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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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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二十章 教化洗脑,胡儿有智


  连日以来,段秀实几乎是一日一书,将自己在现场为中受降城军民答疑解惑时想出来的增补条陈,用快马急送灵州都督府杜士仪面前。、

  自从得知段秀实竟然在登籍人户出现骚动后,想出了那样一个办法游说上下军民,杜士仪虽赞赏于他的急智,可也恼怒于他的大胆。但平心而论,倘若不是他多次对段秀实熏陶学校和教化的重要性,甚至举出过陈宝儿管理云州培英堂的例子,段秀实也不会在那种时候想出那样先斩后奏的主意来。所以,他已经决定,倘若段秀实归来之后,功过自要分别奖惩,可他将就此顺势在整个朔方推行这样的义学制度。

  和嵩山卢氏草堂以及云州培英堂的模式不同,这一次,他打算利用后世英国主日学校的那种模式,每个适龄的孩子每旬上两天课。如此贫苦之家不至于少了劳力,学校的老师也不至于缺口太大。至于教授百工及农艺的学校,则是采取和传统学徒制结合的双轨制。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需要进入议事日程。

  这天黄昏,当他回到妻子的正寝门前时,就只听里头王容正在教导杜幼麟背诗。他这个幼子如今是四周岁有余,但若按照约定俗成的算法,过了年就已经六岁,也到了该启蒙的时节。和杜广元不同,杜幼麟的性子更加安静一些,当初甫一认字不多时便已数百个,如今何止能够背诵七言绝句,甚至已经开始背班超的两都赋。此时此刻,听到那清亮的童声正背诵到“国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眼看一首西都赋竟是快背完了,他不禁站在门口暂未出声。

  等听到最后那一句“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他这才欣然打起帘子进门:“竟是如此流利,你阿兄当初不能及也”

  “阿爷。”杜幼麟连忙站起身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和杜广元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可是,听到父亲赞扬自己胜过阿兄,小家伙却还立刻摇了摇头说,“阿兄天赋比我好,只是坐不住,阿爷不要怪他。”

  杜士仪不禁莞尔,摸了摸杜幼麟的脑袋,见秋娘连忙上来拉着人出去了,他方才来到了王容面前:“我早起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止一根白发,一晃连这孩子都已经快要六岁了,真是时光匆匆。”

  “你就是操心的事情多,所以白头发长得快”遥想自己当初和杜士仪初次于上元灯节相见,据此已经快要二十年了,王容也同样颇有感伤,口中却不肯继续这个话题,“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就得带着广元启程回长安,幼麟的课业就得你亲自过问督促了。孩子还小,习惯得从小养成……”

  听到王容说起回京看杜仙蕙的事情,随即又絮絮叨叨嘱咐幼子的课业,杜士仪先是觉得一阵好笑,当年叱咤风云掌管金钱无数的女子,如今仿佛泯灭在了相夫教子之中,可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能够让一个不平凡的女人洗手作羹汤,相夫育儿忙,何尝不是男人最大的幸福?所以,他直到王容把话说完,这才笑出了声来。

  “是,夫人,你就尽管放心地去看蕙娘吧,我不会让你回来时看到一个荒怠贪玩的幼麟。不过,她们很有可能不在玉真观,而是避到王屋山阳台观去了,你也许得多跑一个地方。另外就是,你这次回长安,顺便帮我再做一件事。

  王容本有些微嗔,听到末了一句时方才丢开了,却是认真地问道:“什么事?”

  “秀实在中受降城掀起的那一场风波,你应该知道了。识文断字的师长虽然困难,但随着少伯和仲高的诗集在关内道传播开来,已经渐渐有士人慕名而来。但光是有人还不行,既然要识文断字,那就需要笔墨纸砚,而更重要的是,需要书。之前我在云州代州,先后印云州集,代州集,那时候用的是雕版,佛寺如今多用此来印佛经,但现在,我不在乎印书的质量,而要降低成本,增加数量,所以要换一种方法。”

  他拉着妻子到一旁的书案旁,展开了手中的一卷图纸,略一解说后,就只见王容眼睛一亮,随即欣然点头,他便知道,妻子已经明白了此中利害。

  “泥活字成本低廉,不用雇人不断手抄雕版,刻好一套后便能管用很久,至于合适的胶泥,我早年曾经对赤毕提过,虽说这些年他常常身负要务,但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说不定已经有进展。即便暂时没有合适的胶泥,用木活字也不是不能暂且凑合。”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活字印书,比雕版印书成本低廉,但同样需要识字的排字工人,但如果朔方之地能够在教化百姓上下足功夫,日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想到杜士仪早年便曾有过这样的思量,却隐忍多年,直至如今方才拿出来,王容不禁心生敬服。于是,当杜士仪再三告诫,活字之事一定要找看似最不相关的人,将这一条线独立出去,她立刻毫不打折扣地答应了。

  “另外,你给我带一部书到长安去,把我亲笔写的这一部书找个书法一流的人抄个几十份,从政事堂那两位相国,到贺礼部、徐学士以及诸位饱学文士,都不妨送上一份。总而言之,告诉长安上下,这是我为朔方义学预备蒙童教案。”

  既然段秀实起了个头,那他就顺水推舟,把三字经这种最适合蒙童的启蒙教材改编一下给推出去。若能让朔方上下多出几百上千个识文断字的童子,十年之后就会收获一批俊杰更重要的是,这也许可以成为遥远的漠北,罗盈和岳五娘拿来教导胡汉幼童的教材。洗脑……不,应该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尽管杜广元还对自己靠拳头招揽回来的胡儿念念不忘,可他也同样想念许久不见的妹妹,只能带着两难的情绪跟着王容踏上了回长安过年的旅程。如今天寒,日行八十里,路上至少得走上大半个月。

  而杜士仪送走了王容和杜广元母子之后,来自中受降城,阎宽和来圣严联合署名的奏报终于送了回来。之前胡乱的主犯和从犯已经一网打尽,在讯问之后供述出,却是受突厥登利可汗指使,潜入中受降城为细作,因见登籍,唯恐暴露,故而挑唆胡人蕃军作乱。

  尽管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被抓的细作供述了什么,全都单独罗列了出来,以作比对,可杜士仪看着看着,仍然觉得不无蹊跷。等翻到最末尾的夹片,他看了心中一动,抬头瞥了一眼亲自驰马送回来这份奏报的阿兹勒,突然开口问道:“我让你此行随侍来判官,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兹勒在中受降城便几乎是日夜观摩审问犯人,这一路紧赶慢赶,早已经疲惫不堪。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力争脊背挺得笔直。此刻杜士仪一问,他便大声说道:“来判官发令,阎将军抓人,我正在场,而后则跟着阎将军部属捕拿主从犯人,审问的时候我也都在场。”

  “哦?”对于来圣严如此能够体察自己的心意,杜士仪早已不意外了,“来判官这奏报,你可知道写了些什么?

  “应该是说,那些主从人犯都是突厥细作,是登利可汗支使他们如此做的?”阿兹勒毕竟亲历了七八个犯人的审讯过程,即便不认字的他即便看了也不知道来圣严究竟写了什么,但他还是能够猜出来。见杜士仪果然微微颔首,他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开口说道,“大帅,来判官乃是节度判官,阎将军是中受降城主将,我原本不该质疑他们,但我旁观了所有犯人的审问过程,实在觉得有些不对劲。”

  杜士仪本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阿兹勒的回答引起了他的兴趣:“哦?你说。”

  “不瞒大帅说,我原本并不是孤儿,我的阿父曾经是突厥牙帐的侍卫,阿娘是一位小王妃的侍女。因为梅禄啜毒杀毗伽可汗的缘故,我的阿爷受到牵连被处死,阿娘带着我四处逃亡,最终病死在了路上。我小时候,曾经见过还是王子的登利可汗,不能说了解,却也知道他几分。”

  看到杜士仪神色纹丝不动,阿兹勒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能够打动杜士仪,可已经开头就不能停下,他只能鼓起勇气说:“登利可汗这个人,自大狂妄,从小就对一母同胞的兄长并不尊敬,所以伊然可汗被杀的时候,曾经有传言说是他派人下的手。他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对朔方有图谋,应该不会用这样细腻的阴谋,他自己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的母亲是暾欲谷国师的女儿,但却没有继承国师的多少智慧,而他身边也应该没有这样的人。”

  “然后呢?”

  杜士仪仍然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阿兹勒顿时就更不确定了。于是,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更低了:“那些犯人受审的时候我都在场,在严刑拷打之下,好几个人都是轻而易举地供述了出来,但对于怎么知道所领的是可汗王命,却都说是那个主犯告诉他们的。可那个主犯熬刑数轮后,却突然咬掉了舌头。虽说救回来了,因为不通汉语,却再也问不出别的。而且,我听说此人当初在被抓的时候,曾经差点自尽。如今的突厥牙帐,怎会把这样刚硬的人派到中受降城来,主持这种根本不确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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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二十一章 传首问罪


  来圣严和阎宽在奏报上如实转述了那些主从犯人的供述,而在夹片上,却各自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尽管不像是阿兹勒那样曾经在突厥牙帐生活过,而且见过登利可汗,但两人一文一武,阅历经验无不丰富,隐隐之中由从犯的脓包和主犯的决绝,已然觉察出了某些端倪。

  故而,来圣严的判断是,突厥牙帐内部争权,新任的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试图以此栽赃登利可汗,这种可能性极大。而阎宽的判断则更为大胆,他指出,很有可能是这些年来因为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再振汗国,收拢各部,那些因为强势而不得不附庸其下的部落眼见突厥内乱,不甘继续受其压榨,因此方才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为的是让大唐继问罪突厥不朝觐圣寿之后,进一步断绝和突厥的往来,从而让孤立的突厥狗急跳墙,自取灭亡。

  所以,杜士仪看着面色不安的阿兹勒,不禁有些赞赏这个胡儿,而他更加满意的,是镇守中受降城的主将阎宽。

  阎宽此人作为安北都护府长史坐镇中受降城,老成持重,行事最为谨慎,拂云祠那个地方聚居了那么多胡儿,怎会置之不理?那些蕃僧汉僧之中,早就被掺了一些沙子进去,对这些胡儿一再甄别,确定并无问题之后,这才对他上书提及此事。毕竟,作为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祠,即便那些胡儿都是因为年少而托庇其中,可日后长大了该何去何从?

  “虽只是揣测居多,但只是旁听就能想到这么深远,着实不错。”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此去中受降城之前,我曾经承诺于你,如若此行有成,那就赐你杜姓。如今还未足证你的揣测,可你的用心和仔细,我却已经看到了。我暂时没有别的事吩咐你,先回去和其他人团聚吧。对了,广元如今上长安去了,我在你那些同伴中挑了两人相从。”

  即便杜士仪的言下之意是说暂时不能赐他杜姓,但阿兹勒得到了肯定,心中仍然极其兴奋。他恭恭敬敬行过礼后出了门,等回到了自己这几十个人的居处,他就发现,自己一来一回不过大半个月,可这个小院子已经变了样子。小小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晾晒着衣服,每一间房的门口都贴着标签,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图样代表每一个人。而平日里这些胡儿聚在一起,最喜欢吵吵嚷嚷说话,眼下却没有喧哗之声。

  好奇的他走到其中一间房前,从门缝里往里头一看,发现里头六个女孩子正在一个婢女的指导下做针线。以往一如男子那样大大咧咧的她们,如今那坚毅的脸上写满了专注,而那个婢女看了一圈后,最终开口说道:“夫人说过,女子不逊男儿,但若是极刚却不知柔,未必就是好事。听说你们之前在拂云祠的时候,缝补衣裳并不常做,针脚功夫实在过不去,这才让你们学一学。如今你们不用过了这顿愁下顿,有些必要的东西学了没有坏处,异日嫁了夫婿,难道连他破了的衣服都要央别人帮忙?”

  几个女孩子全都笑了起来,看到她们发自内心的笑容,之前佐助秋娘,这次被王容特意留下来,总揽后院事务的莫邪顿时也笑了。她信手抽出随身短剑,迅疾无伦地凌空虚点数下,见众人无不为之失神,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帅曾经说过,平日就像个平凡女子,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这也是巾帼英豪。就比如……”

  她倏然转头,身与剑合,突然朝门边疾射了过去。阿兹勒看到时已经躲闪不及,不得不眼看着大门陡然被人拉开,一把短剑就这么横在自己脖子上。

  而刚刚还叹为观止的女孩子们全都惊呼了起来,有的嚷嚷着阿兹勒大哥,有的则于脆奔上前来。听到这个称呼,莫邪脸色古怪地收回了剑,没好气地说道:“原来是你回来了大大方方进来就行了,在门口偷听什么,莫非是对她们心怀不轨?”

  阿兹勒简直百口莫辩,唯有赶紧赔礼道歉。等到这小小的骚动平息了下来,他到四面屋子里去转了一圈,见一拨拨的伙伴那儿,全都有人在教授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只觉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怅然。现在,大家不但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能够填饱肚子,而且还能有人关心成长,他这个头儿岂不是就没用了?

  灵武堂中,杜士仪却把龙泉给叫到了面前。王容带着杜广元前去长安,带走了于将和承影,留下了龙泉和莫邪。数月以来,他观察四人言行举止,早已和王容商定了,要把人真正留下来。此时此刻,他端详着龙泉,许久才沉声说道:“你可愿从我改姓杜?”

  杜士仪当年初见他时,就曾经说过,只要他视其如父,便会视他如儿女,这些日子跟随左右,龙泉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位朔方节帅虽则有严厉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待人都很温和,偶尔责备的时候都是有缘有故,绝不会无端发火。有时候他也会想,那如果真的是他的父亲师长该有多好。因此,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提到此事,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屈下双膝,磕了个头。

  “大帅,我早已把灵州当成了故乡,将大帅和夫人当成了父母,我愿意”

  “好孩子。”杜士仪笑着按了按龙泉的肩膀,笑着说道,“龙泉本是古时名剑,名曰龙渊,到了本朝方才因为避讳高祖皇帝之名,改成了龙泉。从今往后,你的学名便叫杜源,虽从我姓,不忘根源”

  “是,多谢大帅”龙泉再次的磕了个头,脸上满是喜悦,可当站起身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其他三人……”

  “跟着夫人去的于将和承影,等他们回来再说,至于莫邪,你回头让她来见我。不过,既是大家都叫惯了你龙泉,平时就还是这么称呼吧。”

  杜士仪吩咐让莫邪回头来见他,龙泉却禁不住那兴奋和惊喜,立刻把她给找了来。当莫邪强抑欢喜,从杜士仪那儿领了杜奕这个学名出了屋子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忘情的欢呼,随即忘了男女大防,直接和龙泉抱在了一起。

  “我有姓氏和名字了,终于有姓氏和名字了”幼年被人掳掠离乡,被人当成猪狗奴隶一般多年,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的莫邪,竟是激动得泪如泉涌。她松开手,使劲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看着龙泉说道,“岳娘子没有骗我们,大帅真的对我们很好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绝不会背弃大帅”

  “我也一样。”龙泉一如平日那般,如同兄长似的揉了揉莫邪的脑袋,“夫人和秋娘大母都不在,后院就要靠你了。”

  不管杜士仪对阿兹勒的敏锐怎么赞赏,但无论是先来后到,还是对这些胡儿的考察尚未足够,他都不可能越过龙泉四人,赐其姓杜。因叶天果家中弟妹因时气而病了,他放了人回去,而来圣严出外,他索性也把来砀放回去照管家中,偌大的灵武堂便显得有些冷清寥落。一人独处的他复又收回思绪,盘算中受降城一事,最终做出了相应判断。等到又命龙泉找来了王昌龄和岑参之后,他便把来圣严和阎宽的奏报递给了二人。

  “大帅,这事既然存疑,难道就这样杀鸡儆猴,草草了结?”

  “不。”杜士仪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二人给我草拟奏表上疏,然后,给我传令中受降城,将那个死硬咬舌的主犯直接枭首,硝制之后,传首于突厥牙帐,然后告诉登利可汗,此人声称是奉其之命在中受降城挑起胡乱,事发之后咬舌自尽。虽说之前我因突厥不朝天子而问罪于他,可并不相信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脑袋给了他,烦请他替我查一查。到时候他无非三种选择,雷霆大怒查问左右,趁机问罪于左右两杀,抑或是兴兵来攻。如果选择了最后一种,想来前方三受降城的军马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王昌龄和岑参顿时都兴奋了起来。后者更是神采奕奕地说道:“大帅,我能否请命去三受降城劳军?”

  “还没打仗呢,用不着劳,要的是激扬士气,你要去就去吧”杜士仪点了点头,见年轻的岑参高兴得直接欢呼了一声,他不禁莞尔。

  而王昌龄倒是很想请命,可他这个掌书记总不能轻易离开灵州,也只能羡慕好友的运气了。两人彼此商量着,没用多久就炮制出了一篇有理有据的奏疏,一篇送给突厥的檄文,让杜士仪过目略改了几处后,王昌龄就亲自去誊抄了。等这些事情才刚做完,外间龙泉就通传说有人慕名来拜访王岑二人,杜士仪少不得就将这两个如今替自己延揽士人的家伙给赶走了。

  “今后朔方义学要很多人,你们就算给我舌粲莲花,也得留下越多越好的人”

  传首牙帐这种大快人心的事,在中受降城中一传开,自然引来了众口一词的叫好,尤其是之前受了蒙骗挨了板子的某些胡人,更是拍手称快。然而,突厥牙帐的反应尚未明朗,王容一行人还在路上,来自长安的一封密信就送到了杜士仪面前,却是来自高力士。

  当杜士仪打开那密封铜筒,从中取出信笺之后才扫了一眼,他不禁露出了骇然震惊之色。

  “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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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三十八章 司马昭之心


  李瑁身为皇子亲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沉不住气,张兴正暗自愠怒,而玉华观中,终于有人出来。

  大约忌惮李瑁终究是皇子,一贯替玉真公主处理众多事务的霍清并没有露头,现身的竟是固安公主。一身火红的衣裙的她,在这萧瑟寒冬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她傲然睨视了李瑁一眼,继而冷笑道:“寿王真是说得好笑话,竟然说太真让你成了京城的笑柄?你也不好好称量称量自己,想当初惠妃再三相请,玉真观主这才勉为其难答应,将爱徒嫁了给你,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不等李瑁开口辩解,她便连珠炮似的说道:“皇子纳妃,都是陛下点头的婚姻,按理你怎么都应该给太真稍留脸面,可你呢?太真过门后,你自己掐着手指头算算,你多了几个庶子庶女?玉真观主是太真的师尊,又是你的姑母,也算是你大半个岳母,可你陪着太真来拜见过几次?就连逢年过节太真前来探望的时候,你也几乎从来都没陪着,你以为满京城的人全都是瞎子不成”

  尽管小时候因为武惠妃的忧虑而寄养于宁王宅中,但李瑁根本没吃过半点苦头,宁王和宁王妃元氏全都对他爱护备至,等回到宫中,武惠妃对他就更溺爱了,而李隆基对他这个儿子也格外不同。所以,在李瑁印象中,什么事都只要一句话就能解决,和人吵架的经验那是一点都没有,更何况固安公主为人泼辣,一句一句的话全都如同直戳人心窝的刀子,让他招架不及。一想到当初她回京,还是自己奉命亲自去迎的,李瑁简直就恨得牙痒痒的。

  “都是你带坏了杨太真你这个二嫁奚王兄弟,不守妇道的女人”怒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么一句。

  可是,固安公主的反应让他魂不附体。只见这位昔日和蕃公主竟是登时一个箭步窜到他的面前,一手猛然从他旁边一个护卫身侧抽出了佩刀,竟是就这么径直指向了他。面对那明晃晃的刀尖,李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间竟是双股打颤,脑子一片空白。

  “不守妇道的女人?李瑁,你不要忘了,我是因为陛下的旨意,这才在李大酯死后嫁了李鲁苏你这是在藐视你的父亲,藐视大唐的天子”

  见李瑁牙齿咯吱咯吱打架,固安公主又冷笑了一声,用刀尖在李瑁的身前衣裳上轻轻划了划:“想必你还在想,我身上根本就没有宗室血脉,凭什么这么和你说话?没错,我身上是没有宗室血脉,可我在奚王牙帐力退三部联军的时候,你在哪?我在云州招揽人手重建云州的时候,你在哪?你一个尸位素餐无德无能之辈,也就只会对女人逞威风,给我滚”

  最后一个滚字运足了中气,别说李瑁连退三步,就连他身旁的护卫本待扑上来救主,也不由自主都被震住了。眼见得固安公主就这么转身回去,命人立刻关门,脸上涨得通红的李瑁竟也没这胆量找回场子,当即怒喝一声走,须臾之间,他和随从二十余人便拨马离去。这时候,刚刚故意背转身免得比李瑁认出的张兴,这才赶紧带着阿兹勒赶到了玉华观前,大叫了一声且慢。固安公主闻声回头,顿时认出了人来。

  “原来是你来了,怎不早吭声?”

  “因为贵主唇枪舌剑的风采实在太让人心折了,我又生怕寿王拿我撒气,故而就于脆装不存在了。”

  张兴笑吟吟地恭维了一句,见固安公主哂然一笑,面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有几分怅然,他不禁有些奇怪。可这种涉及宫中夺嫡之类的事情,他是半点都不想掺和,故而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等见到了王容,呈上杜士仪让他捎带的家书后,他便开口说道:“朔方虽是大帅亲自坐镇,又有文武俊杰辅佐,可如今对突厥的大计已经展开,我留在京城也徒劳无益,因此明日便准备启程回朔方了。”

  “你此行辛苦,早些回去也好。我再过小半个月,便启程回朔方,你替我转告杜郎一声。”王容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当着张兴的面启封了家书,可等到将其中内容一览无遗之后,她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笺好一会儿,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再告诉杜郎一声,他所托付的事情,我会尽力,但成不成却要看天意和人心了

  这话有些莫名,张兴也不想去深究,答应一声后,留下杜士仪捎带给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的礼物,他就离开了玉华观。

  下山的路上,他敏锐地注意到这终南山山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有点多,即便终南山乃是京畿第一名山,可这样的光景也着实有些异样。果然,到了山脚时,他今天唯一带出来的随从阿兹勒便策马上前到了他身侧,继而低声说道:“张判官,那些人仿佛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能确定?”张兴问了一句的同时,面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能确定。路上这些人虽说有的像是贵人,但那些女子似乎像没穿惯好衣服似的,看上去有些别扭。而那些男人高声谈笑,谈论的话题我却觉得有些没头没脑,仿佛只是故意让我们听到他们是在闲聊。而且,张判官你纵马在前,我紧随其后,因此发现不少人都在偷瞟你。”

  偷看他?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又或者是觊觎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可杜士仪和乙李啜拔的奏疏已经呈给了天子,而家书他也交给了王容……等等,家书?难不成之前在宇文宅的时候也是一样,别人窥伺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杜士仪让他送给王容的家书?可杜士仪临别托付给他的时候,态度平淡寻常,薄薄一封信,看似不是重要的东西,他只是出于谨慎才一直贴身藏着的

  张兴回头看了一眼山上那座玉华观,尽管已经依稀看不清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亲自去山上提醒一声,可思量再三又改了主意。

  不说玉真公主身为帝妹,必定护卫众多,固安公主也绝非寻常弱质女流,王容嫁给杜士仪多年,也不是好相与的,旁人要打主意绝不容易

  “阿兹勒,你立刻上山,替我再转告一个讯息,就说我曾经在宇文宅中,遭韦坚身边人窥伺。等你下山后,我立刻会合了所有人,我们即刻回朔方灵州,越快越好”

  张兴和阿兹勒发现了终南山上那些可疑人,而几乎同时,玉华观中的固安公主便从张耀那得到了相应的消息。自从上次高力士无声无息地夤夜到来之后,她就将自己那些卫士拨出十几个最忠心可靠的,化装成樵夫或者采药人在山路一线布防,通过各种讯号传递消息。此刻,她也不惊动玉真公主,立刻找到了王容。她才说出此事,就只见王容递了信笺过来。

  “杜郎的信,阿姊你看看。”

  固安公主狐疑地接过,一看后便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也不问王容,直接拿到屋子里不分日夜点着的油灯前,眼看其化为灰烬,这才回转身来到王容身前:“君礼的意思固然不错,可我看玉奴时至今日,对杨家终究难以如此决绝。先让她答应高力士,之后入宫去,然后从容赴死,我们再设法把她弄出来,这事即便是在宫里,还有七八分能成。可陛下事后若由此迁怒于杨家,乃至于玉真观主,这却是她肯定能猜到的。她要是肯,就不会拖到今天了”

  “阿姊说得不错。”王容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张耀突然闯了进来。

  “张判官让随从又送信上来,说是有一件事忘记禀告贵主和夫人。他曾经在宇文宅中遇到长安令韦坚拜访,而后夜半有人窥伺,疑是韦坚的人。”

  王容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生出了一丝悚然。韦坚是如今这位皇太子李的妻兄,为人精明能于,即便是贵戚,可其在长安令上的政绩无人能够质疑,这样一个人突然盯上张兴……固安公主立刻看向了那烧成灰烬的信笺,低低说道:“莫非韦坚并不是冲着张兴,而是冲着阿弟可能捎带的家书?又或者是说,其实冲着玉奴来的?”

  “看来,当今陛下那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了。”

  固安公主冷笑了一声,见王容亦是流露出了了然之色,她便沉吟了起来。当初李隆基下旨册立忠王李为太子,又让人把寿王妃玉奴送回了玉真观,一直不闻不问,可临到她们一行人要去王屋山的时候,却突然高力士亲自护送,而且改成了终南山玉华观,紧跟着就开始了不停地颁赐各种东西。虽说没有明提是给谁的,说是给玉真公主这位帝妹长公主的也说得过去,可是,天底下总不会是个个傻瓜,尤其是李氏皇家的人,大多都太聪明了。

  “当年忠王在十王宅时,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矣的年长皇子,没想到当上了太子,竟是立刻就显出了胆大包天的一面。”王容想起自己算计忠王,给王忠嗣解围的那件旧事,面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怒色,“他无非是想弄清楚杜郎和玉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若可以,让寿王丢个大脸,从此再也不能和他相争,顺带捏住杜郎的把柄,然后倒戈支持他,这恐怕就是目的废太子固然做过几件不聪明的事情,可哪里像他这般会算计,陛下真真好眼光”

  固安公主面露煞气地说:“那就给他们一个警告吧。我想这些人没在路上对张兴下手,极可能是因为李瑁今天正好在张兴前脚赶到的缘故。既如此,我就正好代玉真观主出手,教训丨一下这些竟敢窥伺咱们的人张耀,给我传令下去,立时三刻封锁了上下终南山玉华观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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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章 波谲云诡


  犁人坊公冶绝的剑术馆中,从去年开始,便一直都是整个灵州灵武城最热闹的地方,没有之一。丰安军以及定远城这些灵武城外的军镇纷纷提出要求,请公冶绝前去指点将士剑术,杜士仪在征询了这位剑术大家之后,便决定将其朔方经略军剑术教习之名,改成了朔方节度使客座大剑师,拨给牙兵五十人随侍左右,学习剑术的同时,也护卫其往各处军中教习剑术。而这五十人,则是从节度使府牙兵每月评比之中名列前茅者选出。

  如此举措,自然而然让牙兵们个个积极争先。而公冶绝的脚步,北至三受降城,西到丰安军,南到盐州夏州,其精湛的剑术,矍铄的精神,一丝不苟的为人处事,无不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即便这里不是当初裴果效力过的幽州军,可观其剑术,也不知道多少人怀念起了如今人老退居洛阳的那位裴将军。故而,尽管如今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畦战功彪炳,可仍旧有人忍不住为裴果鸣不平。

  “若非张大帅排斥,裴将军明明比公冶先生更年轻,何至于这时候便退居洛阳?”

  这自然就是想当然了。可张守畦的战绩对于朔方将卒来说,始终都只是耳听为虚,不如裴将军剑术名满天下,故而这种说法渐渐越来越有市场。当杜士仪从公冶绝口中得知的时候,竟发现朔方军中到处都是类似的传闻。尽管他敬服张守畦的功绩,却不太喜欢其刚愎自用的个性,更何况正是张守畦惯出了一个安禄山,可面对这样突然席卷而来的传闻,他仍然不免动怒。这一日节堂见诸将的时候,他便声色俱厉地质问了此事。

  然而,在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后,还是从西受降城调任经略军副将的徐冲于咳一声,站了出来:“大帅,这流言之所以越传越广,我等未曾下令严禁,确实是有所疏失,但大家也都是潜意识中想为公冶先生出一口气。在剑术馆中学习剑术的时候,有将卒声称,自从裴将军从幽州军中退下来,到洛阳养老之后,幽州军中少有人再提裴将军之名,一代新人换旧人,诸如此类云云。”

  徐冲如此起了个头,李俭便有些尴尬地说道:“不瞒大帅说,我也以为是公冶先生存心想为裴将军出一口气,再加上张大帅为人太过咄咄逼人,故而我就想着横竖朔方和幽州隔得老远,军中上下闲话一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是公冶先生提及此事蹊跷,我才在今天特意相询各位,没想到竟是听到这种缘由。”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他却不得不感觉到,对于大多数将卒来说,战场厮杀的剑术无疑比运筹帷幄的军略更重要,也更容易学,所以对于传授了他们保命以及建功本事的公冶绝,他们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可正是因为这样,有人借此兴风作浪也就不奇怪了。

  “我少年随公冶先生学剑,虽只是断断续续,却所得匪浅,而后也曾经得到过公冶先生之助,但他却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此次来朔方,也只是有感于裴将军老病,他亦年事已高,传承自当年越女的军中杀伐剑术倘若失传,他将愧对历代师长,这才答应了我留下教习朔方军中将卒剑术,并在灵武城中设馆。他的剑,不是好勇斗狠之剑,而是战场杀敌之剑。他的剑,不是嫉贤妒能之剑,而是锋锐自信之剑,故而,公冶先生绝不会因为如今裴将军老病退居洛阳,就因此衔恨幽州张大帅。”

  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见自李俭一下,人人凛然答应,他方才放缓了语气说道:“虽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可广大军民未必能有这样的分辨能力,更何况兴许别有用心者还在卖力地传播谣言。即便谣言止于智者,可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该留意的时候就不能放过。各位都是朔方军中肱股,我信赖诸位,就犹如我信赖我的手臂和腿脚。所以,日后若再像如此,突然之间有莫名其妙的流言传出,又或者是发现任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各位都不妨直接对我提出,不用担心鸡毛蒜皮。否则,若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是,我等谨记。”

  等到上下军官行礼之后,依次退出节堂,李俭独独留了下来。身为朔方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经略军正将的他,在整个朔方军中,论年纪也是能排得上前三甲的人了,可此前任凭流言横行也没有阻止,刚刚杜士仪又说了那样的话,他此刻留下来,也想私底下再请罪一番,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只见杜士仪上前来,突然在他的胳膊上擂了一拳

  “李老将军,你我合作已经三年有余,其他的话都不要说了。若只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归罪于己,那你这个节度副使岂不是要疲敝交加?”

  李俭这才释然。老而益壮的他挺直腰杆,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大帅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是否已经觉察到了这谣言的用心?”

  “之前奇骏去长安代我陈奏,陛下召见他的时候,第一句问的就是幽州张大帅以败为胜,谎报军功,而且还说,有传言说是我妒忌张大帅军功。回来后,他只是没对你们说起。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陛下都不会坐视,肯定会派人前去幽州查证,而在这种节骨眼上,朔方若传出与此有涉的传闻,那就绝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杜士仪见李俭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知道有这位老将坐镇调派,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担心了,当下也就没再事无巨细地嘱咐。

  张守畦如果真是自作孽,那接替他位子的会是谁,远在朔方的他自然难以控制,可是,裴宁在那里在别人看来,幽州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无意去推谁上马下马,可什么都不做,那也太被动了。尤其是这次突然传出来的流言,时机掐得着实有些绝妙。

  于是,等到从节堂回到灵武堂,他便召来虎牙,而后沉声吩咐道:“你挑个妥当人,即刻赶往妫州去见裴使君,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想办法放出点消息,就说是张守畦义子安禄山将他那义父以败为胜冒功请赏的事情捅出去的。如果三师兄人品高洁,不愿意这么于,就让那人即刻赶往平卢见侯希逸,侯希逸不是迂腐人,应该会懂得我的意思。”

  不管是谁在背后捅张守畦的刀子,反正那都是张守畦的一笔烂账,他无意代其清算,他只是想试一试看一看,安禄山能否躲过这一关那个状似憨肥的胡儿,是否真的有那般慧黠趋吉避凶的本事

  给安禄山下刀子,把朔方某种着实荒谬的流言压下去,这只是一件小事,杜士仪一大半的精力,都放在乙李啜拔的消息上。他是如此,调到中受降城任副将的仆固怀恩就更是如此。乙李啜拔离开之前,杜士仪直接把仆固怀恩给撵回了夏州,让他和父亲见了一面,结果回来之后仆固怀恩一见他,便一头磕在地上,一时涕泪交加。尽管比不少大唐世家子弟更早熟更出色,可那种承担着部族的压力,仆固怀恩还是直到如今方才初次体会到。

  “我原本以为阿父只是因为大帅的撺掇方才冒险,现在方才知道,阿父更希望南北分裂的仆固部能够合二为一,故而方才不惜北归。大帅,我希望能够前往三受降城中不拘何处,只希望距离阿父更近一些”

  可是,狼山以北的讯息远比想象中要慢,反而长安城中那场杖杀三四十个游侠儿的案子轰动一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灵州。至于太子妃之兄韦坚因故受责,罚俸一年,这样的消息反而被掩盖了下去。人人都对李林甫的强势凶狠和稳若泰山噤若寒蝉,以至于鲜于仲通给他写信时,竟是情不自禁地说,在京城的每一天都觉得危若累卵,希望外调。能够让心心念念想着当京官的鲜于仲通都生出退意,李林甫的如日中天可见一斑。

  于是,他便亲自提笔给鲜于仲通回了一封信,道是抽身而退犹未为晚,如果愿意,不妨去蜀中找找机会。

  然而,杜士仪等待的另一件事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王容没写信,固安公主没写信,玉真公主和玉奴,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尽管他知道,自己送给王容的那封信上所提之事,很可能会震荡宫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甚至可能波及自己,可是,他依旧忍不住这么写了,而且在没有让张兴得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托其送到了王容的手中。他当然知道,如今的李隆基尚未昏聩到底,可一念私心让他不禁想赌一赌。

  事若真的牵涉自己引发大动荡,他便唯有死遁退身北上,看看能不能在那场漠北乱局中尽力一赌

  二月末,曾经封冻的大河已经完全恢复了宽广的水面,而走了已经快一个月的乙李啜拔终于传回来了他前往漠北之后的第一个消息。留在漠北的仆固部中,他成功争取到了三大族酋的支持,剩下的两个族酋争夺首领之位正烈,当然不愿意让位给他。如若近日之内,他们仍然不愿意支持自己,乙李啜拔便决定正式与之撕破脸。

  就在杜士仪得知这一讯息,立刻召了李俭来圣严等一众文武于灵武堂中集议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就是龙泉的声音。

  “大帅,夫人和小郎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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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一章 拖延之计


  发现文武部下的眼睛齐刷刷看向了自己,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大约是他爱护妻儿的名声远扬,这两三个月妻子回了长安,他日日宿在灵武堂中独守空房,而龙泉又在此刻集议之际不惜敲门打扰,自然而然便让人有了某种猜测。面对那些或暧昧或了然的目光,他只能沉下脸说道:“先商议正事,其他的事先放在一边。”

  李俭还打算拿着年纪的优势,请杜士仪先回去和妻儿团聚,可听到这位朔方节度使如此发了话,他只能冲着其他人耸肩一笑。很快,众人便再次开始紧锣密鼓地商议了起来。

  当说到突厥登利可汗自从吞并右杀伊勒啜所领牧场子民之后,就立刻开始了对周边小部落的不断扫荡,那些中立的小部落不是迫不得已投降了登利,就是拖儿带口投奔了左杀判阙特勒,杜士仪不禁暗自庆幸都播的东迁动作迅捷,否则非得被拖进此次战争的漩涡不可。

  “因为西受降城互市关闭,登利难以得到中原输出的绢帛以及各色金银器皿瓷器等物,所以只能用高压态势对待族民。所以,他已经对下做出了承诺,将引兵南下,迫我朔方重开西受降城互市。”芮怀珍说出这句话后,就只听李俭嗤笑了一声。

  “色厉内荏作势而已。如今登利内受制于左杀判阙特勒,外受迫于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他还要分心来惹我朔方?除非他这个可汗不想当了还差不多如果他真有那般能耐,先前就不是扣着使者十数日,而是直接把人杀了向我等示威。所以,他以南攻朔方为幌子,借机对判阙特勒用兵,这种可能性最大。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应该并不会先向附庸判阙特勒的同罗部下手,因为阿布思牢牢握有同罗兵马,他可能损兵折将却一无所得。”

  “而他却有可能像如今正在争位不休,又因为乙李啜拔横空出世,而越发四分五裂的仆固部下手”杜士仪接了一句,见众人无不点头,他便收起刚刚听到妻儿归来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乙李啜拔北归之后的第一战,如果他能用好人,然后懂得借势,那应该能够就此更进一步。而若是他败了,自然就没什么话好说。可是,我当初既是推了他一把,就不会真的袖手旁观。传命中受降城仆固怀恩,率他本部兵马两千,给我北插阎洪达井”

  一场集议完毕,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在文武众官的目送下,第一个出了灵武堂,而后头的人眼见他渐渐远去,来圣严便笑道:“大帅和夫人还真是恩爱非常。不过,就算是回乡省亲,夫人这一趟走得时间也着实太长了,这都快要三月了。”

  “大帅这么多年都在外任,夫人本长安人氏,也随着辗转各地,和父兄少有时间团聚,再加上小娘子也正在长安,多呆几天也在情理之中。”说到这里,王昌龄便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大帅当过万年尉、左拾遗、殿中侍御史、右补阙、中书舍人,看似京官都已经五任了,可加在一块也没几年吧?十**年间,留京的日子能有六七年就顶天了。”

  “留京听着荣贵,其实却半点本事都施展不开。”

  李俭也接口感慨了一句,唯有张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又想起自己前时上京陈奏时遇到的那两件怪事。他敏锐地感觉到,王容在长安耽搁这么久,恐怕并不单纯是因为想和亲友团聚的时间长一些,而是另有其他隐秘缘由

  “幼娘”

  寝堂之中,正看着秋娘整理带回来那些东西的王容听到这个声音,立时转过头去,见杜士仪快步进了屋子,她虽只是与之分别数月,却恍若过了几年,眼下只觉得满心思念仿佛都在这一刻满溢了出来,转身几步迎上前去,她便伸出手来环抱了他的脖子。直到紧紧相拥了好一会儿,她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是在寝堂,周围还有别人,而自己早已不是当年云英未嫁的少女,而是当了十几年人妻的一家主妇了。

  果然,就在她努力打点好心情,面上微微异样地松开了手后,便注意到秋娘正用笑吟吟的目光看着他们夫妻俩,而一旁的杜广元则是拉着杜幼麟慌忙别过头去。至于承影和其他几个婢女,也无不一个个急急忙忙躲开目光,但刚才那一幕肯定都目不转睛地尽收眼底。可眼下再怪自己一时忘情也是白搭,她只能用竭力平静的口吻问道:“我和广元不在灵州这些天,你可还好?”

  “当然不好,事情多,家里却冷清,如果没有幼麟在,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熬”杜士仪唉声叹气地答了一句,随即便笑着说道,“既然好容易把夫人盼回来了,这里就都交给她们,我们到后头走走。”

  见父亲仿佛没看见自己似的,不由分说拉起母亲就走,杜广元不禁大急,可他正要出口嚷嚷,一旁的杜幼麟却使劲拉了拉他的手,轻声叫道:“阿兄”

  “什么事?”

  杜幼麟看着满脸不解的兄长,一本正经地说:“阿爷既是想念阿娘,咱们就别去打扰他们。”

  就在杜广元因为弟弟这话一愣神之间,杜士仪和王容已经出了屋子。于是,他只能悻悻一跺脚道:“我也有不少话要对阿爷说啊,阿姊托我转告的”

  “阿姊?”杜幼麟顿时眨巴着眼睛,脸上尽是疑惑。

  “阿弟,下次你去长安,我一定带你见见。就是拜阿爷为师学过琵琶的玉奴阿姊,她对我可好了……”

  这边厢杜广元正在对杜幼麟描述玉奴的各种好,那边厢杜士仪和王容来到后院花园时,他方才松开了手。果然,此时此刻的王容脸上除了最初重逢时的欣喜,还有几分怅然。

  “幼娘……”

  “杜郎,我已经照你的意思,让赤毕去预备了。”王容见杜士仪脸色一宽,她又沉声说道,“可是,高力士对杨家人透了几句话,于是就和当年与寿王的那桩婚事一样,杨家上下喜不自胜。杨玉瑶亲自找到了玉华观,说是玉奴的叔父杨玄徼病得快不行了。如果她真的不现身,自己就横剑自尽,死给她看。结果,赤毕前去一查,却得知杨玄徼是借着小病装模作样,打算骗了玉奴就范他一怒之下,在药中动了手脚,我陪同玉奴到杨家的时候,人已经一命呜呼了。”

  尽管不喜欢用这种草菅人命的手段,可赤毕既然动了手,王容对杨家人的死缠烂打又早已怒急。所以,探病变成吊丧,她就哄了玉奴以期丧在身为借口,怒斥那些千方百计拿话哄骗的杨家人,继而换上孝服拂袖而去。

  王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唐标榜以孝治天下,玉奴又不是朝廷官员,还能夺情,她既然打定主意为杨玄徼守期丧一年,那这一年谁都不能对她怎样杨家人既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至于高力士,他要怪就怪那个死得太不是时候的杨玄徼至于过了这一年,赤毕搜罗的那几个女子,也应该已经学会了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侍儿,届时把她们送到玉奴身边,总能再拖延一时。”

  “若不是杨家人一个接一个死,高力士必有怀疑,玉奴也难以释怀,兴许还能靠这个拖上三年五载。”杜士仪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问道,“你此次回来,玉奴可说过什么话?”

  “玉奴说,她和寿王不睦,人尽皆知,寿王甚至在外声称她贪慕富贵,当年只因惠妃得宠之故方才嫁了给他,如今却嫌弃他不是太子。她对其早已经完全死心,本来还想破罐子破摔,可天底下既有视她如珍似宝的人,那么,她若是轻贱了自己,岂不是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

  本以为李瑁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现在看来他当初还高看了这家伙,那就是人渣

  杜士仪忍不住冷笑连连,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王容从背后环抱住了自己。感受着那熟悉而温暖的触感,他突然听到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玉奴说,陛下赐给她的那把琵琶,当初是你托十三娘之手敬献上去的,她会将此当成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傻丫头,死物再珍贵,终究有价,怎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杜士仪忍不住又迸出了一句傻丫头,随即便用双手支撑着面前的大树,努力逼迫自己收摄精神:“她如今回了玉真观?”

  “寿王宅她是死都不想回去,杨家虽是生她养她,可却都希望攀附她飞黄腾达,玉华观虽好,可师叔也不可能长久带着她居于长安郊外,如今自然是回去了。这次我带着广元回长安,玉奴和广元混熟得极快,那浑小子什么都听她的,我生怕万一他知道什么,只能依着师叔和阿姊的话早早回来。临行前,玉奴还让我带给你这块她手绣的帕子。”

  杜士仪见王容从怀中取出帕子,他怔怔接了在手将其展开,却见那帕子中央,绣着一幅惟妙惟肖的图。一个年轻男子牵着一个幼小女童的手站在一辆牛车前,而那牛车上纱帘半卷,一个年轻女子恰是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一刹那间,他想到当年在成都时,他带着玉奴上元赏灯,随即带她第一次见王容的情景。还记得当时,他为了哄骗年纪小小的玉奴,过后还说那只是一场梦,以至于玉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叫王容为神仙师娘。

  一晃,已经十五六年了。她不是当年紧紧抓着他的手,满脸依恋的幼小女童。而他,也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成都

  “幼娘。”杜士仪突然反身抓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十数年之后,天子失道,天下烽烟四起,你会如何?”

  尽管杜士仪无数次露出过不臣的口风,但说得如此露骨,这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看着面前的丈夫,王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口气毅然决然。

  “我早就说过,杜郎何去,妾身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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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二章 焦头烂额的张守珪

    连日以来,幽州大都督府上上下下全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张守畦就会大发雷霆。这位在契丹和奚人当中甚至
  连日以来,幽州大都督府上上下下全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张守畦就会大发雷霆。这位在契丹和奚人当中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将,官拜幽州节度使,节制幽燕,已经有六七年了,在整个河北道威望极高,军中无数部将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故而在幽州,张大帅一言,下头噤若寒蝉,无人敢置喙半句。每一个人都认为在信安王李炜左迁之后,张守畦身为第一名将,兴许会永远牢牢霸着这个位子不挪窝,可谁也没想到会陡生变故。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节堂之中,张守畦高踞正位,犀利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下头一个伏跪于地的部将。就在这个部将旁边,正有一个砸得粉碎的杯盏,显然是张守畦刚刚盛怒之际砸过去的。而在刚刚那一番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斥骂之后,这会儿张守畦的语气放缓和了一些。

  “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之所以假传军令,让乌知义出兵,不是因为想借此立下战功,而是你嫉妒乌知义为平卢军使,而你却只是一介裨将。这种事你既然在事后向我坦白,我不是不能饶你,可千不该万不该有人泄露了风声白真罗,你一死,家人老小我自会善加抚恤,否则,但以你矫上命之罪,家人老小就全都要受到牵连”

  “大帅,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白真罗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复又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如若大帅能容我戴罪立功,我一定会粉身碎骨报答大帅……”见张守畦那张脸阴得如同随时可能再下一场暴风雨,他连忙又改口道,“或者恳请大帅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我去平卢,哪怕是战死在沙场上,也好过畏罪自尽……”

  “你当初矫我军令,一再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害得他损兵折将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过这个?”张守畦一时拍案而起,随即不耐烦地环视左右道,“你们还愣着于什么,赶紧服侍一下白将军,省得他拖拖拉拉不肯上路”

  张守畦既然都发了话,左右牙兵立时抢上前去,其中一个先堵上了白真罗的嘴,另外一个则是娴熟地将一把剑塞到了其右手,随即强行抬起了他的手对准了其颈项重重划下。顷刻之间,节堂之中已是血溅三尺,可面对那浓烈的血腥味,张守畦却只是嫌恶地挑了挑眉。

  想他张守畦无论在河陇还是幽燕,全都声名赫赫战功累累,都是他瞎眼看错了人,以至于落到如今这窘迫的境地早知道当初就是拼着受个处分,直接把白真罗假造军令,以至于平卢兵败的事情报上去,也就没有如今天使驾临的麻烦事了

  几乎时时刻刻都跟随着张守畦的安禄山,这会儿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憨肥的脸上满是呆滞,仿佛给吓呆了。直到张守畦扭头看来时,他方才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下一刻,他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张守畦的声

  “人人都说朔方小杜用人如何如何,其实我张守畦用人,方才是真正不拘一格,知人善任只要你们是无心为恶,再大的罪过,我也能容下,也能帮你们遮掩,可要是你们居心不良,非得背着我做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那我绝不会轻饶了你们安禄山,白真罗畏罪自尽的下场,你看到了?”

  “是是是,卑职谨记他的教训丨绝不敢有一丝一毫欺瞒大帅。”

  安禄山连声答应,紧跟着,他随侍安禄山去见了此次奉命到幽州查访的一个中官,又跟着张守畦去了军中安抚,再踩着满天星斗回到幽州大都督府,最后,他亲自服侍张守畦洗了脚,眼看其睡着方才蹑手蹑脚退出了寝室,他方才露出了一丝冷笑。

  白真罗是奚族降将,骁勇善战,却一直和乌知义不睦,张守畦对其的宠信尚在自己之上。所以张守畦原先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也不无为其开脱之意,可事情一败露,这位幽州节帅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白真罗这般下场,若是他一路跟着张守畦到底,安知日后就不是这样的下场?幸亏张守畦只以为当年阻其拜相的是张九龄,而今在位的李林甫和牛仙客都对其颇为客气,却不知道李林甫一样忌惮张守畦会回朝拜相所以,前次阿史那早于去京师,千辛万苦搭上了李林甫这条线,这才有了此次的告密。

  以他如今的官职,还没资格去想什么幽州节度使,可他已经不想这样如同伺候祖宗那样伺候张守畦,动辄承受其暴怒发火,甚至时不时就要担心脑袋是否能保住的问题。他安禄山也是大好男儿,为何一直屈居人下?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根基,不愁没有张守畦这座靠山就无法立足,只要把他调到某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方,他安禄山一样能够大放异

  尽管白真罗已经“畏罪自尽”了,但安禄山自忖京师那边已经做足了准备,故而回到家后,见阿史那早于果然正等候在那,他便笑着与其打了个招呼,随即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节堂中那血淋淋的一幕。

  果然,阿史那早于并没有多少动容,只是没好气地嗤笑道:“那家伙是活该。要不是赵堪如同兔子一样逃得飞快,也是同样的下场。横竖着急的是张守畦,咱们俩只要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真想不到,声震东北的张大帅也会有今天”

  张守畦做梦也没想到,在背后算计自己的除却远在京师的中书令李林甫,还有自己平日视之为仆隶的两个蕃将。杀了白真罗,他在前来查访的中官面前信誓旦旦地声称,这全都是白真罗所为,同时又打点了一份丰厚的大礼。按照从前的经验,他觉得如此便可以把这么一件并不大的事情压下去,毕竟,乌知义虽说损兵折将,可这场败仗规模不大,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当他如同送瘟神似的送走那一行人时,甚至还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些京里出来,每到一地就如同蝗虫过境的阉宦,只要客客气气奉上重礼作为贿赂,还愁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现在,他既然腾出手来,就该好好查一查,这幽州城内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害得他险些狼狈出丑要知道,乌知义的军报送来之后,统共也没几个人知晓,怎会被人捅到长安去?

  然而,张守畦刚刚开始秘密派人在军中访查告密者,一个传闻就忽然如同旋风似的,在不少地方散布了开来,声称告密那场败仗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守畦收为义子的安禄山

  张守畦当然知道,因为自己对安禄山的偏爱,军中上下不少人都颇有微词,可安禄山憨肥老实,放到外头常有战功,而且常常会说出一些让自己开怀大笑的奉承话来,让他甚为开怀,故而他从来都没把这种怨言往心里去。当听到这样的讯息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肯定是有人故布疑阵诬陷自己的义子。

  可是,许多话言之凿凿,什么安禄山攀上了高枝,朝中相国李林甫本就忌惮张守畦出将入相,故而阿史那早于前时往长安去时就搭上了线,如今不过是找到了机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安禄山从前的得宠让很多人羡慕嫉妒恨,在他面前传这些话的部将竟不在少数。

  这天晚上,当安禄山一如既往憨笑着来服侍他的时候,张守畦冷脸看着那张一贯认为憨厚的面孔,突然一脚踹翻了铜盆,眼见安禄山仿佛是懵了一般,站在那里满脸手足无措,他便厉声喝道:“忘恩负义的胡儿,你做的好事你以为我全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你不过是一介蝼蚁,哪里有今天?”

  外头那传言一起,安禄山就已经知道不好。这是比当初杜士仪向张守畦讨要自己更大的危机,因为那次杜士仪兴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者是和张守畦怄气,又或者是真的听说他机敏慧黠,总之无伤大雅。可这一次他很清楚,事情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和阿史那早于商量着做的,可他们已经做得足够隐秘,但凡知情者也已经全部灭口了,怎么可能会被别人侦知?如果真的是平日讨厌他的那些人为了恶心他故意构陷,那也实在是来得太巧太准了

  可即便他心里打鼓,又不能做贼心虚到不在张守畦面前出现,哪怕硬着头皮,他也得先过去这一关。

  于是,他在张守畦那炯炯目光瞪视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义父,我真的是太冤枉了我也好,阿史那早于也罢,全都是有了义父方才有今天,别说在大唐众多边军中,我们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就连幽州军中,比我们能于的军将也比比皆是,我们哪有那等本事和李相国结交,就是我们想攀高枝,也没人理会我们啊”

  见张守畦果然神色松动,安禄山便悄悄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那眼泪就顿时更汹涌了:“而李相国若真是忌惮大帅的军功,希望幽州军中有人为内应,那么多正将副将,裨将偏将,又怎么会瞧得上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我是因为大帅力保,这才能够在当初打了败仗之后,还保住了性命,这样的天高地厚之恩,我就算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又怎会出卖大帅?更何况,这次义父只是受了部将牵累,哪怕真的陛下追究,顶多小惩大诫,如果我出卖了义父,却要因此被义父抛弃,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说到这里,安禄山直接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张守畦的双脚,一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这是他这个胡人能够得到张守畦信赖的最**宝,没有人能够哭得像他这样真诚伤心,也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长相憨肥老实,一颗心却是玲珑九窍。所以,张守畦在最初没好气地使劲伸脚去踹,可安禄山无论如何都不肯放的情况下,他那一颗心终于渐渐软了下来。

  “若真让我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你小心你这颗狗头”

  当一边摁着隐隐作痛的胸肋,挣扎着从幽州大都督府中出来上马之后,安禄山的眼神中方才流露出了一丝凶光。不论怎样侥幸,他总算是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只要继续装可怜就行了。幸好他和阿史那早于一直都谨慎小心,纵使流言再烈,只要没证据就行他只要耐心地等着,等着张守畦倒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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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四章 王权再易主


  尽管率军三万,号称五万,可在面对仆固部以及同罗部的一万五千人联军时,又骤闻被人抄了后路,连牙帐都落到了判阙特勒手中,登利的大军立时陷入了军心不稳的境地,甫一接敌便出现溃退。尽管登利拼命弹压,可兵败如山倒,仆固部和同罗部的兵马又锐不可当,他几乎是顷刻之间就从拼命号令兵马落到夹着尾巴逃跑。眼看身边的兵马七零八落,到最后只剩下区区几十人的境地,他本能地想到了当年的左杀骨颉利。

  他坑了骨颉利,杀了伊勒啜,本以为能够坐稳大汗之位,如同他的父亲,祖父那样,君临漠北,所有的部族都会对他俯首帖耳,可为什么他明明拥有大汗的名分,拥有这么多兵马,如今却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撵得无处可去?他甚至没工夫去思量自己的母亲,毗伽可汗的可敦,也是给自己出谋划策除去伊勒啜的那个女人如今怎么样了,也来不及去想自己的妻妾儿女如今死活如何,只是夹紧马腹拼命逃跑。

  如果他在这里没命,那么,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再也不可能回来而如果他能够跑掉,那么异日卷土重来并非不可能

  “大汗,大汗,前头有人拦路”

  登利闻声悚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远望,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人马拦路,他那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想到自己砍下伊勒啜脑袋时,对方那死不瞑目的怨毒面孔,想到骨颉利的头颅送到牙帐时,自己得意忘形放声大笑,他不知不觉感到脑后发凉。那一刻,他试图出声提振士气,用祖辈父辈以少胜多的例子激励他们,可放眼看去,却只见一张张都是惊慌失措的脸。

  大势已去

  当登利可汗大败于仆固部和同罗部联军手下,而后又被判阙特勒当场斩杀的消息传至朔方灵州时,已经是那场大战之后六天的事了。仆固怀恩虽则只是陈兵阎洪达井,并没有真正参与那场大战,但由于各方兵马风云际会,他也在登利可汗最终败死的火堆上加了一把柴。而经此一役,乙李啜拔这仆固部新主的名分终于得到了上下承认,而他在派信使星夜兼程给杜士仪送来的信上,再次重申了自己对大唐的忠心耿耿。

  对于这场大胜,杜士仪自是满意得很,可对于乙李啜拔的表示忠诚,他却很清楚,哪怕是他撺掇乙李啜拔北上的,可其是否对大唐忠诚,仍需要打个折扣。被放出牢笼的猛虎,也许会在最初的时候记得主人对他的精心喂养和呵护,可当驰骋草原旗开得胜之后,那么便不会留恋在牢笼中的生活,这是生存的法则,人性的本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总而言之,即便日后突厥牙帐再有可汗入主,突厥在漠北的霸权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场大战只是个开始。

  “少伯,你替我草拟奏表,将这一战的结果告知陛下。你记得陈述这一点,之前登利非但自己不朝天子,反而因此问罪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此次为突厥左杀判阙特勒讨伐而死,是他罪有应得。我将派信使行文催促突厥别立可汗,然后上表禀告陛下。”

  这种草拟奏疏的文字工作,王昌龄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答应一声就打算开始动笔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还以为仲高兴许会对可以上达天听的案牍工作感兴趣,没想到他这个巡官还真的最爱巡行军城,这刚一开春就往三受降城那边跑了”

  “谁让他对教化更感兴趣?有他在,我也不用担心秀实那里出什么乱子。”杜士仪如是接了一句,暗想不愧是写了一大堆军旅诗的岑参,对旁人视之为畏途的军旅生活更上心,放在后世,那就是铁板钉钉的军旅作家了。他也知道王昌龄口中这么说,其实也很想把更多的经历投到相应的实务中去,当下他思量片刻,就做出了决定,“这样,回头仲高回来之后,你二人轮换,省得他跑得心野了,你却一步都不得离开灵州。”

  “那可就多谢大帅了”王昌龄顿时大喜,这精神大振之下,立时下笔如有神,通篇奏折须臾一蹴而就。等杜士仪拿到手中浏览时,竟发现不用更易半个字。当下他就将这份奏折往案头一放道,“就这样拜发朝中吧”

  当仆固怀恩带着自己所部军马回到灵州时,却领受到了犹如凯旋之师似的待遇。尽管曾经因为担心父亲乙李啜拔的安危,几次险些突破阎洪达井这条杜士仪划给他的最后界限,亲自掺和到突厥那场内斗中去,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总算把持住了自己。可是,那一战的具体经过,他却反而不比远在后方的杜士仪清楚,在李俭的引领下回到灵武堂,得知此次大战的具体细节,以及战后的分赃后,他那张嘴就有些合不上了。

  乙李啜拔在此役之后,正式被拥立为仆固部之主,而且判阙特勒为了笼络他,不但慷慨地将登利的子民牛羊分了不少过去,甚至许嫁女儿。尽管家有贤妻,但既然北归重领漠北仆固部,今后又必定要倚靠判阙特勒,乙李啜拔在推辞之后,最终便答应了。尽管四十开外的他要迎娶不到二十的判阙特勒之女,可无论在中原还是在塞外,这样的婚姻都司空见惯,毕竟,他在夏州除却同罗夫人施那之外,还有六七个姬妾,婢女更多。

  “大帅,如今登利已死,我阿爷的处境可还会有危险?”

  “如果判阙特勒就此窃据可汗之位,那么,你阿爷少不了叶护之名。如果判阙特勒还打算暂时推个傀儡遮掩一下,那么,你阿爷少说也能得个达于抑或苏尼。总之,如今他和仆固部至关重要。”

  苏尼在突厥乃是专掌兵马之官,而达于则是可汗腹心,昔年阿史摁元珍在投奔骨咄禄之后,就曾经获封此职。仆固怀恩固然通晓突厥语,对这些复杂的官职却不甚了然,听了杜士仪解说后,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所以,当杜士仪命他写信给母亲安抚夏州仆固部,所部在灵州休整,暂不出击时,他也罕有地没有提出异议,想来也是急着去写信向母亲禀告父亲的消息。

  将仆固怀恩屏退下去后,李俭一提起需得提防仍留在夏州的仆固部余部,杜士仪便摇了摇头。

  “当初乙李啜拔面对同罗部阿布思的邀约,心怀犹豫的时候,不是别人,正是其夫人施那夫人让其儿媳通知了我。而此次乙李啜拔将所有不甘寂寞的人几乎都带上北归,剩下的人众多是乐于在夏州安居的,若因此一下子对他们横加提防,反而可能将其逼反。”捅破了同罗夫人施那通风报信这一层窗户纸后,杜士仪见李俭恍然大悟,他就补充说道,“传令康庭兰,宥州昭武诸姓的胡户,我就全都交给他了宥州定,夏州则安。”

  漠北骤然之间再次发生牙帐汗位的空缺,一时突厥内外全都为之大震。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厉兵秣马自不必说。而毗伽可汗的妻儿子女却也不甘就此沦为别人的傀儡,毗伽可汗的可敦,也就是登利可汗的母亲,出自突厥后族的阿史德氏,几乎是倾尽全力将王族阿史那氏和后族阿史德氏捏合在了一起,苦苦力抗判阙特勒,一力主张继立为可汗的,一定得是毗伽可汗的儿子。哪怕不是她亲生的,也比王位旁落强。

  至于判阙特勒,一下子有了同罗部和仆固部两大铁勒强部的支持,竟是隐隐为所有势力中最强大的一支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只带了寥寥两个从者,三人三马从东受降城东边的一座古渡悄然渡过黄河,进入了朔方腹地。尽管这一路上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也有大片大片的荒漠,但他的从者当中有一人是老马识途的向导,因此过河之后,他只用了十余日就抵达了灵州城下。当他拿出多年未曾用过的过所,从城门口顺顺当当入城之际,他竟是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没想到,他还有重新踏上大唐土地的一天

  作为整个朔方的最中心,灵州都督府一直都是防范最森严的地方,风尘仆仆的他和两个从者来到门前,只驻足片刻,就立刻有牙兵上前盘查。见门前两排牙兵肃然挺立,进进出出的文武秩序井然,他便拱了拱手道:“烦请通报杜大帅,门下弟子陈季珍求见”

  听到来人竟然自陈是杜士仪门下弟子,牙兵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先行禀报了虎牙。不多时,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便快步出来,一看清那青年便喜上眉梢,三两步上前后,竟是忘情地一拍他的臂膀。

  “陈小郎君,总算又见到你了”

  “虎牙大叔,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不是什么小郎君了”多年塞外磨砺风霜,陈宝儿已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可看到虎牙这昔日云州旧人,倍感亲切的他仍是犹如当年那般,冲着虎牙抗议了一声。紧跟着,他便咧嘴笑道,“虎牙大叔,能否立时带我去见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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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八章 野心勃勃


  张守畦因矫饰败绩而左迁,昔日最明亮的将星陨落,但在其他地方,大唐的军威依旧鼎盛不可动摇。

  突骑施的战局尽管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但安西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做好万全准备,自将龟兹镇兵马五千,命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出骑兵五千,又连同拔汗那王阿悉兰达于的兵马五千,加上伊州王翰所部兵马三千,迅疾无伦地席卷了整个突骑施。

  据有碎叶城的苏禄可汗之子吐火仙可汗最先撑不住兵败,甚至自己都成了俘虏。紧跟着,据有恒逻斯城的黑姓可汗尔微特勒同样落败遭擒。仿佛是觉得这样的战绩还不够辉煌,盖嘉运更是率兵突入曳建城,将昔日苏禄可汗两位出自吐蕃、突厥的妻子以及交河公主,总计这三位可敦,以及黑姓可汗尔微特勒的可敦一网打尽,至于所俘民众数万,则悉数慷慨送给了出兵相助的拔汗那王阿悉兰达于。

  面对这样一场令西域诸国为之股栗,无不望风来附的大胜,李隆基自是为之大喜过望,立时下令盖嘉运安抚了突骑施班师之后,押送吐火仙可汗以及所俘贵族亲自到长安献捷,届时再行升赏。相较之下,尽管河陇之地,节度使萧炅也同样对吐蕃打了个胜仗,但在盖嘉运的大胜之下,便显得黯淡无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御史大夫李适之节度幽州,那就显得更加悄无声息了。正如杜士仪此前对侯希逸写的信一样,李适之虽说好饮酒,酒量绝不逊色李白,可处理公务却不含糊。甫一上任,他就一改张守畦在任时,常常反反复复对契丹和奚人用兵的习惯,严禁随意出兵,对下头军将的约束也比往日严格许多。以至于调任平卢的安禄山和阿史那早于一到营州时,就彼此弹冠相庆,欣喜没有留在幽州,否则在那位新任节帅麾下可讨不了好。

  这会儿,两人站在营州都督府的门前,趁着别人进去通报的时候,却在低声交谈。

  “张守畦还以为他是节帅,竟然好意思提出让你跟着他去括州。”

  “他自然认为,他一走我无人庇护,在军中就不好立足。”想起因为张守畦的严厉,最是大胃王的自己连吃都不敢吃饱,安禄山就觉得如今心头疏畅,连呼吸都轻松了不少,“他哪里能想到,我可不是只靠他才能在军中立足的,这平卢之地我早就托你打点了起来早于,乌大帅不会有问题吧?”

  “你放心,我世居营州柳城,当初要不是靠着乌大帅,也不会有今天,他可不像张守畦那样难伺候,算是个不错的长者。”阿史那早于自信地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乌大帅的儿子乌承恩,还有他的侄儿乌承珧,这两人是平卢军左右先锋使,要不是他们不想离开平卢往别处,早就少不得独当一面了,我和他们兄弟俩交情都不错,所以,既然李相国投桃报李,迁你为平卢军兵马使,我为裨将,反而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只听门内一阵说话声,扭头一看,就只见先是两列亲兵出来,紧跟着就有一队衣甲鲜亮的从者簇拥着几员大将徐徐而出。他们俩本以为是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乌知义恰好在此刻出门,可阿史那早于看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乌知义的人影,反而认出了乌承恩和乌承珧兄弟,另有两个将领却不熟识。他仗着安禄山已经授任兵马使,便对其使了个眼色,拉着人迎上前去。

  “我才听到人说,早于你和安禄山一块来了,正好送人出门,就正好接了你们进去见父亲。”

  乌承恩笑眯眯地和安禄山二人打过招呼,随即便指着自己身边的另两人解说道:“这是我平卢军中二位兵马使,也是阿爷最器重的两位,回头你们就要共事了,不妨认识认识。这是李明骏李将军,他当年率军来降,而后又跟着信安王建下汗马功劳,陛下亲赐姓名,在平卢已经有些年头了。这是侯希逸,和你们一样都是平卢本地人,先事杜大帅,前些年从云州回来,在先头张大帅麾下不受待见,可阿爷却很器重他,如今刚授了兵马使。明骏,希逸,这是新任兵马使安禄山,还有他的义弟阿史那早于。”

  一军之中,大多数时候顶多只有两个兵马使,如今安禄山得知面前两人全都是兵马使,心下不禁暗自掂量,但脸上还是挂着憨憨的笑容,却是极其热络有礼地和两人相见了。他尤其关注的是侯希逸的态度,可这位在张守畦麾下被死死压制了一阵子的兵马使对他似乎并没什么敌意,端详了他一阵子,反而含笑说道:“安将军,听说你昔日是张大帅的义子,伺候这么一位脾气大的义父,想来你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人走茶凉,再加上深知乌家父子对张守畦绝不会有什么好感,安禄山当即苦着脸唉声叹气地说道:“何止不好过,我伺候义父这几年,根本就是连肚子都填不饱。我这人就是胃口大吃得多,可义父一直嫌我太胖,天知道我饿着肚子是什么感觉”

  “杜大帅之前来信时还提过,若非张守畦不肯放人,他早就把你要到朔方去了”侯希逸哈哈大笑,随即便爽朗地说道,“你且先拜见乌大帅,等回头承恩承珧给你和你这义弟接风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和明骏。今后既都是平卢军中人,就别见外了”

  白狼和安禄山二人都不熟,但他在幽州已久,既然能和上司同僚下属都相处得好,当然很会来事,所以,他也和侯希逸一样说了些漂亮话,这才与其联袂离去。他们俩这一走,刚刚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阿史那早于方才对素来和自己相熟的乌承珧问道:“乌大帅很赏识他二人?”

  “李明骏那是和朝中李相国有些关联的人,调来此地便是李相国说话,而且他又得陛下青眼,每次出兵都能带回些归降的奚人或是契丹人,从未有过败绩,大帅当然喜欢他。”乌承珧不像乌承恩,不会在外头直呼乌知义叔父,而是仍以大帅称之。见安禄山和阿史那早于全都轻轻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至于侯希逸,就冲着他和朔方杜大帅的关系,阿爷总不能太冷落了他,更何况,这侯希逸如今可是平卢的财神爷,和契丹那边的商路赚头可不小。要是早知道这一点,不管张守畦怎么不待见他,阿爷也非用他不可”

  所谓的财神爷是什么意思,安禄山和阿史那早于都不太了然,可这两个人一定要好好交往,他们却都在心里记住了。好在侯希逸和李明骏对他们的到来都表现得很热情,倒不虞被刁难。于是,等拜见了乌知义后,晚上乌家兄弟连同那两位新结识的兵马使给他们接风,酒一喝高,再叫上艳姬歌舞取乐,几个人的关系不知不觉就从七分拉近到了九

  等到夜色深沉,两人醉醺醺被送回临时居处之后,一关上门,阿史那早于便酒意尽去,对安禄山低声说道:“李、侯二人应好相处,可乌知义已老,听说又多病,而乌承恩乌承珧既与其有亲,继任父职就未免不现实了。如今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随时可能出缺,如果你若想求高位,却也越不过交好他二人。不过,那李明骏也是李相国的人,而侯希逸既然有财,又和朔方杜大帅有旧,如此一来,有些过分的手段就不好用了。”

  “那你就替我试探试探那两人,如果他们野心太大,一心和我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杜大帅远在朔方,鞭长莫及,当初张守畦仗势欺压侯希逸,他也不是没帮得上忙?而如果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心气,反而肯和我一同做一番事业,那么,我可就多了两个臂助”说到这里,安禄山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勃勃野心。

  “张守畦从小卒起步,能够节度幽州,我却也不会输给他”

  幽州到朔方数千里之遥,信使往来若是经由河北道、河东道、京畿道、关内道这些通衢驿道,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然而,如若穿过奚族控制的饶乐都督府,然后再西行通过突厥控制的大片区域,继续一路西行,就能直达朔方,可这条路却不是那么太平的。亏得侯希逸已经和东迁的罗盈岳五娘搭上了关系,在见过安禄山和阿史那早于,他派出的信使借由度稽部的护送,通过都播实际控制的领地后,紧挨大唐边境而行,历经七日便抵达了朔方灵州都督府。

  看过那封密信,知道安禄山和阿史那早于已经转任平卢,杜士仪不由得眉头微皱,随即哂然一笑。

  他已经派人在幽州放出过流言,可张守畦直到贬官之际,也没对安禄山怎样,反而使得后者顺顺当当调任平卢。可以说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不过,如今有侯希逸李明骏在平卢,派几个刺客将安禄山阿史那早于这两个异日可能打破整个大唐盛世的祸患一刀砍了,看上去很简单,一了百了。可他这十几年来做的很多事,都不是一个纯臣会做的

  他想做的事情,他想要保护的人,没有足够的权柄,没有足够的实力都是不行的,所以,他必须善于利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哪怕是安禄山阿史那早于这样的异日大患,能够利用好了,不啻是一条路既然渐渐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么,只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阿爷,阿爷”

  听到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杜士仪不禁从手中信笺上移开目光,须臾,就只见龙泉推开了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快速冲了进来。

  “阿姊来信了”

  能被杜广元直接称之为阿姊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杜士仪直接把侯希逸的信揣入了怀中,上前接过杜广元拿在手中挥舞的信,拆开之后扫了一眼,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几个侍儿如今都已经到玉奴身边了。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在滚滚洪流面前固然身不由己,可这一次,玉奴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第十六卷白云苍狗梦无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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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章 漠北烽烟


  仆固部和同罗部毗邻,数百年来彼此通婚,在铁勒九姓中最为交好。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试图吞并对方部落的首领,但大多数时候,两部都是唇齿相依,靠着彼此协力共抗外敌。如今突厥内乱频频,两部酋长的往来就更加频繁了。

  这一日,同罗部酋长阿布思便带着亲随再次造访了仆固部的大帐。进门之后,他见乙李啜拔正和一个青年站在左边一具巨大的沙盘前说着什么,便摆手吩咐随从退下,自己大步走上前去。扫了一眼沙盘上那如今突厥铁勒各部的分布势力图,他只觉得一览无遗,当下啧啧赞叹道:“乙李啜拔,每次看见这个,我就忍不住羡慕你。虽说是我亲自写信邀你北归的,可你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竟然能有阿波达于这样的贤者前来辅佐你”

  乙李啜拔早就知道陈宝儿是杜士仪的首徒,和都播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哪里会声张,当陈宝儿拿着仆固怀恩的亲笔信前来投效,又听其分析突厥铁勒各部情势之后,他便对仆固部上下声称,自己如同当年骨咄禄得阿史摁元珍一样,得到了天降贤士辅佐,于是仿照骨咄禄立阿史摁元珍为阿波达于的旧例,亲自前去向判阙特勒奏请,以陈宝儿为阿波达于,上上下下全都如此称呼,谁都忘了他本是汉人。

  而此前判阙特勒对同罗仆固二部心生疑忌,打算下手的时候,也是陈宝儿提出了先下手为强的计策,让两部反客为主,得以占到了上风。然而,阿布思能够对陈宝儿全无怀疑的最大理由是,所谓阿波达于之名听上去好听,但其实并不掌兵。就如同当年阿史摁元珍极得骨咄禄信赖,却也只是出谋划策,相当于最高级的军事参谋。既然兵员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人殚精竭虑出主意,那岂不是省事很多?

  面对阿布思的恭维,乙李啜拔只是嘿然一笑,陈宝儿则微微一笑,随即便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骨咄叶护虽是自立为可汗,而且小胜一场,杀了判阙特勒,可他虽为阿史那氏,可血统和毗伽可汗不算最亲近,故而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已经号令回纥葛逻禄二部随他一同起兵,大约不日就要再次大战一场。而我们之前虽说除掉了心比天高的判阙特勒,终究因为那场败仗而弱了士气,所以这一次,我们不能按兵不动。”

  “阿波达于的意思是,如果拔悉密为首的三部攻骨咄叶护,那么,我们也出兵掺和一脚?可是,判阙特勒一死,他的左厢兵马因此对我们颇有敌意,恐怕未必会听我们的。而我们要借此吞掉判阙特勒的土地和兵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光凭同罗和仆固两部,要和早有准备的拔悉密、回纥、葛逻禄对抗,还要防备背后的敌人,风险太大。乙李啜拔,你说呢?”

  见阿布思谨慎地表示了反对,乙李啜拔知道陈宝儿还有下情,当下就看着他道:“阿波达于还请说明白,我二人可没你的脑子那么好使。”

  “判阙特勒早有染指可汗之意,之前不过是因为和毗伽之可敦阿史德氏的妥协,这才不得不暂时按捺念头。但现在诸部纷争,毗伽可汗诸子已经全都死于净了,阿史德氏纵使是昔日国师暾欲谷的女儿,用中原的话来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已经回天乏术了。所以,判阙特勒的亲族和兵马对我们的敌意,只要一件事就能够解决,那就是,我仆固和同罗愿意推举判阙特勒之子为可汗”

  “好主意判阙特勒虽然死了,可如果我们表示出愿意拥立他的子嗣为可汗,那么他所统领的左厢兵马,当然会和咱们同进退”

  陈宝儿见阿布思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乙李啜拔则是若有所思地一笑,他就知道两人全都同意了。果然,当下同罗之主和仆固之主轻声交谈了两句,立时三刻就把此事定了下来。不但如此,两人不愿意耽误半点时间,立时决定双双带人前去见判阙特勒的可敦和儿子,争取尽快把事情定下来。

  尽管如今还有骨咄叶护自称可汗,可横竖突厥牙帐中的可汗短短时间内已经换了三四个,只要有实力,名义就会变成实质。而如果没有实力,所谓的名义很快就会变成被人践踏的落叶一般,一文不值。

  正如同陈宝儿预料的那样,判阙特勒起兵攻杀登利可汗,本就是因为觊觎牙帐汗位,他这一死,妻儿无不陷入了恐慌,对同罗和仆固二部亦是敌意深重。可是,可汗之位实在是太诱人的果实,就连原本有些离心的贵族,面对拥立功臣的诱惑,以及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的鼓动,最终都同意了这一建议。

  然而,在陈宝儿的建议下,他们并没有立时拥立判阙特勒之子称汗,而是先演出了一场决裂的好戏,等侦知拔悉密为首的三部果然出兵往牙帐而去时,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立刻点齐本部兵马,与判阙特勒之子一道,打出杀骨咄禄以报父仇的名义,倾全部兵力西攻牙帐。

  这一场混战可谓是打得天昏地暗,到最后骨咄叶护因为是两边猛攻的中心,自是损伤惨重,自己也兵败被杀。可是,大战之后的两边兵马,却也一时没法收手。回纥之主骨力裴罗还有些先见之明,没有投入所有的兵力,但对于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来说,就是意料之外的麻烦了。

  同罗仆固袖手旁观,以至于判阙特勒殒命,因而左厢和同罗仆固决裂的传闻早已被探马侦知,可现如今那三方分明又纠结在了一起,还打着为判阙特勒复仇的旗号,麾下兵马竟然不输给他们。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混战之后,骨咄叶护自是难抗双方攻势,兵败被杀,可接下来这场仗该怎么打?

  眼见难以一战而定,骨力裴罗便带着三五随从亲自来见阿史那施。可他才刚说出先退兵这个建议,阿史那施顿时暴怒。

  “判阙特勒一介叛臣,额同罗也好,仆固也好,全都是我阿史那氏的奴仆,若是为了怕他们而退兵,传扬出去不就成了笑话?骨力裴罗,你如果怕打败仗,那就尽管自己退兵,拔悉密部死战不退”

  说出这么一番话后,阿史那施便凶狠地扫视了一眼下头的一众贵族,见他们全都不说话,这才露出了傲然之色。按照突厥的传统,阿史那氏世袭汗位,一切最尊贵的爵位都由阿史那氏把持,其他姓氏不能染指,就连一贯和阿史那氏联姻的后族阿史德氏也一样。而除却在突厥牙帐及左右厢的那些要职之外,可汗还广派阿史那氏子弟到各部之中担任监国吐屯,从而加强对各异性部落的控制,权力甚至凌驾于族长之上。身为毗伽可汗侄儿的阿史那施便是如此。

  骨力裴罗被人如此抢白侮辱,心中虽是恼怒,但他城府深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道:“谁没有打过败仗?我若是怕打败仗,也不会敢于和吐屯一同起兵可是,如今我等三部不占优势,退兵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也是葛逻禄俟斤聂赫留的意思。”

  阿史那施顿时面色铁青,他在拔悉密这些年,软硬兼施,自忖已经能把拔悉密牢牢控制在手中,可回纥和葛逻禄他就没办法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由得暗自思量,日后若是自己登上汗位,一定把儿子们作为监国吐屯,安插到回纥和葛逻禄,省得他们和自己玩花样。可问题是现在的窘境迫在眉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唯一能够控制的拔悉密放到前头拼完了。就当他目露凶光,恶狠狠瞪着骨力裴罗的时候,一个亲兵突然策马疾驰而来。

  “吐屯,朔方……朔方大军数千,出现在阎洪达井畔”

  阎洪达井到突厥牙帐,距离不足八十里,瞬息可至,尽管只是数千人,可谁都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更多的朔方兵马。不但阿史那施面色大变,就连骨力裴罗亦是心中咯噔一下。想当初他和葛逻禄拔悉密三部派出使臣朝贺千秋,向大唐天子提出了愿为大唐覆灭突厥,吐迷突回来信誓旦旦地说李隆基不但亲自接见,而且言辞间显然非常高兴,赏赐也颇为丰富,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转瞬间放乙李啜拔北归,这样的措置让他嗅到了危机。

  果然,仆固部的整合给整个漠北的局势带来了一系列的变数,乙李啜拔和同罗部的阿布思勾结在一起,使得判阙特勒的势力颇为壮大,之前他才向判阙特勒用了反间计,意图唆使他对同罗仆固下手,可转瞬间判阙特勒就死在了自立为可汗的骨咄叶护的手上。如果说,这其中没有同罗和仆固的黑手,他怎么都不相信而这一次,就在两边相争的节骨眼上,朔方大军突然现身,这样的适逢其会绝不是巧合

  “该死,该死”阿史那施接连咒骂了两句之后,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骨力裴罗,这时候退兵可还来得及?”

  早让你退兵你却冷嘲热讽,现在却慌了要退兵,简直是脓包,还想什么汗位

  骨力裴罗对阿史那施的色厉内荏不屑一顾,但面上却甚为恭敬地说道:“登利之前不敬天可汗被杀,那是他的事,我等却曾经派使臣朝觐天子,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如果随随便便就出兵攻伐我等,回头大唐朝中肯定会有人非议于他。既然如此,不妨立刻派出信使问明朔方兵马来意。否则若我等三部在这当口立刻退兵,同罗仆固掩杀而来,我们三部都会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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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二章 威逼利诱


  时隔多年再见乙李啜拔,杜士仪已经在朔方度过了第七个新年,如今已经过了自己的四十大寿。而乙李啜拔虽是鬓发斑白满脸风霜,可在北疆手握重兵,仆固部不断壮大,这位仆固部之主亦是比从前更添气势。而和他联袂而来的同罗部之主阿布思比乙李啜拔更小两岁,生得更加魁梧有力,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尽管只是初次见面,他却没有半分扭扭捏捏的,反而对刚刚一见自己就露出仓皇之色匆匆离开的阿史那仲律冷嘲热讽。

  “朔方杜大帅亲自驾临,阿史那施还自恃自己是拔悉密监国吐屯,躲在后头不露面,简直是胆小鬼”阿布思重重冷笑了一声,随即就犹如老熟人似的和杜士仪行礼打招呼,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杜大帅能否给我俩一句准话,此来究竟是为何?”

  杜士仪瞥了一眼身边的仆固怀恩,见其正死死盯着父亲乙李啜拔,这父子俩分别多年,显然是不能说话互相看看也好,他刚刚避而不见阿史那仲律,眼下却对阿布思很是客气:“很简单,突厥内乱多年,陛下已经行文我朔方节度使府和河东节度使府多次,问及是否能招抚混战不休的各部,尽快安定漠北局势,把突厥可汗之位定下来,免得进一步恶化。”

  阿布思登时眼睛大亮:“大帅既是为此而来,我同罗部和仆固部推选先前的左杀判阙特勒之子乌苏特勤”

  乙李啜拔见仆固怀恩不似当年的青涩,心头正欣慰无比,闻听阿布思此言,他立刻收回了舐犊之情,郑重其事地说道:“不错,阿史那施虽是先前毗伽可汗的侄儿,可他既是外放拔悉密监国吐屯,而不是出任左右杀或是叶护,那就证明他的才能不足,没有资格继承突厥汗位”

  杜士仪见两人异口同声,不禁似笑非笑地说道:“二位所言,兴许有理,但我如果说,此次远道而来,不但是为了调停,却还有一桩职责,那便是使如今的东突厥可汗如西突厥十姓可汗那样,由我大唐册封呢?”

  即便乙李啜拔早年北归的时候,听从杜士仪的意思给李隆基上了那样的奏疏,早就知道大唐重控漠北之心不死,可此刻听到杜士仪连大唐册封西突厥十姓可汗这种旧事都搬出来了,他的面色也不禁不太好看。而阿布思就更加震惊了,他几乎是瞪大了眼睛质疑道:“杜大帅莫非是在招降我等”

  “为何不能?如果我没猜错,当初判阙特勒虽说倚重你们,可也对你们不无提防吧?我确实是代表陛下前来招降,只要尔等上表降附,那么第一,陛下不止会册封可汗,也同样会册封你们。第二,异日若你们推举的那位可汗倒行逆施,你们万一有所不敌,朔方和河东都会出兵相助。第三,想一想从前突厥复国之后,对铁勒九姓来说,得到的是屈辱,还是好处”

  杜士仪说到这里,见乙李啜拔和阿布思全都沉默了,他便看着身边的仆固怀恩道:“怀恩,你先送你父亲和阿布思一同回去。”

  乙李啜拔这才第一次开口问道:“大帅兵临阎洪达井,难道并不是立时三刻要一个答案?”

  “乌苏特勤人不在此处,拔悉密等三部也只是派了个阿史那仲律来,人没有到齐也是枉然。我若是此时强留二位,回头拔悉密那位监国屯阿史那施一时昏头大军攻杀,同罗仆固恐怕就要损失惨重,难道你们不是这样认为的?当然,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杜士仪直接把自己的话给说了,阿布思登时哑然。他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乙李啜拔,见对方点了点头,显然同意让仆固怀恩领兵先把他们送回去,他就少不得说了两句不太娴熟的敷衍话,等到风驰电掣地离开了那给人带来无穷压力的朔方兵马本阵,他方才稍稍放慢了速度,拿眼睛去瞧仆固怀恩所部兵马。这一看之下,他不禁心中悚然。

  同罗也好,仆固也好,全都是骑兵突出,素来乃是铁勒九姓中的强部。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时而降附突厥,时而降附大唐,两部一直都保有相当的实力。之前乙李啜拔带着三千余青壮北归,统合了原有的漠北仆固部,历经三年已经把上上下下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麾下兵强马壮。可是,仆固怀恩统带的这些兵马,看上去也是出自仆固部,精气神比其父麾下兵马竟还尤有过之,甚至能够做到目不斜视

  可这些疑问他来不及多想,毕竟,若是拔悉密等三部突然不管不顾率军来攻,那就麻烦大了。一直等到和自己所部兵马会合,他方才热络地策马来到了仆固怀恩跟前,笑着试探道:“怀恩,你阿父曾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你这个长子如何英雄了得,今天我一见你,这才真正明白他为何这么夸你不说别的,你麾下这两千多兵马实在是雄壮非常,杜大帅定然很器重你”

  仆固怀恩的母亲同罗夫人施那虽说出身同罗部,甚至和阿布思还有些血缘关系,但对于这么一个从未谋面,又把父亲拐到漠北的家伙,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所以,他只是冷淡地说道:“杜大帅是很器重我,父亲北归之后,便奏请我为左骁卫将军,兼朔方节度兵马使,麾下还有汉军三千。”

  阿布思正要继续套话,陈宝儿却已经陪着乌苏特勤赶了过来。见乌苏特勤一改之前对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的冷淡,竟是嘘寒问暖再三,阿布思没好气地把杜士仪的话原封不动抛出来之后,他却发现,乌苏特勤并没有露出多少怒色,反而眼神幽深地看了陈宝儿一眼。

  “早知道杜大帅如此亲和,我就随你们一同去入见了。唉,还不是因为我生怕二位俟斤已经走了,如果我再一走,拔悉密和葛逻禄回纥突然大军掩杀过来,那损失就大了不过,杜大帅想来不会立刻班师,回头还要请仆固小将军替我引见一下”

  仆固怀恩不了解乌苏特勤,只知道这是父亲和阿布思要拥立为可汗的人,多瞧了两眼后随口客气地答应了,可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的感受就不同了。乌苏特勤比其父判阙特勒远远不如,更不要说和从前的毗伽可汗以及阙特勤兄弟相比,一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而又反复无常。可现如今乌苏特勤突然声称想见一见杜士仪,这样的转变实在是有些古怪。

  而直到这时候,乙李啜拔方才突然想起之前一直没有问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怀恩,杜大帅此次亲临阎洪达井,带了多少人马?”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仆固怀恩不假思索地答道:“大约三万余人。”

  整个朔方的兵马还不到七万,杜士仪一口拉出了三万余人,乌苏特勤倒吸一口凉气,而乙李啜拔和阿布思虽则反应没那么直接,心中都大吃一惊。

  而陈宝儿却心知肚明,灵州、胜州、丰安军、三受降城,杜士仪当然不可能把兵马抽空了,所以,这些兵马之中,大部分应该都是从宥州以及夏州的胡户之中抽调出来的。杜士仪对两州胡户的政策都很宽松,但也同样加强了汉化和控制,在当地建立流动的县学和州学之外,还派王昌龄岑参这样的顶尖士人去加以教化,再加上恩威并济,而突厥却内乱不休,当然使人乐于效劳。

  于是,他再次看了一眼乌苏特勤,这才开口说道:“之前二位俟斤亲自去见了杜大帅,我们已经表示出了比拔悉密等三部更大的诚意。能否请仆固小将军回报杜大帅,我等唯杜大帅之命是从,如果拔悉密三部一意顽抗,我等愿意助朔方兵马一臂之力”

  明明是自己在和人家打仗,现在却变成了助朔方一臂之力,乌苏特勤不禁在心下暗赞陈宝儿的狡黠。

  仆固怀恩闻言,微微一颔首道:“我正要前去见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以及回纥葛逻禄二位俟斤。阿波达于让我带给杜大帅的话,我也会一并带给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也想转告诸位一声。河东节度使王大帅刚刚奉命北伐再次叛离的奚人及契丹,大胜而回,班师之际,大约会路过碛口。所以今日黄昏,两位俟斤和特勤如果有胆量,不妨带亲兵于阎洪达井,杜大帅将在那儿款待诸位。”

  路过

  这两个字简直让乌苏特勤脸都黑了,就连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从奚人故地饶乐都督府班师回河东,怎么也不应该路过碛口,除非王忠嗣根本就不是什么路过,而根本就是蓄意而为,和杜士仪遥相呼应

  仆固怀恩说完这话,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眼神中既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思念,却也有这几年磨砺出来的决然。片刻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拨马,随即对所部兵马发出了一连串军令,须臾,就只见这一支训练有素的雄师迅速掉头,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当阿史那施从阿史那仲律口中得知张兴那一番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闻讯赶来的聂赫留和骨力裴罗则是交换了一个眼色。事到如今,朔方想要插手突厥汗位的归属,这已经很明显了,而在他们三部联军和乌苏特勤阿布思以及乙李啜拔的联军彼此抗衡之际,朔方那三万军马绝对不可忽视。所以,当不久之后,仆固怀恩率军而来时,立刻犹如一股寒流席卷而过,三部联军上下全都紧张了起来。

  在那三位部众数万的三部酋长面前,仆固怀恩和之前一样转述了杜士仪的邀约之后,便将王忠嗣陈兵碛口的消息,以及乌苏特勤让自己转告杜士仪的话挑明了,见阿史那施的脸色黑得和锅底似的,他又加上了一句:“如果吐屯觉得黄昏之约过于危险,也可以不来。”

  眼见得仆固怀恩一阵风似的到来,又一阵风似的离去,阿史那施简直要气疯了。

  这是**裸的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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