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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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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三章 重逢见面 开口何言(下)

  微风,上午明媚的阳光令得天地都宽敞了许多,忙忙碌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到栾三狼等人秘密抵达青木寨的消息时,楼舒婉正在房间里整理她的衣服,然后她走出去,看见了青木寨这片山谷里众人劳作的景象。

  正在挖开的沟渠,修建的道路、房舍,小小的谷场,间中的菜地、粮地。靠近寨门的地方已经被清空,有些人在加固围墙,看起来,倒也有了战前的样子了。楼舒婉看了几眼,然后朝着前方走去。

  对于昨天忽然冲动起来要见宁毅的事情,她的心中没有预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此时所能把握的,只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疑惑与迷惘罢了。疑惑于宁毅与青木寨为何没有制止她的动作,迷惘……恐怕就更深层次一些,其中包含着某些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情绪。它们有时掠过脑袋,却无法更多地去想。

  在原本的想象里,他们该在某个场合情理之中的遇见。彼此会有微微的对望,却并不意外,他是不会悔改的,而她,会向他无声地宣告心中的仇恨——那便是正式的宣战了。而在这之前,双方应该已经交过几次手。然而眼下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随着想象而走。她去往祝彪等人所在的院子,猜想着他们会将她带去哪里,但变化的出现比她想象的还早,抵达院落不远处时,她便看到了院门处的祝彪等人,以及……在院落中间的那道身影。

  书生的背影。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跟旁边的几个人低声说话,讨论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些什么。阳光耀眼,楼舒婉吸了一口气,尽量正常地走向院门,祝彪与旁边的少年人让了一让,让楼舒婉走进去,楼舒婉希望那个背影回过头来,但这一幕并没有立刻发生,后方却响起了些许的碰撞。

  “我也要进去。”

  “你不能进。”

  祝彪将负责保护楼舒婉的邱古言挡了一下。然后两人便是几下小动作的交手。撞了一下之后,各自退后一步。

  院子里的人回过头来,然后与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话,自那儿站了起来。

  那张脸与楼舒婉印象中的有着些许不同。那是因为。她的确太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小响马的地盘上只是惊鸿一瞥,此时才能够看得清楚。随即也就意识过来,这的确是宁毅。她微微举起左手。朝着后方的邱古言示意一下,让他等在外面。视野那边,宁毅表情平淡温和,往院子里的一个房间摊了摊手。阳光明媚,房间却显得有些暗了,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凉意来,楼舒婉看着那张脸,所有的情绪,都从心底翻涌上来。

  从杭州的初识,苏檀儿带着他这个丈夫过来,她领着他们游览时,对方也是这种温和的表情。各种说笑、来往,到渐渐知道他诗词上的造诣、名气。到西湖上的冲突和摩擦,忽如其来的地震和兵祸,血、火与令人疯狂的、颠覆过往一切生活认知的混乱,他回到杭州,成为俘虏,他们再度相识,那几乎是在乱局中她觉得唯一温暖的光芒了。

  然后在那一天,二哥抓了苏檀儿——为什么要抓苏檀儿呢,她一直想不通——他走进楼家,一个照面,大哥倒下了,他掀飞的那张桌子,他坐在父亲的面前,跟他说话。直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和接受大哥死了的讯息,只是看着大哥喉咙上插着的那截弩矢,大哥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这样做呢……

  然而什么辩解都没有,随后便是无尽的混乱与黑暗了。漫长的、痛苦的、艰难的、黑暗的路,自己没有死的这件事,她有时候都会觉得是幻觉……

  这些情绪和记忆从心中翻涌上来,会堵住人的嗓子眼,于是她只能用那双眼睛看着他——她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直到进入那房间里,对方对她开了口,第一句话像是这样的:“好久不见了,楼姑娘,你要喝茶吗……”

  她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房间里,宁毅看着这个用冰冷、复杂、而又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子,缓缓的斟酌着词语。

  “虎王的事情,我本来想安排其他人跟你谈,但既然你来了,就我们聊聊也好……”

  “你……”她发出一个声音,心中掠过的这一年多以来的苦楚,想说“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事情吗”,但理智让她说的是:“你……杭州之后,你没想过……我还会活着再到你面前吧……”

  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宁毅看着她,表情温和:“确实,有些意外……想必不容易。”

  “哈。”她张了张嘴,目光望向屋顶,然后眨着眼睛,让情绪冷下来,“我也很意外。”她说道。

  宁毅在房间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拿过来给她,那茶杯很大,宁毅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可以坐下谈。”

  楼舒婉握着杯子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望着宁毅走向书桌那边的身影,冷笑了出来,第三句话是:“我低估你了。”

  “嗯。”宁毅随口回答,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转过身来,“是说小响马的事情吧,我没有看见你,但不管怎么样,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信不信由你……虎王那边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你来的意图,提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但这边的情况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可以答复你,今天就把事情谈妥。”

  楼舒婉目光冷冷地盯着他:“我说的是青木寨的事。”

  “嗯,看起来你已经从其他人那里知道了,你们的插手,都晚了一步。”

  “我说的是那个叫血菩萨的女人是你姘头的事。”

  她的话语冷然,却令得宁毅也愣了愣。然后笑起来:“这个也传出去了啊,那你就更明白我说的意思了。”

  “呵呵。”楼舒婉笑了笑,捧着茶杯坐在那里,望向房间的一侧。

  房间里的气氛由此安静下来,楼舒婉不开口,宁毅站在书桌前,便也在想着这件事的影响,窗户那边有一道一道的阳光透进来,灰尘在光芒里跳舞,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过得片刻。楼舒婉恍然道:“我都有些怀疑。你还记得跟我家的冲突吗?”

  “嗯,记得。”宁毅站在那儿,“是你二哥的错。他还好吗?还活着吗?”

  “他活着,好得很。”

  “不可能。”宁毅摇了摇头。放下杯子。“没有可能。你比他稍微强一点,你起来了,说明他垮了。看人是有办法的。你二哥基本是个孬种,他……不会适合在那种乱局里生存。”

  楼舒婉的目光又望向了他,冷冷地笑着:“还好我适合。”

  “……”

  宁毅望了她一眼,对此没有说话,但这一眼已经触怒了对方。楼舒婉咬紧了牙关,眼神微微红起来,陡然的,她抓起茶杯朝宁毅那边砸过去,砰的一下,扔得很歪的茶杯砸在了距离宁毅很远的柜子上,散落一地。

  “我迟早杀了你!宁毅,我迟早杀了你!我会把你剥皮拆骨!会让你吃所有的苦头!会杀了你重视的人!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她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随后,便听得院外一阵混乱的动静,有人在喊:“让开!”有人喊:“不要乱来!”显然祝彪与邱古言又起了冲突。宁毅回头去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杯,让后走到旁边又拿了一只,放进去茶叶,倒进去热水。

  “不用这么冲动,你看,外面会打起来的。”他将瓷杯放在楼舒婉身边的茶几上,“有时候老大讲数,这是规矩,尽量心平气和一点,我就知道有一次,两个家伙谈判的时候,都带着诚意去的,但是嗓门都大,本来是开个玩笑,外面的小弟不清楚,当场打起来,最后死了人。本来是强强联手,都有饭吃,结果一个进了牢里,一个跑路了,何苦呢。你在田虎那边,这些事情经常有,要注意影响。”

  他如此说完,顿了一顿,又道:“除非你现在真能把我剥皮拆骨。”

  楼舒婉双手握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站在那儿好久,才恢复过来。伸手去拿那茶杯,手指却被茶水烫了一下,令得她咬了咬嘴唇,下一刻,她抓起那杯子又朝着宁毅扔过去,这一下,漫天的茶水都泼开了,溅在她身上,也溅在宁毅的身上,茶杯仍旧偏离了很远,摔碎在墙壁上。宁毅摇了摇头,拍拍身上的水渍:“那我就不给你倒茶了,你要再这样,有些事情就谈不成了。”

  楼舒婉吸了一口气:“我不太明白一件事。”

  “什么?”

  “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应?”

  “什么没有反应?”宁毅眨了眨眼睛,“你说……反应?我们有反应,在你之前,我已经跟何树元他们都聊过了,你这边我是想安排其他人来谈的……”

  “我是说青木寨外的反应。”

  “寨外?”

  “别装得你一点都不知道。”楼舒婉一字一顿地道,“栾三狼、方义阳、陈震海……这些人,我知道你明白,别装作你不知道,他们就要逼上你们青木寨了……”

  “哦,他们啊,我也知道他们这两天就要上山。”听她说起这个,宁毅放松了姿态,耸了耸肩,“有反应啊,也许就是……打啊。”

  “打?”楼舒婉的目光直瞪瞪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

  “该知道的大概都知道……打啊。”宁毅点头。

  “你知不知道……”楼舒婉加重了语气,“他们逼上山来,是要招安,要一起合作,跟青木寨结盟,他们的人加起来是青木寨的两三倍,青木寨眼下的情况……还在发展。你们真是要……打?你怂恿他们的?你们想些什么……”

  宁毅摊了摊手,目光已经静下来:“都知道,逼合作、逼分权、逼加入。不管哪一项,我们都不接受,当然,接受也是可以的,他们按照青木寨的要求,加入寨子,来一个收一个,不满足要求,要自己拉山头的,我们全都不接受。一开始就想好了。打就是了。”

  “但是你们青木寨还没有定下来……”

  “宝剑锋从磨砺出。一点压力都没有,是练不出精兵的。没错,对一般人来说,对方逼上来。提的要求又不过分。确实是可以谈。可以用的手段也很多,但既然一早就确定谈不拢,当然也可以不谈。直接当谈崩了就行了。”

  楼舒婉的心已经沉下来,她听见宁毅在那边说:“既然是带兵逼过来,当然就要考虑兵是用来干嘛的,你不会没有考虑过,谈崩以后的情况会怎么样吧?楼姑娘,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难道还是只考虑了做生意谈条件?没有考虑正面冲突和杀人见血吗?”

  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了,她耳朵里又响了一下。原本经历了那许许多多的事情,再见宁毅之时,她幻想自己已经站在了与对方平等的位置上,与其斗智和交手。对于青木寨的状况,她已经反复推算过许多次,如何交涉、施压、博弈,一点一点地与青木寨谈条件,在不让对方翻脸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获取自己的利益,对方又会采取怎样怎样的手段。然而这一刻,那种双方相隔很大距离的感觉忽然又出现了,因为对方拿着棋盘,朝她脸上砸了过来。

  “你们……疯子……”

  “这就是个疯狂的世界啊,楼姑娘。”

  *************

  脑内的忽然失衡持续了片刻,楼舒婉闭上眼睛,才冷静下来,想到一些事情。

  “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什么?”

  “你是故意的!在方腊那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这边也是这样。你故意的,煽动他们想让他们内乱,打起来了,你就帮朝廷解决吕梁盗的问题了!”

  楼舒婉的声音开始升高,宁毅笑了笑:“不失为一种想法,但坦白说,这个时间点上,如果要对一些人下手,吕梁是无所谓的,你们虎王才是朝廷的眼中钉,我该拿他开刀才是。”

  “你……你到哪里就乱到哪里……”

  “这都是误解。”宁毅说着,“闲话也叙了这么多了,虎王的差事,你不会真的没有兴趣了吧?”

  “你……”

  “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他转身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来,“青木寨不接受那些想要掺浑水的想法,既然有些人对眼下的格局不太满意,我们就把不满意的人全都打死好了。这份东西,是在青木寨仍然可以存在的前提下成立的。你原来的想法已经不可能,所以尽量接受吧,生意还是很实惠的,相信你们会接受,但是有一点,你可以尽量带给田虎——当然不带也没关系——你告诉他,做生意,我们欢迎,手敢伸过来,我就剁了他的。”

  楼舒婉拿着那张纸,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最近要打起来了,能离开,还是尽量先离开吧。离开之后,你们要给栾三狼他们帮忙,要派兵进吕梁或者在暗中搞什么小动作,欢迎来打,欢迎来搞小动作。一个真正能经得起风浪的团体,内部、外部都要不断经历磨练和洗刷,这一点,你们也许不会明白。”

  这话说完,楼舒婉站在那儿,没有回答。宁毅沉默了片刻:“至于我们之间的仇怨,你要杀我,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事情就算再来一次,我一样杀你父亲和兄弟,这是他们搞出来的事情,在做事上,有些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你在其中,只能说是命和造化了。当然我这样说不可能让你的仇恨减轻,或者心里好过。但就现实来说,你杀不了我,你现在杀不了我,等到你在田虎那里爬得更高一点,你会发现,你就更加杀不了我了。保留执念也许是一种生活下去的办法,不过像老话说的,有时候你得放下,也许能过得更轻松一点。这些话,你可以记住。”

  楼舒婉身体微微颤抖,有些东西,又从心底涌上来了,她冷冷的。一字一顿:“你杀我父兄,你让我放下?”

  “所以我说,当然很难。我这个人在做事上常常很过,但是私人上,我并不嗜杀,杭州的时候承蒙招待,所以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尽量活着。但如果你要追下去,我也不排除,有一天会打死你。”楼舒婉看见宁毅掏出那把形状古怪的铁制圆筒。朝她指了过来。黑色的洞口,后面是宁毅冷酷的、非人的目光,“还记得吗?就是用它打死了你父亲。”

  “我。会。记。得。的。”楼舒婉觉得自己已经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内心之中。恨意汹涌而上,天光都像是暗了半截。

  这一场会面,有着她未曾料到过的开始。也有着仿佛如她所料到的,充满恨意的结束,只是内心之中,空荡难言。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例如将青木寨的决然告知栾三狼等人,但同时又怕对方是故意透露出的这种消息,那么在谈判之中,栾三狼他们就会直接落到下风,战争的幻象也一直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她并不害怕这个,只是宁毅的那一番话,忽然让她觉得,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就算算尽了勾心斗角的心机,与那种铁血铮然的男人的世界,仍旧差了好远。

  到得这天下午,她也没有离开她的房间。

  而在另一边,对于楼舒婉跟宁毅之间关系的八卦,因为上午那场离奇的见面,悄悄在竹记的队伍里传扬开。大伙儿讨论着这漂亮妞儿跟老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说是敌人,但看起来似乎又有点像是情侣啊。

  祝彪则在那边十分了解地跟众人说:“跟咱们老板有仇的人啊,多了去了,有一两个这样的,也不奇怪。”又说:“宁大哥那人压根就不会泡妞,说不定是因爱生恨也有可能……”

  这样的八卦传来传去,宁毅偶尔听见,也是又好笑又好恼。这样的氛围下,有关进山众人的谈判,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也就是打仗的事情了,对于战前的动员,早两天红提就已经与几位寨主做好。出乎意料的,对于战争的必要,无论是郑阿栓还是曹千勇,又或是四寨主彭越与五寨主韩敬等人,比起红提来都要热衷得多。

  近两年来青木寨逐渐变得阔绰,对于练兵投入也很大,偏偏为了做生意,在周边杀起人来其实都是小打小闹,对于那些大寨子,选择的是容忍与合作的态度。郑阿栓和曹千勇是青木寨的老人,倒还好说,彭越、韩敬在加入青木寨之前也是有一份亲手打拼出来的基业的,这种拼命练兵却藏着掖着的作风极不符合他们的审美,简直跟浪费粮食的罪恶等同。

  如此这般,一个阶段的问题眼看已经过去,也就在这天下午,有人看见何树元带着随从匆匆忙忙地下山,过了一阵,便有人上山来找到宁毅,通知了他一件事情,宁毅当时正在院子里想事情,望向山下,陡然就皱起了眉头。

  同样的消息,也在此时传到楼舒婉的那边,她也走出了房门。便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山下嗡的响起!

  “……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率座下弟子、护法……”

  被青木寨占据的山谷是很大的,由于人多,又是白天,许多人就算在山下用力呐喊,也很难传到山上。但那个声音忽如其来,沛然浑厚,便在陡然间蔓延往整个山谷,令得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音的回荡。

  ……

  “……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率座下弟子、护法,拜会吕梁山!血菩萨——”

  ……

  “你开什么玩笑……”喃喃的低语……

  ……

  迎接的声音随后传下,是那位日日与他一道的女子,她在山上说道:“请贵客进来。”这声音响在耳边,在空谷中回旋。

  ……

  “哈哈。”下方的院落里,楼舒婉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

  宁毅打了打响指,叫了距离他最近的人:“宇文飞渡,叫人,把大炮全给我准备好。”

  他说着,转身往山上走去。

  冲出来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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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四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一)  

    时间稍稍往回推一点,下午,青木外集。

  陈家渠的二当家陈就走进房间,看见了正在房间里等着他的那个人,拱手行了一礼。

  “栾黑骷,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敢亲自来?”

  视野那头,是一个在大热天还穿着貂裘,头发散乱的中年人。他手上拿着一串近乎黑色的大念珠,此时从那边的昏暗里站了起来,念珠上雕刻了骷髅一样的图案,哐哐当当的,看起来,这人身材高大,比陈就还要高出一个头,正是威震吕梁的“黑骷王”栾三狼。

  “我不亲自来,谁还能代我谈。”他的嗓音沙哑,虽然身材高大,但说话之中,给人的感觉总像是带着一股阴测测的气息,这是早年练功伤了经脉,引起的后遗症。如今的吕梁山,他算是武艺最为高强的几人之一,至于比不比得过血菩萨——反正两人也从没打过。

  陈就笑了笑:“就不怕姓陆的直接翻脸,一网打尽?”

  “我栾三狼纵横吕梁这么多年,谈判还从没怕过。血菩萨再横,也不会直接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那倒也是,黑骷王够胆识。那么,这次上山的目的,大伙儿也有共识了?”

  “这寨里的情况如何?”

  “很麻烦,听说山外来了厉害的人。”

  “呵,山外的人……”

  “是真厉害的那种……”

  偏于一隅,吕梁山的人基本瞧不起外地人。但同时,其实在骨子里,他们又是害怕外地人的。要说经商的普通商贩,吕梁附近的住民,他们每一次的出动劫掠,劫的这些人。然而每一次的打草谷,又或是武朝边军的侵袭,又总是让吕梁山焚若赤地、苦不堪言。栾三狼也好,陈震海也好,平时不管多横。遇上这些正规的军队。属于官方的势力,他们也只能躲进山中,苦苦煎熬。

  因此,此时说起山外人。栾三狼的语气。也极其复杂。两人交谈一阵。待说道方义阳兄弟那边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沛然的拜山之声,霎时间笼罩整个青木寨。整个外集之中,气氛都为之一变。无数的骚动、窃窃私语。然后就是血菩萨的声音。栾三狼带着一帮小弟与陈就从房间里出去,便听见有人在旁边议论:“这功力,深不可测……”

  “想不到,血菩萨也是……”

  “林宗吾是谁……”

  “大光明教教主。”栾三狼站在栏杆边远远地望向目光尽头的一群人,“我听过这人……”

  “我也知道……”陈就低声道,“此人在外面由南一路打到北方,听说武艺已臻化境,未尝一败,他是真正的大宗师。早几日在青木寨的沙万石,虽然号称打遍中原,实际上与这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也来吕梁……”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在错愕,这种大宗师居然也会来吕梁,栾三狼低声道:“他要约战血菩萨……”面上的表情,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武者的身手,最扎实的根基还是来自于内功。吕梁山向来动荡,因此内功之外,实战的凶狠也占了很多成分,但若是内功差得太多,再凶狠也是无益。方才响彻青木寨的那个声音中,蕴含的力量已经远在栾三狼之上,令他心中只有叹服和畏惧。血菩萨的那句应答虽然小声些,但依然从山巅上传了下来,显出极高的内功修为,作为女子来说,也已经是令人仰望的高点了。

  原本以为自己与血菩萨放对,胜负也在五五之数,谁知道对方已经到了这个水准,而知道她到了这个水准的时候,眼前这位真正打遍天下的大宗师显然也要来找血菩萨的麻烦了。事情在江湖层面,陡然拔高到这个程度,变成两位宗师在吕梁的大战,一时间栾三狼也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才好。

  过得片刻,他想到方才的一件事,问起来:“先前你说,从外面进山的是什么人?叫什么?”

  “今日才听闻的,如今在山上的,还有一个叫宁毅的,外面人叫他心魔……”

  “心魔宁毅,我似乎听过这名字。”

  栾三狼想了想,旁边有同伴过来:“不会是破梁山的那位吧?”

  “在梁山水泊大战宋江兄弟的?”栾三狼皱了皱眉头,“我听说,及时雨宋江武艺虽然不高,手下的却都是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便是这心魔打上聚义厅,以一人之力,连败十余高手,最后趁势打垮了梁山?”

  陈就低声道:“他有朝廷背景,乃是武朝皇帝手下最得力的走狗,专门对付江湖人,不止梁山,听说南面那位圣公起事,被打压时这位心魔也出过大力,很可能与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等人都有过交手……胜负难分哪。”

  栾三狼沉默许久,吸了口气:“他娘的,事情变这么乱……我想岔了,该把兄弟都叫来,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口中这样说着,他们看见那边大光明教的队伍走进青木寨的大门。为首那大光明教的教主林宗吾形如弥勒,步履雄伟、大袖飘飘,不愧是山外最强的大宗师的气度。转眼间,原本同在吕梁做了这么久邻居的青木寨似乎也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俨然有些龙潭虎穴的气氛了……

  ****************

  林宗吾的忽如其来,青木寨上的众人,一时间,也各有各的反应。

  这位大光明教主的名气,最近一年来,在北方传得非常快。一是因为他武艺确实高强,二是因为对于绝大部分败在他手上的人,他的态度也非常和善与诚恳,到后来。许多人也愿意为他扬名。这一年多来,不少与他真正交过手的武林宿老都认为,这位新出现在江湖上的大宗师,功力深不可测,几乎可称天下第一,无双无对。是有着与周侗一战,甚至打败周侗的能力的。

  只可惜,自御拳馆中卸职之后,周侗便到处奔走,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对于这类武者单挑的虚名。他也不再在意。最近半年以来。周侗在北方一个个山寨摸过去,逼人放粮赈灾,林宗吾在北方寻他,却是从头到尾也没能遇上。老实说。这还是很让人感到遗憾的。

  甚至有人说。林宗吾这人就是做做样子,周侗真正在的地方,他根本就不敢去——当然没人会认为周侗真的会怯战——这话传到林宗吾耳中。他的情绪会怎么样,那就说不清了。

  当然,也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大光明教能够被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不像摩尼教一般被打掉,它背后的靠山,便是当朝大儒之一的齐家家主,齐砚。

  这一次吕梁山上的情况,大家都派出了人手来想要谈,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所有人都是当头一棒,吃了哑巴亏。让他们吃亏的原因有两个,一来是宁毅在相府的身份确实可观,但如果只有这点,大家也只能规规矩矩的做生意,彼此平等,谁知道密侦司宣布,他们在青木寨早已经营了两年——这种理由下,青木寨又配合,那就所有人都没有话说了。

  武胜军的萧成怪怪的选择了拿钱;董庞儿那边,沙万石早在被打败时就很没面子地走掉,他派出来的使者,也在接了一笔贿赂后成了哑巴;何树元知道事不可为,另外一些零零散散的商家,也大都选择了面对现实。但唯一让他们觉得事情可能有变数的,便是这几天来山下的气氛。假如说吕梁山的其它山头真的来把青木寨给拆了,自己这边,或许就可以浑水摸鱼,因此立刻就走的人不多,也是因此,许许多多的人,都等到了这场大戏。

  董庞儿那边原本就是想让沙万石挑战血菩萨,但沙万石的分量显然不够。但如今不同了,一边的来人是接近天下第一的大光明教主,另一边,作为地头蛇,凶名赫赫的血菩萨似乎武艺也不低,而有了这两位宗师,大家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强势的第三位:心魔宁毅。

  这一下,青木寨变成宗师的聚会和擂台了,接下来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方,这绿林中地位接近最高的三人一人代表宗派,一人代表匪寨,一人代表朝廷,若是火拼,会打成什么样子,所有人几乎在知道的第一瞬间,就开始期待了。

  在这其中,楼舒婉也开始欣然地期待起事态的变化来……

  紧张的气氛就在那两句对话之后,开始笼罩青木寨,空气都在朝内收缩。这边,跟在林宗吾身后的何树元兴高采烈,踏上山来,要借势跟山上的两人来一次对局。而在山腰上方,找到红提时,她正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身体微微后仰,手按古剑,闭着眼睛感受猎猎山风。宁毅知道,这或许是因为林宗吾的到来或是战意,激发了她心中的某些感觉了,属于武道宗师的那种灵感,他却是不明白的。

  “他会过来挑战你,我不想你接受他的挑战。我会摆平这个人。”

  红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笑容。虽然山上武艺最高的几人宁毅或许排不上号,但是要说他能摆平林宗吾,真正了解他的,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我知道你能摆平他。”她微笑道,“不过他要挑战的是我。”

  宁毅站在那儿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大光明教的背后是齐砚,齐家跟相府有交易,暂时来说,大光明教跟密侦司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以尽量阻止这件事。林宗吾来得太快,应该不是被何树元招来,他或许来的时候是单纯想要打一场,但有何树元怂恿,那就很难说了。”

  “立恒你过来。”红提看着他,招了招手,宁毅也就走过去,握起她的手,两人肩并肩的在石头上坐下了,红提靠到他肩上,“吕梁山有些规矩很直接,你以前也说过,我不用到处去杀人,但每年打个一两场,也就行了。其它的可以不打,这一场不打,会很没面子的。这就是我该出手的时候,不是吗?”

  山风吹过来,宁毅看着下面,然后拉了拉红提的手,放在怀里:“密侦司调查过很多人的资料,特别是林恶禅的——嗯,他以前叫林恶禅——他如今的功力很高,非常高,深不可测,有一段时间我曾经预想过他来京城找我的麻烦,当时的预案是,一百五十里到两百里的范围内,只要他出现,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会起尽手头上的力量围杀他。因为相府跟齐家有了默契,这个预案才作废。他很可能……已经真正可以跟周侗比肩。”

  “你怕我败给他。”红提微笑道。

  宁毅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过去将她抱了起来,红提身材高挑,但对宁毅来说,却并不显得重。此时他将女子抱在怀里,红提搂着他的脖子,蜷缩起双腿来。

  “你现在有牵挂。”宁毅低声道,“你要嫁给我了,你有牵挂,我也有牵挂,我不想你冒险。”

  “我明白的。”红提搂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轻柔,“不过立恒,你看,吕梁山是个什么地方?”

  “嗯?”

  “我是在这里活过来的。”她轻声道,“有些人有了牵挂就做不好事情,也有些人,有牵挂才做得更好。立恒,活下来很难,但是在吕梁山这种地方久了,你就明白,越是想要活着,就越不能怕,怕,就越活不了了。我以前跟你说,你们读书人,是万人敌,我做不了了,我只能做百人敌,哪怕有时候说着是你师父,我也喜欢被你这样抱着,也想要在你身边,做些可以做的事,而这就是我可以做的。”

  “武艺到一定程度,要么是无情,要么是有情,我牵挂你,在武艺上,这反而是我最厉害的时候。来的这个人,我不怕他的。”她微笑着,轻声说,“就算来的是周侗,这一次,我也打败他给你看。”

  宁毅沉默了半晌,将信将疑:“你别骗我啊……”随后又低声咕哝,“别看你打得过我,敢骗我的话……让你跪在床上揍你……”他说着这话,想一想就觉得很开心,只是心中终究有一丝忧虑抹不掉。

  红提脸上微微烫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片刻之后,轻声道:“若是骗你……就随便你罚。”

  她这样害羞的时候,其实就不怎么像是武学宗师了。山上看来实力最强的两个人在这儿吹了一会儿山风,然后才起身,携手下山。

  “那就好了!让我们去杀他们一个来回。”

  ……

  青木寨,夕阳渐落,风卷云舒。

  山下,吕梁盗们开始集结。

  无数的目光,朝着这混乱的舞台上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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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五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二)

  时间已经是夏季,农历的四月底,青木寨上却仿佛刚刚经历过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原本都悄然伏于暗处的人们,都开始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来了。

  随着傍晚的降临,躁动不安的气息笼罩在原本就经受着压力,犹如闷罐一般的山谷中。当灯火逐渐亮起来时,夏日的气息仿佛变得更为明显了些,家家户户的人们走出门来,在谷场边、道路旁遥望着山间的更高处,或高声议论、或窃窃私语地关注着这几日来的事态。负责巡逻的青木寨成员偶尔会被叫住,询问如今的状况怎么样了,巡逻者便大声地安抚几句。

  一如栾三狼等人,作为吕梁的山里人,对于外来者大都是抱有轻蔑与畏惧两种心情的。这些日子以来,青木寨的气氛逐渐紧张,大量外来者的聚集,加上其余山头的目光汇聚,能在这里活下来的人,大都有所感受,暗地里甚至也出现了将家人暂时转移送走的情况。尤其在近期,乱山王、黑骷王等人的的暗中聚集之势变得愈发明显,今天下午又是林宗吾的到来,局势就愈发混乱起来。

  武朝打掉了方腊的起义,但对于宗教的发展,虽有管束,大局却还是宽松的。大光明教藉由摩尼教的根基发展而来,南面固然因为方腊的起义精锐尽失,北面总还保存下了一部分。在吕梁山中,对于这大光明教的赠医施药,也会有所耳闻,总之,能够明白这是一个很厉害的教。对方的教主亲自过来。善恶难辨,但代表着山外人最厉害的一部分强势介入吕梁,这却是没错的。

  吕梁人再凶、再恶,放诸天下,不过是个小小的吕梁山。架得住一州一县,怎架得住这等纵横武朝几路的庞然大物呢。而对方以那等盖世功力口称拜会血菩萨,很可能就是要找些麻烦了……

  山中的普通住民都在如此疑惑着,透过自己的关系,打探山上的动静。不过在这天夜里,青木寨的山腰上方并没有发生什么拳风四溅剑气乱飞的情况。至少从表面上来说,青木寨眼下经营的生意,早已不是什么别人上山拜会,寨主搭搭手试试高低就能解决问题的规模。而大光明教主的到来,明面上。也是为的传教、行善、赠医施药和送温暖下乡。

  就本质上来说,来到吕梁的林恶禅不会愿意跑上来找人搭搭手比个高低就下去,而在青木寨一方,也绝不愿意看到对方上山自己这边就被迫应战,谁知道他是不是养精蓄锐后才过来的,在自家的地盘上,众人并不介意等上一等,多拖一点时间。因此这天下午对林宗吾的接待。其实是在得知了事态后,由梁秉夫牵头的。

  到得夜晚,下方安顿宾客的院落里。一拨一拨的人则来往频繁,私下联络,开始做最后的拉拢和交涉,如果说事情还有变局,大伙儿都会希望自己这边仍能获得利益。楼舒婉活跃其间,连同于玉麟等人。一家一家地拜访了过去,何树元同样如此。只是在见到宁毅时,忙着拱手微笑。

  “宁兄弟。”他一副告饶的神情。“先说明一下,免得宁兄弟误会,林大师来吕梁之事,愚兄之前丝毫不知情。林大师四处赠医施药,为百姓奔走,以苍生为念,若是对青木寨中之事起了什么变化,宁兄弟千万担待……”

  “哪里哪里,小弟自然明白。”宁毅微笑回答。

  回到小院房间,灯火之中,一门门榆木炮、弩弓等物都在做着维护与检查,房间里的桌子上,放着青木寨上方的地形图……

  那边,何树元也在兴奋地奔走。他原本家大势大,自认这次生意十拿九稳,是不屑于跟这些人多做交易的,但眼下已经不一样了。这被称为心魔的年轻人拦在了前方,他也就必须联合起所有可动用的力量,以这次过来足以撼动吕梁的大宗师林宗吾为中心,撬动所有想要青木寨有变动的力量,给予对方最大力量的一击。

  不久之后,他也找到了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双方热烈地商议起对策来。

  而在青木寨后山,火把燃烧着,照亮了房间里汇聚的人影,这些人以青木三寨主曹千勇、五寨主韩敬为首,面容肃杀地商议着事情,房间外的空地上,一队一队、一列一列的黑影无声地站在那,朝着黑暗的远方延伸开去,等待着命令和动员。夜空之上,没有月亮,星斗漫天。

  栾三狼带着部众奔行在山野间,马蹄声翻转在黑夜里。距离青木寨外围四十五里,踏上前方山梁,猎猎的风里,他看到了前方蔓延的火把光芒,那是山谷间长长的行军阵列。黑骷王一勒缰绳,马声长嘶,钢铁铸成的骷髅念珠扬起在空中。

  这天深夜,好几股吕梁盗朝着青木寨逼近而来,在寨外十余里的地方会师了,而在四面八方,仍有无数的散户、小山头的带头人被这气氛惊醒,朝着这边聚集而来。

  梁秉夫居住的院落再过去一点,安静的一排老房子,台阶前放了一盆热水,女子坐在那儿,脱了鞋袜,将双足放进水盆里,她身体微微后仰,目光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惬意地哼着小曲儿。宁毅从山道的那一边上来了。

  他也脱掉鞋袜,与她坐在一块儿,不多时,他也哼起不成旋律的单调曲子。两人便在屋檐下一面哼歌,一面看星星。

  山腰,林宗吾在房间里,听人复述着各种交易的细节……

  这一夜慢慢悠悠地到达天明,第二天白天,青木外集上,陆续嗅到肃杀气息的一些人们开始收拾东西逃离,有人则逃往了青木寨内,但仍有半数无处可去者仍在集内观望——假如说栾三狼等人都已经逼过来,那么青木寨附近,恐怕就没有真正安全的路途了。

  只有在山腰上的院子里。互相联络了一晚上的人们开始踏着慢悠悠的步伐散步、闲聊,又或是学着竹记的人们做些锻炼。昨夜的事情与商量仿佛都被置于了脑后,只有彼此的目光中,闪烁着心照不宣的光芒。

  楼舒婉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只睡了一个时辰。又爬起来,披着斗篷带着随从早早地下了山,出了寨子。上午日头高挂时,她再度回来,吃了简单的早餐,转转悠悠地往竹记的院子边逛了逛。不过没有看见宁毅。

  不久,她又去到大光明教教众们所在的地方,有好些人此时都聚在了院子里面,听着那身形如弥勒佛一般的大宗师讲课,楼舒婉也进去听了听。大光明教的教义没什么离经叛道的。无非也是导人向善、去恶,楼舒婉回忆在杭州时听和尚们讲经,也是一样的味道,只是那样的岁月,她再也回不去了……这位教主讲完之后,还私下里接见了她,但是并没有谈生意或交易的事情。

  “楼姑娘明心见性、洞彻人心,乃是有慧根之人。只是有时候用心过多。对于身体怕是有些损害,依本座看来,楼姑娘的头痛、晚上的辗转难眠。还常有梦魇缠身,怕是有一段时间了,因此也只是想提醒一下姑娘,多注意保重。”

  浑厚的声音中,她看见那大胖子向他走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捏了一下,旋又放开。随后热流像是从手上劳宫穴汹涌而上,一股去向额头。一股去向胸口,片刻的晕眩之后,整个人都像是轻松了许多。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执念,有时候我们以此为生,有时候又为之困扰。我观楼姑娘眼底,也是执念甚深,长此以往,难免伤神。这里有个方子,用之可稍稍缓解劳神之苦,且待本座写了,楼姑娘可拿去用。”

  楼舒婉还在愣神,那林宗吾已经走到桌边,写下一个药方,然后递给了她,楼舒婉接过去,怔怔地看了几眼,见这位宗师级的高手似乎已不愿再理她,便谢过之后,告辞转身,只是片刻后又停了停:“不是都会劝人放下吗?”

  林宗吾在后方沉默了片刻,楼舒婉等着又要走时,方才开口:“人生在世,一进一退。放下了固然轻松,这道理谁都知道,本座知道,楼姑娘心中也知道,知道了,就能放下吗?”

  “……”楼舒婉没有说话。

  “既然放不下,本座又何必劝你。有一天楼姑娘若能放下,当是一种幸福,但若不能退,又何妨前进呢。释宗教人放下,我大光明教只教人向善去恶,若非世间有恶,又怎知善之可贵?若人生无苦,又怎识甘甜之愉悦。”

  楼舒婉拿着那方子,离开了房间,林宗吾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他前面半段话,像是对信众或是病人的关心,后面半段,则更像是对合作伙伴的坦诚,没有什么架子。楼舒婉不懂武艺,但是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宗师嘛。

  哪里有什么宗师是忙着嫁人的,那不过是个女土匪罢了……

  她在这山上山下紧张气氛的夹缝间想着这件事。不久,有青木寨的人送来请柬,寨主今夜在山上大厅设下宴席,款待远道而来的大光明教主与各路的朋友,楼舒婉道过感谢,收下请柬。

  然后过了晌午,有队伍逼近青木寨。由“乱山王”、“黑骷王”、方义阳兄弟等人选出来的几名代表领着随从自外面过来,要拜会远道而来的“大光明教主”,聆听教诲。同时也有“吕梁山务”,过来拜会请教血菩萨。

  阳光在天空中像是要转成惨白色,青木寨外围,浩浩汤汤五千余人的阵容朝着这边合围,青木寨内,包括何树元带的随从、田虎麾下的精锐、武胜军随着副将萧成而来的军人、董庞儿使者带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小势力的代表带着的随从,零零总总的,也有近一千的精锐,犹如立场未定的炸弹,在沉默之中,蠢蠢欲动。

  山谷间的青木寨,便在这样的紧张里包容下所有琐琐碎碎的骚动。夕阳西下时,楼舒婉走出房间,感受着傍晚的山风。该落的子皆已落下。

  她与于玉麟等人,走向半山腰上的青木寨聚义大厅。在那里,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山间,田实飞奔过陡峭的山壁,朝着下方的道路落下。响动引起了附近青木寨士兵的注意,然而田实首先就抱拳拱手:“陆姑娘。我有话说!”

  前方是房舍、空地,与悬于山边正对谷底的小小平台,在那微微凸起的平台边缘,一身黑色衣裙的陆红提正站在那儿,朝山谷间望去,山风吹起她的衣袂与头发。

  “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功力深厚、已臻化境。陆姑娘武艺虽高,却不该将满山安危系于一战。今日之事说复杂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只要陆姑娘能有稍许让步,田实愿在其中为陆姑娘奔走游说。山下这些人,结盟松散,只要我晋王一支退出,他们便难成大事。田某拳拳之意,晋王殷切之心,请陆姑娘三思——”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响动,从侧面的山间响了起来。那是足音,沸腾的足音穿过山岭、林地。先是马队,而后是步兵。分作两队,穿过山道朝着青木寨的下方奔行集结,足音踏碎了黄昏,杀气冲天弥漫。

  陆红提回过头来,在她的身后,是看来安详而繁荣的山谷。夕阳照过来,一道道山路、水流分割的谷地中。正升起缕缕的炊烟。在这傍晚的炊烟里,兵锋如奔流集结。女子转过了身。山风从后方吹来,鼓起猎猎的呼啸声,田实感到她的目光扫过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仿佛整个山谷、炊烟、夕阳与不祥的兵锋都聚在了女子的身上,伟烈而橘红的光芒正从她的背后以吞天食地之势扑来,随后与她溶合在一起。

  这一瞬间的情绪犹如幻觉,那并非杀气,而是真真切切感觉到的,普通武者与大宗师之间的距离。整个天地,都与她浑然溶在了一起,然而在这一刻,红提所看的,却并不是他。她的目光斜斜地划过山谷,望向了另一侧山腰上的一处地方。

  时间稍稍回退,房间里,何树元跟林宗吾说完了所有的安排,然后道:“打听之中,何某倒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据闻,这所谓心魔宁毅,武艺实际上不高。若是可能,或可安排其他人对付他,林大师带来的随从中有些高手,何某带来的人中,也有几人身手不弱,若是……”

  他话没说完,林宗吾闭上了眼睛:“心魔宁毅,本身的武艺,确实是不高的。”

  何树元顿时高兴起来:“既然林大师您也这样说,那就……”

  “……但要说对付,他比起青木寨的血菩萨,还要更加棘手。何员外,没真正跟他交过手之前,你们这些人,还是尽量置身事外吧,否则你们就算加起来,我恐怕都会被他啃得尸骨无存。此人手段,非尔等所能想象……”

  “呃……”何树元微微张了张嘴。

  林宗吾已经起身了,他微微笑了笑:“本座过来之前,未曾想过他会在此,不过既然遇上此事,本座也忽然想起来,有个惊喜可以送给他们,到时候必然普天同庆、皆大欢喜。到时候何员外你只需随即应变就是了。”

  何树元心中疑惑,跟了上去,才跨出房间,士兵疾行的足音从那边山间轰鸣而下,林宗吾仿佛感应到什么,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斜上方的一处地方望了过去,远远的,那位还未见过的吕梁山女宗师在这片夕阳中,投来惊鸿一瞥,整片天地都凝聚起气势,朝他压过来,令他心神为之一动。

  想不到是在这里,遇上真正的大高手了……

  心中意识到这点,随后想起方才说的那件事,他渐渐的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乐不可抑,笑声逐渐转高,背负起双手,举步离开院落,朝着山腰的聚义大厅那边走去。由内力推动的大笑沛然浑厚、振聋发聩,在青木寨的傍晚气氛中仿佛一片凶猛推开的浪潮,笼罩了山腰的范围,盘旋回荡。此时兵锋带来的足音、杀气,与忽如其来的大笑声、青木寨紧绷的气氛混合在一起,令得所有人都为之紧张而又茫然……

  聚义大厅侧面的一个院落里,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宁毅听着那大笑,微微皱起了眉头。人心、**、利益、诉求,无数条线的混合与交织在一起,终究会化作几个关键的点爆发出来,这其中有些是他可以把握的,有些则不能,反复的推算当中,红提无声地过来了。

  不久之后,三个人将汇聚在一起,其余的人全部成为配角。而在这中间,也终究有他和红提都未曾预料到的一点,成为了变数,插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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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六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三)

  看见士兵从山道间蜿蜒而下时,辛铁城便知道今天的事情麻烦了。

  青木寨周围,诸方吕梁盗汇集,大大小小的、有一定实力的散户们也闻风聚集了过来。具体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些人来说还不太清楚,但既然聚集起如此大的规模,就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情,类似的例子之前不是没有过。一旦吕梁山中,某一个匪寨开始坐大,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往往也就难有好的下场,人们聚集起来撕碎这个寨子,散户们也如同鬣狗般的蜂拥而上,无论如何,总能捞到一点好处。

  青木寨的繁荣,早已让周围的吕梁人有些眼红了,这一次集结过来,大伙儿也多有着同样的期待。到后来,几支最大的匪帮各自派出了使者,又在汇集的散户之中,挑选了几位比较有名气的跟随过去,要去跟青木寨的血菩萨谈判,辛铁城是其中之一。

  作为吕梁山还算有些名气的豪侠,辛铁城对青木寨,还是有些好感的。他的武艺在吕梁只算中上,只是认识的朋友不少,青木寨发展起来之后,他偶尔去卖些东西,也能贴补生活,这一次心中期待着青木寨能够过关,最好是自己也能安全过关。然而傍晚时分,他在青木寨山腰上看着士兵疾冲而下的阵势时,就知道事情要糟了。随后传来的,还有令他心惊肉跳的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沛然的功力,将他所认识的吕梁高手悉数地抛开了一大截。

  那是传闻中隐然可与天下第一人周侗比肩的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作为闻风而来的侠客,对于青木寨事态的来龙去脉。辛铁城之前了解得并不清晰。由乱山王、黑骷王这些人给出的说法是青木寨要独占朝廷的好处,而在上山之后,队伍中另一位认识的刀客何重才跟他大概说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朝廷的招安诏、大量聚集的山外客,一个比一个更有来头,便是看准了这里的利益。要来合作。而乱山王等人也是察觉了这些,聚集人手过来逼宫,到头来,稍稍发展的青木寨在这夹缝间被里里外外的要挟住了。这样的阵容,根本就不是一个青木寨、一个血菩萨可以撑得住的。

  若是青木寨识时务,或许就被瓜分得慢点。若是不识时务,或许眼下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不过,这些大的利益,其实有乱山王等人派出的使者去操心——又或者连他们都没有操心的资格——真正关系到这个使者队伍切身利益的,反倒不是能获得多少东西。而是今晚这场,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挺过去。如果有这么多大人物所在的场面真的发起飙来,他们这些人,都会像是卷进风暴一般的被碾碎。那位名叫何重的朋友的担心其来有自。上山之后,辛铁城便感受到了这种压力,待到傍晚时分,看见那些士兵从山上轰然而下,他的心中便是一沉。聚集在青木寨前方广场上的士兵大概一千二百多人。然而那队列迅速而整齐,马队、士兵,多着藤甲。有着锋利的刀枪,士气昂然,与普通的吕梁盗比起来截然不同。辛铁城没想到青木寨已经有了这种实力,但此时拉出来,代表的信号也就格外清晰:这场宴会,不会好吃了。

  一千二百多人结为方阵。几声饱含杀气的呼喝后,由马队领头。迅速地出了寨门。而后辛铁城也就看到了一些大人物的过来,包括那大光明教主。此人身形高大,形如弥勒,和气的笑容中,步伐却是沉稳如山,身上气势与周围浑然一体。辛铁城心中估测,以他方才表现出来的内力修为,自己冲上去,对方只要一拳,自己就得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以这种身形爆发出来的巨力,自己使尽浑身所学,恐怕都是挡不住的。

  至于血菩萨——他曾经是见过一次的——哪怕在吕梁山杀出赫赫凶名来,又怎能与这种天下数一数二的宗师为敌?

  心中这样想着,随着众人进去那聚义大厅,前方先是一片宽敞的院子,而后有走廊、厅堂,高高的檐牙,四周火光通明。而就在跨入大厅的一瞬间,辛铁城感到四周的火光都摇了一摇,林宗吾原本还显得和气的身形此时陡然像是膨胀开来,火光照在他身上,扑向四周的黑影都浓烈了几分,魔神一般的背影……这一印象在转眼间消散。辛铁城看了一眼旁边的何重,却隐然明白,这是宗师级的大高手在以气势夺人心魄。

  而后,他们听见厅堂那头的血菩萨说道:“贵客远来,陆某怠慢了,请各位入席。”话语虽然简简单单,却隐约地冲淡了林宗吾方才引起的压迫感。

  随即林宗吾也笑道:“吕梁血菩萨,久仰了,还有……宁人屠,好久不见啊。”

  简单的笑声之中,是属于那些厉害人物的互相招呼。何重与辛铁城被安排在下方的圆桌边,大厅上方,则是许多单人的桌椅席位,入席的过程里,何重也一个个地指点着,给他介绍了这次来的人。例如在河东、河北两路都有着诸多产业的员外,例如东边镇守雁门关的军中副将,例如大帅董庞儿派出来的使者……而最为厉害的两人,无疑是林教主,以及与他对面而坐的年轻人。

  虽然年纪看起来仅是二十出头,然而直接坐在林宗吾的对面,这书生模样的男子却有着完全不落下风的气势。在何重的介绍中,这男子乃是朝廷密侦司中最重要的头目之一,顶头上司便是当朝宰相,吕梁山外的武林中,无数绿林人对其闻风色变,有人称他心魔,也有着更为凶残的外号,叫做血手人屠。也据传在去年的南面饥荒中,他以一人之力与半个武朝的无数商家对局,何员外这种家当的,还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到最后,仍被他打得灰头土脸。

  有这些背景的人在座,像是乱山王派出来的使者陈就,黑骷王派出来的使者栾苦儿等人,在吕梁或许还有些名望。在眼下,就真是毫不起眼的小虾米了。

  而在大厅最那头的,是以女子之身打下偌大局面的血菩萨,还有青木寨的两名头领,与那位柱着拐杖的老人。相对来说,他们自然也是比不得这些人的。然而能以吕梁人的身份,此时与他们如三足鼎立一般的坐在这儿,辛铁城的心中,一时间竟有些自豪的感觉。只可惜,今日谈不拢。一切也就完了。

  之后宴会开始,众人一番寒暄,间中谈些正事,辛铁城大都听不太懂,不过心中觉得是在说很厉害的事情。

  “……想不到林教主与宁人屠,往日里居然有旧?”

  “……早些时候有过一次交手,大水冲了龙王庙,林教主不会还记得吧……”

  “事情只是小事。但宁人屠的风采,本座一见难忘啊。”

  “我也是。”

  “若非齐公相说,早想上京拜会一下宁人屠了……”

  “不会是找我比武吧……不是我说你。林教主,你这逢人就比武的习惯,真是要不得……”

  “武者之间,见猎心喜,搭一搭手,不伤和气的……”

  “听说你在找周侗。前不久我见过他,看看周前辈。虽然是老人家了,为了赈灾、救人四处奔走。没有比武的习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该为天下苍生计……”…

  “哦,在那里?”

  “桃亭。”

  “桃亭……宁人屠在那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一百多人,抓了一百多人,其中还有好些绿林有名的侠客,这也是为天下苍生?”

  “侠以武乱禁,他们仗着有武功,到处打打杀杀,才是真的不分青红皂白……都跑到京城作乱了,我处理掉他们,当然是为苍生计……”

  “本座此次,也是为苍生计……想在吕梁,设几处庙宇,赠医施药而已。”

  “欢迎!”

  “不过,看此时的吕梁局势,也有人托本座带几句话,帮忙游说一下……”

  “看起来,林教主也变成生意人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益能安,心也能安,若心不能安,就难免生灵涂炭。本座之来,只为传我大光明教义,教人向善去恶,但过来之后,也有些想法,愿与血菩萨说说……”

  “林教主但说无妨。”

  大厅中的说话嗡嗡嗡的,有时尖锐、有时和气,然而却无人提起先前下山的那一千多士兵,他们出山,必然是与乱山王等人对峙了,此时也不知道状况如何。辛铁城与何重低声道:“你说,若血菩萨陆姑娘与这林教主真的打起来,胜算如何?”

  何重便也摇了摇头,辛铁城道:“为何不是那宁人屠与林宗吾打?”

  何重道:“宁人屠的武艺怕是不高。另外,这其中还有很多原因……”

  “他武艺不高,却能令人如此忌惮……”

  辛铁城如此说着,心情复杂,此时宴会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陡然听得那边林宗吾说道:“……当然,其它的事情,暂时也可按下不表,本座毕竟是个闲人,此来只为传教。而另一方面,则是听闻吕梁血菩萨武艺高深,虽是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实为一代宗师,本座毕生爱武成痴,想请陆姑娘不吝赐教一二,武道切磋,点到为止,不知陆姑娘意下如何。”

  辛铁城心中一惊,知道正戏来了,陆红提那边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宁毅道:“方才才说到林教主四处找人切磋,这个习惯不好。这时候……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林宗吾哈哈笑着:“爱武之人,彼此切磋,此为对技艺的爱惜与考校。宁人屠志不在此,林某方才才未曾一驳。眼下之邀,恕林某之言,只是本座与陆姑娘之间的私事,与宁人屠无关吧。”

  陆红提道:“宁人屠所言,也可当做我的意思。”

  宁毅笑道:“其实林教主说的也有些道理,那既然是宗师之战,百年难遇。林教主,在下提议。放到半月以后决战,如何?”

  大厅之中灯火摇曳,将众人脸上的表情照得忽明忽暗,虽然看起来是一开始就有的心理准备和彼此默契,在那边压阵的男子始终还是不愿意让这场决斗开始。这边。林宗吾举着酒杯,在微笑之中轻轻放下,笑容已经变了摸样。

  “半个月后,宁人屠,你在戏耍林某么!?”随着这声低喝,周围的火把都呼的摇了一下。

  宁毅在对面看着他。过得片刻,才缓缓说道:“林教主……何出此言?”

  “恕林某直言。”林宗吾缓缓开口,“此时山下的局势,山上的局势,大家心里都清楚。林某不才。只是想有个契机,让大家能够敞开来说话……半月以后!陆姑娘在不在还两说呢,到时候林某找不到对手,这遗珠之憾,宁人屠你来补啊!”…

  “也好。”宁毅笑着,靠在椅背上,“我来补。”

  “你补不起的。”

  两人针锋相对的话语中,坐在前方的红提皱了皱眉。随后又笑起来。这边何树元站起来笑道:“哎呀哎呀,大家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嘛。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林教主、宁先生,不要动怒,不要动怒……”

  “也好,那我们也敞开来说话。”宁毅的目光望向红提,他对于红提坚持的要跟林恶禅决斗。始终还是有些不想接受的,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便也跟着笑起来。“林教主说,比武切磋,只为技艺,但以此时青木寨的局势,陆姑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此时提比武,不是趁人之危么?”

  “绝对不是。”林宗吾的回答斩钉截铁,“本座说过,此来专为传我大光明教义,也与众位结个善缘。只要陆姑娘愿与本座一战,是胜是负,本座都将陆姑娘当做是朋友,退出此事,又或是为青木寨奔走游说,不在话下。这样说,宁人屠可满意了?”

  “这样说,就是要将青木寨的上下安危,系于一女子之身了,这样好吗?”

  宁毅说着这话,那边青木寨的四寨主彭越站了起来:“宁先生说的对,不妨由在下来接林教主几招,如何?”

  林宗吾这边,立刻便有人站起来:“你算什么东西,能跟林教主过招!”

  何树元起来道:“哎哎哎,别伤了和气,别伤了和气呀……”

  说话之中,靠大厅外侧的圆桌边,也有人试探着站了起来:“其实……在下觉得,今日商议的,好像是我吕梁山务,要凭一场打斗来决定,也确实有些不妥……”正是对血菩萨颇有好感的辛铁城。

  众人的吵嚷之中,坐在那儿的林宗吾陡然又笑了出来,声如洪钟:“其实……本座一直有一事不明!”

  他开了口,众人便停了下来,宁毅等人都在看着他,却没有人问是什么事。只见林宗吾手指点着桌面,站了起来。

  “青木寨的事!吕梁山的事!乃至于我与陆姑娘作为武人之间的事!今日为何总是宁人屠你在说话,青木寨的各位,都哑了不成?”

  他这问题问出来,红提身边,梁秉夫敲了敲拐杖,语声苍老地开了口:“宁先生既是青木寨的贵客,又是合作之人,他手下的人为我青木寨管账,整理收支,因此,此时代我青木寨开口,并无不妥。”

  老人开了口,没人敢忽视,那边,林宗吾又笑起来:“哦?我看不止吧。”他望了望周围,“我是听人说,宁人屠与陆姑娘实际上是一对情侣,就要成亲了,这才是他说话的原因吧?”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辛铁城等人看看宁毅、看看陆红提,恍然明白了宁毅为何在这时强势相助青木寨的原因,只是知道青木寨原来是由外人插手掌控后,他们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宁毅也站了起来:“林教主哪里听来的,消息好灵通啊。”

  “此事若是真的,林某首先倒是要恭喜两位,喜结连理,白头偕老了。”林宗吾笑得和善。

  宁毅则只是看着他,也在笑:“那么林教主想说的,难道是,接下来要由我代血菩萨一战了?”

  “男儿代心爱女子出战,自是常理。不过本座绝无此意,只是有一件事情,让本座颇为在意。”

  “哦?愿闻其详。”…

  “前年夏末,宁人屠在梁山大败宋江等人,将梁山匪众杀尽一半。追得其余人四散逃窜,七月初,有一女子出现,在期间连杀数名江湖一流高手,本座仔细查问过,那段时日。光是葬于她手下的高手便有‘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吒’项充、‘金眼彪’施恩、‘快剑’林奇、‘花和尚’鲁智深……”

  林宗吾的微笑细数当中,宁毅的心稍稍的往下沉了沉,忽然间已经察觉到一些东西,而其余人,只在林宗吾的列举中感到了惊奇。

  “……能够在短短几日之内。一路连杀如此多的人,此女子身手之高强,令人敬畏,只是当时女子留下的名号并非血菩萨,而是河山铁剑……”林宗吾一字一顿,望向红提,“陆!红!提!”

  “而且……她当时留下的讯息是,她。是血手人屠宁立恒……你的师父。你竟然要娶你的师父吗?”

  寒气与阴影从大厅里涌了上来……

  下一刻,一片哗然声响起,宁毅笑道:“哪有此事!”

  “天地人伦!”林宗吾指向宁毅。声如洪钟,“你竟要与你师父,做出苟且之事!?”

  楼舒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起来:“她真是你师父?”

  “岂有这等事情……”

  “天理不容……”

  “你们含血喷人……”

  “人伦五常,你是学儒的,若是让京城那位相爷知道,你做出此等事情。你觉得他会如何看你!”

  “林宗吾,说假话也不怕折寿!”

  “你们存心捣乱来了!来人哪!”

  “闭嘴——”

  “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大家摊开来谈嘛……”

  无数的声音霎时间响在了一起,宁毅表情从容。但话语已经掩不住骚动,青木寨四寨主彭越本是看来冷静之人,然而方才他表现得冲动了一次,此时又已经跳起来,直接要叫人进来硬干,郑阿栓阻止了这事,但整个大厅的范围内都已经骚动起来。林宗吾的一字一顿之中,以楼舒婉为首的人等嗡嗡嗡的开始说话,更多的人私下里议论起来,辛铁城与何重看着这一切,一方面惊愕讶异,另一方面,提防着马上就要抽刀干起来的可能。大厅最里侧,梁秉夫皱着眉头,低声向红提问了一些什么。

  “够了!”

  如同一颗露珠滴入水面,然后,便是嗡——的声音,在不断的升高,众人朝着大厅那边看去,一声黑色衣裙的陆红提单手放在桌子上,旁边的古朴宝剑像是活了一般的在颤动。众人几乎都停止了说话。

  “没有的事,不要乱说。不过林教主说得也对,打上一场可以解决的问题,何苦多绕圈子呢,毕竟有的时候,公理不在人心,是非皆在于实力。”最后这句话,其实是宁毅告诉她的,只是眼下说起来,格外显得冰冷,没人说话,她笑起来,“林教主,你的挑战,我接了。”

  “哈哈哈哈,这样多好,不过,没有的事,到底是指你们没有成亲的打算,还是你并非她的师父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宗吾的笑声震彻整片夜空,他背负双手,转身走向大厅外的院子,那步伐看似缓慢,却在举步间就走过了辛铁城等人的身边。

  “人生如苦海,肉身做皮筏,武学之道,如在黑夜中远行之漫漫长路,林某已许久未见同行之人。能在今夜与血菩萨这等高手一战,共证武学至高,真是快哉、快哉啊——”…

  红提已执剑而起,她没有说话,只是在经过宁毅身边时,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甜美的笑容。那宽敞的院子中央,林宗吾站在一株与他等高的松树旁,背负双手,仰望夜空,众人只听到一声低叹:“好漂亮的星星啊……”

  辛铁城等人看着红提走过来,走过了他们的身边,心中一声低叹。而女子的身形,也在陡然间,开始加速了!

  由于之前的气氛与扰攘,此时的这场决斗,已经点起了火气,彼此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客套的余地。灯火摇曳之中,她跨过大厅,跨过门槛,身形在踏踏踏之中,只是几步之间便化为了一道黑色的残影,视野的那一头,林宗吾身上的宽大袍服在陡然间鼓舞起来,他反手一下,拔起了身边的松树,整个人就像是在陡然间膨胀了起来,踏踏两步,朝着陆红提迎了上来。

  “喝啊——”

  庞大的身形挥舞起那根苍松,转眼间,犹如佛家的金刚、明王现愤怒相!两人的身影陡然冲撞在一起!

  光芒明灭,威压与气劲如潮汐般的冲向大厅,剑光冲天飞舞,光芒陡然转暗的瞬间里,苍松飞上天空,泥土四溅,两人的身影都停在了冲撞的点上,林宗吾陡然挥拳!

  没有人料到,两名宗师的甫一开战,阵势会如此激烈。似辛铁城等人,还根本看不清发生的事情,古剑在割裂空气,林宗吾挥拳的声音犹如大海在咆哮,空气中便是砰砰轰轰的几下,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这是在短距离内高速交手,硬桥硬马格挡的声势。

  古剑也随着交手的拳风,朝后方射向聚义大厅的房梁,似乎是被砸飞了。在场只有一部分人能够看清楚这一幕,但随后的一下,他们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那是“轰”的一声巨响。

  空气中,林宗吾庞大的身形顿了一下,巨大的波纹随着他的袍服、身体、空中飞舞的针叶扩散开去,那比林宗吾矮了一个头,身形小了不止一倍的黑色身影,一脚踢在了林宗吾的身上。

  没几个人能够理解这一脚的力量,震动空气的巨大响声之后,林宗吾山一般的身形踏踏踏的往后方猛退,他似乎也被这一下给吓到了。而黑暗里的这边,红提已经籍着这一脚的反作用力,消失在原处。下一刻,她飞在天空中,整个身体都投向林宗吾所在的方向!

  整个情形,距离开战,仅仅是一次呼吸的时间。所有人都已瞪大眼睛,呀呲欲裂,没有人想到,会出现眼前这样的一幕。

  双方冲过去,林宗吾挥树猛砸,然后竟然是暴雨般的挥拳交手,松树飞舞,古剑飞舞,罡风呼啸铺开的瞬间,没有丝毫后退的女子一脚踢在了林宗吾的身上,而后她飞回房梁,拔剑、猛蹬,整个房梁都在动,而响在众人耳中的,只是疯狂交手的轰鸣。

  绿林之中的比武,力从地起,为求应变,高手出招通常都不会让自己身在半空中。但也有一部分极端的武学,会选择极端的打法。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江湖上非常大路却又无比行险的一招,鹰蛇生死搏!

  然而先前的一击,渗透力大得惊人,甚至空气中都打出了波纹。林宗吾后退之中,几乎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红提借力上梁,而后再拔剑飞跃,昏暗之中,剑光划开无数的针叶,在黑夜中割出一道波纹来!

  无论林宗吾觉得激怒红提是好事还是坏事,也无论这交手之中是她存心的蓄谋还是随机的应变。在这短短的片刻,众人已经能够明白女子被称为“血菩萨”的理由,而林宗吾,也将面临女子真正忿怒后那针砭肌肤、仿佛要斩尽一切的滔天杀意了——

  黑色衣裙的女子刷的投向敌人。

  开战仅仅一息。

  翔空、裂帛。

  见血!

  “吼……啊——”

  犹如暴虎冯河,林恶禅的拳劲,也排山倒海般的回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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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七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四)

  土石飞溅、火焰倒伏,无数的松针落向地面,只在中央推出一道明显的分割痕迹。稍远一点的黑暗间,有鲜血刷的溅出,然后击于空中的一拳,轰然声响。

  林宗吾的一声暴喝间,身形如战车般的推进,朝着红提落下的方向碾了过去。

  后世的拳手们打比赛,有重量级轻量级的分别,只因人的力量跟体重实际上有着很大的关系。此时林宗吾的身躯本就庞大,潜心修炼十余年后出关,一身内力修为称得上旷古烁今,单此一项,很可能连周侗都已经无法与他比肩。也是因此,他的攻击堂堂大气,犹如红日之升,一般人的人擦着碰着恐怕都难以承受。

  早先营救方七佛时,西瓜的霸刀也是走的大开大合凶猛刚毅的路子,在他的面前,却是力量、轻功都被比过去。力量先且不说,能以内力推动如此庞大的身形,在轻功上超过西瓜,他的功力就可见一斑。天生巨力的陈凡虽未与其正面交手,但若真打起来,恐怕也是逊色于他的。

  此时这巨大的身形直接推向红提,拳脚之中,地面上的青石轰然连碎。这边的众人看不清整个打斗,只能听到那边狂暴的攻势中“啪啪”的两下交手,然后便是刷的一剑,林宗吾全力一掌下劈,地上一张青石长凳轰然短碎,气浪飞滚,无数碎石击打着不远处的院落墙壁,而林宗吾抓起半截青石就砸向身前的敌人!

  那青石、黑影都像是在半空中停了一停,红提的侧脸也在昏暗中闪了一闪。青石推回向林宗吾,而林宗吾对着那青石便是刚猛的一记大手印。

  碎石屑的飞溅,激烈而迅速的交手。原本就显得昏暗的光芒中,一身黑色衣裙的红提身形走动如幽灵,众人一时间只能看清身着宽大袍服的林宗吾打出的惊人攻势。但随着一两次呼吸的过去,视野之中,也终于能够辨认出属于红提的身影,她的身形走动,在林宗吾那纯粹的巨力之下,躲闪间竟不显得飘忽。而是极有章法的进退趋走。浮动在她身边的烟尘与她的身形相合,看起来至绵而至柔,又往往在出手间,挥起足以与林宗吾相抗衡的磅礴巨力。

  如果说林宗吾像是不断爆发。波及四周。摧毁一切的烈阳。红提在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至柔而又至刚的巨蟒!她的出剑并不频繁,拳脚的力量不是与林宗吾完全的硬碰,却总能将一切的攻击吞噬下去。偶尔的一剑,更像是锋利的獠牙,每一剑都毫无征兆地直刺林宗吾的必救之地。

  砰的一声,一颗石子打在远处的火盆上,将火盆打翻在墙角,光焰蔓延。两人交手的方寸之地几乎变成毁灭的涡旋,最主要还是林宗吾的力量,一拳一脚的波及甚广,被他打断的青石凳在两人之间只是眨眼的片刻就轰轰轰轰的飞舞了四五下,然后化为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在周围。其中一颗将不远处的墙壁砸出了一个大洞来。

  两人的交手力量极大,打得也是飞快。这边的大厅中,一干人等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楼舒婉也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这非人般的交手。她根本想不通,那个女人怎么能挡住这种攻击的。

  而在于玉麟等习武者的眼中,这一切就显得更加惊人。超凡入圣的内力,刚猛的大手印,一记记的重拳、鞭腿,将人的身体推上旁人难以企及的巅峰,这大光明教主的身体力量、皮膜筋骨都已练得如浑然大日,普通的刀剑斩上去都难以伤到他。而那女子的武道更像是与天地相合,在那种毁灭性的攻击下,如巨蟒、如深渊般的吞下所有攻击,竟还能还以颜色。若在中原之地,这一战后,血菩萨的名气就要与大光明教主并列,直逼周侗。

  密集的交手还不算久,轰隆隆的巨响之中,方才被石块砸出一个大洞的院墙在两人的腾挪间挨了林宗吾两拳一脚,半堵墙壁都在崩塌。巨大的烟尘中,交手还噼噼啪啪的打得激烈,林宗吾的脚步在地上推、踩、蹬,轰轰轰轰的连续推出五步,原本在后退的剑光也刷的刺出惊人的涟漪,又是一点血光,只听林宗吾“啊哈——”猛然间出力。

  这一击没有打出爆响声,声音就像是被湮灭了一般,然而在下一刻,红提的身影被打得飞退而出,她的步伐向后,脚步连点,烟尘中,林宗吾那胖大的身影轰然冲出!

  红提掉头便跑,然而林宗吾中了一剑才取得的优势哪里会这样放弃,他此时冲势已成,几步之间,距离迅速地拉近,巨大的力量从后方碾压而来。红提足尖一点,猛地跃起,林宗吾的重拳朝着她的身体几乎是拦腰打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砰的一下,红提的身体结结实实的被打飞出去!同时绽放的,还有林宗吾身上惊人的鲜血!

  武者比斗,最忌离地,然而就在先前那一瞬间,红提的身形在奔跑中跃起,足尖在后,身体在前,是一式“嫦娥奔月”的姿势,而就在林宗吾拦腰打来的瞬间,她也猛地回过了头,挥手之中,长剑如鞭,直挥向林宗吾那因出拳侧身而暴露出来的后背。

  嫦娥奔月,是要回头的。

  冷澈的杀意便如排山倒海般的斩来!

  红提古剑脱手,刷的直接劈开林宗吾的后背,而她的身体同样被打飞在空中,翻滚了好几下,砰的落地,将地面上的青石都踩得松动。而后站起来,抹去嘴角的鲜血。

  林宗吾站在前方三丈远的地方,往后方看了看,白森森的牙齿露出来,双眼已经变得通红。而后双手扩展了几下,背后的鲜血竟就那样止住。整个人已经由怒目金刚变得如凶兽般狰狞。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女子,确实是被他激怒了,也是因此,此刻已然打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方才那一下,他背后中了重重的一剑,对方身上挨了一拳,内伤对外伤,谁的比较重。还真的很难说。

  重出江湖之后。他已经经历了数次大战,然而没有一次,有人将他逼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在他曾经的想象中。对上周侗时。自己有可能变得如此狼狈。然而在周侗之外的其它宗师。即便是师姐司空南,又或者是曾经预想过的,身体完好的方七佛。他都不认为自己会陷入这等窘境。

  最重要的,其实还不是会输……

  而夜风拂过,火在响,前方的女宗师已经失去武器,然而目光却如同已经死去的深潭般冰冷,带着足以与林恶禅眼中杀意相抗衡的漠然。她擦去嘴边的血,就那样朝他走了过来。

  林宗吾呼的吸入空气,然后,轰然冲出——

  以他的力量,他知道自己会赢!

  两人之间不知道已经交手了多少招,然而论起打斗的时间,还不算很长,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夜空中响了起来。

  “够了。”

  两人的招式,冲撞在一起!

  ****************

  对于林宗吾与陆红提的交手,在辛铁城等人来说,有着微微的叹息,但同时,其实也有着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情绪在。

  一方面,吕梁山能够有这样的大宗师,殊为不易,感觉上就要被外来的高手打死,又或是落败,他的心头有些惋惜。但另一方面的,才是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因子:从上山开始,辛铁城就感觉到,这次事情的发展,恐怕不妙。理论上来说武胜军、董庞儿、齐家、晋王这些势力齐聚一堂,没有人敢真的发飙动手,生意做不成是一回事,打脸又是另一回事。这场晚宴一旦出现什么大的问题,青木寨绝对扛不起,他们想来不会疯到这个程度。

  然而另一方面,作为吕梁山的这些代表,又是真正的小虾米,如同他之前所想,这些人任何一个真的发起飙来,他们被扯进风暴里,恐怕都难得幸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菩萨跟大光明教主打一架,以胜败决定青木寨的未来,算是对大家都最和平的解决方法。

  但是随后的发展,那位血手人屠的存在与随后爆出的那些事情,都让辛铁城隐约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也是因此,当血菩萨与林宗吾决战开始,辛铁城与众人观看的中间,他一直都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背后大厅里的那一位,一直没有说话。

  他偷偷往回看的时候,那年轻的书生不同于其他人,他只是对外面看了几眼,竟然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在桌面上,目光冷然地沉默着。

  只有他旁边的那名护卫,似乎偶尔在跟他说话。

  而在外面,血菩萨表现出来的武艺令辛铁城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但他仍旧觉得有些脊背发凉。而也就在战斗持续了不久以后,他心中的那个感觉,终于落下。

  “够了。”

  他回过头,看见那年轻的书生落下了酒杯,像是叹息般的说了这句话。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院落间,几近非人的力量碰撞在一起。而也就在下一刻,辛铁城看见,名叫宁毅的男子一掌落在了桌子上。

  “我说……够了——”

  巨大的声音,惊人的内力,轰然如虎吼!由于这大厅是一面开口的结构,这一瞬间,整个厅堂都在震颤,辛铁城心头的预感落下,而与此呼应的,是在大厅之外,冲天而起的躁动与杀意!

  鸿门之宴,愤怒终于摆脱了理智的缰绳!大厅里,习武者们在刹那间警觉过来,辛铁城按住何重,仓皇地拉开与其他武者的距离。墙外有人在动,楼上传来奔跑之声!夜晚的恶意开始咆哮。宁毅的声音震耳欲聋:“是个平局!给我住手!”

  然而院子里没有人住手,罡风轰的打倒了一座小亭子。人在慌张、人在奔走,何树元试图走过来:“宁先生,你岂能如此干涉比试……”

  光影在大厅里动摇,辛铁城看见走向外面的宁毅又在转身,下一刻,宁毅身边的护卫与何树元身边的护卫交上了手,年轻的书生高高的抡起一把凳子。

  砰的一下,凳子在何树元的身上碎得四分五裂。接着,又是辛铁城完全不明所以的一声炸响,何树元的那名护卫倒飞了出去,血肉飞溅在光暗交替的大厅里。宁毅将一只铁铜状的东西抵在地上的何树元的脑门上,何树元痛得大叫,更多的人在喊,有人在冲进来,难以形容的混乱,终于在这个夜里,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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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八章 喜乐悲欢 孰能尽算(上)

  骚动的响声之中,火光惶然杂乱。随着宁毅的那声暴喝出口,大厅之中的人,各自都有着自己的反应。

  似何重、辛铁城等人忙着自保,武胜军的萧成等人,也有着类似的反应。何树元试图迎上来,而林宗吾带来的几名大光明教护法本是高手,却并非王难陀那样的超一流,他们坐在下席的圆桌边,转眼间也被宁毅带进来的田东汉等人缠住。

  宁毅手中的凳子猛的一下将何树元打翻在地。这边,董庞儿的使者,以及陈家渠的陈就等人也还在喊:“宁人屠,不要冲动”转念又意识到,对方的外号既然是血手人屠,这时候发飙,又哪里是一般人挡得住的。

  而只有楼舒婉的那边,女子看着这忽如其来的混乱,眼中颜色在翻滚,身体微微颤抖着,对于玉麟等人低声道:“去拦住他去拦住他……”她针对的自然是宁毅,然而于玉麟已经感受到了整个大厅内外的骚乱,急促地摇头:“你别冲动。”他在虎王麾下也是很有地位的,在这等大乱的时候开了口,另外一边的田实、邱古言也就没有动作。

  人影晃动间,何树元的惨叫声中,楼舒婉一咬牙,猛地冲上去,从衣袖中拔出匕首,便要朝宁毅背后刺下!然而她也实在太没有经验,刺下之时,口中还大喊着:“呀”然后宁毅猛地回过头来,凶戾的眼神与她对望了一瞬。

  “啪”的一下,宁毅单手一挥。一个耳光甩在楼舒婉的脸上,将楼舒婉打在了地上,匕首也已经飞了出去。邱古言才要冲上来,被陈凡挡在了宁毅的身前,他也横跨一步,挡在了楼舒婉的前方。

  楼舒婉瘫坐在地上,用左手手臂遮住被打的右边脸颊,目光望着一侧的地面,眼睛通红通红的,却没有立刻爬起来。周围无数的混乱。

  大厅那边。作为主人的梁秉夫老人拄着拐杖,紧抿双唇望着这一切,在他的身边,郑阿栓已经在大喊着:“来人!”大厅两侧的小门已经有人冲了进来。大厅上方。有人影举着火把奔跑上去。当先那人扛着一门榆木炮,正是竹记队伍里的小将宇文飞渡,他的口中大喊着:“死胖子。给我停手!”大厅下方的一名大光明教高手跃上去试图阻拦他,随后与一名竹记的高手战在一起。

  庭院之中罡风呼啸,两名宗师决战正酣,哪肯停手,旁边一座石制小亭被林宗吾的拳劲波及,正在倒下。而失去了手中兵器的红提与林宗吾空手抢攻,竟丝毫不显弱势,她的身形依旧如灵蛇巨蟒,步伐、掌间仿佛拨动了天地间的一汪深潭,劲走成圆,一轮抢攻,在林宗吾的手臂上、肩膀上连拍了两掌,发出的是皮鼓一般的沉闷轰响。

  落在一众高手眼中,那是大手印里最为狠毒的翻天印,打的是渗透劲,触物即崩。她单纯的外力比不过林宗吾,然而出力的手法已经妙到毫巅,每一掌打出,既重且沉,一掌下去就是一手血,林宗吾连中两下,中掌的地方,宽大的袍子就如蝴蝶般化为碎屑飞舞。他轰的一下将红提撞向那老旧的亭子,亭子的青石柱倒下,亭上的石盖跌落,无数的烟尘中,红提与他连对四掌,身形飞舞如巨蛇,抽身往倒塌的石亭的另一侧。

  林宗吾的步伐如同醉酒,直冲进石亭里,单拳砸开了正掉落的八角青石盖,双手抓起那亭子的一根青石柱,轰啪一下的横挥而过。

  小小的石亭粗糙,柱子也有四根,两米长的青石柱,重愈数百斤,被他抡得像是风车。另几根石柱被轰的挥中,一根爆开短碎,一根飞舞向丈余开外,红提也只能惶然后退。第二次横挥又呼啸而来,她一个铁板桥躲过去,然后猛然冲向林宗吾近身,第三下挥过来,被她猛然间抱住。

  这一瞬间,她的身影在走,林宗吾庞大的身躯也被拉动,两人看似在抢夺那根石柱,又像是拉住了一根长绳,身形化圆飞奔,足下脚步踢、扫、横、踏,在那石亭的残骸间卷动无数灰尘,里面小小的石桌石凳都在飞舞滚动向不同的地方,浮尘漫扬,看起来简直是龙卷风的前兆陡然降临。

  这样巨大的破坏也仅只持续了片刻,石柱从红提身上飞了起来,从她头顶上呼啸扫了过去,也不知是被她故意抛飞出去的,还是被林宗吾的巨力占了上风,两人的身影在灰尘中砰的撞在一起,红提的身影被踉跄撞飞,而这边,林宗吾的步伐依旧乱得如同醉酒,连同翻飞的石柱冲向另一侧,但他退后的距离并不远,猛地定下身形,他抓起那根石柱,陡然前冲。

  厅堂里,持着刀枪、弩弓的青木寨兵众、竹记成员已经围了过来,宁毅拿出身上的第二把火铳,狂吼中开了一枪。火光在空气中震出波纹。视野那边,红提在飞退中定下了身形,穿黑色长裙的女子的身影,双手张开,如同拨弄着巨大的涡旋。

  屋顶上,火星在榆木炮的尾端烧,宇文飞渡拿着一根长枪,撑着榆木炮转变方向:“住手啊”

  林宗吾挥舞着巨大的石柱,犹如洪荒巨兽,碾向陆红提,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石柱横挥。

  陆红提看着那身影过来,没有退后,面对着挥舞出千钧巨力的石柱,她收起右掌,左掌按了出去。单手……接下石柱。

  ……石柱与手掌相触。

  轰砰的巨大响声,那石柱结结实实地打中了红提,女子在那横挥的巨力下踩出漫天飞溅的土石,而后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与之对应的,是石柱的轰然断碎,与林宗吾山一般的身形朝后方飞出。

  轰的一声巨响。在同一时刻响起在屋顶上,然后火柱射向侧面的院墙,漫天的光焰随着碎石飞舞。红提的身体飞出两丈远,在地上落了一下,还在飞滚出去。而另一边,是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没有人能够理解林宗吾遭到了怎样巨大的一击,他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犹如滚落山巅的巨石,撞碎了聚义大厅院落的外墙。再撞碎了旁边一座房子的墙壁。整个身体沉入黑暗之中。

  要将林宗吾这样子打飞,就连另一个林宗吾出现,几乎都不可能做到……

  在地上砰砰砰的滚了几下之后,红提的身影像是顺势抬了一下。坐在了远处滚在那儿的圆形石凳上。她的身体弓了起来。像是捂着肚子,折叠起身体的虾米,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侧脸,有几根随着风儿漾起,如同夜里的蜉蝣。

  宁毅远远地朝那边看着,沉默的红提坐在那儿没有任何动作,但半个身体上都已经是血迹了。方才接下林宗吾那一击的左臂,也像是没有了丝毫力气一般的垂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片刻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大厅里,就在方才那一刻开始,神奇般的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如果林宗吾死了,而陆红提又是这种状态,没有人能够想到,他们面对着这位外号血手人屠的男人,会是什么下场,而所有人,也是被林宗吾飞出的一幕,给完全震慑住了。

  好在片刻之后,那边房间的大洞里有了动静。一个庞大的身影从那边起来,昏暗中显出了些微的轮廓,宽大的袍服被打烂了一些,隐隐约约的鲜血。这位大光明教主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传了过来。

  “宁立恒!你敢插手我的比试!”

  田东汉等人与手持弩弓的几名竹记高手,已经跨过院子,在走向陆红提。

  宁毅望着红提那边,再度吸了一口气:“我说,是个平局!谁同意!谁反对!”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窒息,片刻,察觉到田东汉等人的靠近,红提偏了偏头,微微抬起了右手。祝彪靠近宁毅,低声道:“陆前辈她……只是在疗伤……”

  然而宁毅望着那边,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有巨大破洞的房间里,林宗吾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好!既然宁人屠如此坚决,本座今日就给你个面子!陆姑娘,你今日使出的那套功法,阴阳相生,刚柔并济,玄妙之极!今日本座也有领悟,此后若能在武道之上更进一步,多赖陆姑娘的指教,谢过了!”

  红提抬了抬头:“那是立恒教我的,叫太极拳。”

  林宗吾又笑了起来:“太极拳,好名字。只是姑娘宗师身份,何其尊贵,为了维护情郎,也不必将此等神功套在他头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见,本座告辞了!”

  他这话说完,轰然间从房屋的另一边大门冲出,掠向半山腰上住了诸多教众的院落,几名大光明教的高手也连忙拱手告辞。宁毅道:“快去安抚你们的手下吧!”经过方才的一番骚动,那边院落里田虎的人、武胜军的人、董庞儿的人也都已经蠢蠢欲动,与早先安排下的数百青木寨众几乎发生冲突,此时萧成等人连忙告辞冲下去,安抚局面。宁毅正要朝红提那边走过去,侧面,名叫成就的男子开口说起话来。

  “今日……今日还有我吕梁山的事情,岂能到此就算,宁人屠,山下还有五千多人……”

  宁毅的身影定了定,片刻之后,他朝着前方走出去,声音响起来。

  “吕梁山?这才几年,你们就忘了辽人打草谷的时候把你们打成什么样子了!武朝数百万军队,只因勾心斗角,战阵之上畏辽人如虎豹,二十万人打不过人家一万人,而女真,两万人可败八十万辽军!如今朝廷设招安诏,专为防女真人南下,一旦情况如此,吕梁山首当其冲。而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想往青木寨掺沙子!玩争权夺利!?感受一下吧!外面!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他站在了红提的身侧。

  “要加入青木寨,合作?可以,你们把话带出去。一切都按照青木寨的规矩来。肯出力肯拼命有手艺的,保你们有饭吃,你们出力多,自然有位子,有荣华富贵也有这一方平安。就凭着你们,要来争权夺利的……我踩死你们。”

  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陈就等人已经慌张起来。就在方才,宇文飞渡发射了榆木炮之后,一朵烟花已经从青木后山,升上夜空,这一刻,距离青木寨数里之外的山间,已经是战场了。

  院子里散落着火焰与战斗后的余迹,风抚动了衣袂与女子的头发,宁毅看着头发上的斑斑血迹,有些想要伸手,又缩了一缩。女子坐在那儿,抬头看他了,她笑了笑,随即那笑容消逝了一点,生涩的、不像情侣的感觉。

  “你昨天说的,不是这样的。”

  红提拉了拉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没事。”她又说道,“我、我受伤了……我要上药……”

  “我帮你。”

  宁毅搀着她,如此自然地说着。红提看起来,有些想拒绝……

  山间的慌乱还未停歇,青木寨外数里,战火已经开始延绵。只有在这骚乱扩散原点处的院落里,有些气氛,安静下来了……

  夜,还远远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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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九章 喜乐悲欢 孰能尽算(下)

  外面寨子里的声音偶尔传来,将房间里衬得安静,宁毅让红提半躺在床上,用被褥给她垫高了身子,然后拿了药箱进来。

  常年打打杀杀,青木寨的伤药是很不错的,也有可以给红提上药的丫鬟,但宁毅只是让她们在外面等着。眼见宁毅过来,倚在床上的红提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说了一句:“立恒……”

  她还想说话,宁毅摆了摆手,将药箱放下,执起红提的右手,替她拿脉。

  “不用担心。”他说道,“经常打打杀杀,还老有人找上门来,我也受过伤的,后来自己也学了一下,药还是会上的……嗯,内伤你也有了……”

  “叫她们给我上药吧,你……”

  “我怎么样?”宁毅看着她,“你不是真被那个胖子说的话吓到了吧。师徒……我承认这个说法还挺刺激的,我很喜欢。”

  “立恒……”

  “但是你跟他拼命,我很生气……昨天你说只要你想拖,他无论如何打不败你,你会伺机取胜,我才答应你跟他打的。现在跟说的不一样,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外面有人敲门,宁毅过去,端了热水进来,拧了毛巾,给她擦拭额上的、手上的血渍,随后用剪刀剪开了红提的左手衣袖。其实红提的身上看来还有伤,宁毅下剪刀的架势看来简直要将她的衣服全都剪开一般,红提本想避一避,但随后还是低了低头,有些认命的模样。目光复杂地低声说话。好在宁毅只剪到她的肩膀。没有继续。纵然如此,也足够让人害羞。

  “这种比武,哪里说得那么准。那位林教主受伤比我重得多,他只是死撑而已。立恒你不插手,我便杀了他了。我没有输……也没有食言。”

  “杀了他你也废了。”宁毅用棉布粘了这次带上来的酒精。给她的左臂消毒,言语之中,并没有多少意外。林宗吾最为凶狠的那一下,红提以左臂单手相接,手臂骨骼已然有损伤,但总的来说。竟没有骨折之类的大伤势出现,就足见红提保命功夫的强横。

  答应下红提接战林宗吾,原因在于红提曾经说过,以她的功夫,若要自保。与林宗吾三天三夜都能打得出来。然而林宗吾抛出两人是师徒的说法,终究惹怒了红提,一开战便是最为凌厉的狠手杀招,两人的修为终究相差不多,她要杀对方,自己又岂能不受伤。

  当时的大厅之中,祝彪是隐约能够接触到这个层次的人,眼见着红提的武艺如此高强。甚至占了上风,心中便是惊讶与钦佩狂涌。但随即他也能看出来,这位“陆前辈”已经动了杀心。以至于短短片刻时间,两人屡次见血、硬碰。这也是宁毅心中愤怒,出来干涉的原因,若在需要的时候,他也做好了与林宗吾硬碰的准备,然而红提要以命换命。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纵然比斗当时宁毅看不出来,然而当他扶起红提的瞬间。许多事情也就能够看得明白。这场比斗中,两次互拼的杀招。林宗吾都是吃了大亏的。第一次红提那嫦娥奔月的回头一剑,她本就在顺着拳劲的方向跑,林宗吾的一拳虽然打在她身上,实际已经卸去大部分的力量,而林宗吾背后被劈的那一剑却是直冲而来,他要止住伤口不流血,后来都需要费极大的力量。

  而在最后的那一下横扫中,红提的左臂单掌接石柱,右手一掌拍在了林宗吾的胸口上,用的已经是最为高深的太极转劲功夫,林宗吾等若是同时受了红提的全力一掌与自己的大半力量,红提的身体虽被打飞,他自己也被一掌打飞好几丈,撞到两堵墙,内伤严重到何等程度,恐怕也只有他自己能够清楚。

  相对而言,林宗吾内功深厚到极点,肉身防御力、生命力都强大到惊人。然而红提则是在战场上杀戮之人,最为清楚的却是生死关头的保命技巧,不是不受伤,而是如何以最轻的伤势换取最大的战果,每及伤害到来,她的防御、卸力必然都是最为巧妙的。

  然而宗师之战,若真要致人死地,林宗吾这种高手的濒死爆发,红提也一定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到得后来宁毅说出平手之约,林宗吾身处客地,不得不强自硬撑。实际上林宗吾胸怀广大理想,还想要挑战周侗,又岂肯在这里把命赔上,即便最理想战果,他杀了红提,自己恐怕也会被红提废了,而到了那种伤势,宁毅发起疯来,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或者走下青木寨。他岂肯看到这种结局,最后籍着宁毅的插手借坡下驴,好在宁毅眼见红提受伤,也不在乎这些了。

  “我现在去杀他,有没有可能?”宁毅轻声问道。

  红提摇了摇头:“他伤得还不够重,我去还是有可能的,人多了,他还是会跑掉……除非是到了陈凡、茜茜那样级别的高手围杀,眼下还有些可能……其实我也可以去杀了他的。”

  “但你还是得受重伤。”

  “多少得冒点险……”

  房间之中,宁毅摇了摇头,给红提上药、额头上也缠起绷带,时间静静的流淌过去,包扎之中,宁毅抓住红提肋下的衣服,顺手撕开了一点。红提抿了抿嘴,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却没有反抗,感觉上在这房间里,她这个师父也就随便宁毅的摆布了。宁毅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这时候其实已经能看见里面肚兜的系带与身侧的肌肤,肌肤上点点血痕,也有擦伤,但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我叫她们来给你包扎。”

  他说完这句,站起身来,身体定了定,随后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东西。没事的,我都会安排好。什么师徒的说法,一点关系都不会有,我还喜欢这个呢,你知不知道……等你好些了。我会跟你谈,一切照旧。”

  红提抬头看他:“好的……”

  话没说完,宁毅俯身下来,就像是阴影降在她的身上,夺取了她的双唇。舌头伸进来,唇间有血腥的气息。红提的身体僵硬一下,随后还是闭上眼睛,任由他这样做了。

  宁毅走出房间,让守在旁边一个房间里的丫鬟进去。他随后穿过了这处院落,从外面道路边朝下望。宾客院子里的骚动已经完全止住了。走到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间,他找到了正与其他一些人商量事情的祝彪:“怎么样,林教主怎么做的?什么反应?”

  “他还留在下面,没有走,现在应该是在疗伤。”

  “你们觉得,杀他的可能性有几成?”

  “谈不上几成,可能性不高,我们的阵法可以跟他打。但是留不住他。”

  “派马队衔尾追杀呢。”

  “到了外面,他比马队更快,而且吕梁这里。很容易躲起来。”

  “……加上红提,让红提负责拦他呢?”

  “若是加上陆前辈,最理想的状态当然可以围杀他,但是在他这种级数,一方面被围、一方面又被陆前辈阻拦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一出动,他立刻就会有察觉。到头来,恐怕还是要陆前辈全力出手。我知道宁大哥你不想让陆前辈受伤。”祝彪说道。“而且就像我们之前推算的一样,就算杀了林宗吾。司空南才是最麻烦的,京城的力量,可以预防林宗吾的刺杀,但若来的是司空南,她来去无踪,我们难免出纰漏。”

  对于宁毅来说,虽然偶尔也打打嘴炮吓人,私底下的做事,却远比说话重要。早在这之前,对大光明教的袭杀计划已经做了很大的一堆,而其中的大部分,还是着眼于防止宗师级高手鱼死网破进京行刺的。而在当下,眼见林宗吾受伤,宁毅立刻就已经让祝彪计划将他赶尽杀绝的可能性,不过武艺高到这个程度,枪炮暂时没有什么威力,单纯用人堆,变数终究还是太大。

  先不说成功率,杀了林宗吾以后,与齐家的撕破脸、与秦嗣源的不好交代也还在其次。一个武艺恐怕还不如林宗吾的司空南,一旦跑到京城做报复性的刺杀,那才是最为麻烦的事态。对林宗吾,宁毅还有数十上百人围杀他的计划和打算在,就算在刚才,林宗吾若打出火气来不肯退,他也可以立刻召唤手下与其硬碰。却只有司空南,行事老辣,来去无踪,最为棘手不过。

  “……还是要先杀司空南,再杀林宗吾。”宁毅点了点头。

  “毕竟之前就是这么推算的……”祝彪叹了口气,“虽然这次机会真的不错。”

  “那就先搁置把。趁着这次在吕梁,多跟红提计划一下,要怎么样……才有可能围杀林宗吾这种级别的高手。当初在独龙岗,没有推算到这个程度,觉得是屠龙之术,可惜了,今后还是要补上来。”确定事不可为,便无需多想,“战场那边怎么样了?”

  祝彪笑起来:“才刚刚开打不久,我们也是不清楚的。”

  “尽量再派点人去,照看一下。”

  他将事情零零碎碎地交代完,回到聚义大厅附近的院子,眼见着红提的房间里,房门竟然是打开的,红提已经不见了,而丫鬟正在收拾东西。他心中一惊,还以为红提跑去杀林宗吾了,询问一句,才知道女子稍作包扎,出去找梁秉夫谈事情。

  宁毅此时身负破六道的内力,听力也是不俗,静下心来,也就听到了不远处房间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声,他朝着那边走过去,听得梁秉夫在问:“……我知道你心里担心些什么……你在外面的时候,真的亲口说过,立恒是你的弟子?”

  红提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说过的……梁爷爷,这事情,真的很麻烦,对吧?”

  “唉,天地君亲师,人伦五常,这些东西,别说外面,就算咱们山里,也是讲究的,你亲口说了,你说麻烦不麻烦……”梁秉夫顿了顿,“事情若是传开,你们要成亲,恐怕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我怕他在南面行事……会受影响……”

  “唉,这个……”

  梁秉夫似乎想要安慰她一下,但终究说不出话来。其实红提的武艺高出宁毅一大截,宁毅能够听到房间里的言语,红提也肯定知道他已经来了,口中的几句担忧,与其是在跟梁秉夫陈述,不如说是间接向宁毅说清楚利害。

  她的性子看起来柔和,发展到这一步,纵然私下里宁毅要解她衣服,她也已由他施为,宁毅要阻止她的打斗,她也并不介意,但事情关系到宁毅的声誉、名誉,她却始终有着自己的主见,并不因为宁毅的几句安慰,就当做无事发生。

  在房间里与梁秉夫私下说话,是要让宁毅听见,也能了解她此后的做法。但宁毅抿了抿嘴,根本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直接走向那房间,在门上敲了敲:“我进来了。”

  房间里,红提回头:“别……”

  宁毅已经径直推门进去。红提的头上、手上都是绷带,在桌子边站起身来,宁毅便狠狠瞪了她一眼。(未完待续)

  ps:今天下午要出门,这章码出来了,先发吧。

  谁说一炮打飞了林恶禅的,不认真。准头那么差的大炮,就算能打爆宗师,宇文飞渡敢朝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人打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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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五〇章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安静的院子里偶尔会传来山下躁动的声音,房间里,宁毅推门而入时,红提已经站了起来。与老人在房间里谈问题,原本是希望宁毅本着礼数的关系,静静地在外面听完,谁知道他会直接敲门不请自入。瞪了红提一眼,宁毅向梁秉夫说道:“梁爷爷,打扰了。”

  梁秉夫便笑着说道:“立恒啊,过来坐。”宁毅也就过去,在红提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红提转身走到桌子一侧,目光复杂。

  虽然开口招呼了宁毅,老人此时看看宁毅,又看看红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宁毅的坐姿谦逊,微微沉默了一下,然后朝向梁秉夫,开门见山。

  “不管怎么样,梁爷爷,我跟红提的师徒之份,只是个玩笑,这些事情,咱们自己心里知道,也就行了。”

  此时的社会上,伦理纲常的思想还是极为重要的,且不说梁秉夫乃是个儒生,哪怕是山里人,对于三纲五常,也是非常遵守。但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不懂变通。梁秉夫心中在意的就是两人确实有师徒之实,但真正的师徒之论,说起来又是有些微妙的。宁毅能够一开口就直接给事情定性,他也就笑着点了点头,当做既定之事,缓缓开口。

  “事情当然是这个样子的。凡事也不能由得那个林教主说什么就算什么。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其中的厉害。许多大人物也避不过去,立恒不可不做心理准备啊。”

  “我现在过来,也就是想跟梁爷爷您说说这个。”宁毅瞥了红提一眼,“不瞒梁爷爷说,谣言这种东西,我最清楚了。也像梁爷爷说的,不能由着那林恶禅说什么就算什么,老实说,他如果要造谣,对我来说也许会有些影响。但影响不会大。在真正愿意听我解释的那些人那里,这个师徒的说法是过不去的,没有仪式,没有任何权威的保人。他说有人听到了红提说的话。能找出谁来作证?而对于那些不愿意听解释的人来说。谣言是不用解释的,越解释反而越麻烦。”

  梁秉夫点了点头:“那……总会有不愿意听解释的人,立恒怎么办?”

  “捕风捉影终究是捕风捉影。就好像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当朝宰相夫妻乃是一对师徒,结果又会怎样?”宁毅笑了起来,“当然放谣言是有技术的,假设林宗吾真的要煽动这个舆论,我们这边是不怕他的,首先我没有他那么出名,其次,大光明教那边的舆论力量其实不如我,我的手下,现在有七十多个说书的。”

  “嗯?”梁秉夫皱了皱眉。

  “接下来,竹记还会扩大,这个人数还会增加。至少在京城附近,竹记的车队每天去到一个市镇、或者乡下,说书都会有不少的人来听,未来的几个月,大家开始说武林高手的排行榜,还有以前……我跟红提说过的一些武林故事。只要我下命令,关于大光明教主林宗吾每天强奸一头母猪的事情,半个月内,京城附近方圆几百里就会人尽皆知。”

  他说到这里,红提在旁边“噗”的笑了笑,但终究还是肃容起来,对宁毅保持着戒备。梁秉夫想了想,对竹记的这些事情感兴趣起来,询问了几句,宁毅也就将整个构架详细说了一下,特别是关于聚集人群、宣扬舆论方面的。

  “……只要假以时日,其实大部分的谣言,我都可以往外面去放,而林宗吾就算要恶心我,说宁毅这个名字,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会知道我是谁,相反,我可以把他的背景完全都抖出来……当然,在撕破脸之前,我也不想放这种小打小闹的谣言,对于这中程度的高手,要么就是一下子打死,要么就不能轻易乱动。当然,要打死他们,红提也得帮忙……”

  他看了红提一眼,叹了口气:“你今天打成这样,伤得这么重立刻就过来找梁爷爷,我知道你心里担心的事情。现在该说的,我都当着梁爷爷的面跟你说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在想的,我都跟你说清楚,然后你去休息,好不好?”

  梁秉夫拄着拐杖,也在看着她,红提的眼睛眨了眨,目光颇为复杂。宁毅伸手过去拉她时,她退后一步避开了。

  “我知道你的性格,我也知道你的能力,我还知道……你总是很会说话。这件事情,我还没想清楚,我总觉得……”

  事情终究关系到宁毅的立身之本,红提分得出轻重。她犹豫一下,宁毅已经皱着眉头站起来:“想你妹啊想……”两步过去,伸手便抓红提的手,红提想要后退,终究因为梁秉夫在房间,她也不好掉头跑,最后被宁毅抓住了缠满绷带的左臂,由于疼痛,还微微蹙了蹙眉。

  “知道痛了。”宁毅伸出手指,往她的绷带上戳了两下,由于是在梁秉夫的面前,红提尴尬得不行,宁毅就拉着她:“那……梁爷爷,我先带她去休息,还有什么事,我会跟她说清楚,梁爷爷你有事,也可以叫我。”

  梁秉夫笑着,频频点着头,带着两人走到门口,方才道:“哎,你别欺负她啊。”

  宁毅咧着嘴,拉了红提一路回房,待到跨进门槛,他用脚将门踢上。然后转过身来,将一只手伸下红提的腿弯,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对于这忽如其来的公主抱,红提挣扎了一下,目光混乱,但在宁毅身边,她终究没有使出武功来:“立恒……你、你……你不能……”

  “放心,只是让你休息。”宁毅说完这句,红提才稍稍安静下来,随后又听他道,“不过,你昨天骗我的事情,忘了怎么答应我的了?”

  “我没有骗你……”

  说话声中。宁毅将她在床上放了下来,伸手便拉住了她长裙的系带,感觉到宁毅似乎要脱她的裙子,红提终究还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拦,然后“啪”的一声响起来,宁毅一巴掌打在了她身后最为害羞的部位上。早几天宁毅跟她拥抱亲吻时,手自然也碰到过后臀、胸部之类的地方,但那是情侣间的亲密,在讲究礼法、规矩的现在,心中又还盘旋着“师父”这一身份。对于宁毅的这一下放肆。红提的身子陡然间缩了缩,整个人都有点懵了。

  床上的女子身材本就高挑,此时躺下,双腿着长裙。身形也显得修长。她此时将身体翻过来后。宁毅的身形也俯了下来。两人相距不远,宁毅几乎是要压在她的身上,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红提感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巡弋着,从脸颊、颈项,到下方的胸部。但他的目光复杂,并不轻佻,反而显得有些烦恼。

  “好吧……”他轻声说了一句,“既然你今天不让我脱,反正我们成亲的时候,我也有机会找回来的。”

  “你……我……”

  红提嘴唇张了张。宁毅垂下头来,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你心里有事情没关系,要多想想,也没关系。你不要一个人跑来跑去,你也别一时脑热就跑去拿重伤换林宗吾的一条命,你知道……我也会担心你的。”

  “我……”红提想要伸手去抱他,但终于,两只手也只是抬了抬,用极低的声音辩解,“我没有啊……”

  “呵。”宁毅沉默半晌,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他从旁边拉了薄毯子过来,盖住红提,自己则在红提身边倚靠着坐下了。红提躺在被子里,思绪还有些紊乱,宁毅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房间里灯烛摇晃,在两人的沉默中变得安静下来。

  “其实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只要能开口说的,都不会太大。”过得一阵,宁毅轻声说道,“但是你不跟我说,事情藏在心里,有些事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我也很担心,你什么时候想不通了,就忽然跑掉,或者跑过去找林恶禅拼命。”

  “……我说不过你。”红提捏了捏他的掌心,轻声道。

  “所以你听我说就好了,我觉得,我说的这些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宁毅笑笑,“我到吕梁山来,就是为你来的,不是为的别人。过来找你,娶你,顺便把吕梁山弄好一点,让你开心一点,这些都是后续,有你在,所有东西都在,你没有了,我又何必跑来吕梁呢。我想要这世界好一点,但本质上来说,我可以是个很冷血的人,就算坏一点,我也是能过下去的,不认识的人,死了成千上万,我也能吃得下饭……这只跟以前说的一样东西有关,有什么是可以让你觉得开心的,你告诉我,我把它拿到手,打上蝴蝶结送到你面前,这就行了。”

  他将红提的手掌打开,然后轻轻地,握起来,房间里灯光平静,只偶尔发出细微的声音。红提侧过身子,将目光放进阴影里。

  “纠结师徒的事情,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知道什么更重要,你心里想想没有关系,如果说,为了我好,就跑掉了,或者躲起来,那就真的中了林宗吾的下怀了,我做的很多事,也就没有意义了。就好像你们宗师之间交手,分胜负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今天晚上觉得变化会很快的时候,我真的是很担心的。”

  红提吸了口气,在阴影里低声道:“我只是想……我们成亲,别大张旗鼓了……”

  “……好,那就小一点。”宁毅顿了顿,微微笑起来,“吃一顿饭,就请周边的几个人,你觉得这样好,我们就这样办,反正……成亲的是我们,认识的人聚一聚。其实说起来,我说过了吧……我反而还喜欢你是师父的这种感觉。”

  “我不要当你师父。”

  “以前找你学武功的时候,我给你磕过三个头,拜的是你的武艺,像你说的,我也教过你东西。你是我的师父,也不是师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也亦师亦友……这个该叫伴侣……”

  红提低声重复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那句话。两人的手指楔在一起,握起来,宁毅道:“你今天受了伤,还不睡吗?”

  红提道:“快睡了……”

  “记得以前在江宁,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武林的故事。”

  “天龙八部。”

  “再给你讲个……有师徒的吧,也是师徒的故事,不过你要快点睡,我们可以慢慢讲……”

  红提握了握他的手。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过故事的开始,总是要有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的……我们的主人公……”

  灯烛上的光点跃动,犹如耳语般的故事,温暖而安谧,房间里,故事才开头,红提静静地睡去了。宁毅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看她睡去后侧脸的轮廓。她靠近他,身体像是在确定他的存在,感受他的温暖一般。那张侧脸上,其实有风霜、有辛苦的痕迹,无论武艺有多么的高强,对外有多么的凶狠,在这具身体里的,始终还是单一的一具灵魂。

  只是看着这张沉睡的侧脸,宁毅便能看出很多的东西来,他知道,她饿过肚子、经历过寒风、面临过生死的挑战,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经历刀枪的洗礼,承受苦难与伤心的打磨,见过所爱者的死,也曾一次一次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这二十余年来,女子所经历的、看到的,是宁毅所能知晓的,最为残酷的世界,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她身上看到福端云。但也只有在这最残酷的世界里,能够诞生出如此温暖的、令人眷恋的睡脸吧……

  不存在比美丽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灯烛烧完了,有隐约的星光从窗外渗进来,让他能够看见女子睡着的轮廓。待到夜渐深、山下的喧闹愈发厉害时,他才俯下身去,拥抱了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起身出门。

  有喧嚣的声音朝这边过来,仗大概打完了,回来的人们开始上山,宁毅走出去,看着下方蔓延上来的火把,山里的上上下下,大概也都在关注着这场大战,令得山谷中的房舍间也是灯火点点。只是这乍看之下,山下的谷地间,回来的阵型松散混乱,看不清阵容,小头目们奔走期间,叫喊之声气急败坏,似乎很多人都脱了队,找不到了。远远的,三寨主曹千勇似乎也在破口大骂,一切都显得耐人寻味。

  那这到底是打胜了还是打败了……由于两者看起来都不像,宁毅的心头,一瞬间也纠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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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五一章 作战名:殴打小朋友

  硝烟熏散林鸟,马蹄惊走夜狐,四月底的明澈星光下,吕梁山、青木寨附近十里的山头上,一片杂乱与狼藉的情景。

  起伏的低岭间,尸首顺着视野朝前方蔓延,草地之上,偶尔能见燃烧的火光,哔哔啵啵的,照亮附近的尸体。血腥气引来了山里的狼,在黑暗的轮廓里大口大口地啃噬着一些什么,有时候,会看见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尸首堆,或是草丛里爬出来,夜空中偶尔还能听见呻吟。

  青木寨所在的方向,以及与青木寨相对的方向上,山林间偶尔还会传来一阵不知名的骚动之声,唯有夜色下的这一片战场,像是被人暂时性的遗忘了一般。先前出现的那一场大战,犹如夜空下突兀出现的幻觉,幻觉消散之后,留下了幻觉的尸首……

  其实……那倒也并不是多么大的一场战争……

  *************

  对于青木寨外会发生的这场战斗,参与的各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进行了大量的准备。当然,在吕梁盗联合的一方,他们准备的是大量的人数,而在青木寨,整个准备则更为长久、完善,但当然,在人数上,肯定是比不了的。

  从宁毅向红提给出建议,到青木寨发展、膨胀起来,精锐化的练兵,向来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寨务。寨子的膨胀和发展有个过程,能用的士兵也是逐渐增加,当然。训练度也好、士气也好、战斗力也好,乃至于能够动用配给的物资,不可能面面俱到。整个青木寨由于是在吕梁山这样极端的地方生存,真动员起来,八成的人口都可以拿刀,但长期接受训练的,有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里,金字塔上方的一千二百士兵,被动员起来。参与了这天晚上对外的作战。

  而剩下的上千士兵。因为要防守寨内,同时预防大光明教、武胜军军人、田虎麾下精锐这些人的发飙,是没有可能动的。因此,以一千二百多人面对吕梁盗联合起来的接近六千人的阵容。理论上来说。是有些冒险的。开战之前,对于战果,谁也不能说有太大的把握。但当然。在青木寨气氛紧张的几天里,红提与曹千勇、韩敬等人还是对这些士兵进行了大量的动员。

  这类思想工作,自青木寨发展以来,其实一直就没有停过。宁毅交给红提的练兵方法上,有针对后世练兵的一些照抄,也有对如今兵书的部分归纳。事实上,古代的大部分书籍,讲求的是言简意赅,这其中,原因有很多方面,例如竹简这种文字载体的笨重、例如各种思想未经充分融合前的简陋、例如文字发展初期所承载的“仪式感”、“崇高感”要求它们倾向于简洁、甚至倾向于不明觉厉。

  就例如《道德经》的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简化为现代的思想,它说的是天地万物都可以视为普通的元素,这些元素在固定的规则下运行,从不以意志、好恶而有所偏离,因此我们认识事物、认识世界、认识社会时,要认清楚这些规律……从这一句话,推演而来,包含的是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老子在写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包括了最浅层的认知,也包含了其中最深层次的推演,因此他著书立说,不能只将浅层次的写出来,深层次的推演才是他所重视的。

  与这些典籍类似,古人著兵书,如《孙子兵法》,每一段也都有一个体系在,它就像是一个大纲,根据它去推演,才有可能在所有情况下都用得上。但当然,作为一个现代人,经受过无数思想融合后,宁毅还是可以尽量简化出其中作为方向性的一部分来,到最后,他给红提的建议,主要在三个方面:纪律、后背以及主观能动性。

  至于如何调兵、如何保障后勤、要不要跟士兵同吃同住这些细节,他就扔几本兵书让红提带回去给山里人自己揣摩了。

  几条不能动的、铁一般的纪律,保证手下人能够令行禁止。在各种训练里,信任自己后背有人保护,可以增加团体感,也让人更加相信彼此,相信在战场上同伴的携手。至于主观能动,当然就是士气,也是类似洗脑的思想工作。这三点相辅相成,其实与后世管理公司,也有类似的地方在。

  也是因此,青木寨发展以来,这三点做得还不错,思想工作通过几个方向而来:忆苦思甜;告诉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让他们自己去看周围的寨子,有哪一个是像青木寨的;让他们多讨论,青木寨万一被攻破,大家如何转移。

  最后的一条,几乎是每个月都要在士兵中做一次讨论的。而后引起连锁反应:它会让大部分人去想象青木寨被打破之后的遭遇,再之后,他们会愤慨,谁他妈要来打我们,也会有人提出,我们现在训练得这么好,什么人有能力来打我们。

  接着上面就会抛出人选来:辽人、金人,他们都有可能打过来,当然此时辽人已经被打光,但金人更厉害,想象一下以前打草谷的样子,他们肯定是会打来的,到时候我们怎么办,所以必须去想。

  在这个阶段,有一部分人难免会消沉,然后上面的人就会告诉他们,让他们想想,他们就算逃去吕梁山的其它寨子,避不避得了这种结果。而后结论是可以很容易得出来的:只有青木寨是最好的。接下来就会给所有人一个信号,青木寨这么好的生活,这么厉害的训练,将来是以对付金人为目的的那才是对手!

  思想工作到这一步以后,大家会开始说起金人也就是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发家史。这些讯息都是由宁毅整理提供的,也颇为具有煽动性。然后大家就会发现,女真人曾经的处境,跟吕梁山其实类似,他们也曾经过得很苦、也是饱受欺凌、他们同样具有狠劲、他们活不下去、而且敢拼命。而在他们统一之后,拥有一个雄主,能够有纪律、听命令之后,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就开始。

  人们会发现,我们不就是女真人的雏形吗。

  这一系列的思想整顿,经历了大量的尝试。而在这期间,专门化的练兵、足够填饱肚子的食物以及经过苦练后、在这样一个集体中。大家对自己“变强”的认知是很明显的:我们现在。就是很牛逼了!

  与此同时,青木寨一直在膨胀发展,虽然也时常跟外界摩擦、杀人,但真正大规模的出动。却一次都没有。血菩萨的与人为善。让很多人都有些饥渴难耐的感觉:吕梁山的这些人跟其它地方的新兵不同。他们以前就都是见过血的,为了一口饭吃,杀几个人。很正常的事。粮食的缺乏与青木寨的强硬让他们学会了纪律,学会纪律,觉得自己更加强大以后,却没法出动了,就像明珠投暗、锦衣夜行,看着吕梁山其它的山头各种蹦跶,实在不爽。

  而这一次,女真人没来,其它山头的人,就真的蹦跶过来了。

  由于要出动的人不多,出动的前几天,曹千勇、韩敬等人一直在做动员:“想想你们的目的!想想你们比山外的那些家伙多受了多少的训练!看看你们周围,你们很强!在山外,他们不过是一群只凭血勇,连阵势都没有的乌合之众!你让他们见血,他们掉头就会跑!现在,他们居然也敢逼到我们青木寨来了,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已经等了一年了,现在,该让整个吕梁山开开眼了”

  这些动员过后,山中的士兵非常热烈,在大队、小队上,一个两个激动得要死:“老大你说杀谁吧……”

  “老大,我知道该杀谁,那帮人里我认识很多……他娘的一帮没卵蛋的也敢来凑热闹……”

  “终于可以出去干一场了,好爽啊……”

  这样的气氛里,红提不得不传话给曹千勇、韩敬,让他们下命令,着底下人尽量冷静,不可鲁莽不可自大,紧记以往的训练,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而这条命令,自然是宁毅对红提间接的劝说。

  作为第一战,他心中没底,但谨慎是没错的。而就算下面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曹千勇、韩敬这些寨子中的头领,心中也有着足够的警惕。这天夜里,当聚义大厅燃起篝火,他们拉着一千二百多人出去,也非常严肃地讨论了作战的方略:先打哪一部分人,对哪一只队伍该擒贼先擒王,如何彼此穿插、呼应、配合。如此仔细地筹划过后,他们与从后山上下来的、护送榆木炮的两百人汇合,最终的阵容,是一千四百对六千。

  距离青木寨七里,名叫霍川岭的山岭间,满是篝火与军阵,“黑骷王”栾三狼居中,由“乱山王”陈震海率领的陈家渠的队伍居左前,方义阳兄弟的队伍在山岭高处,稍微右后方一点,但阵型中马队数他们最多。这中间,还有大量的吕梁散户,以及被安排在栾三狼侧面的,原本属于小响马的六百多人。

  漫山遍野的火光,面对着一千四百多人拉开的方块阵,双方就那样默默地对峙。虽然栾三狼等人也派了使者过来跟曹千勇、韩敬聊天,但彼此都还在等着青木寨上的决定,按捺住情绪。

  而相对于青木寨一千四百人稍显安静的阵容,霍川岭上的六千联军,就显得情绪格外高涨,许多散户燃起篝火,烤肉、唱歌、喝酒、擦拭钢刀,以睥睨的目光望着下方的青木寨众。栾三狼等人偶尔也过去与其中一部分人同乐,只要能搞定青木寨,这场聚会就是他们增加自己影响力的最佳时机。这其中,有人大声说话往这边挑衅,甚至还有几拨人因为彼此口角而打了起来,在岭上引起了小小的骚乱。

  曹千勇、韩敬等人看得面色肃穆,被一些人挑衅得也颇有些恼怒。

  直到青木寨上烟花升起,随后又是一朵烟花从数里之外接力而来。山岭上的人就算不懂这个,也能猜到是青木寨发的讯号,他们在满山聚啸间拔刀整队,火把如汪洋般的躁动、汇聚。而在这头,韩敬阴沉着脸,往身边的人低声开口:“这是第一战……”他手上拿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对于纸上原本并未宣扬的东西,他一直觉得有些乱来和羞耻的感觉,但此时。却很自然地说出来了。

  “作战名:殴打小朋友。开始。”

  这动员命令肯定不是红提写的……他心里想。而在旁边。曹千勇策马扬刀,虎吼出声。

  “青木儿郎都有!随我……踩死他们”

  下一刻,岭上传来栾三狼等人的吼声:“冲!吃了他们”

  大抵在震动,人影汹涌而来。青木寨的阵容里。前排的人只发了一阵箭矢。后方的同伴已经高声喊叫着疯狂奔出,有弓箭的人们随后背好弓箭,拔刀跟上。

  看起来是同样的士气。兵锋相接,所有的人影,都溶在了一起,简直让人分不清阵营的疯狂厮杀起来……

  曹千勇与韩敬等人在战阵中努力辨认着自己这边的人,试图看清楚战局的优劣。过得不久以宁毅的计时来说大概是五分钟左右有光芒在战阵的侧面开始射出、爆炸,那是因宁毅而来的秘密武器。而再过了两个这么久以后,一切的发展,就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了……

  “整肃阵型!整肃阵型!跑到山上去的是谁的队伍不要冒进,给我过去叫住他们,不要冒进!别中了圈套!右边的是谁!他们那群人为什么冲进林子里去了我操!给我回来”

  “第三大队的!第三大队,齐千军!他们为什么还在往前突!你娘……你们搞什么……什么?之前让他们配合第五队?跑过岭的那帮人就是第五大队的?郑石头这帮人,出了事他们要负全责!以为他爹是二寨主就能乱来了!我要跟他爹告这个状,我要跟他爹告这个状啊,叫他们不许冒进你干嘛拿个头过来给我,谁的”

  “方方方方方方方方”

  “方你娘啊”

  “方义阳的……”

  “嘎……”

  巨大的战场上,待到看清楚场面,曹千勇、韩敬等人忽然发现自己的指挥权如同山崩一般轰然而逝,急得直跳脚、眼睛都红了。然而若是对整个情况做一次复盘,整个场面委实诡异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原本看起来就是充满热血的彼此冲锋,两边的士气都高得不得了当然,由于直观看起来,自己这边人数不多,青木寨的众人心中还是紧张的,也是因此,战斗一开始,他们卯足了劲往前面杀过去。青木寨眼下的军制很简单因为宁毅在书里只是“打个比方”,写得简单,因此按部就班的青木寨基本是五人为小组、十人为小队、三十人为中队、一百人为大队的幼稚编法由于周围都是人,作为每个大队的队长也看不清状况到底怎样了,反正按照预定的计划,死命往前杀就行了。

  等到他们稍微反应过来,他们发现,自己这边的人,像是切豆腐一样的往吕梁盗联军的山岭上切了进去……

  特别是在大炮发射之后,瑰丽的光影效果下,原本在联军中央的,属于曾经小响马手下的六百人,陡然哗变,很多人大叫着“妖术又来了……”掉头就跑。而对于青木寨里的人来说,很多人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追在这几百人后的一只大队,大叫着“停下来给我去死”,跑得最快,结果杀的人却不多。他们打得士气高涨,而后有一队救场英雄从天而降,试图拦住他们,等到看清楚时,一名骑马大汉已经吼着:“谁敢与我方义阳一战!”迎面冲来。

  双方的冲势就像是海浪拍上礁石,方义阳策马横刀,而这支队伍前方最厉害的几名青木寨成员也根本没法多想,直冲上去,同时递了招式,那配合的招式乃是红提平素教的,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方义阳打飞一个人后,就被斩得掉下马来了,当他后方的下属冲过来,方义阳本人已经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了过去,而后就被踩死了。

  对于栾三狼等人来说,眼前的一幕,也绝对是最为诡异的一次经历,他的一些核心手下还是坚强的。但联军的冲锋就像是一次潮水,将他们冲上岸后,水边迅速地退去,等到反应过来,青木寨的三个百人队已经开始围着他们在啃,陈震海的人马掉头飞窜。远处韩敬在黑暗中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栾三狼根本就不明白他还在骂什么,这到底谁他娘的赢了啊,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整个战场的情况,就在这样的沸腾与诡异间,无比华丽地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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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五二章 过去的伤 未来的路

  像是不眠的夜晚,喧嚣与激动持续到凌晨。霍川岭的战斗爆发后不久,青木寨上的各路来人,就通过不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知道了大战的结果。此后便是事态繁琐的善后,蔓延山寨上下的谩骂、叱喝以及山中众人按捺着心情的庆祝。

  被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归来,而后又陆陆续续地被骂。山寨中的居民眼下也知道了战事胜利的讯息,对于这一幕古怪的凯旋,在山谷间激动而又愉悦地围观。此后便是持续整夜不息的善后,人马的回归、集合,打扫战场后的结果,在欢欣与喜悦的夹缝间,还是传来了细微的哭声……

  这样的动静持续到了东方渐白,才像是陡然间被什么分割开一般的消散。清晨时分,晨露沾湿了衣衫,清新的空气里,一切都显得安静而空旷,远远的山里,有让人心旷神怡的氤氲在散去。从房间里走出来,整颗心都仿似空空荡荡的。

  楼舒婉坐在围墙便,看下面山谷中居民晨起时的样子,片刻,于玉麟也走了出来,看着这一片山谷的模样。对于霍川岭那场战斗的情况,在昨晚他们是同时知道的,难以相信的战果。楼舒婉根本想不通,为什么六千人面对着不过一千二百人的阵容,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杀得完全崩溃了,只是就算不可置信,在当时,她也已经无法说出什么话来,脑海中想起宁毅的那些话,想起昨夜的一个耳光。一切都空空荡荡的。

  而作为军队将领的于玉麟,对整个事态则看得更清楚,也想得更清楚一些。虽然一开始也有些难以相信,然而一个夜晚过去,到得今晨,该想到的就都能想得到了。

  栾三狼、陈震海这些人的手下再多,终究是一时血勇,这种队伍遇上软柿子一拥而上,但终究打不了真正的攻坚。然而即便如此,六千人面对一千二百人时的溃败速度如此夸张。也只能从侧面说明。青木寨这支队伍的实力和锐气,强得有些夸张了。

  昨夜他们回来之后的那一阵混乱,于玉麟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因为在大队回来之后。还有一拨一拨的人。是在后来回到寨子的。并且被训得尤其厉害,但这些人一个两个都笑嘻嘻的,明显不是打了败仗。

  在战场上因为冲得太快。杀的人太多,直接导致脱队,而后又在山里杀了一大圈才开心地兜回寨子。在一般的观念里,你可以说是敌人太弱,但事实上,现实中谁都是惜命的,即便是武朝的正规军队,往往也只有在面对手无寸铁的敌人时敢这样子追杀。有这种主动索敌意志的队伍,敌人弱不弱是一方面,本身就确实是强大的表现了。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在回来之后,还受到了训斥,接下来,可能还得受罚、让他们的领头人写检讨什么的。这就证明,山里的头领,没有像一般山寨那样,被一场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们的目的,也远远不止这一点点了。

  在于玉麟看来,能够做到这种事,将吕梁山的一个青木寨操纵到这个程度的,除了那位密侦司来的宁人屠,没有其他人有可能做到了。

  他有些想将这些事情给楼舒婉说一说,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口,两人之间的恩怨,他并不清楚,但吕梁山的这一趟奔走,或许在那宁毅插手其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没有结果了。

  早晨时,便陆续有人上山拜会青木寨的头领们。由于血菩萨受了伤,二寨主郑阿栓出面对众人做了接待,也对众人的情绪做了安抚,虽然吕梁山最近出了些小摩擦,但青木寨能够弭平事态,而且,对于大家来吕梁做生意的态度、条件,这边还是不会改变的,会欢迎所有人过来。

  有了昨夜的摩擦之后,青木寨又雷霆般的打散了栾三狼等人的进攻,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件好事。楼舒婉不打算再去拜会山上的首领,因此出面的就是于玉麟和田实两人,见过郑阿栓后,青木寨招待大家留下来吃早餐。等待的过程里,田实去往后方,于玉麟知道他大概是试图拜访血菩萨,他在大厅外走了走,附近的山道间,有人过来。

  “于将军,昨晚睡得还好吧?”

  扭头看去,过来的便是一身白色长袍的宁毅,清晨的空气里,他的笑容显得颇为随和。

  “宁先生,真是巧遇。”

  “并非巧遇,我特意来找于将军你的。”宁毅笑着说道。

  于玉麟皱了皱眉:“哦,宁先生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宁某这次来山上,是想要吕梁山好一点,虽然与大家有些摩擦,却不是来做恶人的,这一点,希望于将军能够体谅。”

  于玉麟有些疑惑地拱手点头。

  “宁某想促成与虎王的生意,当然,前提是虎王愿归顺朝廷,为我武朝的一份子……”

  “等等。”于玉麟挥了挥手,“这些事情,宁公子该跟楼姑娘谈过了……”

  宁毅笑了笑:“没错,条件皆已提出给她。不过,有些恩恩怨怨的事情,许多时候难免令人头晕目盲,事关生意,我先小人之心一点。这一份东西,是我给楼姑娘那份的副本。放心,上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的建议是,于将军回去以后,直接告诉楼姑娘,我给了你这样的一份东西。你可以说,我也许想要挑拨你们的关系,你却坦白了,如此一来,她无法作假,少了很多麻烦。”

  于玉麟看着宁毅递过来的那个信封,本来想着,如果两份东西的数字不对,他就可能是在设计楼舒婉,谁知道宁毅竟然劝他坦白。如此一来,楼舒婉自然不可能再做手脚。只是他就显得小人之心了一点:“这样一来,楼姑娘怕是更加恨你了。宁先生,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可能化解的仇怨,她如果愿意说,于将军会知道的,如果不愿意,就让这事情埋在她心里吧。但总的来说,我对她并无恶感,也希望她以后能好好生活。”宁毅拱了拱手,“那就拜托于将军了。若能合作。此事于你我两方都好。”

  “于某明白。”

  于玉麟也拱了拱手,对这昨夜还是敌对的男子,心中竟生出几分钦佩来。宁毅走后,他在大厅里吃了早点。与碰壁后情绪不高的田实下了山去。回到院子里之后。于玉麟照着宁毅的说法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好感归好感,他口中说的,仍旧是宁毅教他的那套说辞:宁毅说不定是想要构陷楼舒婉。而他主动将信函拿了出来。如此一来,楼舒婉也会承他的一份情。

  果然,强作镇定地检查过两份想同的数据之后,楼舒婉坐在那儿,捏着信纸,眼睛都涨得红了。宁毅的行为,于公可以说是一份保障,于私,就是以小心之人渡君子之腹的不信任了。于玉麟默默收起自己的那份信函出去,虽然这次失败了,但他仍旧很欣赏楼舒婉的能力,知道楼舒婉在虎王那边将有作为,他愿意拉一份人情,但在私事上,对于她跟心魔的恩怨,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主要的是,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跟这个外号心魔的家伙为敌了,总觉得他面面俱到,什么都能算到。

  在这天上午,包括大光明教在内的不少人,就已经向青木寨告辞,下山离去了。由于昨晚的大胜,以及在聚义大厅爆发的比斗,从昨夜到今晨,出于对血菩萨的关心,山中的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挟着怒气要对大光明教的人动手了。林宗吾自视再高,也不会在这种险地多待下去,撑够面子之后,他光明正大地向青木寨告辞,而暂时不打算提起杀他计划的宁毅就显得更加豁达。双方算是在“友好切磋”之后,送人下山了。

  掉过头来,宁毅就让人在吕梁山中宣传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败给血菩萨的事情你这么大的名气,踩上一个山头来,最后灰溜溜地走掉了,说平手,谁信啊……

  反正目击者不多,血菩萨也没输,林宗吾走了以后,谁敢在吕梁山说真话……

  而在这天下午,事情稍稍平静之后,出现在青木后山训练营地上的,并非是庆祝,而是葬礼、检讨与军法的执行。

  在对一些战斗英勇的士兵做了表扬,送了两斤肉和一块小小的铁制奖牌后,随之宣布的,是昨夜确定死了的同伴的名单。一部分的尸首被找了回来,摆在广场的前方。而后好几个大队长、中队长被叫到前方执行军棍,他们有的也在方才受到了表扬,拿到了肉和奖牌。

  “……昨天的那场仗,我们是打胜了,有一些人也表现得非常勇猛,我们不想抹掉这些功劳。但同时,昨天的那场仗,打得也是一塌糊涂!”几位寨主中最善练兵的韩敬在木台上大声地说着,衣袖里笼着宁毅写出来,以红提的名义转交的看法和建议,看过几遍后,不少的说话,他就照着上面背了。

  “……打胜了就可以了!?死的人看起来没有多少就可以了!?我们的兄弟、同伴,原本是可以死得更少的!你们有没有看到昨天晚上、今天早上,这些兄弟家里人哭的样子?别人在高兴的时候,他们只能在家里哭了,有一些人,还只能表现得很高兴。第三大队范猛他娘,你们训练的时候,她总是找些果子送过来给你们吃,昨晚她一直在找范猛,今天早上看到尸体的时候,她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寨子守住了,大家就好了……真的好了吗!她儿子死了!回不来了”

  韩敬挥着手臂,大声喊着,眼中已经有些湿润。

  “你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一个兄弟,也都只有一条命。咱们在吕梁山长大,拼命没问题,但拼命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齐千军、郑阿石这些人,今天为什么要打他们,昨天打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最勇猛的!可是作为你们的队长,他们不称职!因为我们在外面拼命的时候,他们不光要想着拼命,还要想着怎么样才能在保证胜利的前提下,多带回哪怕一个兄弟的命!所以,他们是队长。齐千军,你说,你对得起范猛他娘?”

  侧面,趴在长凳子上的名叫齐千军的男子低了低头,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才用粗粗的嗓音道:“我错了,我愿意受罚!”

  韩敬回过头来,吸了一口气:“当然,你们会说。这是你们训练以后第一次出去打仗。有些事情没经验。收不住,胜了就好了……但实际上,我们还根本没遇上厉害的对手呢。就在现在。吕梁北边,就有两千多人在游荡,他们是以前的辽人军队。对上栾三狼这些家伙你们可以这么厉害,对上他们呢?你们能侥幸吗?任何一次战斗,我们都要汲取经验,这次犯了的错误,大家回头都去想一想!怎么样保持冷静!怎么样保持跟身边兄弟的配合!怎么样不再出昨天的这种事!今天晚上,你们全部检讨,以小队为单位,你们每个人都要想一想,然后说出自己觉得还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最后统一上来,再一起做检讨……”

  啪啪啪的开始打军棍的时候,韩敬从木台上下来,对于自己的演讲,颇为满意。曹千勇跟在后方:“老五,没看出你这么能说啊,总觉得很有道理,但味道有点怪……”

  韩敬把那张纸从衣袖里拿出来:“照着这上面说的,娘的,我也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了。三哥,你说是不是四哥比较适合过来说这些……”

  青木寨中老二老四侧重行政,老三老五侧重军事,曹千勇接过那纸张看了看:“啧,这宁人屠……哎,你说他跟红提的事情,是不是有些麻烦啊……”

  “我是听说了这事。老实说,我确实有些不喜欢那个小白脸,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本事……就这个什么大光明教的林宗吾,他娘,早知道昨晚回来的时候就调人干掉他,多干脆……”

  两人此时的这阵议论,是有原因的。自昨晚的事情传开后,宁毅的名字、关于他的故事,也终于开始在青木寨里大范围传开了。

  原本说起来,宁毅来到青木寨,是个外人。纵然向青木寨核心的一些人宣布了与红提的关系,这些人对于宁毅,还是有一层隔阂在的。若非如此,一大帮人到青木寨逼宫,青木寨原本也可以宣传,我们也来了一个强援,密侦司的头目,江湖上闻风色变的宁人屠,青木寨的发展、练兵,都受到过他的影响……由于这层隔阂,他的身份,并没有在这里被用起来。

  宁毅原本也是打算用一段时间来消除这隔阂,谁知道昨晚的一战之后,情况就朝着大家原本也未曾想到的方向滑过去了。大光明教林教主挑战血菩萨,作为自己的寨主,又是女子,终究还是受了伤,到得头来,寨主原本要嫁的那人,镇住了场面。

  而在林宗吾的口中,自家寨主的这段姻缘,竟被说得无比难听,造谣出两人竟有师徒关系,含血喷人!自家寨主被欺负到这个程度,谁他妈能忍!

  这些谣言的流传之中,宁毅的身份终于被完全挖出来,而青木寨以往的事情,他对练兵的指导,这次又带来了无比神奇的火器的事,都统统被传了出来。因为这些事,原本的隔阂,在一天之间,化为了敌忾之心,而这位宁公子,一时间也变成青木寨里最受瞩目的客人了。

  不过能够见到他的人,倒是不多。

  夜晚,郑阿栓走进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了正在红提房间里的床边削一只苹果的宁毅。书生抬起头来向他点了点头,他随后也点点头,朝梁秉夫的房间里过去。

  作为青木寨的二寨主,郑阿栓看起来只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武艺不算高,要说办事能力,也不过中上,只是长年累月的担着事情,慢慢的,也就成了青木寨总管式的人物。走进房间里,他向梁秉夫报告了青木寨中发生的各种事情。由于这两天忙碌,这报告断断续续地说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完之后,梁秉夫笑了笑。

  “听说。石头挨揍了。”青木寨第五大队的大队长郑石头,也就是郑阿栓的儿子。

  郑阿栓道:“他做错事,挨揍是好事。他今天回家,也说对不住死去的兄弟,说有些兄弟,是可以不死的……”

  梁秉夫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打胜了也是好事。”

  郑阿栓道:“他平安回来了,才是好事。”

  “嗯。”梁秉夫点头,想了一阵,抬头说道。“阿栓兄弟啊。我问你个事,对立恒,你是怎么想的?”

  “呃……梁大哥你说的是……”

  “咳咳,我是说啊。立恒来到山里了。如今这危机也解了。他接下来。首先要插手的,其实是你手上的事情,一些寨子里的俗务啊。安排人管东西、开田地、修屋子这些。你会不会觉得,他这样插手不太好,又或者是,夺了你的权……”

  一般来说,这类话是不可能明着说的,也是因此,梁秉夫说出来之后,郑阿栓脸色变了变,连连摇头:“不不不,哪有的事,我的能力在哪里,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宁公子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当然不会觉得……”

  “阿栓兄弟啊,我说的,其实不是真在想这个事。”眼看郑阿栓的辩解,梁秉夫笑着摆了摆手,又咳嗽了两下,“外面的人,忽然来了,我们心里不想吧,有时候下面的人起点小摩擦,也难免有点钉子,有些事情,是人之常情,避不过去,当然我也知道阿栓兄弟你的肚量,你绝对不会对他下什么绊子,但这件事,光这样不行,我想阿栓兄弟你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

  “呃?”

  郑阿栓有些疑惑,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梁秉夫喝了一口茶,想了一想,方才继续开口。

  “阿栓兄弟,你觉得……我算是有能力吗?”

  “梁大哥你在这里这么久,没有你,青木寨也没了,你当然有能力。”郑阿栓道。

  梁秉夫摇了摇头:“你搞错了,其实我啊,中等资质,算不上多有能力的人,能在青木寨撑这么久,为的是责任。你也知道,我年轻时从山外来,我跟你说,山外的人啊,读了书的,有能力的太多了。立恒也好,他上头那个宰相秦嗣源也好,他们才是最有能力的人。阿栓,我的时日无多……”

  “梁大哥你……”

  “不不不,你听我说,我自知时日无多。青木寨呢,我走之后,交给红提,实际上也是你在旁边帮着撑,咱们在这分界线上,朝不保夕啊,将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清楚。我们现在觉得自己厉害了,说不定有一天雨打风吹,就又没了……阿栓兄弟,你我也好,我们的子孙也好,自己有本事,也是最重要的。趁着立恒在这里的时候啊,你不仅仅是要配合他,还要让人去跟他学本事啊……”

  老人咽了一下口水,顿了顿:“宁公子呢,他不是局限于吕梁一个地方的人,你要多想,只要你家石头、丫头这些人,在他身上学了一丝半点的东西,往后都是有用的……”

  他说到这里,又想了想,梁秉夫毕竟已经老了,有时候,思绪便跟不上,发了一会儿的呆,才道:“外面的那个世道啊,立恒他们接触的人,都是人精。我想要红提以后能过得好好的,但谁说得准呢,也许一个不好,这宁公子,也就有了什么意外……所以你们啊,能学的时候,多跟着去学,我毕竟能力有限,能教你们的不多,你们能在立恒身上学到的,那就是青木寨将来的路了……”

  老人们总想留下自己的火种,但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老人至此在想的,仍旧是青木寨未来的路途。郑阿栓点了点头:“梁大哥,我知道这意思了,您放心。”他与老人之间通常是普通的称呼,此时却还是用上了“您”。

  老人便笑了笑:“还有,我听说,寨子里都在传他的事……”

  “嗯,因为昨晚红提受伤的事,现在宁公子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光这样也不行,这是个好机会啊。”老人道,“昨晚因为那个林教主说的师徒的谣言,红提有些不想成亲……”

  郑阿栓愣了愣:“这……怎么行呢……”

  “所以这件事,你也去对外面说一说。这林教主,不仅毁人名声,也坏了人的姻缘。立恒他在外面是有大事业的,为了不让这谣言影响他,红提就不想成亲了,咱们青木寨,终究是被打了一个耳光啊……你就出去这样说。”

  “那他们俩的事情……真的……”

  夜渐深了,后山军营还在做检讨,山谷之中的房舍间,点点灯火里都是憧憬与欣喜,小院子,老人的房间里,灯还在亮。距离青木寨很远很远的山间,一些营地里,有人走出来,往青木寨的方向望着、说着,他们已经看不到青木寨的灯光了,然而在那个方向上,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然破壳而出,在未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一股势力。

  又或者,会成为敌人、还是朋友……

  远山之间,传来了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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