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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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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五章 无锋之烙 无泪之城(下)

  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史进的喉间,他咽下一口口水:“梁山破后,那一次……他说去见您,是在仪元县。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未曾回去找我们,再得知他的消息时,他正被人追杀,可能已经死了。”

  老人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死了?”

  史进道:“可能死了。”

  “那就是没死。”周侗说道,“他日还能再见的。”

  昏暗的光芒里,老人的声音沉稳,与其说是期望或是安慰,更像是一种笃定。史进是看着林冲坠崖的,心中不知道老人的笃定从何而来。但此时他们已经被困在城里,又要去做那几乎等同送死的事情,对于此事的在意,也在心里远了。

  过得片刻,他问了一句:“周前辈,粘罕何时会入城?”

  “我也不清楚。”周侗答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女真人出兵时,我正在金国境内,随着他们的大军一路南下,粘罕是有些勇武的,他不会等到城里没人再进来,忻州城的抵抗被杀得差不多时,他便会进城的。”

  史进皱了皱眉:“那我们七十多人,至少还要在城中躲藏两天?”

  周侗道:“很不容易,但也没办法。”

  两人之间。说的、回答的都很简单,此后院子里安静下来。早已被洗劫过的院落中泛着血腥气与火焰的气息,死去的主人家的尸体还摆在前门附近,金人的厮杀声隐隐约约的,老人站起来,走到院落另一端,然后捡起两根棍子,扔一根给他。

  “你是王进的徒弟,随我打一套伏魔棍吧。”

  他说着,摆开架势。伏魔棍是江湖上的入门棍法。朴实简单。史进早不知道练过多少遍,这时候便也将架子摆开,当老人挥出第一棒时,他也随着打起来。

  没有多大的力量。没有多少的破风声。周侗领着史进将这棍法的套路简单地打过去一遍。附近的屋檐下。也有其他武者抬起头来看这一幕,周侗的棍法路数,仅只是流畅而已。中规中矩的。

  却唯有史进,随着打完一套之后,浑身都已经舒缓下来,暖洋洋的气息在体内游走。武艺到他这个程度,再要往前一步,需要的是玄之又玄的体悟,若用宁毅的语言,甚至需要三观与哲学体系上的升华。周侗打出的棍法与他几乎一致,但在步调一致之后,也在极小的细节上带动他做出改变和微调。这些小小的细节,让他窥见了某种完美的可能性。

  庭院安静,打完这套棍法之后,周侗向他点了点头,随后,往其它地方走去。

  不久之后,这短暂的安宁便逝去了……

  ************

  在粘罕进城之前,七十多人,得在城里躲藏至少两天。

  这只是史进与周侗先前的简单对话,然而当它落下实际层面,随之而来的,便是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

  忻州城乍然被攻破时,四门封闭,被分割在城内的武朝军队形成了大范围的抵抗、大片大片的巷战,在这段时间里,史进等人的日子还是好过的。然而到得八月初八的早晨,军队死的死降的降,有组织的抵抗,就已经完全崩溃了。

  女真人的屠城、搜掠队伍在城内蔓延开来。这一天里,铺展开去的搜捕巨网、网眼变得越来越细,真正的地狱,降临了忻州城。杀戮、劫掠、火光随处可见,躲在城内的平民大片大片地被抓出来,稍有姿色的女子必然受到凌辱,敢反抗者被杀死,被殴打,甚至被吊在旗杆上活活烧死,被绑在马后拖死的情形,比比皆是。

  偶尔遇上大规模的反抗者时,搜捕的女真人放出响箭,附近的同伴便飞赶来,进行支援。

  这是属于女真人、以及原本的辽人义胜军的狂欢。

  史进等人在城市里穿插躲避,即便大都是高手,也无法在这里施展开拳脚,偶尔目睹的惨剧令人心里堆起难言的愤懑。也有陡然遇上女真的巡逻队躲避不及,又或是心中咽不下杀意,便骤然出手的,在这一天里,便6续积累下了十余名的伤者。

  巨大的疲累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积累,但最大的损失还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他们无意间遇上躲避在城内的一家子。对方眼见这边大都是高手、豪杰,哭着喊着让史进等人带上他们,解释不清楚后,这近乎被逼疯的一家人开始疯狂跟随,放声大喊。

  女真的骑兵队被引了过来,在充满废墟的街巷转角,跑在最后的一拨人被跟上了。史进往后方回头看时,路口处的那几个人已经不再奔跑,他们之中为的便是那持长剑的老道士仇鹤年,他的年纪也已老迈,一身原本整洁的道袍此时变得破破烂烂的,但步履之中,仍然有着一股令人望之敬仰的出尘风姿。

  他往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拔出长剑,领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往奔来的女真骑兵迎了上去。

  史进等人没有再见过他。只在第二天下午奔跑过附近街道时,在惊鸿一瞥间,看到一处旗杆上吊着的尸身,那尸体破碎而扭曲,没了一只手一只脚,没有了头颅,只在被鲜血染得深黑的颜色里,隐约能看见一抹似乎属于那原本道袍的蓝色。但由于附近死的人太多了,他也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老道士的尸体。

  这天过后,仍是漫长的与紧张的夜晚,接着又是漫长的紧张的白天。武者最厉害的是心中的那口气。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如果说一开始的呼声与热血能让人士气高涨,在这样的等待与躲避里,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一点点割肉的软刀子。

  女真人的搜捕已经越来越密。粘罕会不会来,粘罕来的时候,大家还会不会有力气,还会不会有足够的人能够去到他的面前。这一切都在缓缓的割进每一个人的心里。真正让人慷慨激昂的事情,那慷慨激昂的情绪,也可能只在他人说起来的时候才有,而真正参与其中的,只会经历巨大的痛苦与磨难……

  唯有在八月初九的这天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消息的传来,才令得那一切的东西,都在心里翻涌而出。这个时候,周侗身边真正能够战斗的。已经只剩下三十八人了。

  粘罕入城。

  **

  夕阳在天边变成暖黄色的时候。秋叶在风里摇晃。完颜希尹抬头看的时候。那是一棵被烧了一半的大树,半边焦黑,半边黄叶。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声、惨叫声与笑声。但看起来,附近的抵抗,已经不多了。完颜希尹吸了一口气,副将过来时,隐约听见他低叹了一声。

  “青山在远……秋风欲狂啊……”

  副将往周围看了看,然而秋风舒缓,树叶缓缓而动,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

  响箭从不远的地方飞起来。

  ……

  完颜宗翰(粘罕)的马队进入城池一侧的道观之中。

  这处道观并未受到太多战火的摧残,只是一侧的台阶上有些血迹,树叶繁茂的大树排成两排,在前庭之中延绵往道观正厅,正厅侧前方的铜鼎里燃起了熊熊火光。

  天色将暗了。随着完颜宗翰身边入城的众人身形高大、步伐稳健,他们多是军中重将,也多为至亲兄弟、亲族,如大将完颜银术可、完颜拔离兄弟,大将赤仙,宗翰堂弟完颜撒八,宗翰麾下号称军中第一勇士的摩延当世等等等等,他们皆是随阿骨打南征北战,覆灭辽国的勇士,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令人生畏的功勋事迹。

  忻州已下,对他们来说,接下来的目标,便是河东一路最大的坚城太原了。

  傍晚的微风之中,众人走向这建筑庄严的、汉人的道观。先行的兵将已清扫四周,在这里设下指挥的大堂。

  ……

  附近的两队女真骑兵往响箭出的地方冲去。

  不多时,另一处街巷间,刷刷的又升起两道响箭,前行的完颜希尹皱了皱眉,听着附近的军队又往那边调动过去了。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勒住马,在道路中心停了下来。女真士兵的响箭,是在遇上扎手的敌人,打不过的时候才会放的,如果没事就乱放,也会受罚。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的这段时间里,城中升起响箭的频率较多,到得此时,理论上附近已经被清空,这时候,怎么忽然又多起来了。

  而后,他看见远处又一声响箭飞出去。

  完颜希尹皱起眉头来,过得片刻,他陡然勒转马头。

  “跟我回去,找宗翰元帅,可能有事……”

  话音未落,完颜宗翰等主将所在的方向上,也陡然升起一道响箭。

  “走——”

  他陡然暴喝一声,拔剑狂奔。

  四周的街道陡然炸开,周围的亲卫,也随着他狂奔起来!

  ……

  “杀——”

  爆炸般的喊声是忽如其来的,在道观的西侧响起,而后便是激烈的厮杀之声。

  正厅之中,众人回过身来,耳听得那边来犯的敌人与兵将厮杀起来,喊杀的锋线一直在蔓延,显然来人是真正的高手。台阶下,作为宗翰的亲卫领,名叫摩延当世的大汉解下长枪,望着那边的墙壁。

  “来人很厉害。”

  “不过一人两人,垂死一搏。”完颜宗翰听得一阵,“不用管他,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那厮杀声在不久之后湮灭下去,显然来犯的敌人已经授。宗翰回身走向正厅上方的座位,西侧的院子里,女真卫士割下了来泛者的人头,而与此同时,东侧的院子里,一名名的武者正在秘密的小洞里飞快地进来。这处道观占地颇大,附近防守的女真士兵也多,但毕竟曾经是汉人的地方,当女真人开始打扫整理这附近,负责监视的绿林人便能大概确定粘罕进来后所在的位置,而后找到了漏洞。

  西侧院落的女真士兵带着人头跑向正厅,他跪下去,将两颗人头举起来,正要说话,“哇——”的喊杀声响了起来。

  无数刀兵的碰撞、杀戮,响箭飞上天空,东面,有人在喊:“杀粘罕。”

  “杀粘罕——”

  接着是如同雷霆般的响声:“杀粘罕——”

  疯狂交锋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拔升到顶点,令人寒毛都要根根竖起来,东侧院落里的响动,在这巨大的声势里冲突蔓延,转眼间朝着正殿这边而来。女真人在这外围的防御被摧枯拉朽的砍翻,庭院外的大门处,女真士兵像是遭遇一万匹马推进过来,破碎的尸体带着血线飞过众人的眼帘。

  一道箭矢嗖的飞过长长的庭院,带着剧烈的破风声直射完颜宗翰的面门,完颜宗翰拔出腰间长刀,将箭矢砰的斩断在空中:“结阵!”

  有武朝绿林人的身影翻过院墙、屋顶,飞镖往庭院内的卫士甩下来。大厅之中,完颜拔离冲下台阶,拔起背后钢枪,几步助跑,钢枪朝着屋顶上呼啸飞出,直刺一名绿林人的胸口,那钢枪如炮弹一般刺穿了绿林人的身体,带着鲜血飞上半空:“结阵——”

  庭院中的数十名女真卫士已经聚往正厅的前方,摩延当世挥舞钢枪,吼声如雷:“结阵——杀了他们——”

  手舞不同兵器的绿林高手们从大门处、墙壁外、屋顶上汹涌而来,他们身上大都带伤,但杀气四溢,目光凶戾。这之前,他们心中积蓄的戾气与杀意,在这一刻终于轰然爆开来了。

  而在他们前方的,是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女真精锐,他们常年在终年积雪的大地上挣扎求活,在这之前揭竿而起,轰然覆灭了整个辽国。这一路南下的战役,对他们而来,不过如同游玩戏耍般简单。而直到眼前的一刻,至少在小范围内,他们终于感受到逼至眼前的巨大杀机,属于北地的精气狼烟,越过千里的距离,终于延烧至此。

  两拨人在第一时间,轰然的冲撞在一起。杀声遮天蔽日,血浪汹涌,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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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六章 一代宗师 英雄再见

  史进手持一根镔铁长棍,挥舞之中如龙蛇在走,敲碎前方武者的抵抗,头、颈、手、脚……无数骨碎的声音硬生生地挤入女真卫士的防御圈里,要直接推出一条道路来。

  左文英在屋顶上狂奔,身体低伏着洒下飞镖,而女真人的弓箭也刷刷的往上方射去,她朝着庭院之中跃下,前方长枪刺来,她身形一缩,直扑进枪林中去,双刀飞舞间,斩出道道血光。手臂、长枪往周围飞洒,细长的刀锋刷的便划过人的喉咙,在她的身体周围,鲜血随刀光飞洒旋转,刹那间竟如同血海中的漩涡。

  名叫福禄的男子手持单刀,自人群里走来。这名平日里跟在周侗身边当仆人的和善男子此时踩着似慢实快的步子一路前行,只在接敌的瞬间,身体才会陡然爆发开,他的动作简单迅速,刀光如电,进趋之间直盯要害,往往身形一晃,对方的手臂或是喉咙就已经断开。

  更多的人配合身边的同伴,试图在第一时间就撕开人群,直取粘罕。但能庭院之中防御的七八十名女真卫士也绝非庸手,交手冲突的第一时间。大量的鲜血就开始绽放,女真的卫士倒下,绿林人中,也有人在第一时间被阻挡、被射杀的。摩延当世的一杆重枪,直接架住两名身材高大的绿林豪客的攻击,那重枪挥舞间,轰的就将一个人的脸颊打碎。

  作为宗翰麾下的第一勇士,他力大无穷,枪法简洁但凌厉。第二名绿林豪客趁着他长枪不便近战的劣势合身扑上,猛的便被他一拳扫飞。直接撞在庭院旁边的柱子上。吐着鲜血掉落在地。而在旁边,左文英杀出一条血路,陡然扑至,她的双刀如电抢攻。摩延当世手持重枪。在仓促间飞快地后退。而拔离速已经从后方冲至,短枪从摩延当世背后刷的刺来,左文英的攻势稍一迟滞。摩延当世重枪一挥,哗的一下,带着剧烈的破风之声挥斩而下。

  左文英朝着后方一滚,那重枪落地,将地面上的青石都砸得裂开,尘埃与碎石飞溅。摩延当世“啊”的一声暴喝,重枪沿着地面便铲了过来,左文英朝着后方不断飞滚,而在摩延当世身后,拔离速刷的挥出他的第二把钢枪,那钢枪掠地疾走,直朝左文英袭来。

  就在左文英跃起的瞬间,另一道身影从旁边陡然冲至,踢起飞掠而来的钢枪,正是左文英的夫君福禄。摩延当世重枪猛拔,福禄抓住飞起的钢枪,连同他手中单刀、再度扑上来的左文英的双刀,与摩延当世的重枪砰砰砰砰的发出无数碰撞,当双方身形一分,福禄一个转身借力,将那钢枪以最猛烈的势子投掷出来。

  那钢枪几乎是照着摩延当世的面门呼啸而来,令得他猛然躲开,而后直飞往正厅中的完颜宗翰。宗翰身边的完颜撒八劈飞钢枪,银术可便照着这边射来两箭,同时,七八名士兵从旁边猛扑而来。

  三十多名绿林人与七八十名女真卫士在第一时间爆发开的便是最猛烈的碰撞,但延绵的血路还是朝着正厅那头不断延伸过去的。以武朝一流高手作为前锋的冲击,在第一时间几乎不见停留。而在后方的大门处,原本反应未及的女真侍卫们正汹涌而来,扑向绿林人的后方。

  就在这第一时间展开的激烈厮杀中,完颜宗翰的喝声陡然响起来:“杀了他!拦住他!左边!”

  那是在宗翰面对着的庭院左侧,一道身影正在屋檐下无声冲来。这一边自然也有人防御,只是最厉害的交锋点还是在这庭院的中心,这道身影迅速前行,几名与他接触的女真卫士一触即倒,就在片刻前,一位名叫赤仙的女真将领挥刀斩向他,被他陡然贴近,那赤仙的身体便在不断飞退,几乎已经超过冲击的锋线。

  这近乎无声的一幕原本不该引起太多的注意,但完颜宗翰饱经战阵,出奇的便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赤仙的飞退中,银术可刷的一箭射了过去,听到宗翰的命令,旁边五六名女真勇士也逼近过来,而在下一刻,一声暴喝响彻整个庭院,在这声响之中,赤仙几乎是被人扒着肚子撕开成两片,漫天飞洒的血肉,扑向女真勇士的眼帘。

  这些女真人也都是饱经杀场的战士,眼见血肉爆开,非但不躲,长枪、大刀反倒径直往那血肉中央杀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杆混铜大枪从后方跃出,“叮”的颤抖声响由小陡然变大,化作如苍龙般的长吟。

  兵器飞出去,手臂被绞断,两名女真勇士的身上陡然失去了大片的血肉,一人是手臂齐肩消失,另一人半个小腹都被挖空,仿佛凶兽陡然从他们身上带走了生命,另外两人飞出去,一人被直接打在地上,颈骨尽折,高大的身影已经在血海中冲了出去,步履轰然间,直扑向道观的正厅。

  前方两名女真勇士朝着这突袭而来的身影悍然挥刀,然而他们的身体与这道身影一触即飞。银术可飞快的射箭,每一箭都像是射上了岩石,在倒飞出去。

  庭院里众人的神经在刹那间便被绷紧至极点,此时在前方大殿前还有十余名女真卫士,一齐冲上来,后方,摩延当世手提重枪,发足狂奔。那杆混铜大枪朝着前方十余名女真卫士直刺而出,随后稍稍歪了歪。猛地横挥而回,摩延当世持枪一挡,嗵的一声,他身形一滞,对方带着那杆大枪,直扑往前方的女真卫士。

  一杆大枪挥舞中,将整个刺来的枪林都打得东倒西歪,两名女真人的手臂猛的一触便被打碎。而在后方,摩延当世暴喝一声,也直扑了过来。那杆混铜长枪猛砸回来。他重枪一架。然后使劲浑身的力量朝着对方压了过去。

  距离陡然拉近,摩延当世放开重枪,直接朝着对方一拳砸了过去,这一拳打中对方的同时。他的脸上也轰的挨了一下。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两人几乎是飞快而疯狂的出拳,两杆长枪飞舞在女真卫士群中,挨到第二拳时。摩延当世已经看清楚了眼前人的面貌,那是一张分不清年龄的脸,须发皆张,双目血红,整张脸仿佛都充斥着“愤怒”二字,无尽的愤怒与杀念,就连摩延当世看到的瞬间,都觉得有些胆寒,因为眼前的脸,就像是庙宇里降世的明王。在这惊鸿一瞥过后,对方一记猛烈的头槌,照着他的面门直接撞了上来!

  两人的飞旋交手间,地面尘埃飞溅,银术可手中的长弓已经挽到极点,陡然间,破风声呼啸而来。他猛然间撒手,长弓砰的断裂在空中,将他整个人都弹飞出去,左肩的衣衫已经被打得稀烂,血肉模糊间,伤重见骨。定睛看时,却是摩延当世的那杆重枪,此时深深地扎进大殿的墙壁里。

  作为宗翰身边第一高手的摩延当世已经被打飞出去,而那猝然袭来的索命明王手舞混铜长枪,已经与十余人杀做一团,他的长枪左挥右打,刚猛到极点的力量不时将人打飞,简直像是普通的高手在棒打一群獒犬。转眼间,这一处防御也被突破。完颜撒八大喝着:“快走!”看准时机,合身撞向大殿侧前方一个正在燃烧的铜鼎。

  轰然间,铜鼎挟着熊熊炭火倒塌下去,下一刻,又是轰的一声巨响,铜鼎被击向庭院的另外一边,漫天的火光在庭院前方飞洒而出。周侗的身影手持长枪,朝着大厅上方猛扑而入。大厅里除了四名贴身的亲卫,就只有完颜宗翰手持长刀而立。

  这正厅的旁边还有两扇门通向道观后方,然而作为金军大将,完颜宗翰一生武勇,根本未有考虑离开。

  “来呀!动手——”

  他长刀一横,一声暴喝,通往道观后方的两扇小门处,二十余名士兵蜂拥而入,周侗提枪冲来,完颜宗翰手握长刀,带着二十余人,照着这冲来的老人正面迎上。后方,银术可从地上爬起,持起长剑,与完颜撒八冲向这可怕刺客的后方。

  秋风绵柔,大量的士兵正在朝这边冲过来,庭院之中,绿林人拉起的战线还在不断地朝前方延伸,大厅里,混乱而又惊人的打斗声响成一片。没有人能够理解眼前这刺客的力量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片刻之后,轰然声响。大殿里,完颜宗翰双手握刀,身体被打飞在墙角,他的双臂颤抖,虎口剧痛,前方那身上也受了伤的老者朝着这里一枪刺来,挟着剧烈的龙吟噬向眼前,左肩重伤的银术可猛扑过来。另一名亲兵挡在了那大枪的前方,完颜宗翰看着那枪锋刺穿了他的身体,那亲兵疯狂大喝,双手握住刺穿了身体的大枪。老人的身后,有人扑上来,老人根本不予理会,推着那大枪直冲完颜宗翰,但银术可也将完颜宗翰拉向了一旁,大枪直插进墙角的砖石里。

  “走啊——”

  银术可大吼着,拉了完颜宗翰起来,两人冲向通往道观后方的小门。完颜宗翰回头看时,正看到那老人放开了长枪,几拳几脚,将殿内的士兵像猴子一样打飞的情景。

  士兵堵住了小门,完颜宗翰与银术可往道观后方冲。对于冲进大殿行刺的老人,他们眼下已经无法衡量对方的力量,那根本已经不是人了,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作为防御的必要,即便是道观的后方,也是有许多士兵的,此时正有士兵朝这里陆续奔来。而就在他们离开大殿之后,大殿之中的老人在迫开周身敌人之后,也猛地跃向了殿内的神像。一路往上飞跃。完颜宗翰与银术可才稍稍跑远,猛的回头,只听砰的一声,那道沾满鲜血的非人的身影撞破了道观屋顶的瓦片,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那身影猛地跃下,踩着附近的墙头狂奔而来。

  此时大殿前方的庭院中,更多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绿林中人死伤近半,但前方的众人也已经突破原本庭院里的防御,冲进大殿之中。在疯狂的厮杀中将拔离速、完颜撒八与残存的卫士逼向道观后方。

  落在最后的行刺者们已经被士兵包围。竭力奋战,试图为前方的人争取片刻时间,前方,战线还在推进蔓延。名为周侗的老人如同杀神一般扑向完颜宗翰。拔离速、完颜撒八也在朝完颜宗翰这边冲来。试图护卫主将。史进挥舞着周侗插在大殿里的那杆长枪。与福禄、左文英以及其余几名武者撕开人群,杀出血浪,不断向前。

  战阵搏杀不同于比武。他们的身上,也都已经带了各种的伤势,而在前方,周侗身上同样也有无数的伤势,然而他挥舞各种拿到手的兵器,砸开周身的敌人,偶尔挥起长枪便直掷向完颜宗翰,士兵护着完颜宗翰在走,有的人被刺穿了,有时候也是完颜宗翰挥刀砸开长枪,或是被银术可拉得狼狈飞窜,寻找躲避的地方。然而眼前,那老人呼啸而来,某一刻,陡然拉近了距离,在道观后院与完颜宗翰隔着几个台阶时,猛地飞扑,重拳挥出。

  完颜宗翰眼见那身影飞扑放大,一匹战马陡然从旁边冲来,那一记重拳轰的打在战马身上,顷刻间,仿佛有战马形状的鲜血飞溅而出。整匹战马,连同上方的骑士,连同后方的完颜宗翰、银术可都被撞得飞滚而出,轰隆隆的去往不远处的墙角。那骑士在地上擦得半身都是灰尘血丝,手持金剑爬起来时,看看艰难起身的完颜宗翰,看看那边的血色身影,惊骇之情无以复加。却正是一路赶来的完颜希尹。

  道观后院这一侧,左文英与福禄等人奋力厮杀,然而距离周侗所在的前方依旧很远,更多的士兵已经从不同的地方冲过来,左文英大喊着:“你扔我过去!”

  福禄抓住左文英猛的一掷,然而女人身形落地时,仍旧陷入了六七人冲过来的杀局里。而史进挥开周身的一名女真战士,用力掷出手中名为“苍龙伏”的混铜长枪。

  龙吟之声划过天空,周侗冲向完颜希尹等人,在半途中接住长枪,猛然刺出,完颜希尹手中的辕王金剑带着光芒斩出,连同拔离速的钢枪、完颜撒八的大刀一齐斩向长枪。

  那带着龙吟的枪势砸得完颜希尹踉跄后退,拔离速的钢枪都已经飞了出去,虎口崩裂。而附近飞来的一根箭矢,也射入了周侗的肩膀。

  周侗只是微微一退,“啊”的一声,第二枪朝着完颜宗翰再度刺来,他的口中,眼中,都是鲜血,宗翰悍然横刀挥斩,完颜希尹也一齐跟上,完颜撒八已是空手,朝着周侗合身撞上来,只听几声巨响,宗翰手中长刀飞上天空,他的双手虎口已经完全迸裂,完颜希尹双手握剑,也被震得不由自主地后退,牙关已经咬得满是鲜血。

  宗翰不断后退,老人犹如猛虎般还在前进,直刺到尽头后猛然横扫,劈开旁边的完颜撒八,甩开扑在他身上的拔离速,长枪在他身后,消失了一瞬间,而后从另一侧跃出。

  剧烈的龙吟震响耳膜,回马枪!苍龙跃起,抬头!冲向疯狂飞退的完颜宗翰的面门,但下一刻,他的脊背已经靠上墙壁,箭矢朝这边射来,有士兵朝周侗猛扑而来,完颜希尹手握金剑试图劈下长枪。

  血光在枪尖绽放开来。

  ……

  视野远离的那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全都是血红色的。

  人世如苦海,肉身做皮筏。许多年来,老人都未曾将这具身体用到这个程度了,他心中知道,极限早已到达,或者,也早已超越过去。

  最后的那一刻,他的眼前已经看不见东西,鲜血已经遮蔽了一切。如果可能,他只是希望能将手中的长枪多刺出去一点点。

  枪锋刺进身体。

  银术可挤在宗翰的身前,看着嵌入他肩膀上的长枪,不知道那枪锋有没有刺穿过去。

  一名士兵砰的撞在老人的身上,然后摔落地面。

  龙吟蓦止……

  宗翰看着眼前的血光,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完颜希尹手握长剑,剧烈的喘息,发出了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笑声,而后他“啊——”的发出如负伤猛兽般的吼声,手中的长剑,朝着前方手握长枪的老人,猛地斩下——

  战斗还在进行,一拨一拨的士兵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这染着烽烟的、秋日的黄昏里,将反抗者们的身影淹没下去……

  天地寥廊……

  **

  景翰十三年秋,金国分东西两路伐武,由金国元帅完颜宗翰带领的西路军自雁门关一线南下,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八月初七,忻州城破,超过十万军民遭女真军队俘虏、屠杀。

  八月初九,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挟福禄、左文英、仇鹤年等数十武朝义士行刺女真元帅完颜宗翰,重伤女真将领十数人,力竭身殒,终年八十二岁。

  周侗等人的行刺,并未影响女真南下的步伐,不久之后,完颜宗翰率领的西路军还是挥师进发太原,而东路军已经踏过河北三镇,飞速南下。但他的死所带来的影响,在这之后,才陆续发酵、扩大,甚至在此后数年、十数年里,贯穿和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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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七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上)

  泥泞之中,黑色的、被烧成炭的房屋,一具一具的尸体

  雨停下不久,这是被兵祸屠过之后的村庄,雨水冲散了原本的火焰与血腥,却将一切汇成更为难以形容的气味,令人闻之作呕。旁边小山坡上的林子里有三名骑士骑马站在那儿,正在往这边看。

  为首的那名骑士留着胡子,穿一身书生袍,看来颇为从容淡定。他一手拿着个本子,另一只手上拿了支细毛笔,往腰间的小墨水袋里沾一沾墨水,便在本子上对着这屠杀后的一幕做着涂鸦,画上一阵之后,还会将毛笔笔尖往舌头上舔一舔,然后吐出一口黑色的口水。

  后方两人大概是武朝的官兵,看看天色,其中一人低声道:“成大人,我们已经在此逗留很久了,再不走,说不定遇上女真斥候……”

  那姓成的大人添了几笔,然后拿着本子晃了晃,轻轻吹了吹,过得片刻,墨迹稍干了,才收起来。缓缓开口。

  “粘罕主力屠忻州,完颜娄室破代州。估计过不久,就要到太原。”他的语调不高,带着些许淡漠,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这成大人的话让两名官兵面有难色,好在对方也只是随口感叹,过得片刻,一勒缰绳:“走吧,快些回去,莫要被女真斥候撵上了。”

  三骑便绕了树林而走,飞快地离开。

  ************

  龙城太原,秦绍和站在城门外的小土坡上。看着大队大队的百姓往城内涌进去,更远处的原野上,有大片大片被收割起来的稻子,也在往城里转运。

  不久之后,有一队骑士尽量分开人群,从远处过来,风尘仆仆的。为首的穿书生袍的男子下马之后,朝秦绍和躬身行礼:“大人。”

  “舟海,怎么样了?”

  “代州城破,忻州城被屠尽。城市附近亦受波及……惨烈无比啊。”成舟海目光冷峻地看着他。然后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后方,“若非亲见,难以想象。”

  “不难想象。太原也近了。”秦绍和回头看了看高耸的太原城墙。他是今年调任的太原知府。童贯在时。听令于童贯麾下,此时童贯已经南遁,便剩下他与掌军的王禀一起镇守此地了。

  作为秦嗣源的长子。秦绍和素来秉承君子之道,为人谦和,唯有这次童贯弃太原而走,秦绍和几乎当成与童贯翻脸吵起来。当然,此后楚国公的心意未改,南下而去,秦绍和自然也只能与王禀一同挑起担子。

  这一次女真人的南下,攻城略地速度之快,令得武朝一方的防御看起来俨如纸糊一般。秦绍和也好,成舟海也好,对于军队的作用,已经没有了估算的依据。朔州也好、忻州也好、代州也好,前一刻还说金兵进犯,下一刻似乎就已经开始屠城。太原的城防固然比那些城池坚固,但能够守住多久,谁的心中都没底。

  远处的原野上风走云飞,太原的墙头,大量的工事也在随着军民的进城而构筑起来。由西面、北面传来无数的讯息,其中也有武者行刺完颜宗翰的,虽然听说杀了一些将领,但由于完颜宗翰只是受伤,对于太原城的估计,就仍不能乐观。

  看起来,或许过得几日,所有的人就都要死了。

  望着这一片一片避祸的人群,秦绍和与成舟海等人的心中,未尝没有这样的念头闪过。但既然身处此地,也唯有拼尽全力的一搏。片刻,成舟海去往城内,召来竹记在太原城的负责人,开始做大家擅长的、煽动全城军民一齐参与守城的工作。而秦绍和在片刻的放松之后,也走上城墙,更多的指挥忙碌起来。

  不久之后,已经坐稳河东水陆转运副使位置的李频,也随着大量转运的军民物资进入城内。

  即便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等待在他们面前的,会是怎样一场艰难而又漫长的战斗……

  京城,潇潇雨歇。

  阴沉的天气,师师从睡梦里醒来,时间还是下午,矾楼中已经热闹起来了。

  因为北面打仗的原因,最近几天矾楼的生意变得格外好起来。来往京城的大商户,进出朝廷的官员,乡下进京的士绅名士,挥斥方遒的书生,都往这里聚集过来。

  战争的阴影笼罩下来,在北面有生意的商户要转移利益,需要进京来疏通关系;担心家中产业受损的士绅们要向熟悉的官员打听战局的变化;朝堂之上,有各种利益牵扯的官员需要私下串联;慷慨激昂的书生要来这里大论朝政,抒发胸臆。凡此种种,一片忙乱的热闹。

  也有决定投笔从戎,北上抗敌的书生,被人请来矾楼,诗酒相送,并且互相约定,不久之后,将在北地见面。

  每及于此,师师总要不由自主地想起已然北上数日的宁毅,他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有人诗酒以贺,只是安顿好家中妻儿,便就那样走了。师师到现在也不清楚他北上的具体目的,想是大事,但他也叮嘱了家里人的南下。

  “事情可大可小,最近有可能的话,往南边走一走也好。”

  这是宁毅离开的那天下午对她说的话。当时宁毅只是将她叫到家里,交代了暂时要北上的事实,后来却还是对她说了这一句。师师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多少猜到宁毅北上,是为了预防女真南下的战事,那么这句话的深层意味,就变得可怕起来了。

  当时她神色愕然地望了宁毅半晌,然后才低声问:“有这么糟糕吗?”宁毅也只是郑重地点头:“可能性是有的,有备无患。”

  他当时正在家中指挥收拾北上的东西。神色太过淡然,话语太过镇定。师师当时心中震撼,甚至都没有叮嘱他北上小心。

  后来想及此事,认识他这么久,他对付梁山匪人,在汴京开店、做生意、收留孤儿、招募大量工人,让竹记跟人讲述那些文人卫道、武者为国的故事,为了赈灾殚精竭虑,还得罪了许多有背景的人,导致隔三差五的受到刺杀。一直以来。他都是从容以对的。但显出那天那种淡然而随意的神情,或许也说明,他又要开始认真做事了。

  这一次,是为了迎击女真人。纵然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也能够猜到其中的凶险的。

  他离开后。师师心中耿耿于怀的。是未曾对他说过一句小心。有时候她心中也想,他让家人南下,也顺便叮嘱自己。莫非对自己的感情与对家人的无异了么?这样想的自己,又是否对宁毅动了男女之情呢?

  后来又想,对这样的人,无论是谁,她也是要说一句小心的,更何况他又是自己的儿时好友呢。如此一来,心中也就释然,不再在儿女之情上多纠结了。

  此后,矾楼里的消息,也是纷繁复杂、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她细心地听着,时而听说郭药师的投降是受了谁谁谁的迫害,时而听说完颜宗翰已兵逼太原,有时候也听人说,宗望在河北吃了个大败仗,也有说武成、武奉两军要夹击宗翰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朝堂之中,也是各种各样的消息,有人主张何谈,有人主张出击,有人主张坚守,据说,种师道大帅的西军不日便要开拨过来,也有悲观者,说金人的军队将推至汴梁城下的——这一消息来自国公爷童贯,师师注意到,倒是与宁毅的想法有些类似。而后,汴梁城附近,似乎也已经开始坚壁清野的准备,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人的迁移,被人大骂暴政……

  以师师的信息能力,往日里是可以清晰地从混乱的消息里理出线索的,这一次却不那么容易了。而在这其中,她也看不到北上的宁毅,如今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事情。附近的武朝军队,似乎都在北上,预备迎击女真人。这样的情况下,宁毅为何还会觉得汴梁将有危险呢?

  这样的情绪里,至于宁毅曾说过的让她南下的建议,她反倒不愿多想了。这熟悉的城市啊,她不能如他一般的往北而行,总还是能等待结果,守在这里的。

  雨停后的水滴自檐下滴落,风从庭院里吹来,抚动她身上薄纱的衣裙,带来阵阵的寒意。楼内的喧嚣隔着墙壁,往院子里传过来,丫鬟也来了,带来了两拨人一齐求见的消息。她拉了拉衣领子,望向外面仍被乌云笼罩的阴郁的天空。

  唉,天凉好个秋啊……

  一场庞大的坚壁清野,正在北面的大地上展开。无数的消息如同雪片般的朝南方汇集,位于这片消息的中心地带,前行的马车上,宁毅正在整理着大量的消息和资料,偶尔对一些有用的东西,发出能够让竹记做反应的、偏门的意见。

  许许多多与坚壁清野进度相关又无关的信息,也在汇集,因为距离的关系,他知道的要比京城更早。

  宗翰破忻州,西路军的完颜娄室破代州,东面,完颜宗望以郭药师常胜军为前锋南下,彭祖辉率领六万大军于棣州以北迎击完颜宗望,被郭药师大破,彭祖辉携八千溃兵南逃,棣州被破后遭屠城,女真东路军往济南方向疾驰等等等等……

  女真人进军迅猛,而此时正值秋收,大范围的坚决的坚壁清野几乎不可能顺利。朝堂之中又有大量的诘问与攻讦,认为北面的坚壁清野,对阻止女真人来说毫无意义。各种问题几乎是在入手的第一时间就拔升到巅峰,宁毅手头上的时间极紧,尤其是在最初的时间里,不断地归纳讯息,发出各种简洁又明确的指令。因此当祝彪将那个信息拿进来时,他也只是简单地看了看,放下,然后又拿起看了看。刷刷刷的在上面做了些修改。

  “交给董方宪,加入宣传计划,特级,推他上神坛。”

  祝彪迟疑了一下,实际上他并不负责亲自给宁毅递消息,此时过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消息他觉得太重要,但随后还是接过来,掀开车帘出去。

  马车继续行驶,不时有人过来敲打车壁,大概半个多时辰之后,另一份东西来了,上车的人,也正是竹记中负责宣传的董方宪,将一份文稿交给宁毅,宁毅拿着看了看。

  “死的八名女真将领的背景可能还要细查,但手头可用的就是这些,之后逐渐加厚,您看这个可不可以。”

  宁毅飞快地看过去,拿着毛笔划了几点,而后飞快地说道:“除了有名字的八个人,其余的是粘罕身边的精锐要做强调。数字不能含糊,你这是说他们死伤过百没有震撼力,往上加,死伤两百六十八人吧,死一百二十七其余受伤,就这么写。”

  “若有人问我们怎么弄清楚数字的……”

  “就说粘罕军中自己统计的。”

  “是。”

  董方宪拿着文章下去了,宁毅继续处理事情,过了半个时辰,第二稿交了过来,宁毅看了看,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拿走。

  马车继续前行,堆积的事情也继续处理,暂告一段落的时候,车辆停下来,宁毅准备走出车去活动筋骨,起身时想起了什么,翻弄着桌上的各种消息,而后才轻声叫来一个随从,让他去取东西。

  走出马车时,远处有惨淡的夕阳,随从跑回来,将他先前让祝彪交给董方宪的纸条拿了回来,上面便是那份原始的信息了,他坐在马车的车辕边看着上面的字。

  “八月初九晚,周侗于忻州城率领绿林群雄刺杀粘罕,杀女真军中将领赤仙、术穆图、翰尔果……等八人,女真军中大将粘罕、完颜希尹、银术可、拔离速等人皆负轻重伤势……已知参与刺杀者有……周侗殁……”

  他一天之中看到诸多消息,惨败、屠杀不一而足,但或许是因为这则消息里有某个认识的名字的缘故,令他的心情低落下来了……

  祝彪也带着复杂而低落的神色,从旁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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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九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上)

  山东东平府,阳谷县。

  黑色的烟柱随着燃烧的火焰升上天空,噼噼啪啪燃烧的,是金黄的稻穗,空中弥漫着米粒被烧焦的气味,而后,是脚步与呼喊的声音,混成一气。视野间,道路上全是奔走来去的人群,慌忙的脚步,各种各样的呼喊声。

  “……要走啊,女真人的骑兵,已经打过来了啊,快去城里吧。北面好几个大城都被屠了,你们知不知道,棣州的人,全都被杀光了,鸡犬不留啊……”

  前方官员的呐喊声,汇在人群里,变得断断续续的。有妇人背着筐,拿着镰刀冲下稻田,哭喊着拼命的收割。衣衫褴褛的老妪尖叫着冲向路边的皂隶:“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啊,我不走啊!让女真人来吃了我这把老骨头……你们作孽啊……”

  有人拦住了老妪,那老妪挣扎着,最后摔倒在地上,脑袋磕上了石头,接着便是满头的血。人声的混乱嘈杂里,在道路的一侧,村民与士兵之间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县令奔跑而来,口中叫着:“不要打,不要打。”忽然额头上被飞过来的石头砸了一下,鲜血也从头上流了下来。

  这片刻的冲突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秋风呼啸而过,火助风势,将田野上的大火远远的推开了,仿佛是一张红黑色的长毯,随着稻穗、草丛,铺向远方的树林……

  乱局里的众人远远的望去,都被那巨大的火焰惊呆了。

  由阳谷县往西。河东西路、河北路的大部分地方,都延绵在一片阴沉的秋雨里。雨水在阴霾的天空里哗啦啦的降下,由北往南的道路上,披着蓑衣、背着包袱的行人、装着行李的驮马、大车拥挤着南下,老人不耐寒雨,摔倒在地,妇人怀中的孩子被雨水淋湿,哇哇大哭。沿途的驿站、酒楼,被迁移的行人挤满。

  秋雨里的黄河岸边,所有的渡头。悉数满员。起伏的波涛中,所有的船只都在不断的来回穿行。

  景翰十三年八月中旬,一场巨大的坚壁清野开始了。

  “呼,年轻真好……”

  东平府南面。一个人群来去。繁忙嘈杂的院落里。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宁毅从房间里出来,洗过脸后,发出了如上感概。远处是如火的云霞。

  院落外不时有奔马跑来。递过来各种消息,从西到东,河东东、河东西、京东东、京东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将近二十个州,近百余县城的现状,都在这里汇总过来,竹记的幕僚团成员进进出出,对这些信息做出归总,拟定对策,同时也等待着宁毅或者闻人不二的批复。

  秦绍谦从院外大步走进来,武瑞军的军营此时便在这附近,几日以来,也有各种行动,秦绍谦偶尔会过来串门。宁毅笑起来:“我刚起床,本来该说早上好,但看看已经快天黑了。二少过来,是有什么好事情……”

  “宗翰攻太原,昨天开始了。”秦绍谦手上拿着一份情报。

  宁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伸手将情报拿过来,旁边走过的幕僚成员递过来一张纸,低声道:“我们方才也收到了。”

  宁毅便拿着两张纸在那儿看。事实上这已经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而且对于宁毅这一块来说,情报发过来的意义也只是看看。但消息的确认,意味着太原围城局势已定,秦绍和、李频、成舟海等人,都已经陷在里面了。因为有熟人,这消息或多或少看得有些沉重。

  “远在天边的事情,昨天开始攻,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破了。我只是拿过来给你看看,又不是立恒你的事,何必操心呢。”眼见宁毅微微蹙眉,秦绍谦的笑容反而豁达,伸手拿回了情报。

  宁毅看他一眼:“太原是坚城,应该没你说的这么快。”

  “我那大哥,平日里看起来比阿爹还迂腐,实际上兵书他读得比我多,守城他是懂的,不会瞎指挥。城里有你竹记的人,还有成舟海,我最明白他了,他是个毒士,配合你手下的人,真到撑不住,他能把全城的人都赶到城墙上去。我也觉得不会就破,若这样还破,那就是命数使然。”秦绍谦一脸大胡子,笑得简单,“最重要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太原的事,你我呢,担心都没用。”

  “能想得清楚就好。”宁毅笑了笑,“那你这边呢。”

  “便是要来跟你说这事。”秦绍谦道,“准备出兵了。”

  宁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晚霞,便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

  八月中旬,黄河以北,已经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

  继完颜宗翰、完颜娄室下忻州、代州后,稍作调整,女真人西路军驱赶着数万百姓与俘虏,将兵锋推向龙城太原。

  东面,以郭药师的常胜军为先锋,完颜宗望率领的西路近十万大军在威慑济南之后,未作攻城,而是在郭药师的带领下,直线往西南方向插入。大军快速进入济南、大名、东平三地之间的中央区域。

  女真人兵锋滚滚而来,一路摧枯拉朽。东路军在突破燕京、突破河北三镇后,一路上几乎不见停留,沿途上的武朝军队,或是被迅速击溃,或是在防线都还未组成前就被大军甩在了后头。此时又已经进入局势微妙的境地。

  眼下在这周围,戍卫济南、大名、东平等地的厢军,以及武威、武胜、武瑞等三支军团组成的大军共二十余万,都已经随着战局的开始被调动起来,正呈犄角之势围向女真的东路军,气氛肃杀。大战眼看又是一触即发。宁毅随着武瑞营来到东平才不过三日,坚壁清野的状况也才刚刚运作起来,大战已经逼到眼前了。

  这大战的节奏并非是武朝决定的,而是源自女真人,一旦这二十多万军队再稍作迟疑,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就将突破大名、东平一带,直入中原腹地了。

  但所谓的一触即发,对于局内人来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官话。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以郭药师为先锋,从他的前锋部队威慑济南引而不发开始。这方圆数百里范围内的整个局面就已经完全被女真人控制住。说起来是三个方向上囤积了武朝的二十多万大军。实际上打起来谁敢出动还真难说得紧,三个方向上军队大多在扯皮,棣州屠城后,谁也没做好硬战的心理奠基。但女真人就要从包围圈大摇大摆地冲过去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哪怕对宁毅来说。都是如此。

  “五万人去守寿张县。你对面可是宗望跟郭药师的十万人,不论如何,二少。这次我都没办法买你赢啊。”

  夕阳彤红,宁毅压下手头的事物,与秦绍谦拿着酒肉走出了院子,在附近的草坡上看着远处的军营说话。秦绍谦喝了一口酒:“至少有二十多万哪。”

  “大名梁中书,济南张幼擎那帮人是什么德行我不好说,打仗我也不懂,但你若真信了,我就送你四个字。”

  “哦?立恒有何见教?”

  “风林火山。”

  “孙子兵法啊……”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钱财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草坡上秦绍谦愣了一阵,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道:“那我怎么打啊?”

  “……是啊。”宁毅喝了一口酒,也低喃了一句。

  秦绍谦道:“但不管怎样,去总得去的。不管怎样,我也想与完颜宗望、郭药师这等当世名将较量一下啊。”

  秦家两兄弟一文一武,往日里在外做官,但由于秦嗣源对宁毅的看重,偶尔回来时,双方的来往还是有的,秦绍和秦绍谦将宁毅视为乃父的同道甚至是衣钵传人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朋党甚或是家人,关系委实不错。但这一次,女真人来得迅速,宁毅才刚刚北上,秦绍和陷于太原,秦绍谦也已经要去寿张直面完颜宗望,无论如何,这感觉就终究让人有些复杂。

  秦绍谦口中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有着对战当世名将的豪迈,宁毅也知道他有本事,但武朝对于将领的掣肘原本就深,他作为武瑞营都指挥使,可以统军打仗,但对于军队的最高管理,反而属于他上头的文官,也就是现在的东平府经略安抚使。

  像秦绍和虽然是文官,但他镇守太原,反而对太原的军队有着最高指挥权。而秦绍谦,不光上头有着能够说话的文官,他真正统领武瑞营也不过一年时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对于军队的管理,还根本没办法深入这支大军的方方面面。就算因为秦嗣源这个强势老爹的照拂,文官对他的制衡稍微少些,要说他就能带着武瑞营这支军队挡住女真十万大军,那也是任谁都没法相信的事情。

  秦绍谦自己,当然也不见得有信心,只是事到临头,作为军人,便不再多想了而已。宁毅自然也是明白的,说了之前的几句,两人喝了一会儿酒,秦绍谦才开口问道:“立恒觉得这次大战结果如何,若是打输了,我们赔多少钱才能了事?”

  “二少觉得只是赔钱吗?”

  “黑水之盟也是赔钱,女真二十万人,占不了我们的江山吧。”

  “黑水之盟辽国已迟暮,拿了岁币就满足了,女真刚刚建国,正在进取之途上,所以很难说。”宁毅迟疑了一下,“而且这几年做死的事情做太多了。”

  秦绍谦沉默半晌,看着宁毅:“我是武人,只打仗,立恒你是文人,跟我阿爹一样,懂大局,你真觉得,到这一步了?”

  远山迟暮了,两人以往虽然交情不浅,也这次刚刚见到几天,事物繁忙,也没有很多的时间闲聊,但到得此时,酒助谈性,秋风吹过来时,反倒多说了好一会儿。

  “我不确定。”宁毅将酒壶给秦绍谦递过去,道,“不过有些东西是一家之言,可以瞎聊一下。这几天里这边来了各种消息,不光是金人打到哪里了,也不光是坚壁清野的事情。从女真人南下开始,各地的反抗,就没有停过。先有周侗周宗师率领七十多人刺杀完颜宗翰,然后河北三镇,有个小县城叫双河,县令杜永年为了掩护五千多人撤离,带着三百多人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他们藉由地形,与五百多女真骑兵苦战了两个时辰,全军覆没以后,杜永年被俘,待到完颜宗望座前,对方看他英勇,跟他说几句话,杜永年从头到尾对宗望破口大骂,最后被枭首示众了。”

  宁毅一面说,一面喝了一口酒:“然后是河北古山寨……本来是个匪寨,但是你知道,很多人家人还是在山下的村子里,女真人过去的时候,把村子屠了。山寨里有一百多人,在寨主王诚的带领下,埋伏女真大军,直冲本阵,一次冲锋,全死了。王诚之后,杨威镖局总镖头杨孝在遣散镖局伙计与家人后,孤身行刺完颜宗望,他是周侗的弟子之一,同时,有绿林大豪何望带着十多高手,同样是刺杀宗望……这几天的时间,这类消息零零总总,就没有断过,我让手下把它们编成故事拿去说了。二少听了以后,觉得如何?”

  “好啊,都是英雄。”秦绍谦微微肃容,拍了拍大腿,表示尊重,“我武朝能有这些人,尚有希望!”

  “不,正是出现这些人,代表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宁毅也有了三分醉意,手指在空中挥了挥,“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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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

  “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

  秋风霍霍,草坡上像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浪,晚霞的褪去使得傍晚的凉意渐渐升上来了,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倒都不是什么问题。宁毅说完之后,秦绍谦想了想,却是轻声嘟囔:“虽然有点不懂,但开国红利那东西,不是早就挥霍光了吗……”

  “挥霍完后,就开始动国本了啊……”宁毅笑了笑,“二少信因果吗?”

  “身边几个女人是信的,我嘛……不信这东西。”秦绍谦拿起手上戴着的一串珠子晃了晃,“我记得立恒也是不信的吧?”

  “我信凡事有因便有果,不信因缘果报。”

  “有何不同么?”

  “是个算学题。”宁毅喝了酒,想了想,远处的军营和院子里已经渐渐亮起灯火,人的痕迹汇聚在这垂暮的天色下,过得好半晌,他才继续说起来。

  “我们每个人,做一件事情,必有因果,这当然是没错的。大的方向上,我们杀张觉,让女真人觉得我们懦弱,觉得我们懦弱,开始来打我们,你杀了一个人,他的家人要找你报仇。而在小的方面,秦相以往做的事情,在二少你面前说的话,你看到的东西,导致二少你现在的性格,女真人来了,虽然知道未必能打过,你也不会选择逃跑……”

  “那是当然!”秦绍谦笑了笑。

  宁毅也笑着:“每一份因果的出现,计算起来当然很复杂。但我们每做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导致其它的一些事情,一些影响。这个果,有些是积极的,有些是消极的。问题在于,因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固定的,而果的降临。对每个人。都是随机的。”

  秦绍谦皱着眉头,明显的迷惑起来。

  宁毅便拿着跟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个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假设一个社会上有十个人。他们做好事也做坏事。在这一天里。每个人制造了一个正一、一个负一,那就每样有十个了,但是他们在一个整体的社会里。每一个正一负一的降下,都是随机的,然后很有可能这个人能得到两个正一,一个负一都不会有,他走运了,另一个人,头上降下两个负一,他就得倒霉。也许是被人冤枉,也许是遭人排挤……而他的底蕴如果不够,得到个负十都有可能,撑不住的人,就得死了。”

  秦绍谦吃着东西,想了一会儿:“那这也并非全然随意啊,我杀了一个人,他家人必然是找我报仇啊。”

  “可因果的计算,并非简单的加减,每时每刻,无数人的因都要交织在一起,这就麻烦了。”宁毅笑着,“你杀了这个人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了,被人欺负,遭人白眼,为了报仇,他做了许多坏事,为了杀你,他也先杀了不少人练手……但也有可能,他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时候,有人怜悯他,给了他好的生活,化解了他心中的仇怨……所有人的因果,汇集在一起,最后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撇开天灾,总量基本上是不变的。”

  “像是有点意思……”秦绍谦道,“那与红利什么的,就有何关系?”

  “我们制造因,引出的果里,对国家,当然有有利的,也有有害的。国家是个庞大的体系,通过这个体系的运作,每一天它都会吸收这些因果,通过法律之类的手段,尽量将这些因果均匀地降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附近的亲兵点来了火把,在旁边燃起篝火,宁毅敲打着地上的小圈。

  “国家建立之初,人们都积极向上,而且都经过了战乱,知道安宁的来之不易,居安思危,不会轻易去制造那些损害国家的因——也就是不做损害国家的坏事。因为这个国家也年轻,所有的制度都很敏感,也会对这些事情迅速做出反应。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国家是不断变得强大的。但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些人获得了很多的正方向上的因,成了地主、成了大家族、成了朝廷里的小圈子……”

  宁毅没有说完,秦绍谦点了点头:“这就懂了,接下来该往下掉了。”

  “没错。”宁毅也点头,“一个利益集团的出现,首先就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会行些小善,创造一些正数,但他还是会不断扩大自身。想一想,一个大官的家里,收了十万户农民的地,他就算少收些租子,他一家人创造的正数还是很少的,而这十万户,最起码的,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谁会觉得这国家跟他有关系呢?他们也许淳朴,但他们抗风险的能力不足,当多降下几个负数到他们头上,他们家破人亡了,接下来,就会变成一个持续制造负数的机器,以此类推,国家只会每况愈下,这也是人性决定的。”

  宁毅继续说道:“国家后期,负数越来越多,能对国家有利的正数越来越少,而国家的机能受到影响的时候,负数的消化,也不能均匀了,有时候忽然一大堆负的因果掉你头上,冤假错案、或者是你经受不住的大波动,扛不住的人,就只能去死。”

  “而当国家崩溃的时候,整个国家的层次上,已经积累了很大很大的负因,它们是历史的欠账,是必须要有人来还上的,一个人能还多少,哪怕碰上再小的一部分,都要用人命去填,一个国家的人制造的负数,就要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命来填了。这是……我所了解的因果。”

  秦绍谦看着他画的几个圈,在火光里明明灭灭:“那立恒还说不信因果?”

  “是信因果。不信果报。”宁毅点了点代表十个人的圈圈,“这每一个负值,降到人的头上,几率都是平等的,你我都一样,只是承担风险和厄运的能力不同。在武朝,一亿人受到好运坏运的可能都是平等的,但具体会收到多少,降下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但如果扛不住。你就死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世可活。如果有一万世可以轮回,那我们就真有完全的平等,可若是没有轮回,就只剩下运气和认命了。”

  “有轮回。便有果报。你制造善因。善果总会回来,但是我……”宁毅说到这里时,明显顿了顿。随后才道,“但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不信果报。”

  风从天上吹过去,有夜鸟在飞。两人说道这里,都沉默了许久,而后彼此喝酒。秦绍谦虽为武人,行事也比较率直,但不代表他没有智慧。宁毅的说法,他仔细想想,终究还是能懂的,那结果,便太沉重了。

  “立恒觉得,我武朝……就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我不确定。”宁毅道,“也许不至于崩溃,但善因恶因的出现,明显已经不均匀了。国家已经不够强,遂有外敌入侵,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命就会填进去。也有一些人,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免疫力吧,会主动迎上去,消化大量的恶果,但他们扛不住,就要死,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英雄。”

  秦绍谦眼中亮了亮,喝了一杯酒:“那立恒觉得,须得多少人命才够?”

  “我知道你想填,但不是有人命就够的。”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记,这个国家欠账了。重要的是,人死之前,能把债还上,还不上债,所有人死光了,顶多就是把负数变成零,从头再来。”

  他顿了顿:“所以理论上来说,要还债,唯一的方法就是有很多人还活着,并且能够不断地产生这个正数,找到一个产生正数的办法,不断抵消那些负数。一个人抵消不了,一万个人来,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来,当一百万人变成整体,他们就能均匀地消化一个大数。”

  “历朝历代,所谓革新者,都是在打造一个新的体系,让一个朝代的人以新的办法,产生更多的正数,但是……虽然说一个体系可以均匀消化那些大的负数,实际上总是有多有少的,所以,有的革新者失败了,家破人亡,有的革新者成功了,他延续了一个国家的寿命,但同样的,他也家破人亡。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可以扛得住的因果。”

  宁毅笑了笑:“所以说起来,我固然欣赏在眼前的侠之大者,说书的时候也让他们去说,但本质上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一个国家就像是千里之堤,人在其中,制造善因恶因,就像是蚂蚁,有修补,也有蛀空,但很多人大部分时间是在破坏一个国家。吴乞买誓师时,徐泽润大骂吴乞买,据说死得很慷慨,他在老家有良田千倾,欺男霸女,甚至好几个冤案要归在他头上。很多人说起外族打来,誓与其不同戴天,仿佛这就是大节,是什么爱国,其实不是,那种说‘我至少大节不亏’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人们若在平时就做个好人,不当贪官污吏,那才是爱国。国家若非让这些负值弄垮了,没有实力了,外族又怎会入侵呢?又怎会需要这些英雄的出现……”

  夜色迷离,星野天河,声音沉默下来。秦绍谦喝了酒,哈哈笑了两声,篝火燃烧中,视野那头是灯火通明的院子,灯火通明的军营,灯火通明的东平府,远远近近的田野、乡村与水路。不多时,他们岔开话题,说起坚壁清野的问题,衮衮诸公的言论,说起其它的务虚的东西。直到两人从那山坡上起来,预备下去时,宁毅才叹了口气,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

  “二少,我瞎扯了这么多,打仗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武朝会怎样,还很难说,但是做实事的人,有时候凡事不能太执着。”

  秦绍谦浑身酒气,长长的打了个嗝,片刻,也望向了宁毅:“我知道立恒你说的意思,然而我此时若退,我与那些我瞧不起的家伙,又有何区别?立恒,我是秦家的儿子,家父在朝中,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不迎击,家父又要受到多少攻击?立恒你学识渊博,若真有正确之途,倒也不妨说来听听啊。”

  他最后这番话,说的是有些讽刺的,女真人已经以如此速度杀至眼前,他迎上去,要说能胜,那是笑话。自己手下兵将五万,对方是十万人,自己统领武瑞营才一年,上面官最大的还是个文官,而光是一个郭药师,经营燕京数年,朝廷对他不仅没有节制,而且是以燕云六州全力向他输血。再加上女真人灭辽国时的战绩,对比曾经的武瑞营实力,这种仗,哪怕霸王项羽、战神吕布、白马陈庆之再世,恐怕都难有胜算。但他又能有多少选择呢。

  这些事情,圈内人也都是多少能看到的。

  “世事至此,做什么都不对,你不去,跟那帮家伙没什么两样,你去了,损兵折将,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我的坚壁清野也一样,很可能因为这场迁移,被我饿死的人比被女真人杀死的人还多,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对二少你,你问我怎么才对,那我只说两点,能做到任何一点,你怎么样都行。”

  宁毅也颇有醉意地挥了挥手:“第一!你能干掉它们一半人,第二!你能把女真大军拖在这边十天半个月。这两点有任意一点可以做到的,二少,麻烦你死在那里,如果做不到,你死了,我当你是懦夫!”

  他叹了口气:“杭州有钱老,如今有周侗,我很敬重他们,但钱老做学问,是务虚之人,周侗是自己一个人。二少你是将军,忍辱负重,也得活着。就像我说的,重要的不是人命,不是零,而是你得制造正数,才能帮人把债还了。”

  秦绍谦神色严肃起来,他望向远处的军营,再望向天空,没有说话。宁毅的这番话,恐怕跟他最初的打算是不一样的。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武瑞军拔营转向寿张县方向,预备阻击完颜宗望的西路军。

  宁毅站在草坡上看着五万多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来。

  而此时,摆在他的面前的,也有着足够严重的问题。那是关于正式展开的坚壁清野工作的。

  女真南侵,有人惶然避开,有人逆流而上,但随后他们就发现,他们都要被那轰然而来的洪流波及、裹挟进去了……

  就在宁毅与秦绍谦的这场谈话之后不久,最大的混乱就以谁都无法抵御的狂暴姿态,在中原腹地轰然爆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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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

  “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秋风霍霍,草坡上像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浪,晚霞的褪去使得傍晚的凉意渐渐升上来了,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倒都不是什么问题。宁毅说完之后,秦绍谦想了想,却是轻声嘟囔:“虽然有点不懂,但开国红利那东西,不是早就挥霍光了吗……”

  “挥霍完后,就开始动国本了啊……”宁毅笑了笑,“二少信因果吗?”

  “身边几个女人是信的,我嘛……不信这东西。”秦绍谦拿起手上戴着的一串珠子晃了晃,“我记得立恒也是不信的吧?”

  “我信凡事有因便有果,不信因缘果报。”

  “有何不同么?”

  “是个算学题。”宁毅喝了酒,想了想,远处的军营和院子里已经渐渐亮起灯火,人的痕迹汇聚在这垂暮的天色下,过得好半晌,他才继续说起来。

  “我们每个人,做一件事情,必有因果,这当然是没错的。大的方向上,我们杀张觉,让女真人觉得我们懦弱,觉得我们懦弱,开始来打我们,你杀了一个人,他的家人要找你报仇。而在小的方面,秦相以往做的事情,在二少你面前说的话,你看到的东西,导致二少你现在的性格,女真人来了,虽然知道未必能打过,你也不会选择逃跑……”

  “那是当然!”秦绍谦笑了笑。

  宁毅也笑着:“每一份因果的出现,计算起来当然很复杂。但我们每做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导致其它的一些事情,一些影响。这个果,有些是积极的,有些是消极的。问题在于,因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固定的,而果的降临。对每个人。都是随机的。”

  秦绍谦皱着眉头,明显的迷惑起来。

  宁毅便拿着跟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个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假设一个社会上有十个人。他们做好事也做坏事。在这一天里。每个人制造了一个正一、一个负一,那就每样有十个了,但是他们在一个整体的社会里。每一个正一负一的降下,都是随机的,然后很有可能这个人能得到两个正一,一个负一都不会有,他走运了,另一个人,头上降下两个负一,他就得倒霉。也许是被人冤枉,也许是遭人排挤……而他的底蕴如果不够,得到个负十都有可能,撑不住的人,就得死了。”

  秦绍谦吃着东西,想了一会儿:“那这也并非全然随意啊,我杀了一个人,他家人必然是找我报仇啊。”

  “可因果的计算,并非简单的加减,每时每刻,无数人的因都要交织在一起,这就麻烦了。”宁毅笑着,“你杀了这个人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了,被人欺负,遭人白眼,为了报仇,他做了许多坏事,为了杀你,他也先杀了不少人练手……但也有可能,他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时候,有人怜悯他,给了他好的生活,化解了他心中的仇怨……所有人的因果,汇集在一起,最后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撇开天灾,总量基本上是不变的。”

  “像是有点意思……”秦绍谦道,“那与红利什么的,就有何关系?”

  “我们制造因,引出的果里,对国家,当然有有利的,也有有害的。国家是个庞大的体系,通过这个体系的运作,每一天它都会吸收这些因果,通过法律之类的手段,尽量将这些因果均匀地降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附近的亲兵点来了火把,在旁边燃起篝火,宁毅敲打着地上的小圈。

  “国家建立之初,人们都积极向上,而且都经过了战乱,知道安宁的来之不易,居安思危,不会轻易去制造那些损害国家的因——也就是不做损害国家的坏事。因为这个国家也年轻,所有的制度都很敏感,也会对这些事情迅速做出反应。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国家是不断变得强大的。但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些人获得了很多的正方向上的因,成了地主、成了大家族、成了朝廷里的小圈子……”

  宁毅没有说完,秦绍谦点了点头:“这就懂了,接下来该往下掉了。”

  “没错。”宁毅也点头,“一个利益集团的出现,首先就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会行些小善,创造一些正数,但他还是会不断扩大自身。想一想,一个大官的家里,收了十万户农民的地,他就算少收些租子,他一家人创造的正数还是很少的,而这十万户,最起码的,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谁会觉得这国家跟他有关系呢?他们也许淳朴,但他们抗风险的能力不足,当多降下几个负数到他们头上,他们家破人亡了,接下来,就会变成一个持续制造负数的机器,以此类推,国家只会每况愈下,这也是人性决定的。”

  宁毅继续说道:“国家后期,负数越来越多,能对国家有利的正数越来越少,而国家的机能受到影响的时候,负数的消化,也不能均匀了,有时候忽然一大堆负的因果掉你头上,冤假错案、或者是你经受不住的大波动,扛不住的人,就只能去死。”

  “而当国家崩溃的时候,整个国家的层次上,已经积累了很大很大的负因,它们是历史的欠账,是必须要有人来还上的,一个人能还多少,哪怕碰上再小的一部分,都要用人命去填,一个国家的人制造的负数,就要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命来填了。这是……我所了解的因果。”

  秦绍谦看着他画的几个圈,在火光里明明灭灭:“那立恒还说不信因果?”

  “是信因果。不信果报。”宁毅点了点代表十个人的圈圈,“这每一个负值,降到人的头上,几率都是平等的,你我都一样,只是承担风险和厄运的能力不同。在武朝,一亿人受到好运坏运的可能都是平等的,但具体会收到多少,降下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但如果扛不住。你就死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世可活。如果有一万世可以轮回,那我们就真有完全的平等,可若是没有轮回,就只剩下运气和认命了。”

  “有轮回。便有果报。你制造善因。善果总会回来,但是我……”宁毅说到这里时,明显顿了顿。随后才道,“但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不信果报。”

  风从天上吹过去,有夜鸟在飞。两人说道这里,都沉默了许久,而后彼此喝酒。秦绍谦虽为武人,行事也比较率直,但不代表他没有智慧。宁毅的说法,他仔细想想,终究还是能懂的,那结果,便太沉重了。

  “立恒觉得,我武朝……就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我不确定。”宁毅道,“也许不至于崩溃,但善因恶因的出现,明显已经不均匀了。国家已经不够强,遂有外敌入侵,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命就会填进去。也有一些人,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免疫力吧,会主动迎上去,消化大量的恶果,但他们扛不住,就要死,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英雄。”

  秦绍谦眼中亮了亮,喝了一杯酒:“那立恒觉得,须得多少人命才够?”

  “我知道你想填,但不是有人命就够的。”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记,这个国家欠账了。重要的是,人死之前,能把债还上,还不上债,所有人死光了,顶多就是把负数变成零,从头再来。”

  他顿了顿:“所以理论上来说,要还债,唯一的方法就是有很多人还活着,并且能够不断地产生这个正数,找到一个产生正数的办法,不断抵消那些负数。一个人抵消不了,一万个人来,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来,当一百万人变成整体,他们就能均匀地消化一个大数。”

  “历朝历代,所谓革新者,都是在打造一个新的体系,让一个朝代的人以新的办法,产生更多的正数,但是……虽然说一个体系可以均匀消化那些大的负数,实际上总是有多有少的,所以,有的革新者失败了,家破人亡,有的革新者成功了,他延续了一个国家的寿命,但同样的,他也家破人亡。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可以扛得住的因果。”

  宁毅笑了笑:“所以说起来,我固然欣赏在眼前的侠之大者,说书的时候也让他们去说,但本质上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一个国家就像是千里之堤,人在其中,制造善因恶因,就像是蚂蚁,有修补,也有蛀空,但很多人大部分时间是在破坏一个国家。吴乞买誓师时,徐泽润大骂吴乞买,据说死得很慷慨,他在老家有良田千倾,欺男霸女,甚至好几个冤案要归在他头上。很多人说起外族打来,誓与其不同戴天,仿佛这就是大节,是什么爱国,其实不是,那种说‘我至少大节不亏’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人们若在平时就做个好人,不当贪官污吏,那才是爱国。国家若非让这些负值弄垮了,没有实力了,外族又怎会入侵呢?又怎会需要这些英雄的出现……”

  夜色迷离,星野天河,声音沉默下来。秦绍谦喝了酒,哈哈笑了两声,篝火燃烧中,视野那头是灯火通明的院子,灯火通明的军营,灯火通明的东平府,远远近近的田野、乡村与水路。不多时,他们岔开话题,说起坚壁清野的问题,衮衮诸公的言论,说起其它的务虚的东西。直到两人从那山坡上起来,预备下去时,宁毅才叹了口气,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

  “二少,我瞎扯了这么多,打仗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武朝会怎样,还很难说,但是做实事的人,有时候凡事不能太执着。”

  秦绍谦浑身酒气,长长的打了个嗝,片刻,也望向了宁毅:“我知道立恒你说的意思,然而我此时若退,我与那些我瞧不起的家伙,又有何区别?立恒,我是秦家的儿子,家父在朝中,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不迎击,家父又要受到多少攻击?立恒你学识渊博,若真有正确之途,倒也不妨说来听听啊。”

  他最后这番话,说的是有些讽刺的,女真人已经以如此速度杀至眼前,他迎上去,要说能胜,那是笑话。自己手下兵将五万,对方是十万人,自己统领武瑞营才一年,上面官最大的还是个文官,而光是一个郭药师,经营燕京数年,朝廷对他不仅没有节制,而且是以燕云六州全力向他输血。再加上女真人灭辽国时的战绩,对比曾经的武瑞营实力,这种仗,哪怕霸王项羽、战神吕布、白马陈庆之再世,恐怕都难有胜算。但他又能有多少选择呢。

  这些事情,圈内人也都是多少能看到的。

  “世事至此,做什么都不对,你不去,跟那帮家伙没什么两样,你去了,损兵折将,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我的坚壁清野也一样,很可能因为这场迁移,被我饿死的人比被女真人杀死的人还多,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对二少你,你问我怎么才对,那我只说两点,能做到任何一点,你怎么样都行。”

  宁毅也颇有醉意地挥了挥手:“第一!你能干掉它们一半人,第二!你能把女真大军拖在这边十天半个月。这两点有任意一点可以做到的,二少,麻烦你死在那里,如果做不到,你死了,我当你是懦夫!”

  他叹了口气:“杭州有钱老,如今有周侗,我很敬重他们,但钱老做学问,是务虚之人,周侗是自己一个人。二少你是将军,忍辱负重,也得活着。就像我说的,重要的不是人命,不是零,而是你得制造正数,才能帮人把债还了。”

  秦绍谦神色严肃起来,他望向远处的军营,再望向天空,没有说话。宁毅的这番话,恐怕跟他最初的打算是不一样的。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武瑞军拔营转向寿张县方向,预备阻击完颜宗望的西路军。

  宁毅站在草坡上看着五万多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来。

  而此时,摆在他的面前的,也有着足够严重的问题。那是关于正式展开的坚壁清野工作的。

  女真南侵,有人惶然避开,有人逆流而上,但随后他们就发现,他们都要被那轰然而来的洪流波及、裹挟进去了……

  就在宁毅与秦绍谦的这场谈话之后不久,最大的混乱就以谁都无法抵御的狂暴姿态,在中原腹地轰然爆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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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一章 兵锋掠地 难挽狂澜

  日渐西斜的时候,太原的城头上,看见蔓延的兵锋从视野里往后方退去了。

  远远近近的,都是升上天空的黑色烽烟,城头上下点点的火焰还在燃烧,人们将尸体推下城去,将狼牙拍等守城物件再度在墙头挂好,在女墙内堆起沙包。

  下方的原野间,暗红色的鲜血与尸体交织成一片惨烈的图画,大部分的尸体属于被驱赶攻城的武朝平民,死者与未死者混在一起,痛苦的呻吟仍在持续,然而大部分的呻吟都已变得无力,无数尸体与将死未死之人躺在那原野上,更远处的,是虽然未死但已近绝望的平民俘虏与带着杀意以及野心的女真军队。

  秦绍和站在墙头,眺望那一边的金军大营,大战之时,他作为主官同样也在城墙上参与了奋战,亲手斩杀了两名金兵,此时身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官服的一角也已经被烧得焦黑。

  连续一日一夜的鏖战未歇,当看见城墙上下的无数惨状时,人的情绪早已不再是悲悯。身体的麻木与战栗跟整片天地都在共鸣,嗡嗡嗡的声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天地的每一寸,死亡的觉悟与潜藏其后的恐惧,嗜血的冲动与受伤后的心有余悸,全都会混杂在一起。

  与这些东西同样过来的,还有某种凌驾于这些之上的更大的情怀,在眼前扩展开去——当然,或许也只有在秦绍和这种儒将的心中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十余万人的对撞和生死,痛楚和希冀。无数人的过去延伸至此,许许多多都要在这股怒潮中戛然而止了。

  “也并非很难守。”望着那边可能是完颜宗翰所在的方向,秦绍和以沙哑的声音低喃了一句,不过他的说话并非得到身后几位将领的认同。

  由于之前女真人的战绩实在太过辉煌,当对方兵锋延烧至太原,守城的众人都不知道能否在第一波的攻势下守住城池。也是因为心中的担忧和自觉,秦绍和作为主官之一,才会在第一时间亲自冲上城墙厮杀。此时虽然历经一日一夜终于等到女真人退后,大家心中也根本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因为这样的心情影响,当秦绍和说出鼓舞士气的话来。后方几名将领竟没有第一时间表示附和。

  当然。这也证明了,在秦绍和的调配之下,诸将之中并没有在后方偷懒,都已经在这第一次的碰撞里。结结实实的感受到了女真人带来的压力。

  略略对望之后。表示附和的时机也已经过去了。其中一人才指向前方,低声道:“知府大人,金人第一次攻城未遂。未能一鼓作气,也是因为他们匆匆赶来此地,攻城器械并未准备妥当,他们此时收兵,绝不会退去,乃是要花上时日准备器械了,接下来再做攻击,必定更加猛烈,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韩将军说得对。”秦绍和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我们也已经知晓,女真人的凶悍已到了何等程度。看看城墙下的那些人,自今日始,摆在我们面前的,唯有据守一途。但好的是,之前未曾交手,大家都在心中臆测女真人的实力,此时硬碰过后,总能知道女真人虽然厉害,却也并非三头六臂的鬼神,是有个限度的。诸位,此后太原数十万人命,都交在我们手上了……努力吧。”

  他拱了拱手,其余将领便也沉重地拱了拱手。秦绍和笑道:“不过也好,据说完颜阿骨打陷上京,只用了三个时辰,咱们已经守得不错了。”他这样说着,走到一旁,拿起一副弓箭来,去到城墙边。望着下方的呻吟,瞄准片刻,发了一箭。

  下方的尸体之中,一名手脚尽折但仍未死去的武朝平民心口中箭,终于断气了。

  秦绍和拿着弓,站在那儿怔怔地望了下方的尸首好久,才终于退后一步,摆了摆手:“传我命令,让神弓队、军法队选择下方重伤已能确定无救的平民,太痛苦的,就送他们一程吧……”

  他走下城墙,不远处,名叫成舟海的男子朝他这边走过来,虽然他的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但无论袍服上的灰尘还是面上的容色都能看出对方连日以来的劳累。走到面前时,成舟海拱手一揖:“秦大人,战事既然告一段落,该让我组织的青壮轮流上城去看看了。”

  秦绍和点了点头:“派上去吧,也该让他们看看城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告诉他们,城池若破,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女真人虽然退后,但很难说是否佯退,人派上去时,不要太多,谨防女真人的细作混杂其中,另外,若女真人再次攻城,立刻就要撤下来……”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随后感觉到似乎太啰嗦,秦绍和的表情定了定,然后苦笑出来,拍了拍成舟海的肩膀。在相府之中做了那么久的事,若说谋事之细腻严谨,成舟海是要胜过他的。微微一笑,成舟海也只是答了声:“是。”然后望了望身边的副手,那副手便点头去了。

  成舟海望向城墙,拍着他肩膀的秦绍和望向前方,太原接近城墙的外围房舍正在被拆除,军人与民夫忙碌在视野当中,奔走来去,更远处,太原城鳞次栉比的房舍延绵开去,战争已经打响,数十万人的生活,仍然要以紧张的形式继续。

  城市外的原野上,八月的秋风呼啸着吹过满是血腥与烽烟气息的野外,尸体、伤者与集结的、躁动的大军一路延伸,等待他们的,同样是未知的命运。

  这是太原之战的开始……

  不久,秦绍谦率领武瑞营于寿张接敌,迎上他们的,是完颜宗望与郭药师率领的军队。两支军队在坚壁清野已成焦土的寿张附近来回厮杀了一天的时间。秦绍谦并未令武瑞营与对方正面对抗,他将武瑞营分为了五支近万人的队伍,藉由地利的优势使其在寿张附近与郭药师周旋,时时摆出佯攻的态势。而大量的侦骑与分队时时在周围爆发小规模的战斗。

  在这种有来有往的战斗中,郭药师选择了相对保守的推进,以确定事态。这样的佯攻与小范围进攻态势中,秦绍谦所率领的最精锐一部化虚为实,直扑张令徽所率领的部队,双方在寿张北面细枝村附近爆发了激烈的厮杀,他试图在第一时间的攻击里吞掉实力较弱的张令徽。但是只占到了部分的上风。

  而郭药师已经在另一侧与一支负责牵制的万人敌展开厮杀。万人队在半个时辰后被击溃了。

  被击溃的队伍往四面八方逃窜,随后被秦绍谦早已安排在周围的许多联络军官再度集合起来,接下来,整个寿张战场似乎化为了一片巨大的散沙。周围似乎全是对手。厮杀变得激烈。却哪里都不是主力。秦绍谦率领着那支善战的万人队潜伏在了周围,同时以最大的力量维系着战场的运作,伺机给郭药师等人最为猛烈的一击。而郭药师则开始收拢部队。扑向万人屯守的寿张县城。

  这种混乱的战局持续了一天,小规模的厮杀爆发数十次,大规模的战斗则发生了两次,却也使得郭药师等人根本无法专心攻城。一天以后,完颜宗望的主力到达了,万人在寿张会师,与武瑞营碰撞之后,浩浩荡荡地碾过了寿张县城……

  原本应该呈三路夹击态势狙击宗望部队的武威、武胜两支军队据守济南、大名,从头到尾并未出现。而主动出击拦截女真军队的武瑞营,在这一战中除了那种散沙般的调配中表现出来的、秦绍谦的高超整军技巧外,并无多少可提之处……

  这一战之后,完颜宗望杀入中原!

  大量的伤兵、溃兵与寿张附近的平民自前方退下来。混乱的声音弥漫了天空。

  宁毅与闻人不二站在路边,看着这战败的一幕。

  “虽然早已知道秦将军会败,但这样一来,时间可就真的没有了。”

  闻人不二吸了一口气,低声叹了一句。过得片刻,他们迎向一名撤过来的受了伤的将领:“秦将军呢!你们秦将军呢!?”

  那将领看了闻人不二与宁毅一眼,随后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啊!只是命令让我们撤回东平!你们问别人啊!”

  那将领混在人群里远去,闻人不二看了面色严肃却又平静的宁毅一眼,宁毅偏了偏头,看着这一片人潮:“你说这算不算是从容转进?”

  “什么?”

  “看这些人,平民撤出来的,说明走得不算仓促,不是吗?”

  “……是吧。”闻人不二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但女真人也过去得太快了,坚壁清野的原计划肯定是跟不上了……”

  “跟不上也得做。”宁毅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睁开,“毕竟这是下棋,总不能期待别人按照你的步调来走……”

  他说完这句话,走进人群,拉住了一名溃败的武将,对方伸手就要拔刀,被宁毅按住了手腕:“这位将军,秦将军呢?你们秦将军在哪里?”

  对方惊魂甫定,上下打量宁毅之后,猛地一挥手:“老子怎么知道!”

  天空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远远近近的,这只是混乱的一隅。而女真人的长驱直进,意味着整个坚壁清野的计划,在一开始,进度就要落后了。

  景翰十三年八月初七,由皇帝周喆乾纲独断,朝廷发出了河东东、河东西、京东东、京东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坚壁清野的命令。但整个朝堂间以及社会上的舆论,其实还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状态。

  女真人来得太快,整个社会上还没有被战争的惶恐所笼罩。就在宁毅等人与相府这边执行坚壁清野的同时,整个朝堂上下的参劾折子是如雪片一般的往周喆御案上飞的。

  在一场战争当中,使用坚壁清野这样的手段,实在是太过决然的措施。上千万人迁移和毁坏物资涉及到的利益是个天文数字,更别提此时还在秋收前后。反正坚壁清野的大多数人基本抱持两种态度,其一是源于利益,要坚壁清野,要迁移人口烧毁田地房舍,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北面的大地主、士绅,而能够支持他们这一立场的,则是另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那就是:坚壁清野根本无济于事,他只会让大量的平民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上。

  这个论据是很站得住脚的,在最直观的层面上,女真人南下的所有军队不过二十万,他们一路战斗又能扫荡多少地方?杀死多少人?更多的地方,还是不会被兵祸波及的,这些人是有可能在战争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的。而就算真的坚壁清野了,当这二十万人想要粮食,他们打下一个地方,就能轻松地满足自己的需要,上千万人生存的土地上,你清野清到什么程度能够让所有的粮食消失?

  “哪怕朝堂挡不住女真人,也该留百姓一条活路!”

  在儒生们的言论里,这条措施引起的反弹难以言喻,但真正支持着这一措施运行的,是皇帝周喆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喆这人就是魄力的代名词,唯有他的支持,能够让这件事情在如此之多的口诛笔伐中岿然不动。而作为武朝的上层,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李纲、秦嗣源等人,或许都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次事态的严重性,当中下层激烈地争吵起来,这些实权派的态度,还是惊人的一致的,他们只是沉默着看着这件事情,这对于李纲、秦嗣源,毕竟也是无法辩解的事情。

  在黄河以北底层官员的运作下,坚壁清野的初期,取得了庞大惊人的成果,但宁毅等人工作的真正重心,其实从一开始就放在黄河以南。他们引导大量的难民南下,渲染战争气氛,宣传坚壁清野的必要性,恐怖的气氛迅速的累积,但如同闻人不二说的一样,女真人来得真是太快了。

  京城朝堂上的口诛笔伐,弹劾大战还在混乱地进行,书生文士们在酒楼中、青楼间说着战争的慷慨激昂,前方的壮烈英勇。八月二十,完颜宗望的部队开始渡黄河,周喆在金銮殿上大叫:“京城附近为什么还没有开始清理!”

  就在这一天之前,京畿附近的部队就已经在将附近大量的粮食往城内转运,而后终于开始大肆的驱赶平民,搜刮粮食,庞大而混乱的民乱开始爆发。一名县令在要求民众撤离的时候被愤怒的民众用石头给活生生的砸死了,而后军队开始与民众爆发冲突。在这迅猛的态势下,对于坚壁清野的争论在京城中戛然而止,恐慌的气氛开始笼罩城市的每一处,大量的人涌入京城,又有大量的人往南面涌出。

  八月二十三,黄河防线崩溃,女真人东路军全线越过黄河。

  宁毅等人之前的筹划为开封附近粮食的搬运、人口的迁移制造了一定的章法和便利,但大量的人,仍旧被战火卷了进去。两百多年来,战火第一次延烧至黄河南岸,对于整个战争的开局,谁也没料到它会延伸得如此之快,似乎才一开始,就到了底定一切的结尾。

  八月二十八,距离女真人开战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完颜宗望杀过了上千里的距离,开始围城东京,然后发起进攻。

  武朝京城的防御力量已经全线收缩至城内,东京保卫战开始的同时,周喆的命令已经发了出去,各地超过三十万的勤王军开始往东京汇集,这其中,也包括了在寿张之战里按兵未动的武威、武胜两支军队。更加庞大而混乱的战争即将在东京城外展开。

  宁毅随着军队向南而来的同时,太原城已经在完颜宗翰疯狂的进攻中,抵御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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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二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一)

  惨白色的天光里,汴梁城外围,正陷在一片杀戮之中。

  薛长功吐出一口血沫,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推开旁边给他包扎额头的大夫,拿起刀站起来时,身体还是晃了晃。

  “走开!洒家没事了!没事!城墙上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推门而出,光芒照射下来,厮杀声顿时就变得猛烈起来,前方是新酸枣门附近的高大城墙,喊杀的声音正在城墙上蔓延。而后亲兵赶了过来:“姐夫、姐夫,你怎么样了!你没事了吗!”

  “你怎么敢下来!”薛长功一把揪住前方小舅子的衣襟,“给我上去!上去!”

  “姐夫,你从城墙上掉下来!你从城墙上掉下来了啊!姐夫你没事吧!”

  薛长功微微愣了愣:“老子没事!”

  从九月初三这天的上午开始,女真人对汴梁城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攻击点定在陈桥门、新酸枣门和新封丘门三点,其中新酸枣门遭受的攻击最为激烈。薛长功乃是捧日军中一名部将,手下有四百多号人,就在不久之前,宗望麾下将领赛剌率领的攻城部队已经渡过城壕,往城墙上架起云梯,薛长功带领部下防御时,与一队冲上城墙的女真人展开厮杀,他推着一名女真将领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七八丈高的城墙就那样掉下来,两个人摔在一张大车的棚顶上,那女真将领给他做了肉垫。他昏迷一阵醒过来后竟然没事,此时想来,也是命大。

  不过眼下并非是感到侥幸的时候,他几乎是拖着小舅子便往城墙上冲过去。捧日军虽然是武朝当中最精锐的几支部队之一,拿着最好的俸禄,受着最好的训练,但这个小舅子乃是他亡妻的弟弟,其实加入不久,一手刀法是他亲手所教,实际上却并没有见过多少血。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让小舅子往后退。

  城墙之上,有人抬着滚油往墙外泼下去,箭矢飞舞间,火焰呼啸而起。薛长功走进自己的手下之中。放声大喊:“爷爷回来了!爷爷从墙上掉下去。一点事都没有。看到没!那个女真的兔崽子已经成肉泥了!老子还吃了两口!石头、油,给我往下扔,给我烧了他们。烧熟了他们!”

  箭矢从女墙的上方飞过去,落入城里,他几乎是毫不闪避地走在城墙上,周围的士兵眼见主官的凶悍,也拿起城防的器具更加猛烈的往下砸。而在不远处,一架云梯幸免于猛烈的防守,便有女真的精锐冲了上来。薛长功提着大刀便叫了小舅子等人冲过去。

  白刃战在城墙上陡然间厮杀在一起,薛长功是祖传的刀法,与一名高大的女真汉子拼了两刀,将对方刷的斩杀在刀下,周围的亲兵也与女真人激烈的对拼着。他那小舅子虚晃一刀,在一名女真人挥刀砍来的同时避让过去,而后“啊——”的一声吼,将钢刀直接刺进那女真人的肚子,然后红着眼睛推着那女真人后退。

  薛长功猛地冲上去,格挡开另一名女真士兵的大刀,那肚子被刺穿的女真人还在后退,手中的长刀已经往小舅子的头上砍了过来,而后砰的一声被薛长功的钢刀砸开,他同时一脚将那女真人踢飞出去,然后抓住小舅子的衣领,往一边扑开,躲过了其余两人的攻击。

  在城墙上滚起来,他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小舅子的脸上,周围全是喊杀之声,他冲着小舅子那狂热的脸吼了一句:“搅!我告诉了你,要搅——你不要命了——”这话喊完,他“啊!”的一声冲出去,一刀捅进一名女真人的肚子里,而后“啊——”疯狂搅了几下才猛然抽刀后退。

  四周都是血腥的气息、烧焦的气息,他来不及看小舅子的状况,因为更多的女真人正在冲上来,旁边有鲜血洒在他脸上,那是他麾下一名亲兵的脖子被砍断了,尸体倒下去。他大喊着冲上去,刀光激烈的碰撞,火花、惨叫,血光四溢,一根铁枪砰的砸在他头上的瞬间,他看见小舅子从旁边扑了过来。

  之后,听到隐约有人喊:“守住!守住!李相来了!李相带兵来了……”

  金人的军队抵达汴梁之后,首先夺取的是汴梁城西北面的牟驼冈,这里原本是武朝人饲养军马的天驷监所在,三面环水,易守难攻,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这样的驻军点,自然是来过京城的郭药师对汴梁附近的了解所致。而后在八月二十八,金人顺水路对汴梁城西水门发动了进攻,这一次的试探性进攻在当晚被早有准备的李纲击退了。

  九月初三这一天对汴梁三座城门的主攻才是正式的进击,陈桥门与新封丘门的战斗相对简单一点,大量的女真人止步于护城河,唯有新酸枣门的战斗猛烈异常,金人一度登上城墙。最后李纲在宫廷禁卫中召集了上千弓箭手,于城内驰援二十多里赶来,方才将金人击退,而城墙上负责防御的禁军,也有上千的伤亡。

  薛长功醒过来后,时间已是傍晚了,周围都是惨烈的叫喊之声,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都混在一起。

  这里乃是军中设的伤馆,参与了城墙战斗的大量伤员都被集中在这里。战阵上的伤势不比其他,断手断脚,眼睛没了,都是常事,有人在治疗中发出濒死的呻吟或是惨叫。薛长功的旁边有一个腿断了的伤者,睁开眼睛看着上方,正在发出无意义的声音,薛长功恍惚了一阵才能坐起来,然后有亲兵过来:“老大……”

  薛长功一把抓住了他:“怎么样了?胜了?”

  “胜了、胜了,李相带兵过来。将女真狗全都击退了。”

  “哦。”薛长功将手放下来,而后又忽然抬起头,“侯敬呢?他去哪了!他怎么没来。”

  侯敬便是他小舅子的名字。

  虽然对于那过门不久便得了重病去世的妻子记忆早已模糊,但对这个被他带入军中的小舅子,薛长功自觉还是有一份责任。

  手下那亲兵犹豫了一下:“侯敬他……受伤了……”

  “受伤了!怎么样了?在哪里,带我去见他!”薛长功怔了一怔,猛地翻身下床,他身体晃了晃,然后扶着那亲兵的肩膀站稳了,拍拍脑袋。又觉得没事。于是快步往前方走去,旁边是无数如地狱景象一般的伤患,浓烈的气味,血结成了痂。哭叫之声。呻吟之声。断手断脚者对于往后生命的绝望,有人哭着大喊:“我看不到了,我看不到了……”那些大夫一个个的脸上也是神情惨白。他走出这片营房,一名大夫正趴在地上呕吐。

  好在他那小舅子受伤不重,如今呆的是不远处的轻伤营房,薛长功走过去看见他,才放下心来,而侯敬已经从床上下来,准备走人了。眼见薛长功过来,便道:“姐夫,姐夫,我杀了三个,我杀了三个!”

  薛长功看了看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冷下来:“你小子命大,跟你说过要搅,刀捅进去,要立刻搅,不然死的是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夫。你没事吧?你没事了?”

  “没事了。”薛长功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城市之中一片喜庆。薛长功回到军中,上面的长官正在议论行赏之事,薛长功手下的士兵死了一百多,正属于有大功的部队,左相李纲发了大量银钱下来。

  第二天,钱便到位了,除却死者的抚恤,给上官的孝敬,薛长功麾下的兵丁各得了五两十两不等的银钱,而留在他手上的,则有八十余两。朝廷这次极为慷慨,这也已经是一笔大钱,而在战斗中负了轻伤之人,得了两天的假期,让他们带着银钱回家,同时,轻伤者也负责给死者的家人送去抚恤金——当然,若是战斗又开始,他们还是得立刻回来。

  这样的命令不知道是由谁下达的,但其实颇有道理,给死难军人送抚恤金向来是个不好的差事,但若是伤者去送,便不容易受到责难,而这些人带着银钱回家,也能激励城中其他人守城的意志。于是第二天,薛长功与小舅子侯敬跑了一些兄弟的家里,这是一件让人极为辛苦的事,但跑过之后,小舅子的心思也就活泛起来:“姐夫,姐夫,我们到哪里去玩玩吧,你带我去矾楼看看吧。”他作为薛长功身边的亲兵,得了十三两二钱的银子,对此时的军人来说,也是一笔大钱了。

  虽说武朝军人不怎么被人重视,但作为捧日军中的部将,矾楼那种地方,薛长功偶尔还是去过的。他自第一任妻子死去之后,自然有过续弦,但第二任妻子也在成亲不久后生病去世,由于他的父母也是早亡,人家便说他命硬克家人,虽然有过娶第三任的想法,但后来不了了之,他是练武之人,血气旺盛,后来赚到的钱,大都花在青楼之中了。

  事实上在他的心中,倒也有种想法,觉得青楼中的女子,其实远比娶回家的妻子来得有趣。没有家人的管束,他倒也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无所谓。

  只是小舅子说起这事,便有点乱来了。

  薛长功看着他小舅子:“十多两银子,放在家里算多了,到矾楼那等地方去,却算得了什么,你留在家中,仗打完了也好给你娶个姑娘。”

  小舅子目光闪避,撇了撇嘴:“姐夫你也说了,十多两银子,其实放在乡下算多,放在京城,娶得了什么好人家。而且,姐夫你看看这几日的状况,打成那个样子,我拿了钱……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

  他的这番话让薛长功的目光严厉起来,侯敬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早些日子,有一次去竹记吃饭,我看到过师师姑娘的表演,姐夫,若是……若是能再看看,我也……无怨了……”

  薛长功啪的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过得片刻,目光才稍缓:“你这十几两银子,也想见李师师?而且那等老姑娘有什么好见的!”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道,“罢了,为庆祝打退女真人,矾楼里这两日接待军中的人不收银子,但李师师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有你姐夫我这军牌,或许可以见一面。你今晚跟我去碰碰运气也好。这些银子快拿回去!让你爹娘收着。给你娶个媳妇!”

  他答应下来,侯敬便连连点头,兴奋起来。这天晚上,两人便朝着矾楼那边过去。薛长功与侯敬的身上还有着绷带。但这样的伤势。确实是此时汴梁城中最受欢迎的通行证了。路上侯敬说起那日李纲率兵过来后击退女真人的事情,预备拿到矾楼中跟其他人吹牛,而后又说起李纲。觉得这人实在不错。

  “……早几日金狗突袭西水门时也是,他们却料不到,李相竟早有准备,在水里打下了木桩,又以巨石堵了水路,金狗根本无法登城……”

  “那也没什么难料的,金人过来时,出城水路,哪一条不是这样堵了,又不是单单堵了西面的。”

  “嗯,这倒也是。”侯敬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不过,听大伙儿说,为了堵水路,李相在战前直接派人去蔡太师府上,把蔡太师府中的花园子都给拆了,将那些太湖石填进水里。姐夫,我想着啊,要堵水路,哪里的石头不能用,李相偏偏把蔡太师的花园子都拆了,你说这是不是……”

  “你闭嘴。”薛长功便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瞪他一眼,“往后少提些这种事情……上面那些人的事,岂是你我可以猜得到的……”

  片刻又道:“猜不猜得到也不是你可以说的!”

  “哦。”侯敬便点点头。

  不多时两人来到矾楼,已是华灯初上,饭菜的香气四溢的时候,矾楼中张灯结彩。薛长功亮明身份之后,才知道矾楼这两日免费的宴请军人,李师师等著名的花魁并不难见,但自然不是单对单的,师师那边院子里此时有好几位都是军中的高层军官,不过,当看到薛长久身上的伤和部队编制,李蕴亲自过来将他迎了进去。

  李师师的房间里,此时正以圆桌待客,眼下也到了六七名军中的官员,大多比薛长功的职位要高,然而听到薛长功的编制后,都竖起了大拇指,称他为英雄。房间里,师师与她的两名漂亮丫鬟轮流跟众人敬酒,问问战情,感谢一下他们,其后自然也有表演,不在话下。侯敬虽是薛长功的跟班,但因为受了伤,也因此得以坐下,观看表演,甚至受到李师师与众人的问询,年轻人还没喝酒,脸就已经红得不行了。

  纵然在此时的汴梁城里已经不再是呼声最高的花魁,但此时的李师师,依然声名极佳,更别说歌舞的技艺已经登峰造极。当房间里灯火暗下来,师师姑娘离席又过来之后,一番简单的舞蹈表演,真能让人觉得心神都澎湃起来,然而作为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又从那种断手断脚的地方出来的薛长久,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过得一阵,他便借口有事离了席,将小舅子留在那边。

  离开房门时,李师师正在里面跟众人问起城外坚壁清野的事情,一名将领道:“如今在城外,天南地北,几十万大军都在朝汴梁开过来,举国存亡,都落在此战之上。战端一开,周围数百万人自然就跑了,坚壁清野,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另一名将领道:“倒是不知道,师师姑娘为何问起这事,这坚壁清野,原本就是个歪点子,与金人的一切,还是得战场上见胜负……”

  薛长功也并不清楚这些,离开这边院落之后,他在热闹的矾楼里询问了一名叫做贺蕾儿的女子的所在。此时矾楼之中有上百名女子,有卖身的有不卖身的,贺蕾儿原本是一名花魁的丫鬟,如今也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红倌人。薛长功找到对方时,那房间里有几名男子几名女子,正在吃菜喝酒,男的都是军人,薛长功装作喝醉了,亮了亮身份,而后自然而然地在贺蕾儿身边坐下,与众人交谈起来。

  那几人都是军中小官。见薛长功乃是捧日军的部将,又负了伤,不敢怠慢,不久,大家倒是说得热络起来,过得一阵,他倒在那贺蕾儿的怀里,呼呼睡着了,手上倒是拿了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

  第二天醒过来时。女子便浑身地躺在他的怀里。薛长功平日来矾楼。自然也没钱找那些有名的姑娘,与这贺蕾儿,是有过一段厮混的日子的。伺候他穿衣起床洗漱后,女子有些犹豫地问道:“将军。你还会过来吗?”

  薛长功道:“没死的话应该会来吧。”

  过得一阵。对方又问道:“那……将军。你说这城守得住吗?”

  “这是京城,城外几十万勤王大军都在过来,自然守得住的。”

  “哦。”贺蕾儿点了点头。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贺蕾儿迟疑着说道:“将军,此时已不能出城了,可我听说,若是真的危险了,是有什么手令,能许人自南面出城的,将军,你若有这手令,我是说……若是……若是……你能带蕾儿走吗?”

  “我没听说过这东西。”薛长功心头升起一股厌恶,话语便稍稍有些粗了,女子应该是察觉到他的情绪,过得片刻,语气哽咽起来。

  “将军……蕾儿、蕾儿不是那个意思,蕾儿是……蕾儿是听说,落在那些女真人手上的女子,都是生不如死,我不想死,也不想落在他们手上……”

  她近似哭腔地说完这些,薛长功心中又软了些,叹道:“若是有那东西,我会告诉你的,你……唉,你放心吧……”

  其实对于这城市接下来会怎样,谁也没有信心。

  他这样说后,女子便不再提起,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曲意逢迎,只是薛长功兴致已尽,过不多久,便从矾楼离开了。

  薛长功离开矾楼之时,李师师正在外面的楼上看着上午街上的行人。已经在夜间戒严的城市,白天的时候,也总有一股焦虑的气氛,作为矾楼的花魁,她虽然不能知道战场上的气氛,但对于整个局势,却比一般人要更加清楚。

  女真人的到来使得汴梁城外上百万人都在四处逃散,而数十万的勤王军正在聚拢过来,完颜宗翰率领的女真西路军被堵在太原附近,折可求与刘光世率领四万西军正赶赴救援,小规模的战斗或是掠夺此时正在各处不断爆发。金人的进攻随时都可能摇撼汴梁城的城防,朝堂之中争吵不休的,已经有求和的声音。

  谁也看不清这绷成一根弦的局势。师师心中想起的,却是一个月前宁毅离开时跟她说的话:“有可能的话,离开汴梁往南走吧。”师师惊愕于他话中的涵义,却咬咬牙没有选择离开,然而到得此时,她的心中正在害怕。

  如今隔开金人与城内百万民众的,是一堵厚厚的城墙,同时也只像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当女真人真的杀至汴梁城下,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何时冲进城来,当那样的噩梦降下,也没有人能够想象,城内的男人、女人,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

  无论她决定留下时是怎样的心情,到得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还是害怕的。

  而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宁毅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早些时日城里因为坚壁清野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也是争论不休,后来完颜宗望长驱直进跨过黄河,一切的争吵都戛然而止,而师师隐约知道,他当初是要去找秦相的二儿子秦绍谦的,但秦绍谦率领的武瑞军,在寿张县被宗望的军队正面击溃了,如今据说在朝堂上,还有弹劾他的声音在。

  他在这其中,究竟怎么样了呢。

  她总是会这样想……

  车队颠簸前行,宁毅在其中处理汇总的信息。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黄河岸边,一支支军队驻扎在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军营,正在陆续渡过黄河。

  已经整合起来的武瑞军是首先到的,而后大名府的武胜军在都指挥使陈彦殊的率领下与武瑞军汇合,将近十万大军聚集在一起,河上的渡船却少得有些可怜,浮桥也没能搭起一座。宁毅进入武瑞军中军大帐时。秦绍谦正一边咳嗽一边在骂人,他的身上满是药味,头上也还包着绷带,左眼被绷带缠了起来。寿张之战时,他的脸颊被一支火箭划过,眼睛受到了波及,如今左眼很可能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眼见宁毅过来,秦绍谦挥退了帐中的几名将领,坐回椅子上。

  “金人过河时,黄河以南驻扎了十四万之多的军队。”秦绍谦开口说道。“他们没有开战。我听说,女真人找了些羊,把它们绑在鼓上,让它们敲了一天一夜的鼓。黄河南岸的部队。全都缩回汴梁了。他们把所有的大船全都开走。所以女真人过河的时候,只能找到一些小船,他们就一船一船慢慢的把人送过去。送了好几天。所以现在我们也只有一些小船,大船还得一两天才能开过来。”

  “我听说了。”宁毅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把羊绑在鼓上是好人做的事情。”

  “什么?”

  “没有。”宁毅笑了笑,“你的眼睛。”

  “左边的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你给我的那个叫望远镜的东西,只要有一只眼睛就行了。”秦绍谦抿了抿嘴,然后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笑容,“哦,太原撑下来了,京城命令已经发出,折可求跟刘光世各率两万人正赶过去解围,西军是有战力的,或许能缓缓太原的状况。”

  宁毅点点头,过得片刻,道:“我要一艘船,先送几个人过去。”

  “拨给你一艘小的,急得话马上可以走。”

  “倒是不急。”宁毅道,“汴梁已经被围了,附近没来得及进城的百姓有些在逃跑,有些还呆在原地不肯走,我虽然安排了很多竹记的人在那边,但女真人南下太快,他们跟官府的协调恐怕没那么好,我要送几个命令过去,有些要还送进汴梁城。”

  秦绍谦看他一眼,迟疑片刻:“现在这个局势,几十万人都要过河,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胜负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汴梁附近变成战场,该走的都会走。立恒觉得,还有坚壁清野的必要吗?”

  “有秩序有目的的撤,应该可以多救不少人,而且那些进了山里的,以为自己能侥幸避开战场的人,他们带的粮食,就够养活汴梁附近的女真人了,我不知道这场仗会打成什么样子,但我想尽量撤走他们。”宁毅笑了笑,“我能做的也许就只有这个了。”

  秦绍谦看着他,顿了顿:“你要把他们全都撤干净?”

  “……尽量。”

  房间里安静下来,秦绍谦拳头捏了捏,片刻后点头道:“好的,马上给你安排船。哦,另外,有些东西到了,立恒你跟我来看看。”

  他挥手领着宁毅离开中军大帐,与侍卫吩咐了拨给竹记一条船后,带着宁毅进入营地后方,一些物资正堆在那边,用木箱子装着的,大概有六七十个。秦绍谦打开箱子之后,里面是一根根的榆木炮,也有些是炮弹和火药。

  “这些是立恒你设计的大炮,火器司那边造的,每支军队发了一些,但没什么人喜欢用,我将武胜军那边的要过来了,也正派人跟武威那边联系……”秦绍谦拍着那些榆木炮,跟宁毅说道,“在寿张之时,我也没有动用这些。”

  “为什么不用。”宁毅皱了皱眉,“当然我知道火器司那边造得有些马虎。”

  “那是一方面。”秦绍谦道,“这东西我试过,射几次,容易炸膛,伤到自己人,所以没什么人敢用,而且声势大于威力,但我听立恒你说过,这东西用得好,可以惊夜马,女真人麾下能打的,都是骑兵,他们之前没遇上过这东西。我知道立恒你手下有人,我将此次聚集汴梁军队的榆木炮都要来,看你能不能召集那些工匠,将这些榆木炮修理得好一点,若是有机会,我要一次用在刀刃上。”

  “好。”宁毅看着那些榆木炮,点了点头,“大院里的那批工匠撤得不远,过了黄河,我召集他们。另外我还有批更好的在北边,如果真的需要,我叫人送过来。”

  “交给你了。”

  宁毅犹豫了片刻,又道:“二少,有句话如你所说,这东西毕竟声势大于威力,遇上那些本身就虚张声势的军队,或可一击制胜,遇上女真人,不可将胜机盲目交托在这些东西上。不可不察。”

  秦绍谦点着头想了一会儿:“嗯,明白。”

  不久之后,庞大的军队度过黄河,浩荡的军势围向汴梁城外,将战区的空气都要完全的挤压出去。十余万的军队与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在汴梁城外的平原上对峙,大量的斥候摩擦与小股军队的碰撞在九月上旬不断的爆发开来了,而来不及撤离或是心怀侥幸的民众的伤亡数字,也在这样对峙的气氛中,被不断的往高点推上去,到十月里会战展开,死在这场对峙里的平民的鲜血,已经可以染红汴梁附近的每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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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五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四)

  秋末,城门紧闭的汴梁,仍处于一片紧张、焦虑又嘈杂的气氛当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结而来的大军,听说也是按兵不动,朝堂上下流言纷乱,民众之间焦躁不安。有关谈判的事情,一度对外传出过消息,后来因为勤王大军越来越多,消息又渐渐被封闭了。人们期待着这场战争的迅速过去,一部分人也期待着武朝军队给女真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压在这个阶段,引而不发。

  朝堂上的纷乱,一部分人是知道状况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罢相,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战派中,如果说李纲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帜,那么后方的秦嗣源,其实才是能够确保旗帜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势紧张,李纲声势无两的时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实在让人心中难有好的预感。

  不过,这一次的右相变动,由于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还没有出现大家一拥而上,墙倒众人推的情况。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让秦嗣源暂时交职,并且言语用词,还有些安抚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后,便有许多朝中大员去到秦府之中,拜访、安慰。就算是往日里政见不一致的一些大员,对于他这次的退下,其实也并不感到高兴。

  歌舞升平百年的武朝,才刚刚去掉辽国这个心腹大患,转眼间已被兵临城下。

  整个情况,实在已经是无法让人感到乐观了。

  此时,聚集在相府内堂的,便有几个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吴敏等人,他们本就颇有学问,与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说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会之,罢相的旨意发出之后。不少人站出来试图阻拦周喆的旨意,秦桧便是其中之一,当然,阻拦虽然没有效果,意思总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义,不是真要罢免秦大人。实在是因为太原情况敏感。早几日在殿上,相爷避嫌,一言不发,在陛下那边,知道相爷难做。心中毕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吴大人说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着拱手接话。

  一旁的秦桧倒是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纯粹将希望寄托于城外一战,也实在有些冒险了吧。这是京城,说句不好听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后路了?”

  “战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该想后路。但自古以来,兵事讲究的是破釜沉舟,战事未起,先算好自己会败,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战场上的事情。与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码事!”

  “上下不能一心。将士如何用命!”

  吴敏与秦桧两人几乎就要吵起来,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头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该打,今日之事,便是这不能打的理由。这几年来,主战之声高涨,都以为得了好时机。愚弟说不该打,人皆非我罪我,说唐某懦弱。如今这事,明公也见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钦叟贤弟懦弱……愚兄是绝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说过多次,今日之事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绝不会因此更改。为一国者,当机会在前,不可瞻前顾后,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何况此时天命未知,战阵之上,变数颇多,宗望军队,毕竟孤军深入,宗翰不离太原,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就凭城外那些老爷兵吗?”唐恪摇了摇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十几万人二十几万人又如何。绍谦于寿张阻击宗望大军,不过区区一日便败,这房中之人,莫非还真有人相信那些弹劾奏本上说的,他是无能之将,妄自出击?打仗绝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来,每每以少胜多,护步达岗,其两万人便战败辽人七十万,此时在这汴梁城外的,除常胜军外,仍有主力六万,与我武朝二十万人会猎于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会有机会?”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战事,又岂能如此估算,若真要这样计算,女真十余万人南下,我朝举国之力都挡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时,我朝就干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该轻启战衅。”唐恪说了一句,又顿了顿,拱一拱手,“愚弟今日并非过来说此肤浅之言,战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势强,阿骨打在世之时,两万战七十万仍能取胜,此时阿骨打去世不过一年,吴乞买新继,宗望又是女真军魂,阿骨打之子,此战若无一个满意的结果,便要打出一个惨烈结果来。唐某心知,朝中诸位都寄望于城外一战之后,令宗望知难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惨败,否则绝无可能。大战一起,想要两边点到即止,不过痴人说梦……”

  他面色严肃,又停了片刻:“此时他几万大军南下,虽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对于战事预期,不过是我武朝赔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来,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绝不愿轻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实力,只会逐渐见底,到时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国之厄了!”

  秦桧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了。”

  一旁因为同样身为大儒而陪同的尧祖年抬了抬眼:“亡国之厄,过去了,便是兴国之兆,此时若还不能咬牙挺住,往后让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赔款活着?”

  “女真骤起,并无底蕴,万事皆靠掠夺而来。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时日一长,必生腐化,到时候。我武朝或有机会……”

  秦桧冷笑:“不是比谁更好,只是比谁更坏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摆在你我眼前,不是认与不认所能解决的,也绝不是书生意气,一两条性命的事情。这天下亿万黎民摆在我等手上。国事至此,我等只能看着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罢相,却不是我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话语之中,颇多耐人寻味的东西。秦桧笑了几声,不再开口。秦嗣源却是目光复杂,过得许久,方才说话。

  “钦叟,你的学识远见,我素来钦佩。但此事原非权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于这黎民苍生的责任,不想让他们受多的苦。我相信于一国一族之责任,不愿意这一国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终相信。事情不到绝望,必有转机,若凡事都只靠计算权衡,于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实都不用去做什么事情。全都拿着算筹过日子便了。”

  “你我为此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唐恪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自知无法说服你。顽石淬火始见钢,你的想法,也并非有错。只是我朝问题,原是两百年流弊,进取必先求革新,改革无果,则进取无益。如今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这城内城外的将士……我等官员,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无切肤之痛,岂有革新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新又在哪里……”

  书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几位大员坐而论道的声音,在这沉甸甸的城里,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时的汴梁城外,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晚秋的风,正在呼啸着吹进来,军营大帐,宗望以及一众将领,正在开会。

  “……粘罕大帅在书信中说,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时难取。武朝西军已动,对其虎视眈眈,西路军若贸然难下,武朝大军猝然发难,极有可能隔断南北通路,武朝虽弱,但仍有几支可战之兵,若我军全数被困于武朝腹地,实在不智……”

  大帐正中,作为阿骨打次子的完颜宗望端坐在帅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周围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颜阇母、完颜昌、汉军都统刘彦宗、赛剌、术列速、活里改等将军,投降过来的郭药师等人也居于末席。

  “让西路军南下策应的命令,我已连发数道,但看这情况,粘罕暂时是不肯过来了。”让人传达完粘罕的意思后,宗望开了口,“如今有人说我军孤军深入,武朝屯兵数十万,号称百万,阻住黄河去路,便想要逼降于我……”

  他说到这里,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周围便是一团哄笑。

  “武朝人,跳梁小丑。”宗望等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凶戾,拳头打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我女真雄师,打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顺风仗!武朝人在黄河边聚了区区二十万人,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竟以为我军会怕。谈判条件我已给了他们,他们当然不会答应,如今既然确定粘罕不会过来,我们也不必多等了!”

  他的话语停下,抬起手:“诸位兄弟,我们便想象如何在这汴梁城外,打垮他们这百万雄师吧!”

  这话语响起在大营之中时,一份情报,正随着快马自北方传来,进入京师范围。

  进入那吵闹的院落时,岳飞看见了宁毅面无表情离开的背影。

  争吵的声音还在院子里传出来。

  “……说不过就走了!侩子手!无知小人!我武朝大好河山,便是被你们这些人弄垮的……”

  在里面骂人的这个声音,便是那位名叫余文丰的县令。来到这里数日之后,岳飞已经弄清楚了宁毅等人所负责的事情,乃是在大军集结的同时,将汴梁附近的所有平民、粮食,悉数撤走,虽然表面看来,竹记只是协调办差,实际上背后有着相府力量的支持,这一部分才是推动整个坚壁清野进度的主力。

  尤其是在女真人兵逼京城,大伙儿都忙于自己事情的时候,似乎也只有宁毅等人,在依托军队的基础上。不断地在做着这些事情了。

  然而对这类事情,在眼下的环境里,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余文丰便是知道其中背景的一名官员,因为反对迁走全县居民,过来阻拦。然而宁毅只通过朝廷渠道发命令。根本懒得跟他协商,早两日,余文丰便自己请辞了县令之职,整日里过来骂人。宁毅那边则直接提拔了对方的副手上位,雷打不动地推行着整个计划的实现。

  老实说,这些时日里呆在这边。对于宁毅手段的强硬与这个院落内外工作的效率,岳飞是颇为佩服的,但对于眼下的坚壁清野,他也如同余文丰一般,有些不解。

  里面的谩骂还在继续:“……只知道行此愚昧之事。尔等可曾知道生民疾苦!逼着他们背井离乡,冬日即至,他们住在哪里!吃什么!知不知道,让他们留在原地,尚有一线生机……你干什么,闻人不二,我认识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余文丰本就是京中一个大家族的子弟。说话之中,被闻人不二拽着衣领拖了出来。他想要与闻人不二撕打,却哪里是对方的对手:“留在原地。你读书读傻了,你小小县城城墙有没有一丈高!女真人不用一个时辰便能将城夺下来,到时候他们是狼,你们全都是肉!”

  他一把将余文丰扔出门外,余文丰手舞足蹈地爬起来:“我城中军民众志成城,皆愿与城偕亡。女真要夺,也得让他出代价。尔等自可让愿走之人走。岂能不顾民意,强逼人迁移——”

  他说着还要冲进来。被闻人不二按住脸又推了出去:“偕你娘亡!你们愿意死就让你们死?这一战若继续打下去,留在这里的,都是女真人的粮仓!你们皆是资敌之人!”

  “我武朝大军百万,都在赶来,这一战能打多久!而且汴梁附近上百万人,你岂能全都迁走,尔等为无谓之事,累得多少人在路上被女真人所杀,尔等晚上可睡得着觉,不怕厉鬼索命吗……”

  “百万你娘!迁不走……不迁岂能走!你还来,再来我真的打你了——”

  两人纠缠一阵,闻人不二面上的表情也凶狠起来,一拳挥在院子的墙上,打飞了一些土石,那余文丰见闻人不二真的发了怒,方才整理衣冠骂着离开。闻人不二牙关咬了咬,随后才摩挲着破了皮的拳头往回走。这院落之中,他与宁毅都算是主事之人,只是宁毅平素给人的感觉沉稳淡然,做起事来则往往是严肃认真的,闻人不二则大多数时候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喜欢开玩笑,但方才那一下,岳飞也能看出来,这人心中是真的发了怒的。

  两人算不得熟,打了个招呼,岳飞道:“方才看宁公子离开,似有心事,出什么事了吗?”

  闻人不二沉默片刻,微微叹气,点了点头:“啊,确实……来了个坏消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这些天里都是各种坏消息汇集,岳飞一时间倒也想不出来,还有多少消息是可以更坏的了。

  武瑞营大帐,秦绍谦将桌子单手掀飞了出去,坐在那里,双手握拳,面色阴沉。他的右手上,还握有一封信笺。

  宁毅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秦绍谦的头上扎着绷带,一只眼睛彤红地望过来,咬牙切齿。

  “我瞎了一只眼睛——才看得更清楚!”

  “秦老的信?”宁毅看着他手上的信笺。

  “父亲说,他是自愿去职的!”秦绍谦将那信笺交给宁毅,说话之时,仍旧咬着牙关,“他为求避嫌,就算圣上不发圣旨,他也想请辞了,因此……着我不许鲁莽乱来!”

  他冷冷笑了笑:“我能如何鲁莽乱来!无非是打仗,但如今仗也没必要打了!”

  宁毅低头看信,秦绍谦长长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拳头放在额上:“我瞎了眼睛!我兄长也还在太原,生死未知!他们……竟想求和!”

  宁毅将那短短的信笺看完,交还给秦绍谦,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坐下。

  “秦老或有请辞的念头,不过这次从中作梗的是蔡京,他……故意在圣上面前提了秦家大兄在太原的事情,与圣上强调了,此事必不会影响相爷,让圣上不必多虑。另外……”

  他的话未说完,有人急匆匆地在营帐外道:“报!太原急报!”

  秦绍谦道:“进来!”

  那人掀开帐门进来,乃是秦绍谦身边的副将胥小虎,看了宁毅一眼,微微点头,随后道:“太原战报,西军败了。”

  秦绍谦微微愣了愣……

  景翰十三年秋末,于太原附近天门关,折可求、刘光世率四万大军与宗翰部队展开长达一日的鏖战,后转至交城附近,人困马乏,为金军夜袭所败,死伤上万,退至汾州一地。

  折可求、刘光世的失败,意味着短时间内,再无军队可解太原之围了。

  消息传来的这天傍晚,女真军中,刚刚做好下一阶段的战斗打算,夜色降临下来,宗望背负双手,在大营里走。他的背后,跟着郭药师等几名将领。

  “此消息一到,武朝朝廷之中,该着急了。”郭药师道,“说不定已在商议求和之事。”

  “千里外的一场胜败而已。”宗望笑了笑,“武朝人真至于如此?”

  “大帅有所不知,武朝人虽看来势大,实则色厉内荏,若下臣所料不错,只需等上一两日。便又该有人过来求和了。”

  “先前和议之条件,不过为等粘罕大军南下汇合。我女真之强,并非建在敌人之懦弱上。”宗望看着这一片火光通明的大营,缓缓说道,“不管他们和不和,前议不变。”

  他说道:“……我们照打。”

  “是!”

  众将一齐说道。

  天蒙蒙亮。

  薛长功奔跑上城墙,示警狼烟已经在旁边点起来。

  远远的,女真人推着攻城器械,围过来了……

  九月十四,在持续十多天的平静之后,汴梁城墙终于再度遭受到猛烈的攻击……

  皇宫,文德殿。周喆踞于御座之上,目光严肃地望着下方的李棁。

  “卿此番前去,务必谈妥和议之事,也务必尽你口舌,为我武朝争取最大之利益……”

  “臣遵旨!”

  一脸正气的李棁接下了命令,目光之中,有着视死如归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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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六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五)

  城墙上下激烈的战斗连续打了一天,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十五的中午,方才停下。

  薛长功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时候,身上又已经受伤了,他身上中了一箭,其余的便都是些箭矢的擦伤。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次女真人攻城程度不如上次猛烈,然而仍旧给城内士兵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属下开始清点伤兵的时候,有一面旗帜,远远的自汴梁西北面出现了。

  城墙上下轰然响起来,大伙儿又在拼命往守御的位置跑,薛长功眯着眼睛往那边看过去,不远处的城门正面,他的上官正拿着一根长筒状的东西在远远地看。不多时,有一个兴奋的声音,轰然响起来——

  李棁是在九月十四的下午,自未曾开战的西面城门离开汴梁的。两股战战地来到女真军营之中,通报过后,城墙那边的战争还在继续。完颜宗望与一众女真将领接见了他,大帐之中,一片肃杀的气氛。

  不同于在金殿上的慷慨与视死如归,在大营之中,李棁几乎没有与宗望谈条件,所有的条件,都被一口答应了下来,似乎还想用黑脸吓唬一下他的女真众将颇有些无趣,双方签下和约,按照宗望之前提出的要求,悉数列了下来。

  这天晚上,李棁被留在了女真军营之中,但女真人并未放弃攻城,一方面着人将和约送回汴梁城,一方面,仍在对汴梁城墙进行攻打。

  当天凌晨。周喆在合约上用了印,送出城去。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宗望挑了个时辰,由李棁正式将和约呈交过来。

  他们倒是不担心武朝人不认账,不过。当他们放回李棁时,变数确实发生了……

  “种帅来了!西军来了!西军百万大军啊……”

  “老种将军!种少保领军勤王,已至汴梁城下!女真大军闻风即退——”

  大量的消息,在半天的时间里,充斥了整个京城。汴梁沸腾起来,师师也从矾楼中走了出来。凑热闹去看种家军的进城。

  周喆也被忽如其来的喜讯吓了一跳,此时李棁已经拿了和约回来了,他犹豫一阵,乘了龙辇出皇宫,到城门迎接。眼见着城中兴奋的盛况。又招来了蔡京。

  “和议之事,朕思虑不周,正自懊悔,如今看来,此事是朕想得岔了。如此屈辱之约,朕死后,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太师啊,你看这和约。朕要反悔。该还来得及?”

  蔡京低眉顺目地想了片刻:“圣上能够想清楚,悬崖勒马,实在可喜可……呃。”他话说到一半。陡然反应过来,屈膝便跪,“老臣一时激动,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请圣上降罪!”

  周喆大度地摆手:“无妨无妨,朕是动岔了念头。想错了事情。太师能有此言,说明你从一开始便不认同朕。你坐视朕行差踏错,这才有罪!太师。你与朕之间,莫非也有如此隔阂?在太师心中,朕已变得不能听忠言了么!?”

  他此时措辞严厉,蔡京更加诚惶诚恐起来,周喆随后便也叹了口气:“无妨了无妨了,此事朕与太师,都有错。此时想清楚了,为时未晚,为天下苍生计,即便有毁约骂名,朕也只好背了,唉……太师快起来吧,来,朕来扶你,您是三朝元老,虽是臣子,也是朕之长辈,往后朕若有错,你当直言不讳……”

  皇帝的辇驾一直到城门,接到了此时享誉天下西军老帅,种师道。

  这些年来,西军一直在西北一地抵御西夏入侵,作为武将,因其强大,事实上也颇受朝廷忌惮。西军的几个家族中,实际上以种家实力最强,老帅种师道的势力虽然不到京城,然而在陕西一地,却是地地道道的西北王。

  在武朝联金抗辽的几年里,种师道一直给京城上折子,提出的是反对的意见,然而影响并不大。但也因为这样的立场问题,种师道得罪童贯、王黼等人甚深,早两年辽国被灭,童贯收回燕云六州,声势一时无两,种师道也就在西北致仕,此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

  此次金人南下,来势汹汹,朝廷方才做出启用西军的策略,种师道收到命令后立刻启程,与姚家的姚平仲汇合,率领姚家七千步骑,至洛阳后将兵力补充至一万五千余,而后大张旗鼓地南下。此次抵京,倒也确实是因为他的名气,令得城中沸腾起来……

  不同寻常的气氛笼罩了京城,同时,也笼罩了武瑞、武威、武胜等几支大军的屯兵之所。朝廷与金人和议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但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不少的讯息。其中,种师道加封检校少傅、同知枢密院、京畿两河宣抚使,诸道兵马全部由其统帅,姚平仲为都统制,而在种师道升官当天,秦嗣源复起,再任右相之职。

  京城中风云变幻,女真人则已经再度按兵不动,只是派出使者进城,让武朝迅速履行和约,武朝则开始拖延起来。城外的各个军营里,气氛也开始变得愈发肃杀。

  这段时间里,周喆变得有些难堪,和议的事情是他点头的,和约已经签了。表面上说他不在乎毁约,然而女真使者在朝堂上的措辞已经越来越难听,他不能明确表示毁约,也绝对不能表示接受。此时此刻,他觉得下面有许多人可能已经在骂他,他连辩解都没办法。

  也是因此,对于要打一场漂亮胜仗的渴望,他是强烈的。

  种师道、姚平仲进京之初,他便亲切接待了这些人。种师道毕竟年纪老了,进京之时便已身体微恙。但思绪是极为清晰的,与他一谈,周喆便知道,这人确实有能力。而作为西军少壮派的姚平仲也未曾令他失望,身上的英武、锐气。让周喆觉得,与朝中这些武将,完全不是一回事。

  虽然平时心有忌惮,但此时他是能看清楚状况的,满朝上下,只有西军最能打了。

  不过。将城外几十万大军的统一指挥权交给种师道后,这位老人似乎又过于谨慎。此时西军各部都在集结,种师道南下之初便让种师中集结种家军,此时也在过来的途中。病中的老帅认为,当所有大军集结完毕。毕全功于一役,方是正途。对此姚平仲倒是有不同看法,他觉得,此时武朝一再拖延,已有蹊跷,再拖下去,只怕女真人早有了准备。对此,周喆也是认可的。

  他找姚平仲、种师道谈了数次。不久之后,姚平仲的父亲姚古率领三万大军前来,令得周喆心里又更加热了起来。不断催促打仗的事情。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也看穿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连续几晚他在寝宫与皇后下棋时,也说起了这事。

  “皇后啊,朕也是看清楚了,人哪,皆有其私欲。无论你年纪多大,身居何位。都难以免俗。”

  “陛下何出此言哪?”

  “老种相公进京之时,满城欢呼。说他是西北王,不为过啊。此次作战,朕已将城外几十万大军的指挥权都交给了他,李相也会配合于他,而且还有姚家的精兵,他迟迟不动,皇后你知道所为何事?”

  皇后犹豫了片刻:“此战系我武朝国运,种少保谨慎一些,臣妾心想,也是难免?”

  “确有此考虑。”周喆笑了笑,心中却早已看穿了一切,微微顿了顿,“但他另外考虑的,是不想让姚家军抢了这功勋啊,种师中领军过来,也不过三、四万人,此时城内城外,大军已近四十万了,就算许多人不堪用,打还是打得了的。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才是一窝。种师道、姚古、姚平仲这些人,确实都是当世名将啊。他们……未必是怕打,实际上……唉,都是在争功。”

  皇帝叹了口气,落下一子。皇后沉默片刻:“那……圣上打算怎么办?”

  “朕已先后与他们谈了多次,言语之中,也有暗示,只希望他们能戮力携手,不分彼此,这样……”最近经历各种大事的皇帝顿了顿,望着那片月色,声音才稍稍转低了,“如此……才是武朝之福、社稷之福啊……”

  混乱的局势,叵测的人心。城内城外点点滴滴的变化都在天空中聚集,天气开始转寒了。杞县附近,九月二十三,连日的时局变化中,宁毅也感到了气氛的转变,传到他手上的,京城的局势,也开始收紧。

  作为密侦司的操盘人之一,各种时局的变幻,他确实是可以掌握第一手情报的。而另一方面,秦绍谦也已经从军方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这天下午,两人聚在一起,交换了讯息。

  “今天晚上,姚平仲要出城,与我们商议出兵之事,我看,怕不是奉种相公的意思……”秦绍谦多少有些忧虑。

  宁毅点了点头:“种师道声势太隆,进京之时,全城震动。童贯、王黼这些人当初逼他致仕,现在是怕他的,而且,圣上那边对他也有些忌惮。你知道……圣上原本就忌惮西军。”

  “家父与他关系也有些不睦,但若真要打,我觉得他比姚家的人靠得住……”

  先前联金抗辽,秦嗣源是坚定的主战派,并且就是直接的幕后推手,与反对这一行动的种师道便不怎么对付。只是种师道乃是军队体系,因此与童贯等人直接对上了而已。但此时说起来,对于这位享誉天下的老种相公,秦绍谦还是更加信任一点。

  不过作为他来说,即便身为武瑞营的最高武将,这些事情,也不是他可以决定和选择的。

  当天晚上,姚平仲过来,与几支军队的领导人,商议了事情……

  九月二十四,夕阳西下。

  整片大地,都悄然动了起来。

  阳光并不强烈,深秋也正在逝去,衰草飞舞上天空,冬天要来了。

  “岳兄弟!”

  走到院落附近时,宁毅在那边向他挥手,岳飞走过去,一些大车停在那附近,不少人跟在旁边。

  宁毅将一份军令交给他。

  “岳兄弟,今晚你跟我们走,我们要……保护一下车上的东西。”宁毅看了看天空,“不过,今晚天气可能有些不好。”

  “宁公子,要开战了吗?”

  “……有可能。”宁毅皱着眉头,顿了顿,“有可能。”

  夜开始降临……

  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一切如常,在入夜之后,逐渐从喧闹开始变得寂静,渐渐的,人们都睡了。

  武艺高强的斥候避开了巡逻的女真游骑,往来的方向回去。而一切如常的女真大营里,着甲的士兵,大多已经从营帐里走了出来,无声的列阵,上马。

  黑暗的颜色里,宗望骑在他的战马上,或许是感受到某些不寻常的气息,战马微微晃了晃头,宗望俯下身去,摩挲它的颈项:“吁……”他低声说着。

  “你们说,为什么武朝人觉得,本王会忌惮那个叫种师道的老头子呢?”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大量将领都没有说话。

  ——九月十五,种师道抵京之后,正在攻城的女真人迅速撤兵,一方面是因为谈判已毕,另一方面,确实有不想两头作战的考虑。但这种战术上的正常想法似乎令武朝人觉得异常振奋,此后一直有传,女真人因种师道的到来而撤退。于是不久之后当女真使者进入汴梁,在完颜宗望的授意下,对于其他人尽皆傲慢,对于种师道,还是非常尊重。

  但作为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即便是郭药师——都无法理解武朝人自信的理由,说破了天,种师道不过是在西面抵御了西夏而已,西夏说起来厉害,在辽国面前,也不过是条死狗,而女真人的战绩,却是在数年间覆灭了整个辽国的。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过得片刻,宗望又低声说了一句:“武朝人怎么这么慢……”

  ……

  包裹了马脚的军队在黑暗中的原野上走。

  步兵也大都包起了靴子,提着兵器,在沉默中前行。

  风吹过来,姚平仲仰起了头。

  在不同的方向上,计有一共二十二万的大军,在这个夜里,围向牟驼岗!

  ……

  宗望摩挲着战马的脖子,看着半跪在前方的传消息的探子。这位女真军神的面容粗犷,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此时在昏暗中,却显得格外明亮、深邃。那里面,蕴着千万人的尸骨。

  “传令全军。”他勒了一下马的缰绳,话语低沉,“出击……踩死他们!”

  “是。”

  不久之后,马蹄声化为雷鸣,巨浪在黑暗中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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