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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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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六八折:无间相逢,万里同哭

  狐异门全盛时期规模甚大,门下徒众数千,东海一道之内据点无数,总坛除
有内外三堂编制,尚有「秘阁」、「豺狗」、「无根草」等三拨直属门主的人马:

  秘阁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家——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为
职司,阁中杰出之人享有「乌衣学士」的称号,在狐异门的地位甚高。乌衣学士
之首列席议事时,座次甚至在内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仅次于副门主,形同门
主的咨政参议;说是狐异门的头脑,半点也不为过。

  豺狗则是死士,定位与赤炼堂「指纵鹰」相仿。狐异门覆灭后,胤野好不容
易在平望都重起炉灶,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余生的遗老如平野空、戚凤城等,
矢志复仇,别无眷恋,遂以「豺狗」自居,算继承了这支劲旅「不知死」的精神。

  「无根草」原是豆菟丝的别名,又叫野狐丝。此一代号所指,乃狐异门派入
东海黑白两道各大势力的密探,这些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归狐异门,在彼
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随风远送的菟丝子。

  他们在潜伏之处踏实过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为之牺牲性命的;
除了「不间断地将情报传回狐异门」这点,这些人可说是鞠躬尽瘁,将宝贵的光
阴和人生都留给了他们秘密刺探的外派异乡,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丝,故尔得名。

  胤玄将狐异门交付女婿,唯独「无根草」始终握在手里,临终之际才觑了个
空子,将权领众密探的无根草首脑,秘密转介女儿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后来东海生变,胤丹书绝崖自刎,正道盟友骤尔反面,狐异门上下被杀了个
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以埋皇剑冢副台丞「天笔点谶」顾挽松为首的七大派人马
是有备而来,撒网收箧,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带儿子一路逃到行律寺为
鹫峰和尚所救,全仗无根草密探舍命,密探权首更在行动中壮烈捐躯,将「无根
草」的名册留给了胤野。

  「这份名册将我推入无间地狱,受尽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眉宇之间竟无一丝波动。「但对照它
后头带给我的乐趣,这些苦痛又不能说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卫大人
以为然否?」

  耿照不知话头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际的修为历练,已非初出茅庐、毛躁飞
扬的小铁匠了,无意答其虚问,只说:「想是夫人从名册当中,找到潜伏于断肠
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内诸事。」这说法不冷不热,不着边际,说了也等于没
说,显然无意对女郎抛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诧异一霎而隐,斜乜着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阵,嘴角微扬,刹时如银
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灿,竟连这份烁眼的冶丽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稳
也更能忍,典卫大人。以你的出身,只能认为是天降圣人,生而知之了。」

  「在下年轻识浅,唐突之处,还望夫人原宥则个。」

  「……露出一丁点想听的模样,能要了你的命么?」胤野微摇螓首,似嗔似
怨的模样一瞬间与任宜紫重叠了起来,怀里那温热娇躯的触感,还有混着汗潮、
淫蜜气味的浓烈异香……仿佛又在脑海中复苏。耿照忽然强烈地想念起少女来,
想念她一边温柔拍哄着自己,嫩膣里一边死命掐挤着肉棒,奋力将两人拉上欲望
巅峰的模样,想知道她现在何处、睡醒了没有,腿心子里是不是疼得厉害……

  他甩了甩头,这回终于没能忍住。面对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足
以凭空杀人的利器,远比蚕娘前辈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险致命。

  「个中因由,还请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了,省起来罢。还是你这是成心气我来着?」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极了任宜紫。「人要是做了件得意的事,
却无处可说,滋味可难受得紧。不过既然你不急着听,我便按时序说;年纪大了,
不记近事记远事,跳来跳去的,恐怕有什么错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鹫峰大师之助,我们母子仨逃出了东海,来到平望的大报国寺。寺
中不收女客,鹫峰大师便将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让铿儿剃发,送进百丈律院。
不久镡儿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难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册研读,料想以『无根
草』众人的能耐,不致悉数覆没,号召起来,也是一股势力。谁知在这时,有位
门中旧人找着了我。」

  耿照灵机一动。「这位旧人,可是贵门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称『兵履千绝』
风射蛟前辈?」

  胤野柳眉微挑。「你认识他?」

  「听老胡……听在下的义兄胡彦之胡大侠提过。」还有在蚕娘述说的回忆里,
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无论对胤丹书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
的角色。

  他暗中观察胤野,女郎眉目间仍是一片清冷,对「胡彦之」三字毫无反应,
只点了点头。

  「风射蛟与内三堂的部分人躲过一劫,分头逃散,打算寻到我之后,一起到
仇池郡的古月名门避难。那庄子本是我祖业,与武林全无瓜葛,知道古月名家与
狐异门的关连的,只有我爹和我;风射蛟长年侍奉我爹,约莫是从我爹处听得了
蛛丝马迹。」

  胤野没料到胤氏一系的内三堂还保留了元气,大喜过望,欲与风射蛟合兵,
对七大派展开反击,意外遭风射蛟坚决反对。

  「风射蛟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来说,他就跟兄长一样。我甚至知道他有些
欢喜我。」女郎淡淡笑了,目光投向虚空中,空灵如月华。「我没想过他会抗拒
我的命令,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报仇雪恨,岂非理所当然?他从什么时候起
……讲话也同他一个调调?」说着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到这时仍无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个调调」的那个他,指的到底是谁,却敏锐地察觉胤野
说话之际,似有着现实与记忆交错混淆、浑沌难分的感觉。

  这股小小的异样与她空灵绝俗的外表气质十分相称,等闲不易察觉;就算察
觉了,估计也会当成绝世美人的独特风格,说不定还会觉得极有魅力。但对话时
间一长,谈及的内容越深入,违和便越强烈,好像……跟病人说话似的,病人自
身却无病识感。

  「我和风射蛟争执许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他将内三堂的人马留给我,
做为交换,我让他带走了镡儿,好免去后顾之忧,专心复仇。」

  接下来的四五年间,计画进行得十分顺利:

  胤野潜回东海,与内三堂的残存人马逐一会合,重新建立据点,神不知鬼不
觉杀掉几个落单的七大派要人,却未掀起相应的骚动,甚至救下了被折磨得不成
人形的戚凤城等。志得意满的东海正道似乎并未察觉,复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了
自家榻畔,渴求血偿——

  胤野渐渐发现:凌迟仇人的报复快感,已无法再满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坚毅的胤丹书,为何会选择自刎,却未留下只字片语给爱妻?正道七大
门派早与狐异门尽释前嫌,何以说翻脸就翻脸,疯狂逼杀至此?杜妆怜、鹤着衣
……等这些与丹书交好的所谓「正道中人」,究竟有无牵涉其中?

  「天笔点谶」顾挽松是剿灭狐异门的核心人物,此时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剑冢
台丞,白城山之后又有「帝陵祀者」独孤寂名曰圈禁,实为坐镇,绑架乃至杀害
朝廷命官的风险太高,若打草惊蛇,狐异门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香火,又将成为
众矢之的。

  指剑奇宫难以进入,观海天门掌教新丧;赤炼堂在雷万凛手里给整顿得风风
火火,势头极盛,难撄其锋;青锋照连老巢都给迁往花石津,门中旧人一空,名
存实亡,别说是密探了,连「咸」字辈都死得剩下邵咸尊一个,简直难以使力……

  胤野翻着无根草的名册,最终停在「惊鸿堡」那一页。

  瞿州梁氏,肥泽幽远滩。

  做为富贾,却袖重难舞,以致坐吃山空;做为豪强,却驻马迟疑,错失逐鹿
天下的良机;做为武林门派,惊鸿堡「山河铁剑」最大的长处,就是名字好听好
记,对识字无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实一大福音,大益于江湖流传,助长声名积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来,于东海武林毫无建树,有钱却一毛不拔,出
门合辙闭门造车,累积的可不是什么好声名。梁度离的武功修为与父祖相比,算
是出类拔萃的异数,但说话、做事极不看场面,每开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来有耳语流传:追杀狐异门并不积极、又不受江湖人待见的惊鸿堡,
于妖刀战后跃居七大派之列,盖因梁度离甘为狱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了一头吃
人怪物,只是谁也没真的见过。

  拜惊鸿堡的封闭所赐,渗透其中的「无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纷扰、狐异门覆
灭影响,胤野没费什么工夫便搭上线,计画生擒梁度离,拷掠出有关胤丹书自杀
的真相来。

  「……我见典卫大人眼中,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继而又有悲悯之色。」

  胤野停住话头,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吁了口长气,小心斟酌字词。「我猜是陷阱,夫人执意为之,料
想必有损失。在下与贵门英烈素不相识,犹觉心痛,夫人之殇,不忍再作揣测。」

  「……你让盟中诸人全躲入冷炉谷,也是同样的心思了。」

  「在下能力不足,只能先求保全最多人,争取喘息之机,再寻对策。」

  「牺牲自己么?啧啧,看来是位今之大贤哩,佩服佩服。」

  胤野轻摇螓首,颇有些遗憾似的,集清冷与绝艳于一身的美眸直视少年,瞬
间耿照有种无法动弹的错觉,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气场所慑,抑或是惊人的美貌。

  「你来寻求我的协助,或许还有纳狐异门于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
一切,皆有相应的代价,你拿什么来说服我与你交易?」

  耿照还想着怎么导回正题,不想胤野单刀直入,冷不防地问到了最核心。定
了定神,正色道:

  「夫人之仇,当有尽处。唯有隐于背后、制造许多不幸的阴谋家伏法,才算
给胤大侠、给贵派罹难的手足亲故报了仇,否则杀得再多,不过是毁去杀人的工
具泄愤而已,元凶始终逍遥法外。我知行空是谁。」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殷横野事。

  胤野安静听完,艳极无双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惊诧,想了一想,忽然抬头。

  「现下我知道啦,还要你做甚?」

  「合力杀贼。」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没,就算拿人命来叠,也
难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还能等天收他,与殷贼比一比命长;不幸贼人所
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误了进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间话家常,犹未可知。」

  「他要我……干什么呢?总不能吃了罢。」女郎促狭似的抿着一抹笑,星眸
微眯,分外迷蒙,令此问毫无说服力,徒然撩人心绪而已。

  耿照不无怦然,实难想像她有老胡这么大的儿子,而且已是四个孩子的妈。
可惜他完全笑不出来。「夫人与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贼坐立难安,
欲除之而后快。我与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冲霄一剑』魏王存前辈处,窥破妖刀武学之秘,使其得
以不经秘穹,学而知之。一同与闻的天门鹤真人,修为悟性皆不如胤大侠,我料
殷贼或经查探,知他非是关键,这才锁定了胤大侠。斯人既逝,秘奥必于夫人之
手——关于这节,在下的处境亦与夫人同。

  「殷贼武功超卓,心计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说没什么弄不到的;其之
所欲,不出此间一二。我实在想不出,夫人有一丝一毫不与在下联手的理由。」

  胤野轻轻抚掌,露出一丝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铁匠都像你一样会说话么?
我差点以为,你们那儿是衔着铁锤锻打的,多便给的一张嘴啊。」

  「夫人见笑了。」

  「可惜,你让下属全进了冷炉谷,代表你对同盟毫无信心,宁可只身在外引
敌注目,也不愿手下人犯险,未战先怯,败象已呈,我一向不与输家站在一边。」
女郎抬起明眸,定定直视着,敛起先前娇慵的神态,口吻虽是一贯的清冷,却挟
着霜严苛烈,令人倍感压力:

  「放眼七玄,南冥修为惊人,极不好斗,论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罗香那姓
雪的丫头近年四出兼并,颇历争伐,也算后起之秀。蚔狩云老谋深算,漱玉节亦
有城府,让她们出谋划策,我实无必胜的把握。此外,集恶道潜伏极深,游尸门
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统合这帮人,令他们捐弃成见,奉你为主,这可不是谁
都能办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际,你却让他们通通进了冷炉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与
敌周旋,得以无后顾之忧,其实是你承担不了下属的牺牲,宁可死的是自己,也
不愿教旁人犯险。我无意加责,也没有斥责你的立场;诉诸闾巷草野,说不定多
数人都会夸你怀仁重义,是大大的好人。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最终你必将失败,连带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
向的人同遭祸患,落得凄惨收场。你的怀仁重义,非但无助于求存,反将自己和
身边的人推入无间地狱;他们的结局确实因你而改变,可惜不是变好,更有可能
是十倍百倍的悲惨,远胜当初无你的结果。」

  耿照不是没想过会有质疑抵抗,万万料不到胤野不计较女儿的清白、不追问
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没提起老胡半句,却于此穷追猛打,咬紧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视着少年的错愕,星眸微眯,淡淡一笑。

  「我们方才说到哪儿啦?是了,得把故事说完才行。就在我谋划之际,发生
了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坚定了我当时行动的决心。鹤着衣那牛鼻子不知用
了什么法子,打听到镡儿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家打死风射蛟,带走了镡儿。我到
现在都还疑心,是风射蛟自泄漏了他爷俩的行踪,引鹤着衣上门的。」

  耿照全无听故事的闲心,本欲打断女郎,见她说起风射蛟、鹤着衣时,露出
一种「你们都一样」似的眼神,似鄙似悯,莫可名状,心念一动:「她若神智未
失,这番陈述必有因由,说不定便是说服她的关键。」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回,
凝神细听。

  胤野虽不喜鹤着衣,却信他不会伤害丹书的骨肉,况且此人行事沉稳,讲白
了就是天生胆小什么都怕,若无十成把握可保镡儿平安,不会贸然将人带走。铿
儿远在平望,镡儿托庇于七大派之一的观海天门,她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你猜得半点没错,惊鸿堡的『无根草』出卖了我,自始至终,这个行动就
是陷阱。」胤野淡然续道:

  「梁度离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脸,他废了我的经脉,挑断手脚筋,在我面前拷
问俘虏的内三堂弟兄,将他们折磨得意志崩溃,吐露机密的据点讯息;摧毁据点
后,将带回的首级堆在我面前,继续拷掠掳获的生还者,然后袭击下一处——」

  梁度离前后花了两月余,将胤野的势力连根拔起,扫荡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异门人,几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长大,
就是她看着长大的,目睹他们受苦已是炼狱,看着他们意志崩溃后的凄惨模样更
令人难以承受,胤野几乎因此发狂。

  「除了肉体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极的,是『绝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气轻渺,仿佛与己无涉,说的是什么风花雪月般。「我
被锁在不见天日的牢里,不断听着亲人受苦刑哀嚎,他们一个一个数着死掉的人
给我看,直到我明白外头再没有人会来救我。

  「如你所见,我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当年芳华正茂,恐怕比你现在看到的要
美丽得多。梁度离虽无好色之名,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没能忍上几天,终究还是
来侵犯了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了咬牙,忍住撇过头去的冲动。他不忍再听,却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无人敢直视的恐怖伤口一般,细数着受过的可怕凌辱。

  梁度离能跻身正道,此前自未传过什么劣迹,虽说正道不缺鹿别驾、鹿彦清
父子这等败类,表面工夫仍有讲究,梁度离的为人便称不上君子,起码还算正派。
只能说一旦开了头,人的道德崩坏之速远超乎想像。

  胤野绝顶的容貌与胴体,令梁度离为之疯狂。

  然而女子再美,终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躏,总有腻烦的时候。渐渐的,梁
度离从渴望征服她的肉体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严,最终连这也索然无味时,便
将她当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让手下都尝过甜头,再拿来笼络外头的江湖朋友。

  「那时,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弄清楚来的是什么人,然后让自己
记住每个名字。」胤野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说『孩子』,对不?我没有这
么多母爱。况且,为不在崩溃时吐露铿儿镡儿的行踪,我一直告诉自己他们已死
了,死在逃难中途。我当时全信了这个说法。相信我,背诵仇人姓字,比你想像
的更能维持心性不溃。」

  梁度离显然未将捕获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为来的「正道要人」,俱是隐藏
甚深的左道,在东海黑白两道中根本不见名号。连笼络的对象都冷僻至此,尽显
梁度离在道上人脉的苍白与贫弱。

  耿照的判断与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师傅的为人,若闻风声,绝不会坐视挚友遗孀受辱,魏无音
前辈磊落豪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门、奇宫两派应不知情。这却又衍生
出另一个问题来:梁度离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实太不聪明;要说他被美色
所迷,又或打算背着其余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学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节,
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观察着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赞许之色,指尖在膝腿间的乌亮细绸上轻轻
打转,微笑道:「他折磨我、奸淫我时,总不停问着问题,有时约莫是想迫出些
有价值的线报,有时只是在发泄他的自卑与无力……但他从没问过妖刀之事,遑
论妖刀武学。

  「我料他并不知情,只是个被人利用的牢头狱卒罢了。当初举荐惊鸿堡接替
轻羽阁、列名七大门派,并去函邀请梁度离与会的是顾挽松,附议者有杜妆怜、
雷万凛,观海天门的掌教、人称『云尽天君』的鱼同休鱼老道,还有指剑奇宫的
代表,一名唤作应风色的少年,据信是出自风云峡一系。只有青锋照的邵咸尊一
人反对。

  「这份提议与附议的清单,最有趣之处在于:除了杜妆怜与雷万凛龟缩多年,
隐遁不出,同失踪没两样,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无法问出是谁让他们支持惊鸿
堡梁氏,又用什么换了这份协议。」

  ——毫无疑问的是殷横野。

  耿照很想这么说,可惜索遍枯肠,也想不出能连起殷贼和梁度离的证据。

  殷横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离的手法,很可能与利用祭血
魔君、聂冥途如出一辙,透过某种暗示,让他们自发性地行动,结果与其利益一
致即可。

  这般松散的间接操纵不但易增变数,也可解释梁度离擒获胤野后,为何没有
立即通报同盟的六大派,或拷问妖刀之秘——前者是因为他订约的对象,本就不
是向来鄙视惊鸿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贼,提议和附议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纵的
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贼许诺梁度离的报偿也未可知。

  而后者的答案就更简单了。梁度离还不够格知道有妖刀武学一事,他不过是
看门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价值,远超过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诱人胴
体。

  这鬼使神差一般的误差,让胤野与背后的阴谋家失之交臂,否则她们早该在
惊鸿堡幽暗的地牢里便已见面,也就没有今天的「任夫人」了。

  耿照让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为了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凌辱,胤野仿佛
洞穿他的心思,连片刻的余裕也不给,悠然续道:「你知道痛苦是会麻木的,但
疼痛不会。人的身体远比你想的更脆弱——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梁度离,而
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辕厉山始鸠海的毒脉嫡传,以美貌辣手闻名江湖,一身
骇人毒功来自辕厉山奇书《舐红谱》。此书记载了各种以血行之的奇术,举凡异
体换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无所不包,妖异处已近巫觋,直是
匪夷所思,在南陵诸封国间享有大名,能止小儿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杀了很多人,赢得「停钗蝶血」的外号,惹来诸凤殿的
游侠注目。梁午茉只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后嫁与梁度离为妻,冠上夫姓,从
此深居简出,才缓过了游侠的盯迫。

  梁度离标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头为妻,以为特立独行,一方面也是
因为梁午茉年轻貌美,夫妻俩甚是相得,着实有过几年恩爱时光,但任他耕耘甚
勤,梁午茉始终怀不上子息,随青春消逝,两人间渐生龃龉,在胤野来之前便是
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里并无理性,没什么道理可讲。

  梁午茉可以《舐红谱》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楼姘头、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
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与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后果自己很可能承担不起。这
益发助长了她对胤野的恨。

  「她对我的折磨,全是背着丈夫所为,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迄今一想起我
身子仍会不自禁地发抖,怎么也停不了。」

  胤野举起玉掌,果然微带透明的指尖簌簌轻颤。她怪有趣的端详着,忍不住
笑起来,露出一丝怀缅。「你知道针尖刺进乳头里有多痛么?刺入花唇、阴蒂的
痛楚又是另一个境界。但这都比不上《舐红谱》凝血成针,一根一根顺着血流刺
进玉宫里的痛……」

  耿照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怪丈夫奸淫我,对她来说,我才是那个夺了丈夫之爱、夺去堡中诸人
注目的贱货狐狸精。她孤身一人在这个阴冷的石堡里,无依无靠,除了杀人手段,
仅有的骄傲全来自美貌,以及丈夫为了自我标榜而选择她的『魔女』身份。」胤
野摇头微笑,不无感慨:

  「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倾天狐』之前,谁还能自称魔女?她被剥夺的一切,
突然有了罪魁祸首。」

  惨无人道的折磨并不能满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饱受那些莽汉奸淫凌辱的胤野
更加悲惨,一个天外飞来的恶念在少妇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说服梁度离,找些驴马猪狗之类的牲口来糟蹋我的。」
胤野说得轻描淡写,笑意未褪的俏脸在微光中看来,有种难以言喻的阴森。「但
梁度离可能没答应,又或还在考虑时,梁午茉提了个他无法抗拒的诱人点子。」

  传说中,惊鸿堡地下最深的幽牢里,囚禁着一头狰狞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实
这是真的。

  怪物身长超过九尺,浑身的筋肉像是中了剧毒也似,肿胀团鼓成骇人的一球
一球,连色泽都作酱紫色,五官肿得变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
怪物的阳具胀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龟头上凸棱岐出,宛若拳头,真要贯入体内,
岂止是会阴破裂而已?怕整个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着咬我耳朵,细细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个女人的死状——我觉得
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离染指的婢女——虽然在惊鸿堡的四个多月里,我日日盼着
能一死了之,但那头怪物委实太过吓人,我记得我骇得瘫软失禁,哀求着她们不
要这样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头一回笑得这么开怀酣畅,尽情欣赏了那贱货狐狸精
的求饶丑态,一把将她扔进怪物笼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比生孩子还要痛得多。下回你
替女子开苞时,务必记得温柔些,对她们来说,你和那怪物差不了多少。」

  耿照没敢还口,讷讷点头,忽有个怪异的念头浮上心版,挟著令人股栗的快
锐与残酷。他隐约猜到胤野为何要说这个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并没有死。非是我特别强横,而是那怪物在蹂躏我
之时,不知怎的恢复了一丝人性,它只是重创了我,却未将我撕成碎片。这么一
来,连梁度离都被他的妻子说服,在《舐红谱》的神异法门之下,我的伤势恢复
得特别快,他们每隔几天就将我扔进怪物的笼子里,承受那可怕的摧残;我有几
次听见怀孕、生子之类的零碎字眼,看来他们是想让我诞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
能从小训练起。」

  怪物的骇人粗长与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边缘。

  然而时间一长,她不总是在插入的剧痛间就失去了意识,对于怪物的样子、
气味等,胤野有着异样、微妙难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见怪物兴奋嚎叫进出她的
身体时,透出那粗厚如垒土般的酱紫色左胸膛、似蓝似橘的怪异光晕。

  「……这般宝心,普天下只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了。从那一刻起我就
知道,他不是什么野兽怪物,而是我那为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书!

  望着少年惊愕交迸的面孔,女郎无喜无悲,甚至无一丝教训似的凌人盛气,
口吻平静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样,喜欢牺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为救世永远只有一条路。
但你们是错的。这样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惨的境地,还会让仰望你的指向
的人们,落得凄惨百倍的下场。这就是我必须拒绝你的提议的原因,典卫大人。」

          第二六九折:百日恩情,终付毗卢

  蚔狩云说过,以胤丹书的阅历武功,要逼他横刀自刎、以保狐异门上下安泰
云云,是全然说不通的。胤丹书仁慈宽厚,但并不傻,七大派高层都是些什么货
色,与鹤着衣相交莫逆置腹推心的狐异门主,平素没少从挚友那儿听得抱怨。

  其时妖金方止,天下初定,黑白两道老成凋零,所谓正道首脑,门中大位坐
不坐得住、能坐多久,尚在未定之天;这种程度的盟约要换胤丹书一命,还不让
留只字片语予妻子门人,怎么想都是匪夷所思。

  直到胤野吐露当年惊鸿堡兽牢的惨事,一切才串了起来。

  胤丹书面临的,正是眼下耿照的困境——

  敌人的武力强到无法拮抗,又避无可避,一战即折;除了满足其要求,换取
一个相对文明温和的免战协议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比起言行反覆的正道七大派,「隐圣」殷横野有个难以企及的好处:至少在
明面上,他于凌云顶三才一会之后,确实遵守了「不使一人」的誓言。此事虽非
传遍天下,人所皆知,但拥有「秘阁」和「无根草」的狐异门也通过各种管道,
核实了线报。

  对胤丹书来说,殷横野的承诺是切实可信的。

  他并非在崖畔结束生命,而是随殷横野自去。

  或许在胤丹书心中,此去是默出魏王存魏前辈所授口诀,誊写悟得的妖刀武
学之理;殷横野会软禁他,企图榨取更多更完整的功法,最终难再寸进时,便杀
了自己灭口……但他万万想不到,殷横野会拿他来做实验。

  栖亡谷的秘穹操作,将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胤丹书,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常人承受这般剧烈的痛苦,尚能一死解脱,但胤丹书的冰火双元之心,却使他拥
有异乎常人的强韧生命力,怎样都无法死去,哪怕无止尽的残酷折磨彻底毁去心
志,将他化成一头全凭本能的狰狞异兽,双元心仍无一刻停止跳动。

  耿照强抑着腹中剧烈的反胃,饶以他的内功修为,面上仍是青一阵白一阵。
在蚕娘姥姥的回忆里,胤丹书善良正直,待人真诚,连敌人都敬佩他的磊落胸怀
……这样好的人,何以落得这般收场?岂能是这般收场!苍天啊!

  但少年其实知道为什么。

  在冷炉谷断筋毁脉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鸟笼中、瘫痈无助之际,耿
照便已彻底了解,这世上的残酷是没有边际的,毋须多加揣测,却也不能当它不
存于世。信念是趋向理想的重要动力,但非工具;维护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无动,含笑敛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纤纤素手随意拈平了裙膝细绉,
黑绸大袖滑落肘间。耿照这才注意到,她那修长如鹅颈一般、线条十分好看的皓
腕间,留着一抹极淡的樱红细痕,连疤都说不上,约莫是指甲轻划的程度,仿佛
系了圈红丝,煞是好看。

  同样的痕迹不止在两只腕子上,她那双美到了极处的裸足踝间亦有。耿照并
未听漏「挑断手脚筋」一节,几可确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之所以能够行
动自如,而非残疾瘫痈,必与蚕娘说的蜕生天覆功有关。

  「梁度离本不该知道,他负责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来历,要知道的话,
抓到我时他就该报与委托者知晓,而非是胡为至此。但辕厉山毕竟是医毒大家,
梁午茉知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大名,当然也听过两宝与人心融合的事,故尔知情。
她一直没同梁度离说,起初是负气,到梁度离染指于我,她反倒不说了,咬牙忍
了几个月,到那时才肯说。」

  耿照闻言微愕。

  「这……又是为什么?」要阻止丈夫溺于女俘虏的诱人胴体不可自拔,该早
早揭发「怪物」身份、避免梁度离一错再错,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劲极大,对
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还要边受丈夫冷遇,一边眼睁睁看他奸淫胤野取乐…
…这思路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因为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觉莫名。在我看来,委实不能更清楚
明了了,换了我也会这么做。但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来,虚握着粉润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这个不
自觉的习惯动作,特别是得意的时候,母女俩的形象蓦地叠合在一起,耿照才惊
觉她们原来这么像。

  「老实说,从你醒来到现在,表现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堪称无懈可击,是
父母师长见了,会忍不住打心底宽慰的那种。这真是很气人啊!明明是个孩子,
老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偏又教训不了你,简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
现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娱乐到夫人,在下深感荣幸。还望夫人赐教。」

  胤野左看右看,啧啧了好半天,似是心满意足,才怡然续道:「因为说了,
就不能折磨我啦。无论梁度离要把我交出去,或换间上房软禁起来,她都无法再
对我出手;说不定,梁度离会为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铸成的大错,答应我提
出的条件……无论那是什么,梁午茉都无法忍受。

  「为此之故,她须使梁度离一错再错,终至无法挽回,待揭发『怪物』的身
份时丈夫无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挣点避祸保身的筹码不可。」

  相较于梁度离的浑噩颟顸、耽于美色,梁午茉背着丈夫折磨胤野时,嘴巴脑
筋可没闲着,虽无明确标的,却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机密,包括胤丹书疑心刀尸是
有心人所炮制、并无妖铁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尸的胤丹书」
这一节猛被打通,所有的线索便自行贯串,登时显出整桩阴谋的脉络来。

  梁度离性子乖僻,人却不傻,将胤野灭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个享受
过她的左道异士怎么办?只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风,教「那人」知晓,连偌大的狐
异门都在阴谋之下被彻底碾平,从此自江湖上除名,惊鸿堡势单力弱,岂有余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说帖,或许是利用胤野的身体,使心智丧失的刀尸胤丹书
恢复意识——「那人」并不想失去胤丹书,这是显见的,否则毋须觅地囚禁,直
接杀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从中截获妖刀武学,藉以增加对抗
那人的资本……在梁氏夫妻双双亡故的现而今,已难知其真貌,说不定兼而有之,
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图谋。

  因为没有比受「怪物」蹂躏更恐怖的刑罚,梁度离也满不愿去面对自己一时
冲动铸下的大错,胤野自此摆脱供堡中诸人淫乐折磨的命运,往覆于「供『怪物』
奸淫留种」和「捡回半条命休养恢复」的单调两极间,直到她的肚子渐渐隆起。

  辕厉山医毒双修,梁午茉毋须假手他人,亲自替胤野把脉安胎;不能把狐狸
精扔怪物牢里,尽情享受那贱货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里的毒蛇又翻搅起来,
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领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准丈夫对胤野再无兴致,甚至开始逃避面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心思,假安
胎之名,先不冷不热地换了几处囚地,几乎绕得惊鸿堡一周,见丈夫无过问之意,
最后堂而皇之将胤野带到她炼药的石室,在尽量不影响胎儿的情况下,重启对贱
货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严格说来,我是用身体学会《舐红谱》的。」

  胤野微笑着,露出怀缅之色。捂上耳朵只用眼睛看,耿照还以为她是在回忆
童年什么的,这比可怕的内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又脏又臭,浑身生满了虱子跳蚤,有几处好不了的伤口化了脓,长
些蛆虫什么的;有只眼睛看不见,身上的溃肿毒疮、各种疤痕就不消说了。梁午
茉在各方面都开了我的眼界。她经常说,要让我们夫妻俩看起来登对些,这点她
倒是竭尽了全力。

  「在我入惊鸿堡的第十五个月里,终于把腹中累赘排出,本以为会是个紫酱
色的丑东西,看来也和普通胎儿没两样。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时破的水,生产之
际刑具还插在肉里,过程中没少吃了苦头。

  「梁午茉还没胆子让我和腹中之物就这么死了,拼命当了回稳婆,好不容易
将那团沾血肉块弄将出来,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脐带,谁知却扑了个空。我就这
么看着她的眼里从疑惑、错愕到极恐瞠大,才将剪子搠进了锁骨间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极有画面,少年仿佛随之回到了那间昏暗阴森的石砌刑室里,看
着丑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张开双腿,腿间双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着脐带未断的胎
儿,怎么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时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
无法出声。

  「直到我杀了她两名侍女,还有一名闻声而至、大著胆子推门闯入的仆妇,
才缓出手来剪脐带。那是最惊险的部分,这死累赘几乎让其中一名婢子逃将出去,
若如此,我也没法在这儿同典卫大人说话啦。」

  「……蜕生天覆功。」耿照并不意外,只觉颈背森森,浑身汗毛似都竖起。

  「正是蜕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没问他是如何得知,只点了点头。
「他从前教过我口诀心法。其实是我缠着要学的,听完了就扔一边;学不学得会,
本就不是重点。

  「兽牢里生死交关,口诀心法断不会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当时我也不知道,
这门功法能有这等奇效,所以头一回从鬼门关前踅一圈回来时,你可以想像我的
惊讶、错愕,还有恐惧。」

  然而,以胤野的聪明才智,谜底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胤丹书失踪时,佩刀珂雪也随之消失无踪。幕后的阴谋家将「怪物」交给梁
度离时,也将此刀一并留在惊鸿堡——当然是伪装过后的模样。

  「珂雪被嵌在一具铜匣里,匣上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来就是一只漂亮精巧
的嵌铜水精匣。若梁午茉聪明些,留意到珂雪疗伤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别显著,可
能就不会老把我往兽牢里扔。」

  胤丹书是珂雪之主,携带此刀的时间,几乎涵盖了他闯荡江湖、建功立业的
绝大部分,珂雪刀身的异质或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其体质。身为他的枕边人,
胤野与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爱,承受了男儿全部的至阳精华,世上除了胤丹书,
她恐怕是拥有珂雪强大苏生异质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强暴到几乎死去的刹那间,人体本能的求生机制,唤醒了胤野体内
潜伏的异质,也好在梁午茉及时将她拉出,拖到「水精铜匣」上延生,至此苏生
之源终于遇上苏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绝于兽牢。

  残酷的命运似乎开始转变态度,为遭遇绝惨的女郎拨开浓翳,显露一丝微光。

  捡回半条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决计不会善罢干休,无论是站在折磨自己,
抑或迫出保命资本的角度,都没有停手的可能。为从即将到来的二度蹂躏中存活,
她开始强迫自己回忆蜕生天覆功的心诀。

  「人的潜能是非常强大的,只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着你克服困难,
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处。」胤野悠然道:

  「总之,我练成了蜕生天覆功。他虽化成了怪物,再无半点人智,但身体却
被淬练成难以想像的强大。我亲眼看见他们用锁在地上的床弩发射杯口粗细、四
尺长短的尖铁锥,将他的四肢钉在墙上,才能拖我出兽牢……这种程度的伤势,
他不到两天就能好,毋须敷药接骨、缝合皮肉,只消舍他几头猪牛之类即可。梁
午茉很喜欢看他活剥吞吃的模样,所以我也瞧过几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兽牢里的景象。所谓「炼狱」,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从未说过「胤丹书」三字,提到时都只用「他」,连一字都不
肯多,遑论解释他是谁、为什么是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阳精非常滋补,常常是等我从昏迷中苏醒时,才发现体内满满的精水
正与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惊人的速度修补伤损。要不是怀上了那个孽种,三
足月后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兽牢里,怕流去胎儿,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脱离苦海。」

  怀胎十月,母体多数的营养都供给胎儿长成,又断了阳精之补,在边熬着梁
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只来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脉,这已经耗
去了绝大部分的精神体力,以及每日卧汲珂雪之所得,有几度几乎流胎,生产的
过程更是备极艰辛;莫说女子,便是身强力壮的顽强大汉,也断难在经历刑求、
产胎的痛苦和体力消耗后,如此冷静准确地出手伤人。

  惊鸿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这一夜里悉数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个月的时间,记住她每一处经过的地方、每一个见过的人,
各种常规及非常规的堡中日常,然后据此在心里杀了他们无数次——沉浸于杀人
及逃亡细节的擘划,是自苦刑中转移注意力的绝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
部分组装起来,检讨整体架构的流畅性与美感;到实际施行时,可能还添上了
「最省力」这一项。

  拜惊鸿堡遗世独立之赐,胤野保守估计她有三天的时间,定期的联外管道才
会察觉堡中有异,所以吊着梁度离夫妇的命,整整折磨了两天。

  梁度离不到半日就被彻底击溃,可惜他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只知灰
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无有可供辨认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现在
堡中书斋。

  他抱着可有可无、反正逃不出对方手掌心的消极心态,开出「跻身东海正道
七大派」这种荒谬绝伦的条件,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顾挽松出面相邀,
并以五对一的压倒性票数,延请惊鸿堡梁氏入盟。梁度离既惊且服,同时亦有扬
眉吐气之快,从此甘屈牢卒,甚至开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里,才有后头
独力诱捕胤野的举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撑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后才崩溃,吐露的细节也远非梁度
离可比,如当初囚禁「怪物」的铁笼车做工粗糙,看似仓促为之;灰衣人交付梁
度离的指示中笼车弃置的地点,也离背阴山栖亡谷很近……至于《舐红谱》及其
他秘笈毒经、左道异士的名单等,自不在话下。

  她用了一天,证明自己的拷问刑求术青出于蓝,远在启蒙恩师「停钗蝶血」
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对于「疼痛」和「恐惧」的创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
用上整整一天,终于确定精神崩溃的人,几无心智复原的可能,无论疼痛如何一
再刷新了梁氏夫妇的承受极限,梁午茉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认知到这极可能
是她庸碌人生里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颤抖,肌肤悚栗……还有其他许多,有兴趣我再
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气后,于尸身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该是我毕生之最
啦,此后再无这般秀作。」

  胤野安静半晌,才从回味中依依重返,敛起一丝慨叹,又恢复成原先的清冷,
连微扬的娇美唇勾都没甚温度,宛若月华。

  「弄死他们之后,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我不想冒险。如果你经历过同样的
十五个月,就会明白:厄运本是人生的故态,幸运却可一不可再。最终我是堡内
唯二的活人,这本身就是运气。

  「怀孕期间,我一直在想救他的办法。事实是:解了将他锁在石墙上的玄铁
镣铐,他是一头逢人就生吞活剥、捅阴裂死——我分不出这两者的差别——的暴
虐怪物,我无法唤回他的神智,假设还有的话。一旦解开镣铐,头个死的就是我,
他两天没吃东西了,瞪我的黄浊眼里全是饥火。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幽远滩,我没法带着他走。我用仅有的一手一足,
勉强转动铁笼外的床弩,第一枝铁锥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声几乎
让我以为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头顶的砖缝沙沙落尘,像下雨一样。

  「第二枝铁锥射中左臂,这架弩是浇死在地上的,瞄得很准。另外两枝我忘
了射哪儿了,回神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狰狞到简直
是恶梦中的恶梦,但疼痛的样子不知怎的,看起来就是他。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
才会显露本我罢?

  「我用珂雪削断笼锁,拖着身子和刀走进去。他露着黄牙对我低咆,还穿着
铁锥的伤口冒起恶臭的烟气,已开始愈合。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只消片刻,他便
能自行穿出铁锥,镣铐虽在,一手便能将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会变成这样?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
聪明这么多啊!谁人可信,谁人该往死里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谁让你自
把自为,敢不同我说一声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该舍命保护、言听计从,一
生所爱的唯一一个!你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凤城、风
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我这辈子没这样哭过,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仿佛灵魂离体,能看见一个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里还有另一个没哭的我,正
算着时间,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呜咽着起身,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提起珂雪,从他喉头插进去,感觉
颈椎被刀尖斫断,『叮!』一声抵住石墙。骨头复原的时间要比血肉长得多,这
才是珂雪杀人的正确用法。

  「他挣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脸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更像人些,眼
眶里似有泪花打转……但这只是错觉。他喉头滚着雷似的发出怪响,绷紧的身子
缓缓拉前,像要把整个人从铁锥和珂雪上拔出来。他并没有打算要死,刀尸炮制
都弄不死他,区区刀锥算什么?

  「我就记得我哭着对他说:『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可我不恨了,也不恼你,
今生……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来世要记着,无论什么事都要先问过老婆,要听
老婆的话……乖乖的,蠢点无妨,听我的就是,我一定不会害你……记住了么?
记住了么?不要忘了……听到没有?不准你忘记!听见没有!』

  「他咆哮一声,我当是应了,奋力往他怀里撞去,刀板横铡,把他的脑袋砍
下来。关上惊鸿堡的后门之前,我往里头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据说大火在
石堡垒闷烧几天才被发现,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终于明白,她为何说话看人总是淡淡的。

  那并非是刻意装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红尘忘弃,而是她一生的眼泪,
早已在那时流干,随着离缘的今生挚爱同葬火窟,灰飞湮灭。

  他生不逢时,无缘结识胤丹书,只因与老胡结义,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缘份,
对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终当成榜样,期许自己能追随其脚步,将外道
七玄再次带领到阳光下。未料一代传奇、人中龙凤的「鸣火玉狐」,竟得这般收
场,不惟令人欷嘘,思之更觉心痛。

  胤野始终严拒与蚕娘相见,此前耿照总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来,也
许是胤野不愿亲口向蚕娘说出胤丹书的真正结局,宁可蚕娘认为宝爱的弟子是在
绝崖自刎明志,好过被结发妻子一刀断首,死前饱受折磨,形识俱失。

  离开惊鸿堡之后,胤野躲藏起来,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蜕生天覆功,将丹田与
手足筋脉悉数修复,乃至回复旧有姿容,这才回到平望,而后才有成为中书大人
续弦事。

  算算时间,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产下、差点让胤野脱逃失败的婴儿了。毕竟
嫁与任逐桑后,胤野为他人诞下儿女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
不能抱给平民抚养。这样说来,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
中的老么。

  胤野未提那名婴儿的下落,偶尔说起也无意掩饰嫌恶,耿照没敢细问。对照
胤野的表现,鬼先生称奉母命让妹妹做刀尸,似非空穴来风。

  说起水月停轩,耿照想起胤野说她掌控过水月停轩一段时间,看来碧湖、任
宜紫和金钏银雪入门,应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红儿之师乃威震一方、声名赫赫的
「红颜冷剑」,绝非颟顸之辈,许缁衣的精明能干如棉里藏针,他更是亲身领教
一二,胤野纵然绝顶聪明,又岂能在她们师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枪?

  「方才告诉你的,是一个自诩圣人、动辄牺牲的惨例。你看着挺像他,若不
能悬崖勒马,早晚也是这般收场。」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轻抚膝裙。「料你不服。这么着,接
下来我告诉你一个与你们完全相反,却无比成功的例子,连我都佩服得不得了,
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

          第二七十折:曾行此路,捣衣青苎

  任宜紫趴卧在舒适的软枕堆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当醒过来时,发现身畔摸不着那具黝黑如铁的健壮
身躯,也只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侥幸,差点鼓掌叫起好来。她可不想让少年
瞧见自己四仰八叉的丑样子。

  就想了他那么会儿,夹着锦被的浑圆大腿间倏又温热一片,湿濡的液感慢慢
渗透。

  少女闭着眼维持睡姿,羞意却在不经意间攻占了粉颈玉靥。她轻蹭了蹭枕面,
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脸埋进枕头谷中,最好别再醒来,但胸口总有种闷闷痛痛、搔
痒般的温热感,想到他就不禁扬起嘴角,怎么也止不住。

  红姊和妖女算什么?本小姐要的,还不手到擒来!

  她羞得连枕带脸一并圈抱,本欲胡乱踢腿撒撒泼,岂料一动腿心里疼如刀割,
「呜」的一声蜷身微颤,宛若死虾过水,样子想来不是太好看。还好他不在。少
女咬牙蹙眉,再三庆幸着。

  「再蹦跶呀,疼死你。教你玩儿得这么疯!」

  咿呀一声,母亲推门而入,若有似无的幽香如兰沁至,胜似夜萤水风。任宜
紫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小孩子,加上俏脸酡红未褪,母亲见了肯定笑话,她可
捱不住娘的利嘴,从小到大就没说赢过,索性埋首枕间,一迳混赖撒娇。

  「……金钏和银雪呢?」她身上温温香香的,除了肌肤香泽,还散发着锦被
煨暖的胰皂香,连小衣也换过新的,已非车厢里的狼狈模样。两姊妹不会帮她洗
澡,至多烧水服侍,来红后亦少共浴,故有此问。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里别想下床啦。一帮疯丫头。」

  母亲沿床坐落,轻抚她的腰背,宠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眯起了眼,只差没
发出猫儿似的呼噜声,直到母亲的口气一变。她几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着
坏主意似的戏谑表情,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可你问的,不是金银丫头。老实招来!」冷不防地掐她胁腋,往死里
搔起痒来。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随便一动玉户都痛得厉害,还不是普通的疼——
到后头连眼泪都迸将出来,只管求饶。「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别
……哈哈哈……呜……不、不敢了……饶……哈哈哈……呜呜……坏……娘坏…
…呜呜呜……」

  母亲玩够了,这才心满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着蜷曲的少女,像乜着可爱死
了的小猫小狗。片刻,取过一把润泽滑亮的乌木梳,拍拍她兀自颤抖的腰臀,笑
道:「趴好,娘给你梳头。睡得乱糟糟的,成什么样?」

  「娘……疼……你让我歇会儿……疼死啦……」

  「要不坐着梳。」

  那还是趴着好了。少女乖乖卧好,微翘着诱人的小屁股,闭眼享受牙梳入发
一一捋顺的舒适。母亲梳头从不会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里没一个
仆妇女史可比。这种时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点、穿
漂亮的衣裳还要欢喜。

  「……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母亲轻笑。「干嘛抢我的话?我才想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是蠢猪呢,还
是贱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声音捂在枕里,闷闷湿湿的。她问的才不是这个,但母亲
分明是故意。少女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臊红着小脸抿嘴:

  「应该是贱狗吧,他又不蠢。」见母亲似笑非笑,心虚、不甘兼而有之,抢
白道:「那爹呢?娘你说爹是蠢猪,还是贱狗啊?」

  长发曳地的黑衣贵妇搁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装模作样。「我觉得是贱狗,
他又不像猪。要像猪我才不嫁。」母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齐齐
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红未消,垂着眼皮轻声道:

  「我觉得他……不太一样。」

  「不是普通的贱?」

  少女笑起来,羞意略褪,那种想说出口的强烈冲动却跟着淡了。

  她不知怎么向母亲述说,少年埋首于她胸乳间、尽情痛哭的事。之后……之
后再结合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像是所有隔阂都不见了,就此合而为一,不仅是快
美加倍,还有那种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给对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开始有自信,他对她与别个儿是不同的,不会再有身魂相契、悲喜与共的
感动。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钏银雪,她们和她不一样,而且他简直离不开她。不
是因为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来更销魂蚀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俩
有的,与别个儿不同。

  母亲的戏谑快利,让她突然讲不出这么温软羞人的话语,怕被小瞧了,抱着
枕子别过头,浑不着意般哼着歌儿,尽管咿咿呜呜的全不成调。

  倒是母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我也觉得他不太一样,要不是特别傻,就是
特别聪明。」

  任宜紫惊讶地睁大眼。母亲一般是不夸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气宇
轩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的「中书大人」,在母亲嘴
里也就是贱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别聪明」?

  她听着欢喜,死命忍住不转身,看能不能拱得母亲再多说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大家都欢喜他、尊敬他,觉得他有大本事大
理想,但那人最后却把自个儿害死了,还拖累许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卫大
人告诉我——」

  「他才没有很黑!」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转了头。母亲则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上回你们在栖凤馆见后,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里黑。」任宜紫有些心虚,忙将目光转开了去。「夜里看谁
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钏先叫的!我是随她。」这明显就是谎话。

  胤野忍着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点也不黑,是夜里黑。你那英俊不凡
的典卫大人告诉我,除了最终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绝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
地方虽一样,道路却有千百条,便说徒步、驾车、乘轿等,亦都不同。

  「那人只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说同他一般驾车、一般也去那处的旁人,
必然会死于中途。典卫大人说,他走的就是条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来,只有他
走对了,而且一定能到。」

  「……这条贱狗,口气倒是张狂。」

  但任宜紫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喜孜孜的,感觉他在母亲面前挺长脸,非是夹
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窝囊废。

  母亲点了点头,忽然陷入沉思,再抬头时目光已投向虚空处,虽自应答,却
不像对着任宜紫说话。「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会说这种大话的人。我便问他:
『你怎知只有你走对了?』

  「他一脸认真地回答:『夫人,只消做好准备,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
歪了,走远了,回头再寻便是。稳妥地走,总有抵达的时候。夫人说的那个人,
他唯一犯的错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选错目的,更不是错用了方法,极有可能是因
为准备不周,或者时运不济,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来,旁人或觉目的地太远,还没启程,便先馁了,毕生都在
自家门口打转,不言壮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驻足,原因各异,也不必再说。
那人和它们不同,选定目标,勇往直前,只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说是目
的地害了他,还是驾车上路害了他么?我是头一个发现其中关窍的人,所以我能
到。这就是我与那人最大的不同。』

  任宜紫到这儿已经听懵了,小肚子里把耿照祖宗八代都骂上了天。好不容易
有机会同母亲说上话,你就夸夸她呀,赞她美丽高雅之类,让你没脑子瞎扯什么
驾车走路的鬼东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

  她绝望抬头,试图替那头猪说点什么,能挽回一二否,才见母亲目光悠远,
兀自沉思,浑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讽模样;抱着一丝希望,怯生生问:

  「那……母亲觉得呢?蠢……我是说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颜倾世的美妇人摇了摇头,低声道:

  「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够一睹你如何到得,典卫大人。可别……死了呀。」

  ◇    ◇    ◇

  自白马王朝建立以来,帝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后承继先帝孝明的遗风,
礼佛虔诚,这原是桩美事,对于稳定王朝统治、清明百姓风俗,均有莫大的好处。
然而此番东海论法之行,且不说耗费金银之钜,凤辇离京,所经道、州、县各级
府衙战战兢兢,戒慎恐惧,生怕銮驾生出什么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够
的大罪。

  此外,皇后娘娘的东行寻圣之旅,还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个事前无人
料及的异象,以及一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
清平如郊野,几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宝头五年,那种励精图治一片节约,戌
时不到整座皇城里便已无人点灯的景况,堪称鬼域——

  大乘佛法经两任皇帝大力弘扬,在央土乃是显教,王公贵族、富户豪商里信
徒甚多,况且随銮驾起行,不惟护佛弘法,还能争取在皇后跟前露脸,打好与任
家的关系,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平望数得出的权贵都在这支队伍里了,也一气
带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费阶层。

  数月间,原本一到夜里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儿的歌台舞榭、
教坊青楼无不门可罗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后的大老板本身就在东行之列,索
性闭门歇业,打发笔银钱,让旗下的粉头、乐师等返乡探亲,好过开着门闲坐无
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后者——那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此刻依然困扰着内侍省正都知、
内廷的首席太监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惫。

  刚打发了今日第五拨来套近乎、找门路求见皇上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带
着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贵妇远亲之类;时间一长,连头衔
背景也顾不上,送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貌妖娆,所涵盖的层面遍及整个平望都
的所有权力派系,仿佛是场首都规模的拉皮条竞赛。

  「……帝后失和,果然是国家的乱源啊。」惠安禛打发左右,瘫入太师椅中
闭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后,皇后与生父中书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俩几不同席,逢年
过节,宫里和中书府的礼物馈赠也流于形式,以皇后娘娘的慧心体贴,断不应如
此虚应,有心之人不难从中看出端倪。

  皇后素有贤名,无论在朝廷、贵族或平民之间声望俱高,更是先帝亲指,便
细数前朝历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仪。想把皇后拉下凤銮是不现实的,
此举无异与中书府宣战;任逐桑可能与女儿不睦,然而,谁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
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敌人,此事不言自明。

  后位难撼,可皇帝陛下的宠爱可争。

  太宗孝明帝在位时,就替今上把儿女亲家全找好了,后妃嫔贵无一落下。他
老人家若能多享几载天年,不定连宫女也都一并选了——虽没人敢在素有铁头之
誉的惠安禛面前说这个笑话,但他知道它。先帝若多活几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
而已,极有可能成真。为此惠安禛笑不出来。

  陛下登基之后,他曾想过得几年,天下大治,再来联系几位相熟的官员,让
他们出面,奏请选女。

  倒不是对先帝爷的安排敢有微词,只是觉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可自挑
几个看得顺眼、能讨欢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无碍圣治清明。可惜陛
下亲政后连着几个决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阀的交错抨击,虽都被中书大人按下,
但从迟凤钧离京伊始,陛下便对治理国家彻底失去了兴趣,目光所注,不出这方
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从这时起,埋下而今帝后失和的种子。

  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选女,除担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陛
下的情况,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拖着拖着,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些年。

  惠安祯生得魁伟雄壮,浓眉压眼,不怒自威,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阉人,宫
里宫外都有言传,说他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太祖武皇帝私下
传授过他功夫云云,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敌。

  他懒去理会这些无稽之言,也不觉得这样的形象有助于管理宫禁,烦心的事
已经够多的了。来不及假寐片刻,叩报声又在门外响起,一样是没出京的王公贵
族,一样带着貌美女子,一样连之前有多少人铩羽而归都不打听打听,又或早打
听清楚了,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幸运的例外而已。

  「……带他们进来罢。」惠安禛捏捏眉心,摇头甩去疲惫之色,明快地下了
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后娘娘赶紧回銮,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马车奔驰在城北甘露坊与承业坊间的铺石道上,发出喀哒喀哒的击蹄脆响。

  这条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独孤英当时亲自来过这里,那是他登基后头一回
离开皇城莅临民间,百姓伏道、山呼万岁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
头一回乘车经过时便认出了这里,一路都没放下过吊帘巾子,看得出神。

  同车随行的杨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为今儿应该也一样,岂料圣天子
一路只拿眼乜着他,青白的瘦脸上挂着一抹莫测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里直发
毛,偏又找不到话头,只得小心奉承着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祈祷他别又转着什
么奇怪的念头。

  独孤英今年才廿五,算的还是虚岁,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贵的二代祖一样,骨
子里透着一股虚——虽学过刀剑枪弓等各种武艺,但天下已在先帝爷手里靖平,
再没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个蠢教席真敢折腾未来的圣天子?只教不练,连日头
都不敢让他多晒点,莫说把式,约莫连能挨上几下的结实劲儿都没能练得。

  当年昭信侯还在京里时,镇日带着他,叔侄俩打猎、踢毬,微服出皇城找人
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啥事不宜就专拣啥干,那时杨玉除一旁跟着,从不
觉得太子小祖宗是苍白脸蛋瘦鸡身子的。那时他驰马佩剑攘臂大笑,虽然天真,
但很讨人欢喜。

  但先帝爷不喜欢昭信侯,打发了他去东海。杨玉除听到各种流言,其中多数
信誓旦旦,保证昭信侯出不了城东宣威门十里,必定血溅五步,永远也到不了他
的东海封邑。他不敢让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脑袋一热跑去同先帝爷求情,孝明
帝就这么根孤苗,还指望他承继太庙香火,不会对他怎么样,怕是小祖宗身边所
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

  约莫从那时起,他就养成了欺君的习惯,直到现在。

  杨玉除生在天下最乱的时候,那时节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没人会写,
只写个「活」字。他活到十几岁上,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算没干过的比干过的快,
谁知天下又变了;为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进宫讨碗太平饭吃。
因出身不好样子又猥琐,皇城不要,最后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独孤英小时候贪玩,被毒蛇咬了,那时背着他从城外跑回王府求医的,就是
杨玉除。事后独孤容召见,才知杨玉除替世子吸吮伤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
毒气上窜,差点丢了性命;问他何以如此,杨玉除咧着麻肿未退、益发丑怪的嘴
唇勉力笑道:

  「奴……奴才是三……三脚蟾蜍,不……不怕蛇的。」独孤容才知他的外号,
赐名「杨玉除」,父母不详、连姓都没有的阉人遂沿用至今。

  这事乍听像则传世佳话,杨玉除应该感激涕零,等待一个效死以报的机会,
但定王并未从此特别待见他,以致机会始终遥遥无期。把他留在身边——起码是
身边附近——的,一直都是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

  杨玉除明白该报答的是谁。在他看来,有时候不说实话,也是种报答。

  「三脚虾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也不知盯了他多久,独孤英终于冷笑开
口:

  「欺君罔上这码事,你倒越发顺手了嘛!」

  杨玉除扑通一声,就着车厢里一把跪倒,五体投地。「皇上圣——」

  「……嗯?」

  「公……公子圣明!奴才向天借了胆子也不敢,求公子明鉴。」

  「我们现下去的那座宅子,你上回说是惠安禛的,宅子里的那位姑娘,是他
远房的亲戚……是不是这么说的?」

  「启禀公子,是……是这样没错。」

  「大胆!」独孤英冷笑道:「里头就没句实话!再给你一次机会,宅子是谁
的宅子,姑娘又是谁的远房亲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发火。天子小祖宗与先帝爷最大的不同,便
在于此。以御下之术而论,独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极致,但杨玉除愿意为他而死,
临危却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先帝先跑为上,就为这点不同。

  但做做样子,还是必须的。他装作魂不附体,颤声道:「公子圣明!其实那
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远房……」

  独孤英再也绷不住脸,「呸」的一声笑将出来,一脚将他踹倒,骂道:「去
你妈的!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癞虾蟆的远房亲戚撑死也只能是虾蟆,岂能生得
出天鹅来?」杨玉除满面愧色,自甩了几耳光,忙不迭地歌颂公子圣明。

  独孤英见他一脸懵晕,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穷光蛋,便有置产,
也都离京七八十里开外。说到这儿,你个癞虾蟆买的还比惠铁头更近,又比他多
买两处,若教惠铁头知晓,疑心你中饱私囊,整你个七荤八素。」杨玉除哀声讨
饶,窝囊丑样委实引人发噱。

  「那宅子我让人查过了,是刑部陈弘范所有。你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姑娘是
陈君畴的远房罢?」

  陈弘范是独孤英登基后,所点的第一位状元,累官至刑部尚书,在平望官场
一向被视为是中书大人的人马,但其实私底下颇受独孤英器重,经常微服到他官
舍里促膝长谈——做了几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学乖,召进皇城里的青年才俊全
都是箭靶。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这等傻事。

  陈君畴——这是陈弘范的字。他们君臣之间,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称呼的——
的文章、学问都是极好的,更难得的是身段软,人缘特佳,在京里几乎没有明面
上的政敌,即使是与任逐桑政见相左之人,都会直接攻击任逐桑或中书一系的其
他人,却罕有拿陈弘范开刀的,在官场极为罕见。

  况且,刑部就是个得罪人的地方,秋审、提牢、减等、赃罚,哪样不看门道?
陈弘范上任后,既未全拦,也没全放,取舍之间还不怎么结怨,能干得直要飞天,
夸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强的。

  任逐桑在启用他之前,进宫问过独孤英的意思,独孤英心头一快,自是点头
应允。他头一回微服私访刑部尚书大人的府邸,特别派杨玉除先行打点,陈弘范
迎天子入内室坐定,倒头便拜。独孤英问他为何,陈弘范回道:

  「人说臣是蒙中书大人提携,方居此位,臣却知此事必得圣裁,任中书才敢
用之。提携臣者,实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龙心大悦,从此引为心腹,有几回中
书议事,都在背后指挥着陈弘范,影响了任逐桑的决定。

  一个多月前,杨玉除说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产,当作趣闻一件。惠安禛是出
了名的廉洁,律己极苛,身无余子,平望都若有他买得起的物业,怕不是凶宅鬼
屋?独孤英都听来了兴致,催着杨玉除微服驾车,瞒着惠安禛去瞧。

  房子没甚好看的,正觉败兴,杨玉除才说惠公收留了一位远房亲戚在屋里,
独孤英一见,惊为天人,此后三天两头就找借口往这儿跑,同女子闲话家常,亦
觉神清气爽,胜拥六宫粉黛。

  美人归美人,独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识字,问她出身来历,也说得不甚
清楚,却非有意隐瞒,看着像是平生未曾离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陈述。再加上惠、
杨二人的底细他清楚得很,「购置物业」一说没什么道理,略一调查,今日是专
程来与杨玉除对质的。

  但陈弘范在城北购置物业,原也没什么不可说,以他和独孤英的关系,想引
见一名姿容绝世的「远房亲戚」,直说也就是了,何必摊上不算熟稔的惠、杨二
人?

  杨玉除见独孤英狐疑不减,不敢隐瞒,这才和盘托出:

  原来宅底里的那名姑娘,并不是谁的远亲,而是带了一位故人的书信,来京
里投奔陈弘范的,说姑娘受恶人欺侮,身世可怜,求尚书大人照拂云云。

  陈弘范见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倾城倾国的姿仪,未敢独占,
第一个念头便是献给皇上。然而考虑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
这才找上惠安禛与杨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称惠公或惠铁头,平素是不来这套的,但一见姑娘容色,也觉弃之
可惜,交谈之下更觉她温顺纯良,心生怜惜,不忍驱逐,又不能带进宫里坏了规
矩,杨玉除才想出这个迂回的法子。

  独孤英听到她曾受污辱,已非处子,不由蹙起眉头,却非露出嫌恶之色,而
是不忍,半晌都没说话。沉默间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车,叩唤婢仆开门。

  陈弘范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见过世面口风严紧的,只知来的公子是大人物,
其他一概不问,禀报了姑娘独个儿在后进水井边,便即退下。独孤英刚获知姑娘
的悲惨遭遇,听见「水井」二字,面色微变,不及责问下人轻忽,撇下杨玉除快
步穿过厅堂廊庑,直扑后进;忽听得一阵规律的「笃、笃」闷响,一抹丽影蹲在
井畔流渠边,捋过裙膝挽起袖管,露出两只白生生的修长藕臂,正在捣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极美的,云鬓因劳动而略微摇散,几绺乌丝濡着汗水,黏在
玉靥口唇畔,美得难绘难描。并膝蹲踞的姿势,令凹凸有致的身形尽览无遗,但
吸引独孤英的,非是她绝美的容颜身段,而是她专注捣衣的那股旺盛却温暖满溢
的强悍生命力。

  独孤英痴痴望着,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
直到杨玉除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将他唤回现实。

  女子闻声抬头,见得是他,不由绽出灿烂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
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肤的,更别说被汗水井水溅湿,服贴在身上、尽显曲线的
衣裳有多失礼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唤道:「公……公子好。请稍待些个,我
一下就好,再给您沏茶。」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独孤英哪里在乎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么,低声回顾:
「你说她是拿着谁人的书信,前来投奔君畴?」杨玉除悄声应答:「回公子的话,
是东海道的萧谏纸萧老台丞。」

  少年天子闻言一凛,却听井边哗啦一声,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抛下杨玉除
卷起袖子,笑着快步趋前:「我来帮你吧,阿挛姑娘!」

          第二七一折:戴紫披罗,气吞如虎

  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里的僻静一隅。

  最终他才发觉,和胤野会面谈话的地方,并非是乌漆牛车的车厢,不是他与
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遗下诸多淫艳秽迹之处,而是在一顶刻意布置过的拨步大
床内相谈。

  那拨步床的用料雕工与车体相仿,垫褥、吊帘、绣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
用上了一模一样的薰香……其时耿照体内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
心误导,一时难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没有给他任何承诺,安静听完他的说明,只点了点头,便即起身。直到
她推开屋室门扉时,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车内,周身所见,不过是复制精巧的赝
品罢了。过得片刻,一名老妪捧着盛装簇新衣物的漆盘进门,打了半天手势,说
夫人已去,请典卫大人更衣梳洗之后,自行离开便了,竟是名没了舌头的哑妇。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劳,仍施展轻功,将整座府邸搜了个遍,只见所有的
房间都积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时清扫、却无居住的痕迹,没有衣物,没有储粮,
没有烧柴做饭所遗下的余烬……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绕完一圈之后,连哑妇也不见了,前度种种如梦似幻,他到底有没有
同任宜紫颠鸾倒凤极尽欢愉,到底有没见过姿容绝艳的清冷美妇人胤野,听她亲
口述说那既残忍又哀伤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几分不确定;恍惚间,骤被一片反
射而来的潋滟波光闪花了眼,才发现走到了一条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绿柳婆娑,
翠尖摇曳,水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扑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无心旷神怡之感,只觉双肩沉重,没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时轻松多少。

  蚕娘最后的交代,为他带来了面见胤野的契机,但这场难分虚实、似幻似真
的会面,并未改变眼前的困境,除阴错阳差泄去阳亢,可说是无有收获。他忍不
住想起任宜紫,诧异于少女在心头闪现之频;离开宅邸前未能再见她一面,耿照
不能说毫无遗憾,然而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亦是实情,不见反倒免去了沉默
尴尬。

  他该想着,日后须如何向红儿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无良解—
—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纯粹的肉体之中,任欲海横流,毋
须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无止无休……

  耿照回过神来,不觉又惊又愧,自我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
低骂:「混帐东西!转得什么无耻念头?」倏又微怔:我是对红儿混帐,抑或对
任姑娘才混帐?是想着红儿无耻,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耻?

  能放开一边……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对染红霞是情,对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无欲,那
抵死缠绵的纯然肉欲中,也非全然无情。若顺从欲望有错,为何独取红儿?情义
才是重中之重的话,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

  突然间,胸口碰触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见自己正站在水渠边上,再往前
一步便要踏空。横在胸腹间的,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递竿横拦的白发渔人只瞟
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无耻,教你没脸见人,打算跳河解决?退远些退远些,
莫吓跑了渠里鱼虾。」

  耿照黑脸涨红,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不对,
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与女子的情爱肉欲非是
他真正烦恼的根源,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不是这样!人生难的,是责任和取
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
发力不从心。

  过往,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业,便能
妥适地解决这一切。岂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轻一辈中足以傲视群伦,复有镇东
将军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责任越大,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动辄得咎,几
至寸步难行。

  「胡说八道。」老渔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难,是接受与承担。」

  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无意识间说出了紊乱的心绪。但
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
亦有读心异术时,老渔夫又怡然续道:

  「你总想选对的,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但此事断无可能。人活着的每
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错,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对你、对旁人,
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永远都不会痊愈。你只能学着同
它和平共处,然后继续往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认识个人,他很有责任感,我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而是
手足挚友。后来发生了些事,他自觉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见我。
直到他辞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一
切都是命数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无从知晓,其实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亚于丧妻之痛。你
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自伤,自觉负我之处,其实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
意躲避,乃至溘然长逝,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你说,到底哪个才是错?
是前头他以为,还是后头我以为?」

  耿照欲言又止,总觉这是个陷阱,两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
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此痛即成错源,能衍
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

  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在胤野质问他「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时。

  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胤丹书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
并没有直接的关连。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有无数可能性,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
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无关其才智信念,单纯是坏运气使然。倘若胤丹书的武力
足以压倒殷横野,又或有什么足以挟制他的手段,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发生的悲剧、经历过的苦难折磨,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既
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并与之诀别,剩下能责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
信念而已。

  耿照试图告诉妇人,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但有胤丹书的悲
剧在前,耿照谨记教训,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胤野虽未表态,毕竟还是
任他自去,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

  老渔夫的一席话,无巧不巧的,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过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责任;总希望无人受害,才会陷入取舍两难。

  但成事最重要的,却是接受和承担。须得二者齐备,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

  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才能得到冷北海、薛
百螣等这些老江湖,乃至大师父青面神的支持。只是后来,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
戮,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耿照发现自己的心,渐渐承受不了身边人牺
牲的痛苦。在冷炉谷时,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既然如此,此后
所有的牺牲……

  ——就由我承担吧!

  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才是成
事者的承担。

  耿照陷入长考,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忽有了相应的选项,一个具体而微的
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老渔夫不知何
时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黄鱼刮鳞剥洗、串过长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便是吃个「鲜」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
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纵情欢好极度消耗体力,鼻中闻着香气,腹里竟骨碌碌地枵
鸣起来,不由得有些脸臊。

  这条水渠罕有人经过,越浦占地广袤,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来此的
时间不算长,没能走遍全城,不知此处何处。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民居群
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禁止灶外引火;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按理
须向衙门申请,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收于府库,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大伙儿心知肚明,不少
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靠的便是这条律令,摊商不从,立马翻脸抄没。大体来
说,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挑衅府衙,若引来官爷们,现成
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渔夫现烤现吃、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烟气窜升、
鱼香四溢,半天也没见官差来。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不知是房中无人,抑
或未敢擅启,总之是极其怪异。

  老人见他猛吞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大方地拿起烤鱼,笑眯眯问:「想不想
吃啊?」耿照一迳点头,本以为能分得几口,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推着搁地
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怡然道:

  「自己钓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说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鱼皮「嚓」
的一响,鱼油迸出,细嫩的白肉香滑弹颤,没口子地滴着汤汁。瞧老人的吃相,
别说串鱼的长枝,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见其鲜。

  耿照无奈接过钓竿,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
身量并不矮小,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须白眉后,有种说不出
的滑稽之感,看来甚是可亲。

  老人须发皆已花白,却不稀疏,尤其是那双压眼浓眉,宛若云峰,可惜左眉
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
意挂在背后,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

  耿照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喷香的烤鱼移开,忽觉这位老人家甚是
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是了,当日我带宝宝锦儿逃出五绝庄,岳宸
风衔尾追杀而来,我俩上了这位老丈的舟子。我骗他宝宝是我媳妇儿。」

  那时他与岳宸风在船头展开攻防,直到老渔夫中了岳贼一掌,顺势将船撞入
水中,才得脱困。岳宸风不知何故并未追击,再出现时,便听说他身负异创,全
身重要的运功气脉被五道针劲所制,难以动武,连伊黄梁都觉棘手……心念电转
之间,终于贯串起来,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多有失礼处,尚祈前辈见谅!」

  老渔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辞,受了他三叩大礼,遥遥挥手:「你那媳妇儿呢?
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骤轻,仿佛被云朵托升一般,顺势起身,双手抱着钓竿,
未敢轻慢,对老人益发敬佩起来。

  以他此时的内功修为,老渔夫这信手一挥要能将他抬起,且不论隔空发劲的
困难,须得全然抵销掉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这样
的巨力在老人使来便是一扬手而已,更无半分气机引动,岂止是举重若轻?简直
是举千钧于无形!

  这等骇人造诣,耿照平生只在蚕娘与殷贼身上见过,老渔夫能于神不知鬼不
觉间废掉岳宸风,岳宸风兀自不觉,这份精准细腻恐又在殷、蚕二人之上。当日
五绝庄外的水道之上,老人骂骂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状,如非有意戏耍岳贼,便
是隐世高人游戏人间之举;可惜那时阅历有限,不识奇人,毕恭毕敬回答:

  「符姑娘是晚辈的红颜知己,我俩尚未成亲,当日不知前辈,情急之下诈称
结褵,非是有意欺瞒,请前辈恕罪。」

  「罢了。事后老实,毕竟还是老实。」老渔夫浓密的白眉微挑,摇了摇头:

  「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妈妈,误人误己,这点我最为不喜。我不是让
你当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终成了王八蛋,或许就该好生研究下始乱
终弃的门道,让这王八蛋当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热,连个王八蛋都当不
好,成何体统!」

  耿照被训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无可辩驳,只能讷讷称是。老渔夫将吃剩的
带头鱼骨连着长枝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掌,双手扶膝撑臂踞坐,明明形容未变,
刹那间却予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万军之帅坐上马札子,一
声令下,便是兵锋齐发、奔杀千里之势,光凭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过气来。

  「我早想来看你,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你干的比我想像中更好。」

  待耿照压力一轻,又能在汲入空气时,篝火边哪还有人在?

  (这是……分光化影!)

  想起尚未请教老渔夫之名,忙冲着人去楼空的柳岸风间提气大叫:「……晚
辈斗胆,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风里传来老渔人的疏朗豪笑,虽是传音入密,依旧是气吞万里如虎,震得耿
照五内翻涌,须得运功才能稳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却来问我是谁?
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耿照未及会意,蓦地感应杀气,泼喇喇的劲风声破空连至,十几道人影宛若
蝙蝠般交错飞掠,直扑少年而来!耿照双足不动,上身左旋右绕,竟似不倒翁;
手中钓竿抖擞,准确地击歪递来的每一柄长短兵刃——以耿照之能,这种程度的
刺客一竿能串死好几个,但在殷横野发动的舆论战方兴未艾、刀尸身份广受质疑
的当下,耿照每多杀一人,不免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抹污抹赤,正称了对子狗的心
意,故须格外小心。

  况且对手也未存杀意,起码是打着活捉的主意——

  第一拨共十五名刺客,每人只出一击,一击不中便留于落脚处,再不复来。
然后第二拨、第三拨……耿照一直扛到第五拨计七十五人、对击七十五下,对手
俱是竭力一击,消耗耿照体力的意图至为明显。

  耿照的江湖经验,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出敌人的来历,眼看第五拨人
退下之后,原先的第一拨人马倏又围上,耿照无意陪他们干耗下去,这一轮净打
人不打兵器,「啪、啪、啪、啪、啪」五下连击,来的五人无一得回,四仰八叉
叠在少年脚边。

  余下十人见状一凛,改在外圈游走,速度仍是快绝。耿照才有余裕打量刺客
们的装束,清一色的灰色劲装,头脸俱裹,没有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纹饰绣样;
兵器形制、长短亦都不同,但共通点就是无有赘饰,朴实到近乎单调的程度。

  对手改采游斗观望,仍有可能是拖延策略的一环,耿照遂易守为攻,猿臂暴
长钓竿戟出,眨眼又撂倒两人,他甚至脚下动也没动。

  忽然间游斗的圈子一开,一股至为精纯的劲力倏忽削至,耿照想也不想,转
身便是一记「寂灭刀」!两道无形刃面凭空抵销,连烟尘都未多迸半点;半息后,
两道低低的风压呜咆才像炮仗般响起,也撞在一块,齐齐消弭,破空声竟还比不
上气刃的速度,耿照不由得一惊,总算认真起来;游斗圈子一收,看不出是何人
所发,现又藏在何处。

  ——好厉害的无形刀气!

  老渔夫若是耿照所想的那个人,说他是当今刀途至高巅顶,应无人敢有异议。
而那躲藏在刺客间、刀气非以「寂灭刀」不能挡下的神秘刀客,刀上的造诣堪称
耿照平生仅见,气劲之精纯凝练,似连岳宸风亦有所不及,直是刀界的李寒阳和
魏无音前辈……怎地越浦一日之内,忽来了这等高手?

  外围的几拨刺客也开始奔跑起来,欲掩护那人出手。耿照的战斗经验在东海
年轻一代的高手也算出类拔萃了,运用碧火功的灵觉感应,敏锐地捕捉到速度差
产生的瞬息间,霍然回头——

  (……逮到你了!)

  「寂灭刀」应手而出,撞碎在第一层的游斗圈子边上,震飞数名灰袍刺客,
可见耿照速度之快,还抢在对方之前出手,才将对击的碰撞点推至敌阵边缘。还
来不及调息,一道刀气无声迫近,对正耿照颈间,迅辣之甚,丝毫不逊寂灭刀!

  逼命之间福至心灵,耿照登时省悟:「……是双刀!那人使的是双刀!」蜗
角极争心法所至,硬生生一个铁板桥折落,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断头灾厄;头面才
将触地,身后竟又听出速差。

  这般隔空发劲的双刀刀客,对方竟有两名!

  耿照拧腰翻起,身在半空,「寂灭刀」三度发出,却仍无法逼出无相无我的
无敌刀境,只抵销了其中一道;正欲以肩臂等骨粗肉厚处接刀,突然间一道掌劲
扑入战团,拦腰撞歪了刀气。

  那锐利无匹的气刀飕飕回旋,将两名刺客枭首断身兀自不停,削断战团之外、
一辆覆纱软轿的顶盖,露出轿中一名薄纱覆面、雪肤蜂腰的华服妇人来。看她身
段婀娜窈窕,玲珑有致,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但顶盖掀飞的刹那间,侍女、轿夫
无不惊叫躲避,她却端坐如恒,美丽的凤目冷冷睨着场中,眸光甚是险恶。

  轿畔一名灰袍人得她眼神受意,朗声道:「南陵使团,捉拿朝廷钦犯耿某,
来者何人,敢插手上国事务?」耿照灵觉敏锐,嗅到风里传来女子怀襟香息,似
檀香而非檀香,应是味道更淡雅清幽的某种木香,虽与媚儿的体香不同,却似一
类,暗忖:「是南陵诸封国的人!他们受何人之命,也来淌这趟混水?」

  发掌之人也在圈外,隔空掌力砰砰连发,打得众刺客人仰马翻,难以近身,
内功颇为深湛,能堪这般耗损。只听那人笑道:「段慧奴!你是南陵,我也是南
陵,大伙扳扳对儿,看谁才是南陵的正宗!」满嘴北地口音,简直毫无说服力。

  耿照一怔:「这是声音好熟!莫非……莫非是……」盖因太过匪夷所思,连
轿中妇人被唤作「段慧奴」都没会过意来。

  骤听砰砰两响,刺客圈子终被打出个缺口来。来人踏步而入,灰裘披风、金
冠束发,脚蹬弯尖毡靴,虽然身材矮胖,白白净净的样子实不像南陵人氏,衣着
却是不折不扣的南陵贵族,威风凛凛,衬与强横掌力,真有股万人敌的气概。

  「穷山国主在此,谁敢放肆!」

  一条街外蓦地发了声喊,两百来名金甲武士将现场团团围住,服色不似央土
军队,约莫是那穷山国主携来。

  段慧奴轻纱覆面,看不见神情,眼神倒是一贯的险恶。代她传话的灰袍男子
神色错愕,似是搞不清哪来的穷山国主,竟能调动无主既久、一贯只奉代巡公主
懿令的穷山国军队?

  那「穷山国主」冷笑不止,回头冲耿照眨眨眼睛,忍笑的神情耿照再也熟悉
不过,失声脱口:「怎么是你……日九!」


              【第卌七卷 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5-28 15: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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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看妖刀记还是2年前吧?都记不清了,都以为是太监掉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在现在还能看到45,从出书到现在有没有10年了?记得我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是在大学里当情色小说看的,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在读满满的都是回忆了…………
这个什么鬼,卡了,一下冒出2个来,删也删不掉,希望版主不要介意

[ 本帖最后由 keqianbbd 于 2017-10-28 16: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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