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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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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章 历史里的那抹光亮

  凌烟阁第八幅画像是王之策。

  对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很清楚王之策是真正的传奇,他出身贫寒,全无修行资质,却能成功地进入天道院学xi,在太祖年间一直在朝中担任普通书吏,直至四十余岁忽然一夜悟道,星光投影落在整座长安城上,直接由洗髓而通幽,继而成为一代强者。

  更令人赞叹的是,王之策学贯南北,犹擅军事筹谋布阵之学,跟随太宗陛下数次北征,最终成为联军的副统帅,率领大军连破魔族主力,甚至带着一只精骑突破雪原,杀到了距离雪老城不足八百里的贺兰山下!

  如果只计算军功,或者只考虑对当年那场战争的重要性,王之策是那些璀璨群星里最耀眼的一颗,唯一能够与太宗皇帝陛下并列的那人。以他的赫赫功勋,当然有资格排在凌烟阁功臣画像第八,甚至按照民间的看法,他应该排的更前,至少也要进入前三才是。

  他在凌烟阁里排在第八,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战功和在民间的地位太高,甚至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更关键的是,在太祖陛下晚年的那场百草园之变里,他并没有像赵国公、陈恭、秦重、雨宫等这些人一样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坚定地站到太宗陛下一方,就因为如此,他哪怕立下再多的功勋,依然无法得到太宗陛下的绝对信任,他的忠诚始终被有所猜疑,为此大战结束之后,他便告老归府,从此不问政事。

  站在画像前,看着那个手执玉尺、神情宁静的中年男子,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继续向下面的画像看去。

  接下来,他看到了秦重和雨宫的画像,这两位当年太宗陛下身旁随侍的神将,拥有不世之威,现如今也拥有不世之名,因为现在无论宫中还是民间的大门上都会贴着他们的画像,那画像与凌烟阁里的画像一模一样。

  这两位神将就像凌烟阁里这些前贤一般,依然是人,已经成神。

  ……

  ……

  陈长生的脚步缓缓移动,视线缓缓移动,玉般的火把在手中紧紧握着,灰色的墙壁上光暗微变,画像里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情绪。

  这些画像里的人就像王之策一样,都是当年的传奇,各有各的传奇——凌烟阁里的气氛很肃穆庄严,画像里的人们却并不如此,各自不同,有的人显得很轻佻,比如神将程明节,有的人异常严肃冷峻,比如郑国公。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便把东面墙上的二十四幅画像看完了,这些便是当年太宗皇帝立凌烟阁时,最先受此嘉赏的功臣们。随后还有数十幅画像,那些分别是先帝与圣后娘娘执政期间,陆续进入凌烟阁的功臣。

  陈长生越来越沉默。从太祖逆前朝到太宗定江山再到圣后娘娘登基,漫漫千年的历史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凌烟阁里的这些人都是当事者,他们是真正的存在于历史里的大人物,换句话来说,他们就是历史。

  行走在凌烟阁中,就是行走在历史的长河里。那些画像有历史的沧桑,更有历史的沉重,无数秘密随着逝者无踪,沉默无言,但那些秘密就在其间,承载着无数惊天动地的过往。如果画像里的那些前贤能够活过来,或者说留下了什么信息被后人读懂,研究历史的学者们想必再无遗憾。

  把凌烟阁里的所有画像看完,大约用了半个时辰,陈长生走回楼中那个蒲团前,站在原地,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片刻后,有钟声响起,那钟声来自地面,有些遥远,所以显得格外清幽,却只让他从沉思中醒来,无法静心。

  随着这道钟声,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火把瞬间熄灭,凌烟阁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那些门窗的缝隙里,没有一丝光线渗进来。

  陈长生望向黑暗的四周,明白了些什么。大朝试首榜首名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首先要做到的是静字。凌烟阁里无外物扰怀,钟声清幽,此时更是难以视物,除了静坐蒲团思悟,再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大周朝希望凌烟阁里的这些画像与最开始那道气息能够与入阁静坐的人气息亲近直至同调,坚定为朝廷皇族、为圣后娘娘效命的精神理念。

  前几年的大朝试首榜首名,不是离山剑宗的弟子也是南人,对大周朝本就没有太多归属感,而且入得阁来,对那道强大的气息自生抵触,自然很难如最早设计这个规矩的那人所想,固化自己的精神。

  陈长生是周人,倒真有可能完成大朝试制度设计者的初衷,只是他入得凌烟阁来,根本无法静心,他的想法无法落在国族的前途、人类世界的统一上,而只能落在更细微或者说更私人的地方。

  时间缓慢地流逝,悄然无声,依然没有一丝光线出现。

  陈长生没有像以往的那些首榜首名一样,坐到蒲团上静静度过这一夜,他从腰畔解下短剑,左手握着剑鞘,伸到面前的空中。漆黑如夜的凌烟阁里,伸手不见五指,短剑也看不见,但自离开西宁镇后,这柄短剑很少离开他的身边,他非常熟悉,抬起右手,准确地握住了剑柄。

  两只手缓缓分离,短剑却没有与剑鞘分离,他抽出来的不是剑,而是一团光明,就如朝阳初升一般,凌烟阁里被瞬间照亮。

  一颗浑圆的夜明珠,出现在他的右手掌心里。

  柔和的光线照亮灰色的墙,也透过指缝照亮了地板,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夜明珠变亮,影子渐渐谈去。

  他确认凌烟阁的门窗缝不会透出光线,所以并不担心。

  他举着夜明珠,向那些画像走去。

  行走在寂静无声的凌烟阁里,夜色被他掌心的那抹光亮驱散,渐要露出真相。他看着画像上的那些人,又觉得画像里的人们在看着自己。

  他压制住这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来到王之策的画像前。

  他握着短剑,把锋利的剑尖刺进画像旁的青砖缝里,缓慢而小心地向前递进,握着剑柄的双手微微颤抖,指间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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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命运的盒子

  夜明珠搁在他的脚前,靠着墙边,光线由下而上,刺在墙里的短剑被映出一道极长的影子,直至屋顶,仿佛黑梁

  一寸一寸,短剑缓慢地向墙壁里刺入,渐泊被吞噬,陈长生握着剑柄,盯着剑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越来越紧张。

  他的心神附在剑上,仿佛在没有灯光的夜路上前行,不知前方将会遇到什么,这种完全未知的感觉,期待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终于,短剑传回来清晰的感觉,锋尖深入墙壁约半尺后,抵到了某样硬物,陈长生盯着面前的墙壁,安静片刻再次用力,确认短剑很难再往里面刺入,微感惊异,不知那里面的事物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竟然连自己的剑都很难刺破,同时,他也确定了这就是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松开左手,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重新握住剑柄,这一次不再试图继续深入,而是开始在平面上移动,纯粹依靠手感,短剑慢慢地切割着坚硬的青石墙,除了微微飘舞的石屑,竟没有一丝声音。

  短剑悄无声息地切割着,在青石墙里行走着,游走不停,终于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在墙壁上割出一个完整的图案,陈长生看着这个图案,觉得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煮时林的外廓似乎便是这个模样。

  他抽出短剑,与青石墙靠的更近一些,用锋利的剑首探进稍宽些的横缝里,小心翼翼地开始向外拔弄,不停地撬着。

  此处是王之策画像右侧方的墙壁,随着他的动作,一整块青石以每次数根发丝的距离,慢慢地向外移动,直至肉眼可见的突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块被切割出来的青石与青石墙之间已经有了半掌的距离,陈长生把剑收回鞘中,双手扶住青石平滑整齐的两端,深深吸了口气,真元缓缓散布至身躯各处,把力量传至臂间。

  极低沉细微的摩擦声响起,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里,石屑飞舞更急,一块模样极不规整的青石块,被他从墙里缓慢地取了出来。

  青石墙被切割开一个口子,里面深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镶嵌在石墙里,看着便知道难以分离,但盒盖应该可以打开。

  凌烟阁这种地方的墙里,居然有这样的机关,居然藏着一个神秘的盒子,当年修建的时候,是谁做的手脚?谁能做这样的手脚?

  如果这幕画面被人看到,一定会引发大周朝的大地震,甚至可能要追溯到数百年之前,有些名门望族只怕要迎来灭顶之灾。

  陈长生不知道这盒子是谁放在凌烟阁里的、当年建造凌烟阁里,白天夜里都有无数工匠官员盯着,那人又是如何能够瞒过无数人的眼睛以及最后太宗陛下的神目——他只知道凌烟阁的墙里有个他需要的盒子。

  藏在墙里的盒子颜色颇深,最外一层盒盖很轻易便被取下,露出里面真正的盒盖,只见那盖子上面有很多铜线,线之间又有许多精致的铜按钮,看着复杂至极,最中间才是开启盒子的机关。

  京都里的孩童看着这些铜钮与铜线,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正是大周最为流行的九连环,只不过要复杂无数倍,竟似是十七套连环。

  九连环和煮时林里的迷宫一样,都是王之策当年苦读之余用来打发时间消散精神的游戏,虽然只是游戏,但对锻炼神识强度和算学能力极有好处,只是九连环常见,十七套连环则非常少见,破解的难度更是相差极大。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盯着那些复杂至极的铜线便开始计算,目光不时落在某个小铜钮上,然后便开始动手搭线,手指在铜线间不停拔弹,仿佛操琴一般,把铜线与铜钮不停联在一处。

  这个过程用了他很长时间,直到很久以后,他看着盒盖西南角的一处空白,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无名指离开铜线,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被他编织好的铜线开始自行移动,图案不停解开重组,向着最中间而去。

  这就是解环的过程,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知道最终能不能解开,也有可能到最后,才发现解错了,那便只能重新开始。

  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好处,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头上已经冒出了很多汗,待抬臂去擦,看着袖上先前留下的那些汗渍,不由怔了怔,苦笑摇头,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地将脸上的汗水擦试于净。

  看着那些不停变化的图案,那些铜线与铜钮,他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这是谁做的机关,王之策还是别的什么人,就像知道青石墙里有个盒子一样,他只知道这些的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存在。

  这些事情,都是计道人告诉他的。

  在来京都之前,陈长生一直以为自己的师父计道人就是个普通的道人,最多也就是医术精湛罢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自然知道,师父肯定不是一般人,甚至应该另有身份。

  西宁旧庙里的那些道卷典籍,都是大编修之前的古籍,要论藏书之丰富,甚至可以与离宫相提并论,一般人怎么可能收藏如此多的道藏?

  他握着短剑,望向墙上那些前贤功臣的画像,摇了摇头。一般人怎么可能知道凌烟阁里藏着这么多秘密?便是这把短剑也极不普通。

  也正是计道人对他说过,想要逆天改命,便要进入凌烟阁,找到与之相关的秘密。所以从西宁到京都,他的目标就是要进凌烟阁。

  他的命不好,想要活过二十岁,只有两个方法——修到神隐境界,或者逆天改命。这两个方法听上去都很不靠谱,因为基本不可能,但相对而言,后者还有那么点可行性,因为民间一直都有逆天改命的传说。

  如何才能逆天改命?首先,要知道什么是命运。他看着正在解开的铜连环图案,默然想着,难道自己的命运就藏在这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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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进京赶考的书生

  “我自幼家境贫寒,性情木讷沉默,无友无朋亦无亲,食粥食菜并无肉,只喜欢读书,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平生无大志,只想进京都后能考进天道院读书,后来识得尘儿后,便只想与她一道读书,虽然她对读书着实没有兴趣。”

  这是王之策笔记开篇的第一段话。看着这段话,陈长生油然而生一种亲近的感觉,就像当初青藤宴前知道苟寒食的经历后,虽然明知是对手,他依然对其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因为他也是个只喜欢读书的人“进京途中在天凉郡王府,我遇着当时的太守、后来的太祖,再然后,我遇着了齐王,再再然后,在洛阳我又遇着了他一次,还有大兄,是的,也是在洛阳那条淌着污水的巷子里,我遇到了尘儿,于是便留了下来。”

  “洛阳纸贵,什么都贵,便是烧饼都卖的比别处贵些,更何况那时天天打仗,银钱用完后她想重操旧业,我觉得杀人总是不好的,她问我如何持家,我思来想去,还是要进京都,即便考不进天道院,也可以去天书陵外卖些假拓本,我一直以为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字写得还不错。”

  “她随我来了京都,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便是想离开也不行,因为太祖皇帝的大军把京都围了起来,也正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兄离开洛阳后,便再也不准备回来了,最后城破的那天,我和尘儿坐在船上,隔着奈何桥看着骑着白色独角兽微笑过来的齐王,知道日子应该会好过了。”

  “陛下在天书陵前登基,魔族大军却来了。然后过了两年,魔族又来了,齐王偶尔会来客栈找我们闲聊几句,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不知道是因为他最喜欢的那头独角兽在落柳原上死了,还是因为陛下始终不肯明确太垩子是谁的缘故。有一天酒喝的有些多,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从洛阳城开始,就一直想我去帮他,我有些不明白,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帮得了他什么,而且……我来京都,只是想进天道院看书。”

  “我考进了天道院,开始读书,过上了自己向往的生活,然而她却不喜欢这种平淡的生活,我带着她去离宫看青藤,去国教学院看榕树,她都不喜欢,说朝阳园的林子太密,大榕树太高,最关键的是,曲江和国教学院里的那片湖都太平。有天夜里,我看着洛阳杂记发笑,她冷笑了起来,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也就我这样的人可以忍受这样枯躁无聊的日子,我懂她的意思,却不想接话,只好沉默。”

  “后来,她终于还是离开了京都,不知道是去雪老城还是去寻找大哥的踪迹,总之她离开了我,我认真地思考了三天三夜时间,确认自己不能改变什么,便继续读书,只是在读书的闲暇时间,开始思考修行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朋友们也一直以为我没有修行的潜质,更谈不上什么天赋,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年过四十才开始修行的我,并没有遇到传闻里的那些障碍,我用了一夜时间,便大致明白了什么叫修行,那天夜里或者弄出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很多人,于是很莫名其妙的,我便变成了京都里的名人,齐王拿着太祖皇帝的圣旨,硬生生逼着我进朝开始作官。很多人以为我会骄傲于那夜弄出的动静,因为修行方面的才能而得意,事实上,我真正得意的事情是自己做的那些小游戏在京都以至整个大陆都流传开来。总之,我变成了名人,开始出入那些达官名流的府邸,包括齐王在内的几位王爷都与我交好,日子似乎再次变得愉悦起来,除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平静幸福的日子终究是不能持久的,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想到这段美好日子的结束,竟来的如此突然,某天深夜,京都忽然戒垩严,我的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他们都是齐王府的客卿,他们要我做些事情,我想了想后,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想过去阻拦齐王,我知道以他的性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拦住他前进的脚步,第二天清晨,马车开始向城外运尸体,我站在楼上看着百草园的方向,看着那些缓缓升起的白烟,默默祈祷不要死太多人,至少那些我熟悉的王爷不要都死掉,可惜事不如人愿,那几位王爷终究还是死了,包括他们的妻子与儿女。”

  “我在家里枯坐了三天时间,没有出门,没有打听,与齐王府派来的两位客卿看着彼此,沉默不语,终于,齐王处理完了外面的事情,亲自到来。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居然专门抽出时间来见我,我不知道是应该觉得荣幸还是应该觉得警惕。齐王说不介意我这些天的沉默,但需要我现在向京都的民众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只能沉默,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什么态度,我想了想后说道,我没有态度,于是换成他开始沉默,然后他转身离开,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交谈,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清晨,他已经正式继位,成为了大周的皇帝陛下。”

  “我没有被夺官,也没有被软禁,更没有被下大狱,我只是被朝廷和曾经熟悉的那些人刻意的遗忘在苦水巷的这个家中,像我一样被刻意遗忘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太祖皇帝,齐王……不,应该说是陛下,或者因为想尽孝,担心太祖皇帝在深宫里太无聊弄出事来,或者是因为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友情,担心我在家里太无聊弄出事来,所以下旨征我为秘书官,让我进皇宫去陪太祖。”

  “必须要说,那段深宫里的生活其实很有意思。短短数月时间,太祖仿佛老了数百年,变成了真正的老人,不像当初那般易怒与轻佻,反而变得慈祥很多,不再关心国事,当然他也没有办法关心,也没有人允许他再关心,于是他开始关心牌桌上的胜负以及宫里那些漂亮的侍女,关于后者,我劝谏过数次,他不怎么爱听,关于前者,在牌桌上他很难胜我,反而越来越有兴趣。在那座满是青藤的深宫里,在瓜果架下的牌桌旁,我和老人家打了很多场牌,打牌的闲暇总会聊天,于是我听到了很多故事,然后一直记在心里陈长生看着笔记上的那些字迹,心情难以平静。

  这些都是王之策的自述,是一代传奇人物的回忆,他说的很杂乱,也很简约,却清楚地讲述了他自己的生命历程,而这段历程恰好是在大陆最风起云涌的那段岁月里,于是这些叙述便自然拥有了某种强烈的冲击力。

  看着笔记上的这些话,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王之策,那是一个进京赶考却不求得官的年轻书生,行万里路来到京都只为读万卷书,谁曾想在路途里、在洛阳城里看到了一位姑娘的倒影,于是那书生的眼中便多了很多风景,停下了脚步。

  年轻的书生最终再次开始行走,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京都,不曾经忘记当年最初的目的,却无法按照当年的想法去生活,眼中的风景变了很多,姑娘的倒影破碎成虚空,他开始当官,变成了京都的名人,然后被迫进入他不想进入、也不曾喜欢过的那些世界。

  看到这里,陈长生的情绪渐渐变得紧张起来,王之策的游记或者说自述,到了笔记这里,便要进入最关键、也是他最想知道的环节,太祖被软禁在深宫里的那段岁月,究竟对王之策说过些什么,或者,接下来可能会看到逆天改命者自己的说法。

  他继续阅读笔记。

  “关于太祖皇帝有很多传闻,其中最出名的传闻自然就是逆天改命,大陆上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很多年前,太祖便结识了当代道门之主,也就是离宫里上一任教宗,用了某种秘法向星空献祭,从而逆天改命成功,在那颗帝星在夜空里永恒的照耀着大地,而在百草园之变后,传闻里又多了很多星空献祭的具体垩内容,都说太祖为了逆天改命,愿意只留下一个儿子以传血脉,其余诸子尽数献于星空为祭……然而当太祖成功登基后,却不想兑现当年的承诺,事实上,他的那些儿子都是如此的优秀,能让谁去死?而且谁愿意去死?”

  “我不知道齐王和那些王爷有没有听过这个传闻,就算听到后,有没有相信这个传闻,但这个传闻无论真假,只要出现,只要被听到,在他们的心里都会从枯干的树枝变成可怕的毒蛇,不停地噬咬着他们的心脏。从破洛阳到京都,太祖那些出色的儿子们,一直无法保持良好的关系,与皇椅的归属有关,现在想来,与这个传闻也有很大的关系。必须要承认,太祖的儿子都很优秀,但陛下才是当中最强大的那个人,当那些王爷还在试图影响太祖的选择,等待命运的安排的时候,陛下毫不犹豫地抢先动手了,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

  “我问过太祖皇帝,究竟有没有逆天改命这件事情,那天他喝醉了,脸上的老人斑特别的明亮,他笑的像个孩子一样,又像个狐狸,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边打着酒嗝,一面唱着天凉郡里的地方戏,不停地点着头,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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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五章 没有命运这回事

  “现在想起来.陛下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他以冷血且强大的姿态.走到了命运的前面.他没有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开始决定他人的命运.他没有等被太祖选择.而是代替太祖做出了选择.他杀光了所有的人.只给太祖留下自己这么一个儿子.那么无论是皇椅还是那个逆天改命的血腥传闻.都不需要再讨论.如果单从效果来说.无论大周还是整个人类世界.都需要这种极富效率的决断。当年在天凉郡.他的骑兵曾经多次被魔族的狼骑收拾的极惨.后来在洛阳城里.他惨败于大兄的手底.但综合起来看.无论是魔君还是大兄.都不如他.他确实是这个年代最强大的男人.所以这个天下最终落在了他的手中.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实在也没办法让我替他高兴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依然不出所料.陛下开始勤勉执政.精心治国.大陆渐渐平静.大周的国力日渐兴盛.太祖陛下终于不耐烦再与牌桌以及美貌的侍女打交道.双眼一闭便归了星空.或者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陛下也没有让我继续在深宫里呆着.让我去了摘星学院教书。教书的同时可以读书.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很是感激.而且我也很清楚陛下让我去摘星学院的真实用意.北征魔族的日子看来应该不远了。”

  “百草园那夜之后.我与陛下便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虽然有很多事情我不愿意做.但对魔族做战这种事情.我愿意参与。陛下要一洗落柳之盟的耻辱.君臣军民皆用心.没有用几年时间.便做好了北征的准备.陛下直接点我做了副帅.惹来了朝堂上很多议论.程胖子最是愤怒.大家都是熟人.都觉得我只会在纸上谈兵.从来没有真正领过兵.我何德何能能够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

  “对此我没有做任何解释.我很清楚.陛下要我做副帅.除了要用我在摘星学院里这几年的准备.也是想我自己决定日后的出路.或者死在与魔族的战场上.或者在战场飘然远离.去找她或者去找大兄……但我没有.因为与魔族的战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既然我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情.那么无论死或者走.都需要在人类世界摆脱魔族的威胁之后再去做。”

  “很幸运的.我们胜利了。”

  看到笔记这处.陈长生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他关心的是逆天改命的秘密.但看着当年与魔族那场大战的名将自述.依然难免心潮澎湃.王之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不知有多少血雨腥风.艰难困苦。

  幸运的是.人类终究胜利了。

  “胜利之后便是论功.陛下决定要修一座凌烟阁.把那些有功的家伙的画像都挂在上面.我知道自己的画像肯定也会被挂在上面.感觉有些怪异.因为我总觉得.挂画像这种事情.很像是祭堂.应该是死之后再做的事情。”

  陈长生看到王之策的这句话.下意识里望向四周.借着夜明珠的光辉.看着那数十幅功臣名将的画像.心里生出相同的感觉.柔和的光线里.画像里的那些人们静静地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寒冷。

  “凌烟阁修成之后.吴道子开始替我们画像.没有过太长时间.长孙便死了.郑国公死了.魏国公也死了……挂在凌烟阁里的这些画像里的家伙们.慢慢地死去.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个说法开始在我们这些老家伙之间流传。据说陛下当初为了战胜魔族.像他的父亲一样.与教宗联手献祭于星空.最终逆天改命成功.而陛下献给星空的祭品.便是凌烟阁里的二十四位大臣将领的灵魂。”

  “杜如雨下葬后的第六天.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吴道子从宫里出来.暗中来见我.当初在洛阳城里意气风发的画圣.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对我说.等把你们二十四个人画完之后.他也就会死了。我知道他也听到了陛下逆天改命的传言.猜到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想办法把他暗中送出了京都.据说后来他去了伽蓝寺。之所以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逆天改命这种事情.包括太祖皇帝当初在深宫里酒醉后点头.还有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我以为都是老人家不甘寂寞的妄语.试图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权威与力量.从而想给自己的生命历程加持很多神秘的气息。”

  “我真正开始直面命运二字.开始思考太祖皇帝和陛下是不是真的用了某种秘法献祭星空从而逆天改命.那是数月后的事情.那时候秦重因为旧年的伤患卧病在床.我难得出门去看他.恰好计道人领旨替他治病.看着计道人的神情.我才最终确认这件事情有问题。”

  看到这段话.陈长生拿着笔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王之策的叙述到此时.终于开始触及这件事情的核心。让他反应如此强烈的却不是此事.这本笔记里提到过太多传奇的名字.比如那位大兄.应该便是在洛阳一战里胜了太宗皇帝陛下的周丨独夫.此时竟又出现了他师父的姓名。

  “我在纸上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凌烟阁里的所谓二十四功臣.已经死了十七人.或者很快便会轮到我。这些年.我按照陛下的意愿.一直没有在朝中任职.只在摘星学院里教书.想要查些东西有些困难.只好在秦重死之前.直接问他。我相信.就算陛下真的用这些忠诚的部属的生命献祭于星空.他也不会隐瞒像秦重.果不其然.不止秦重.还有雨宫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那天夜里.我看着比真实年龄要苍老无数倍的秦重.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理解他们既然知道.既然陛下事先便对他们明言.为什么他们还能如此坦然地接受.秦重对我说.陛下以国士待我.救我数次.他把这条命还给陛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像秦重、雨宫这样心甘情愿为了陛下的王图霸业牺牲的人有很多.但不包括我.我不愿意。”

  “君要臣死.臣不想死。”

  “陛下猜忌我多年.我对陛下亦难言忠诚。”

  “秦重临死前那夜说的对.我从来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我从来没有把陛下当成自己的君主.我还是当年洛阳城里那个贪看花色、忘了旅途目的地的年轻书生.我始终以为陛下还是当年那个潇洒的年轻公子.以为他还是我的友人。”

  “最关键的是.我可以为很多事情去死.甚至就在陛下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也愿意为他牺牲.为了战胜魔族.为了国族能够太平万年.我也愿意去死.事实上当初在雪原里.我很多次都已经快要死了.但我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去死。”

  “因为我不相信这种事情。”

  “我不相信逆天改命。”

  “大周能够立国.太祖能连破洛阳、京都.最终在天书陵前登基.不是因为他真的拿诸子的生命献祭于星空.从而点亮自己的帝星.而是因为他极其幸运地拥有这些优秀的儿子.在某种难言的压力下.这些优秀的儿子们彼此竞争.在偏僻的天凉郡以及随后的大陆舞台上.都迸发出了耀眼的光辉.齐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隐忍狠厉.大局观其强.堪称完美.没有这些儿子.天凉郡陈氏如何能够有今日的风光?”

  “至于所谓气运.更是不知内情的民众们的胡乱猜测.太祖带三万大军东出歧山.连克十七城.最开始的三场战斗最为惨烈.也最为危险.但他能够于绝处逢生.从来靠的都不是什么气运.而是楚王与齐王从魔族借的三千狼骑.至于最后解洛阳之围.用了些什么手段.瞒得过敌人.瞒得过天下众生.又如何瞒得过亲近的臣属.大兄当夜在洛阳城里大开杀戒.别人不知道.我又如何不知?”

  “人类之所以能够战胜魔族.在于国势.在于明君.在于准备.在于群策群力.在于与妖域结盟.在于万民用命.亦在于连续六年.北方暴雪.又在于魔族内乱.魔君为了镇垩压叛乱部落.狼骑损伤惨重.这和逆天改命又有什么关系?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献祭星空?他们的死因确实有问题.但在我看来.不过是陛下的帝王手段.与君休戚.一同去死罢了……”

  在这本笔记的最后一页.王之策是这样说的。

  “人间本没有路.路只是在我们的脚下.看你怎么走.怎么选择自己的位置。”

  “位置是相对的.我视君为君.我便是臣.我眼中无君.我便不是臣。”

  “所以.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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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八方风雨,起于黑石

  没有的.自然无法改变。

  没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自然也就没有逆天改命这种事情。

  陈长生看着笔记上最后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心情难以言说.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惘然。王之策的话语.就像是一道雷.在他的识海里炸响.然而遗憾的是.那并不是春雷.没法带来滋润大地的春雨.相反.更像是一记钟声.让他从虚妄的希望里清醒过来。

  这段话确实很有力量.对他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不.不会只有这本笔记——凭借着这几年来与生死对抗而养成的强大意志力.陈长生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平静下来.确认这并不是凌烟阁一夜的全部。

  当初修建凌烟阁的时候.他的师父计道人便已经是京都里的重要人物.那些功臣重病将死的时候.都是师父替他们看病.那么必然知道更多的秘密.让他历经千辛万苦进入凌烟阁.绝对不仅是看看王之策的这些话语。

  他把看完的笔记塞进短剑的剑柄里.望向青石墙上的那个盒盖.看着那些繁复莫名的铜线与密密麻麻的铜柱.越发觉得这画面与夜空里浩瀚的星海非常相似.他没有沉醉于这片海里.伸手拿起盒盖.也塞进了剑柄里。

  笔记与盒盖不小.怎么看都不能塞进剑柄里.但就这么被他硬塞了进去.就像是一株大树被不足一尺方圆的流沙吞噬.又像是一座大山被一个小小的黑洞吸进了别的世界.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耀下.画面有些诡异。

  做完这两件事情后.他把手伸进青石墙里.在盒中仔细地摸索.果不其然.片刻后.他在里面找了一块黑色的石这块黑石约摸半指长短.微显细长.只凭肉眼望去.便能感觉到它的坚硬.从他指尖传回的触觉也证明了这一点陈长生坐到墙角下.把这块黑石举到夜明珠前.仔细地观察——这块黑石能够与那本笔记一道.被王之策藏进凌烟阁里.肯定不是凡物。

  黑石表面光滑.带着如雾般的水色.上面没有任何裂纹.通体黝黑.看着就像是墨一般.但更像是没有星星的夜里的海.黑石表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得久了.却仿佛有如墨般的海浪起伏.生出无数种浓浅不一的黑来。

  陈长生的目光落在黑石上.如落黑色的海洋。

  黑色的海洋.就是夜空。

  他的意识来到了夜空里。

  本来漆黑一片的夜空里.忽然亮起了无数颗星辰。

  他此时就像是定命星的那夜一样.进入了某种无物无我的状态.任由意识在夜空里飘浮.在那些星辰之间自由穿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到了极遥远的夜空某处.出现了一颗红色的小星星。

  陈长生平静地看着那颗星星.觉得很舒服.因为那是他的命星。

  那颗星辰平静健康.生机盎然.向夜空里不停散播着明亮而纯净的光线.根本不像是将要熄灭的样子。

  他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就算五年后自己真的死了.这颗星星却会依然亮着。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安慰.接下来.却生出更多怅然和酸楚。

  在这颗红色星辰的四周空间里.还有无数颗星星。

  他望向那些星辰.发现那些悬在夜空里的星辰也正平静冷漠地看着自己.或者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颗红色小星星。

  他忽然不安起来.生起强烈的恐惧情绪。就像在凌烟阁里一样.他望向那些画像的时候.总觉得画像里的那些人们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人已经死了.却仿佛还活着。

  这些星辰无言.却仿佛要诉说些什么。

  他的意识并不知道.他的身体这时候还在凌烟阁里.靠着青石墙壁坐着.无比僵硬.就像是一座雕像。

  被他两根手指捏着那颗黑石.忽然间变得明亮无比.生出无限光热.那些光无法穿透凌烟阁的门窗.那些热也只有他的身体能够感知到。

  凌烟阁里的陈长生.开始不停地出汗.那些汗水瞬间便被再次蒸发.最终变成一团白雾.围绕在他的身边。

  一道难以形容的奇异香味.也在那团白雾之中.幸运地被雾的边缘封锁.没有传出去一丝。

  一道难以言说的奇妙气息.从黑石的深处生出.顺着他的手指.进入他的身体.穿过他的幽府.最终落在了他的识海里。

  陈长生的脑海里响起轰的一声巨响与先前读王之策笔记最后一段时的感觉不同.这记雷声更像是真实的雷声他的识海里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仿佛要把穹顶都掀开靠着青石墙壁的他.眼帘不停颤动.越来越快.汗水也流的越来越多.身周的白雾越来越浓.直至掩去了他的容颜。

  在这团白雾的深处.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帘还在高速的颤抖.那道响彻识海的春雷过后.无数画面出现。

  那是一座宏伟的教殿里.到处都是光明.无数教士跪倒在地.教殿两侧的数百座雕像.在光明里仿佛也显得谦卑起来。

  如潮的光明深处.一位穿着神袍、戴着神冕的老人手里紧紧握着神杖.对着教殿上方的满天繁星.大声地说着祷文.在神座的前面.跪着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随着献祭仪式的进行.星光的投影落在他的身上.同时一道异常磅礴的气息.从他的身体回到星空里面。

  在星空的最深处.有变化发生.那些变化是如此的细微.有的星辰变得稍暗了些.却只是飞蛾伸出翅膀挡了挡太阳.有的星辰稍微偏离了些位置.却只是洛水涨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哪怕是人间历史最悠久的观星台.也很难观察到这种变化.就算是天机阁也不能。

  在那片夜空里.星辰微移.或暗或淡.无数细微的变化合在一处.其间无形的力量结构也在发生着变化.最中间有颗淡紫色的星辰渐渐变浓.浓至艳丽.紫到了极处.然后骤然间暴发出极大光明紫微帝星.就这样出现.而在人间.天凉郡兵马东出歧山.连克十七城.解洛阳之围.夺京都之陵.太祖皇帝正式登基。

  若于年后.京都百草园内响起惨烈的厮杀声.寂静的夜被打破.夜空被撕破.那些曾经改变过位置与亮度的星辰渐渐黯淡.血流成河.兄弟相残.太祖皇帝那么多优秀出色的儿子.最终只活下来了一人。

  数年后.一场牌局结束.与数名美貌的侍女胡混结束.太祖皇帝来到结满结藤的棚下.看着夜空里的那些星星.脸上露出惨痛的笑容。

  夜空里的那颗紫微星依然耀眼夺目.只是已经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儿子.那位以仁孝著称的齐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宗陛下。

  星河继续发生着变化.占垩据中野之地的二十四星宿.依次闪耀.似乎要将千古以来蕴集的能量.在这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全部释放出来。

  二十四星宿的光明是那样的夺目.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被这些星宿围拱在正中间的紫微帝星.已然悄然改变了身姿.在地面望去只是稍移一丝.实际上已然北趋.直侵那片黑暗的夜空之中。

  魔族大军惨败归北.人类世界一片太平.京都修建了一座凌烟阁.一个枯瘦的画师.伏在地面上不停地作画.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癫狂。

  太宗皇帝陛下最疼爱敬重的皇后娘娘病死了.娘娘的兄长、那位在凌烟阁功臣画像里排名第一的赵国公被赐死.但在史书上.他的死因与他的妹妹一样.都是因为洛溪川最常见的那种病.紧接着.世间唯一敢与太宗陛下对骂的郑国公病死了.对太宗陛下最忠诚的秦重和雨宫不知因何原因而死.但他们死的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高兴.没有任何怨言。

  大周正在盛世.那些名臣神将们却在逐渐凋零。

  某个深秋.王之策参加完一位同僚的葬礼.默然走进皇宫.来到凌烟阁里.看着墙上那些画像.最后走到自己的画像前.他静静看着画像中的自己.仿佛在提前参加自己的葬礼.还笑着说了音容宛在四个字。

  他把一个盒子藏在了画像旁边的青石墙里.然后转身离去。

  画像上的王之策.看着走出凌烟阁的王之策.微笑不语。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包围着他的那团浓雾骤然收敛.就像是塌陷一般.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落在他的身上.穿过院服.经由皮肤上的那些毛孔.进入他的身体。

  那些雾气本就是他流出的汗.此时回到他的身体里.也变成了水般的事物.化作无数条小溪.开始滋润那些在大朝试里于涸的河谷.然后向着断裂的山脉尽头的深渊坠下.没有回声响起。

  与苟寒食一战燃烧殆尽的雪原上空又落下雪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鹅毛般的雪片.看似缓慢却极迅速地让整片荒原重新变成白茫茫一片。

  然后有八方风雨.自四面而来.或横或竖.或起于碧空.或起于地面.簌簌作响.淅淅沥沥.向着空中那片湖水袭去.画面无比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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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了无生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醒了过来,只觉神清气爽,坐照内观,才发现大朝试时留下的那些伤势,已然尽数痊愈,但他看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情绪并不如何高昂。

  他隐隐明白这块黑色石头才是自己寻找的东西。计道人让他进凌烟阁,王之策的笔记之外,黑石才是关键。按照王之策的说法,这块黑石有可能是太祖皇帝临死之前交给他的,说不定与逆天改命的秘密有极大关系。

  黑石很重要,但他依然只想着王之策的笔记。

  那道春雷过后,识海掀起无数风雨,他看到了无数画面,与王之策的记录相对照,让他懂了很多,虽然还是无法给出结论。

  逆天改命,就是要改变命星在夜空里的位置或者亮度,从而改变人在世界里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而……位置是相对的。

  如果无法改变自己的位置或者亮度,那么改变四周夜空里那些星星的位置与亮度,同样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相同的道理,如果你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首先应该去改变那些在你的生命里的那些人的命运,那些人与你的关系越紧密,他们的命运改变越能影响到你自己的命运改变。

  比如父。

  比如兄弟。

  比如君臣。

  这个事实很冰冷。

  陈长生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些画面是真实的过去还是想象,整整一夜时间,他的身体被汗水打湿然后再于,醒来后觉得很是冰冷。

  如果那些血腥而阴冷的画面才是历史的真相,大周两代雄主,难道全部都是这样冷血的人?为了逆天改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值得吗?紧接着他又想到,如果圣后娘娘是第三个逆天改命成功的人,那么她为之付出过怎样沉重的代价?

  民间那些流传已久的血腥而残忍的传闻是真的吗?当年她的第一个儿究竟是被前皇后派人毒死还是如传闻说的那样是被圣后娘娘亲手捂死的?她生下来的那些孩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活过岁,究竟是当年皇宫里的环境太险恶,还是说这有可能是某种献祭?对星空的献祭?

  陈长生的身体越来越寒冷,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因为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面对死亡的阴影,他都可以平静,但对于那些隐藏在阳光背后的世界的真实,十五岁的他依然不敢太过靠近,他想要离开这里了。

  凌烟阁里依然漆黑一片,门窗处看不到丝毫天光,无法确定时间,但他很清楚,这时候已经五时,正是他每天起床的时间。

  他起身把青石墙弄好,凌烟阁乃是深宫禁地,一年最多也就会开启两三次,想来短时间内,青石墙上那条短剑割出来的缝隙会不会被人发现,而且此时的他实在没有任何精神去理会这件事情。

  凌烟阁按道理能够完全隔绝光线,那么更应该隔绝所有声音,然而下一刻,就像昨天夜里一样,一道清远的钟声从地面传来,仿佛一个使者从遥远的地方匆匆赶来,想要唤醒阁里静思的人儿。

  一道清风随钟声而至,凌烟阁的大门缓缓开启,淡渺的晨光洒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墙上那数十幅画像上。画像上的人们为大周立下无数功勋,然而如今一年也只有数次时间能够看眼天日。

  陈长生迎着晨光与风走出了凌烟阁,走进了钟声里,心却无法静下来,清风入怀,也没能让他清醒,反而更添寒

  站在凌烟阁前的高台上,他看了一眼远处地平线上刚刚探出头的朝阳,然后望向渐被晨光唤醒的京都,无数条街巷像棋盘上的线条,洛水与无数条河渠,就像是散落在棋盘上的丝线,无数坊市无数格,无数民宅府邸都被困在那些格里,而无数人就生活在里面。

  通过改变他人的命运来改命自己的命运?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做吗?哪怕那些街巷尽数变成颓垣?哪怕那些民宅尽数变成废墟?哪怕千万人流离失所?哪怕战火连连,洪水滔天?还是要这样做吗?

  他再次想起王之策在笔记里最后的那句话——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是的,这个世界的强者分成两种,一种通过改变他人的命运来完美自己的命运,还有一种人则是根本无视命运,坚信自己能够掌握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哪怕最后命运证明了它的强大,他依然要高昂着头。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父是前者,王之策是后者,那么他呢?他现在还很弱小,可如果将来他强大到面临这道选择题的时候,他会怎样决断?

  看着晨光下的京都街巷与无数宅院,陈长生对自己发问:我应该做个什么样的人?完整的生命和完整的生命究竟哪个更重要?

  这句话里的两个完整与两个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思。

  想着这个问题,他离开了凌烟阁,顺着那条极其漫长的石阶走了下去,直到走到皇宫的地面上,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京都里绝大多数人还在沉睡,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醒来,有些考生的精神很是困顿,眼圈有些发黑,很明显没有睡好,有些考生因为紧张甚至一夜未睡,但大多数考生休息的都不错。

  对于这些来自各学院宗派的年轻考生们来说,参加大朝试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入前三甲,获得进入天书陵观碑的资格,自然要做好准备,务必不能让任何情况、比如精神不足影响到稍后在天书陵里的参悟。

  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在宫门外待命,神骏的马儿不耐烦地轻轻蹬着蹄,考生们站在车旁等待着出发,看着慢慢向宫外走来的陈长生,有人也觉得有些不耐烦,比如槐院的那几名年轻书生。

  考生们注意到陈长生的头发有些乱,神情疲惫,很是困纯,甚至显得有些憔悴,知道他昨夜在凌烟阁里肯定没有休息好,甚至可能根本没有睡,不禁有些不解,心想即便静坐一夜,也不至于弄的如此辛苦。

  唐三十看出的东西更多,有些担心,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陈长生摇头说道。

  他不会把昨夜经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唐三十,或者是落落——他走进了一段残酷的历史真相里,虽然距离发现那个秘密还很远,但他已经看到了那扇门,甚至可能已经拿到了钥匙。

  无论考生还是官员的注意力,都在陈长生的身上。

  周园被发现的消息已经正式公布,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朝廷上层以及各学院宗派内部公布,昨夜的大朝试庆功宴上,莫雨姑娘代表圣后娘娘正式宣布,周园将在一个月时间之后开启。

  谁不想进周园?谁不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接触到大陆最强者的传承?然而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够进入周园。

  天书陵观碑悟道,对修行来说本就最为重要,如今更成为了考生们进入周园的最后机会,他们必须在这一个月里获得突破,进入通幽。

  双重压力下,考生们自然很紧张,知道自己必须非常努力,甚至在天书陵里拼命才行,想到这一点,看着陈长生的眼光自然有些复杂。

  陈长生今年才十五岁,除了七间、小涟等寥寥数人,他要比大朝试三甲的大多数人都要小,但他现在和苟寒食、天海胜雪一样,已经通幽。换句话说,哪怕他在天书陵里再无寸进,一个月后也可以轻松地进入周园。

  如此年纪便通幽,甚至直接越过了青云榜,仔细想想,他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超越了徐有容,如何能够不令人羡慕?如果不是秋山君在周园一事上表现的太过耀眼,或者人们会觉得他的表现更加震撼。

  现在的陈长生,毫无疑问是整座京都的焦点,但他没有这种自觉,坐在车窗旁,看着晨光下的街巷,有些沉默,似乎在走神。

  唐三十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挑眉说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是的,你现在不需要在天书陵里再得造化,便已经能够直接进周园,但你要清楚一点,对我们这些修道者来说,天书陵本身便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大朝试重要,比周园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陈长生没有说话,依然看着窗外。

  唐三十继续说道:“在天书陵得到的确实不见得能马上看到,并但最终我们能走多远,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我们在天书陵里参悟到多少,无数年来无数人,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例外。”

  陈长生明白唐三十的意思,他当然清楚天书陵对修道者的重要性,问题在于,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有极大的问题

  修道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修到神隐,他便可以重续经脉,再不用担心死亡的阴影,如果修到大自由境界,伸手便可摘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有可能长生不老,更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问题在于,神隐这种传说的境界,当年周丨独夫都不见得触及到,更何况他?现在他已经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开始接触逆天改命的秘密,既然修不到神隐境,修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思?向来自律勤奋的他莫名地懈怠下来,甚至觉得生活也没有了什么意思。

  晨光渐盛,十五岁的陈长生忽然间失去了对修行的所有兴趣,就在这时,他来到了修行者心目唯一的圣地:天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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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天书陵

  在京都城南有条河,河北是一条直道,站在道畔向南望去,能够看到郁郁葱葱一大片园林,在园林深处隐隐有座青丘,那座青丘便是传说中的天书陵一一车队在道上停下,考生们掀起窗帘,望向那座青丘,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陈长生来到京都后的最升始那些天,一直就住在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现在在客栈里还留着一个房间,曾经很多次远观过天书陵,所以没有像那些考生、尤其是南方来的同龄人一样那般激动。

  离宫的青藤、奈何桥、天书陵都是京都名胜,天书陵更是所有游客都想来的地方。与离宫一样,这里也很热闹,河畔的官道两旁到处都是商铺,摊贩不停地呦喝着,虽然还是清晨,却已经人流如织,在稍北些的正街上,还能看到很多朝廷的官衙,以及很多各学院宗派的驻事所。

  车队没有在官道上停留太长时间,便在官员教士们的带领下,通过河上那道宽阔的木桥,来到天书陵外的青园,在这里也未作停留,而是直接穿过苍翠古柏之间的神道,在一百零八座前贤雕像的注视下,向着那座青丘继续驶去。

  天书陵的外园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还有很多遛鸟散步的京都民众,此时看着这列车队直接向天书陵而去,人们很快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些人的身份,知道肯定是今年大朝试名列三甲的考生,脸上不由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古树成荫,遮着朝阳,显得非常清幽,愈往深处去,越是安静,只能听见车轮碾压神道青石的声音,考生们透过车窗,看着两侧的风景,望着远处明明越来近、却依然无法看清真容的那座青丘,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幽暗的神道尽头是一道石门,车队在石门前停了下来,负责今年天书陵观碑具体事宜的官员与教士,拿着相关的文书走到门前,与天书陵的禁卫官兵进入交接,考生们纷纷从车里下来,排队等待进入。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道石门缓缓升启,考生们觉察到地面传来的微微颤抖,不由很是震惊,心想这道看似不起眼的石门究竟有多沉重,居然能够让地面为之震动,如此沉重的石门又是用什么阵法才能升启随意?

  伴着一声低沉的响声,沉重的石门停止移动,那座青丘完整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天书陵,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陵,一般指的就是墓,皇帝或者那些圣人的墓,才有资格被称为陵。

  天书陵真的很像一座墓,陵基无比方正,只是陵上生着无数棵青树,所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青山。因为那些青树的遮掩,考生们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些石碑,不知道天书藏在何处,但他们知道,天书便在其间,一时间,神道上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虔诚的情绪。

  陈长生现在的心境有些问题,思绪杂乱难宁,自然不可能像初入京都,在客栈里第一次远眺到这座青丘时那般激动,但真正来到天书陵前,依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情绪,看着天书陵上的那些青树,非常安静。

  京都,一直都是大陆的中心。

  无论朝代更迭,战火连绵还是太平盛世,这里都是中心,南方那些宗派世家也这样认为,即便是白帝城里的妖族甚至是远在大西州的人类,都承认这一点。因为国教总坛离宫就在这里,而离宫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天书陵在这里。

  无数万年前,无数流火自域外而来,天书降世,那是上苍赐给这片大陆的福祉,从那一天升始,人类的智慧被天书升启,学会了用火,学会了制作和使用工具,学会了结绳记事,发明了文字,然后才有了文明,直至人们升始探寻自然的秘密,升始追问自身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升始仰望星空,升始引星光洗髓,正式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所有的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座青丘。

  什么是天书陵?这里的陵不是陵墓的意思,而是平的意思。

  天书出,四方平。有天书的地方便是天书陵。天书陵在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人类王朝必须在京都建国,才能称得上正统,南方教派与北人相争多年,实际上自行其政,但依然要奉大周为主,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等待的过程里,清幽的园林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很多游客和京都民众跟着车队来到了这里,如果是平日,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天书陵便会被军士拦住,今天情况特殊,他们才有机会靠近天书陵的正门,看着那些准备进陵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满是羡慕与向往。

  游客以及京都民众可以自由进出天书陵的外园,但却没有办法进入天书陵里面。

  据说无数年前,天书陵是升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天书陵参观、在那些石碑前驻足,每日里天书陵都是人满为患,青山被人海覆盖,根本难承其荷。数千年前曾经有位皇帝陛下,想通过进出天书陵的资格发放而令天下,颁布诏书,只有服从他的人才能进入天书陵。此举得罪了大陆所有宗派学院,那位皇帝陛下很快便被天下人的怒火所推翻。就此,大陆达成了一个共识,天书乃是天人的共物,谁都不能独占。

  虽然没有听说过天书石碑损坏,但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大陆上的强者们决定,为天书陵的进出设置一些规矩,在前朝时期,只有经过特别允许的修行者才能有机会进入天书陵,只是条件非常含糊。大周立国之后,入天书陵的规则得到了简化,也可以说得到了强化,只有能过大朝试的考生以及有功勋在身的人,才能被允许进入,而随着与白帝城结盟对抗魔族,妖族以及大西州的人们也获得了相同的资格一一所谓规矩,其实也就是妥协,当然,因为天书陵就在大周京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自然会占些便宜,南方那些宗派世家,每每提起此事,总会有很多怨言。

  教士和官员把年轻的考生们送到石门外,便留在了原地,因为他们也没有资格进入天书陵。禁卫官兵检查完考生的身份后,让考生们依次进入,地面再次传来清晰的震动声,有人回首望去,只见石门缓缓合拢。

  一声沉闷的轻响,天书陵与外面的世界再次隔绝升来。

  四十余名年轻学子看着眼前的天书陵,神情各异,有的很紧张,有的很期待,有的很沉默,有的人跃跃欲试,所有人的眼睛都睁的极大一一此时他们到了天书陵前,却依然无法看清天书陵的真容,因为青树实在太多,这道风景遮住了太多风景。

  便在这时,数名身着白袍的男子出现在他们的身前,这数人神情淡然,眉眼之间看不到太多情绪,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语速很是缓慢,就像平时缺少说话的机会一样,看着他们,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叫折袖的狼族少年。

  唐三十六说道:“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碑侍。”

  陈长生问道:“碑侍?”

  唐三十六说道:“就像南方圣女峰的那几名解碑者一样,一辈子都在试图破解天书的秘密,而且他们发过血誓,终生不出天书陵一步。”

  陈长生有些吃惊,心想就在天书陵里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这未免也太孤寂清苦了些,再望向那些白袍男子的目光里,自然多了些怜悯。

  唐三十六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嘲讽说道:“他们心甘情愿把生命奉献给天书陵,哪里需要你的同情?再说了,世间不知多少修道者恨不得像他们一样能够有机会随时看到天书,羡慕都来不及。”

  陈长生依然无法理解,他很喜欢读书,很喜欢探究道典真义,但生命难道不应该是自由而喜悦的吗?怎么能尽数放在这片青山中那数名碑侍,或者是因为常年在天书陵里研究学问的缘故,不怎么擅长和人交流,留下寥寥数句交待,给年轻学子们讲明天书陵四周的一些设施,便准备转身离去,一名碑侍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周园一个月后升启,不要忘记。”

  说完这句话,数名碑侍便飘然离去。

  场间一片安静,年轻的考生们对视无语,都觉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这样就完了?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个月后周园升启,不要忘了这件事情就行。”

  关飞白对南方那些宗派弟子们面无表情说道,然后加快脚步,跟着苟寒食向青山里走去。

  离山剑宗的四名弟子最先离升,以他们为榜样,考生们渐渐散去,在人前的时候,这些考生的脚步还算沉稳,偶尔有些人脚步匆匆,也属正常,但当他们进入山林之后,顿时有无数破空声响起,竟是动用起了身法。

  听着青山里响起的这些声音,陈长生不解,问道:“为何大家都这么着急?”

  “没听见关飞白刚才说的?周园一个月后升启,如果想要去周园,便要破境通幽,一步慢则步步慢,晚一刻看到石碑,便有可能在未来的修行路上比同行者慢上数十年,自然人人奋勇争先。”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奇怪的反而是你,你怎么这么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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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守陵人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忽然对修行失去了所有兴趣?想了想后说道:“我已经通幽,自然不用太着急。”

  唐三十六盯着他,问道:“很得意?”

  陈长生微怔,说道:“这个真没有。”

  唐三十六指着林子里说道:“路上就和你说过,对我们这些修道者而言,天书陵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周园要重要无数倍,只有那些视力不好,只能看到身前数尺之地的家伙,才会把在天书陵观碑问道当作破境通幽的条件,你看看人苟寒食早已通幽,可没浪费半点时间。”

  陈长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青林里的山道上人影闪动,破空之声持续,离山剑宗四人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他转身望着唐三十六说道:“你不也还站在这里?”

  “我觉得你今天有些问题,所以决定跟着你。”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机会难得,不要耽搁了时间。”

  唐三十六说道:“反正至少还有一个月时间,不着急。”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确实不应该着急。”

  来人是苏墨虞。这名离宫附院的少年教士,在今年大朝试里的运气实在有些糟糕,对战第一轮便遇着了折袖这等强大的对手,好在他的文试成绩非常优秀,最后综合评判,险之又险地进入了三甲的行列。

  看着他,唐三十六不解问道:“陈长生不着急是因为他今天脑子有问题,而我是要盯着他,你这又是为哪般?”

  苏墨虞说道:“民间有俗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天书碑哪里这般好解,心态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越急越容易出问题。”

  唐三十六提醒道:“周园一个月后就要开启,时间可不会等人。”

  苏墨虞平静说道:“我不准备去周园。”

  唐三十六神情微异,陈长生也觉得有些奇怪,谁能对周独丨夫的传承不动心?

  苏墨虞说道:“经过大朝试,我才知道自己的底子有些薄弱,当初的那些骄狂现在想来何其可笑,所以准备在天书陵里多留些时间。”

  陈长生问道:“我们可以在天书陵里随便留多长时间?”

  苏墨虞微异道:“刚才碑侍说的话你都没听?”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应道:“嗯,我先前在想别的事情。”

  唐三十六觉得他这样的表现有些丢脸,抢着说道:“天书陵观碑的规矩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变过,你只要能够进来便随便停留多长时间,但如果你要离开,之后想再次进天书陵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陈长生看着苏墨虞问道:“你决定为了天书陵放弃周园?”

  苏墨虞说道:“周园虽好非吾乡。”

  青翠的山林里不时响起惊鸟扑扇翅膀的声音。

  唐三十六说道:“很明显,别的那些家伙都不这么想。”

  “周园如何能与天书陵相提比论?就算那里真有周独丨夫的传承,也不可能比山间的这些石碑更重要,前者乃是捷径,后者才是正道。”

  苏墨虞看着沉默的青丘,感慨说道。

  陈长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嘲笑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两点之间直线最近,所以最正的正道,本身就是最快捷的途径。”

  正道便是捷径?陈长生和苏墨虞闻言微怔,发现竟无法反驳。

  “你可以啊。”陈长生看着他赞叹道。

  “我说不过你,我先走了。”苏墨虞摇摇头,背着手向天书陵里走去。

  “我很担心苏墨虞的将来。”唐三十六看着渐要消失在青林里的少年教士的背影,微微挑眉,说道:“以前曾经有很多例子,包括现在也还有很多人被困在天书陵里,无法离开,希望他不会。”

  陈长生有些吃惊,问道:“被困在天书陵里?”

  “从不愿意离开到最后根本不敢离开,那些人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坐便是数十年,和囚徒有甚区别?”

  唐三十六说道:“那些人舍不得外面的繁华世界,不愿意发血誓成为碑侍,又舍得天书石碑带来的感悟造化,离开,或者留下,都是极大的诱惑,面对这些诱惑,如何选择,什么时候才能做出选择,本身就是天书陵对所有人的考验。”

  陈长生说道:“我不认为这种选择有多么困难。”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天书。”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当然,就算看到,我相信你也有能力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最想要什么,就像苟寒食一样,他肯定已经提前想好了,如果连这一道关隘都过不去,哪有资格在修道路上继续前行。”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如果可以在天书陵里一直看下去,那么,有饭吃吗?”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很有些无语,心想你又不是轩辕那个吃货,没好气说道:“当然有饭吃,你要看到死,就能吃到死。”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唐三十六懒得理他,指着满是青树的山丘说道:“天书陵里只有一条路,那些石碑都在道旁,看完下一层,才能去看上一层。”

  陈长生问道:“天书陵有几层?”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按道理来说,道藏三千卷里有不少对天书陵的描述,但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天书陵究竟有几层。

  “我不知道……嗯,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天书陵有几层。”唐三十六说道。

  陈长生闻言很是不解,说道:“据我所知,虽然天书陵登顶极难,但还是有些人曾经做到过,怎么会不知道层数唐三十六说道:“老太爷曾经对我说过,真进天书陵的那一天,我便能知道为什么天书陵没有层数。”

  “为什么?”陈长生依然不解。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第……我不是碑侍,第二,我不是导游,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问我这么多为什么?反正你只需要知道,那些石碑只能一座座看过去,最终能看懂多少块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陈长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有些糟糕,本想控制住不再继续发问,但实在压抑不住好奇,试探着说道:“最后一个问题?”

  唐三十六深吸一口气,说道:“说。”

  陈长生说道:“按照道典里的说法,祭天的时候,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都会从传说中的神道登临天书陵顶,就是你说的那条道路?”

  “不是。”唐三十六说道:“神道是另外的一条道路。”

  “可你才说过,天书陵只有一条路。”

  “那是对进天书陵观碑悟道的人来说。”

  “如果要登顶,哪条道路更近些?我觉着应该是神道吧。”

  “神道乃是南麓正道,并不是登陵的捷径,你不是那等畏难怕险的人,应该很清楚,书山无捷径,只能努力登攀“可你才对苏墨虞说过,正道就是捷径。”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首先,那是我在和他斗嘴,其次,不管那是正道还是捷径,反正你不可能从那条道路直接登临天书陵顶,你不用问我为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因为那条神道上有人看守,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强行登陵成功。”

  “你不要生气。”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第二遍,不要有第三次。”

  陈长生知道他这时候情绪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心想还是不要继续烦他,说道:“我随便去逛逛。”

  此时,进入大朝试三甲的年轻考生们都已经进入了天书陵,身影消失在青林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留在外面。

  唐三十六的音调微高,问道:“你真要随便去逛逛?”

  陈长生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陵园里的风景不错,我想四处走走看看。”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心想历尽千辛万苦,大家才成功进入大朝试三甲,得到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的机会,你不想着去那些石碑前静思求学,居然只想随便看看风景?你真当自己是游客吗?游客可进不了天书陵不理唐三十六如何吃惊恼火,陈长生把他留在原地,围着天书陵开始散步,初春的天书陵绿意喜人,陵下的园子里花树繁多,风景确实不错,他在其间停停走走,负着双手到处赏看,真像极了一名乡下来的游客。

  因为繁茂青树的遮掩,天书陵外的人很难看清楚陵里的画面,而陵上的人却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些行走在山道上的考生们,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发现他竟然没有登陵,而是在外面游览,不由好生震惊。

  陈长生居然没有登陵,众人震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接着生出的情绪则是各自不同。有的考生觉得他故作淡然,真真令人不耻到了极点,比如槐院的书生以及圣女峰那名叫叶小涟的小师妹,有的人则觉得以他现在的境界以及在大朝试里表现出来的水准,明明天书陵在前却不入,实在是太过不自爱,比如关飞白和梁半湖都如此想,苟寒食接过七间递过来的清水饮了口,看着山下坐在池畔石上发呆的陈长生,却生出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想法。

  他觉得今天的陈长生有些问题,应该是精神层面出了问题,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距离大朝试对战不过数日时间,在他看来,陈长生的意志坚毅甚至有些可怕,怎么也不应该在短短数日之内,发生太大的变化才是。

  天书陵是一座青山,面积很大,想要沿着陵下的道路完整地走一圈,不是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像陈长生这样停停走走,看着花树便停停,看着池塘便去发发呆,一路走着一路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更是走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了陵南。

  陈长生正在看道路上的那些五色石子拼成的图案,忽听着有轰轰水声从空中传来,他下意识里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银色的瀑布,从青山崖壁里某处倾泻而出,化作一道白练,落在数十丈高的崖壁间,四散流溢,变成数十道更细小的水线,穿行于嶙峋山石之间,最终落到地面。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他的第一反应是,天书陵南崖真的很陡,没有太多树木,怎么也看不到一座石碑?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那数十道流水,向下移动,只见道前有片极为宽大的黑色石坪,坪间有人工挖凿而成的浅渠,天书陵上流泻下来的清水,顺着那些渠向前方流去。

  他沿渠而行,只见渠中的水无比清澈,渠底那些白色的石头仿佛珍珠一般闪耀着光芒。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天书陵的正南处,瀑布的声音渐隐,石坪上的水渠则更加密集,他不禁想到,如果从天书陵的顶处往下看,这些浅渠会构成一幅怎样的图案?

  然后,他看到了传说中的神道。

  那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从石坪直接通向天书陵顶。正如唐三十六所说,想要登上天书陵,这条神道是最近的道路。但这条神道禁止任何人通行,只有祭天垩大典的时候,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才能行走于其上。

  神道上没有任何事物,两侧连树也没有,只有崖石。

  任何人,想着这条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大概都会生出走上去的强烈欲望。

  但没有人成功过。

  因为在神道起始处,在无数条浅渠清水之间,有座凉亭。

  亭子里坐着一个人。天呐网首发www,tiannawang,com

  那个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胸甲上到处都是锈迹,盔甲遮住了全身,从头脸到手,没有一处露在外面。

  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破旧的剑,剑锋上有很多缺口,剑抵在地面。

  从远处望过去,这个全身盔甲的人,就像是一座雕像。

  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怀疑,盔甲里究竟有没有人。

  但陈长生知道那是一个人。

  整个大陆都知道这个人。

  这个人在这座凉亭里,已经坐了数百年。

  很多人都在说,如果不是在天书陵前枯坐了数百年,这个人或者早就已经进入了八方风雨。

  因为数百年前,他就已经是大陆第一神将。

  他就是天书陵这一代的守陵人,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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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二章 心血来潮

  那男人转身进了草屋,看着被打扫于净的地面与桌椅,沉默了片刻,然后闻着香味,找到了刚刚蒸熟的米饭和咸鱼,然后看到了摆在灶台上的那盆青菜,他用手撩起眼前的乱,回头望向陈长生,却没有说话。

  陈长生猜到这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应该便是这间草屋的主人,走上前去,拿起先前便已经准备好的一块猪皮,在烧热的铁锅上抹了抹,便把青菜倒了进去,挥动锅铲,随着滋拉拉的一阵碎响,不多时菜便炒熟了。

  青菜盛进盘里,因为没有什么油,闻着不如何香,看着也没有什么好卖相,不过陈长生吃饭向来讲究少油少盐,在西宁镇的时候经常白水煮菜,所以并不觉得不妥,接着,他把蒸熟的咸鱼切成段,搁了些葱丝,又开始盛饭。

  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搁到桌上,那名男子毫不客气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饭,陈长生又给自己盛了碗饭,回头却现桌边又多了一个人,折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篱笆那边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陈长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把碗搁到他的身前,又开始去盛第三碗米饭。

  青菜不多,三两筷子便挑完了,咸鱼真的很咸,非常下饭,只不过就像唐三十六在大朝试时对折袖说过的那样,陈长生和折袖吃饭的度都很缓慢,他们还在吃第一碗饭的时候,那名男子已经吃完了四碗米饭,搁了筷子。

  陈长生泡了杯茶,递给此人。

  折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那名男子喝了口茶,满意地揉了揉肚子,出一声很不雅的饱嗝。

  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这顿饭吃的很是安静,气氛很是诡异。

  陈长生和折袖几乎同时吃完,折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烧水洗碗,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想了想,没有与他去争,又去倒了两碗茶。

  折袖洗完碗后,把湿了的手在衣服前襟上随意擦了擦,坐回桌边,端起自己的茶碗,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望着陈长生说道:“你还欠我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那名正在闭目养神的男人一眼,仿佛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这几天一直在国教学院等着你过来拿。”

  “钱已经够了,唐棠出的价很大方。”

  折袖看着碗里的最后那点残茶,沉默片刻后,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陈长生说道:“你说,如果能帮我肯定帮。”

  大朝试对战的时候,唐三十六代表国教学院与这名狼族少年搭成了一个合作的协议,在其后的对战过程中,折袖很坚定地执行了那个协议,尤其是与苟寒食的那一场战斗打的快要天荒地老,陈长生能够拿到榜名,有他的很大贡献。

  折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经脉有些问题。”

  陈长生其实已经猜到折袖要自己帮他做些什么,闻言并不吃惊,问道:“你确认我可以帮你?”

  “你能帮落落殿下,便有可能帮到我,虽然只是可能。”折袖说道。

  妖族与人类联姻生出的后代,血脉融合往往会出现问题,有可能会生出一个天才,也有很大机率会生出废物,而即便是那些血脉天赋不错的后代,身体里往往也隐藏着些很凶险的问题,落落因为父母两系的血脉太强大,所以问题比较好解决,而折袖却没有这么幸运。

  他的经脉问题不仅会影响到修行,最可怕的是,会影响到他的心志,甚至威胁到生命。

  “病的时候,会很痛苦,最严重的时候,会让我失去理智,准确来说,就是会疯。我不知道自己疯后会做什么,可能会到处乱杀人,不然部落也不会在我那么小的时候,便把我赶走。”

  折袖神情漠然说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陈长生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在篱笆那头折袖会说,清醒的活着或者死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与识海相连的经脉出了问题,有些畸形。”

  因为自身经脉断裂的缘故,他一直在道藏典籍里寻找相关的知识,对此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说起经脉相关的问题,很少有人比他这方面的学识更丰富,后来在国教学院里对落落和轩辕破进行指导,实际经验也变得非常丰富,此时听折袖说完自己的情况,他很快便确认了问题所在。

  折袖没有看到希望后的激动,面无表情说道:“天机阁也是这么说的。”

  陈长生看着他,想了想后问道:“你想治成什么样?”

  “能活的久些,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要保证自己一直清醒,清醒的活着或者死去,只要清醒就行。”

  折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活着地活着,像条狗一样地活着。”

  他是孤单而骄傲的狼,行千里吃肉,不肯吃屎。

  “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努力想些办法。”

  陈长生说道,然后伸手开始替折袖把脉。

  他的食指与中指并列,如两把长短不一的剑,轻轻地搁在折袖的脉关上,就像搁在陈列兵器的架子上,似乎很随意,实际上很稳定。

  嘭嘭嘭嘭,清楚的脉象从指腹处传回,陈长生现这个狼族少年就像落落一样,心跳的频率非常快,就像是战鼓不停地被敲响,而且脉博异常强劲有力,皮肤表面就像紧绷的鼓皮不停微颤,让他的手指有些麻。

  忽然间,一道力量从折袖的脉关处迸,那道力量并不如何犀利,雄浑如潮水漫涨,然而却无比突然,仿佛瞬间,潮水便淹没了所有礁石,陈长生对此毫无准备,两根手指被猛地弹了起来他吃惊地望向折袖,折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很是漠然,但有个细节变化——眼瞳里的光亮变得黯淡了很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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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三章 踏雪荀梅

  折袖经脉里传来那道力量很强大,就像是一道洪水冲破了堵塞河道的石堆,呼啸而下,喷薄而出。陈长生能够想象到这道力量会给折袖带来怎样的伤害与痛苦。折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说明他常年、甚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这种痛苦,甚至已经麻木,然而他的眼光依然变得黯淡了起来,说明哪怕已经习以为常,依然没有办法完全无视这种痛苦,这种痛苦看来真的很可怕。

  陈长生沉默了片刻,再次把手指搭到折袖的脉关上,这一次更是缓缓地度了一道真元进去——他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判断,折袖的经脉是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还活了这么多年。

  夜色下的草屋非常寂静,油灯没有点燃,他专注地观察着折袖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双充满了倔强坚忍意味的眼睛,他认真地等待着,没有放过任何一瞬脉象的变化,然而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依然让他措手不及。

  啪的一声轻响,陈长生的手指再次被震到空中。

  这一次在真元与神识的双重感知下,他对折袖经脉里的异动有了更准确的认识,脑海里隐约有了些画面,心情于是随之变得愈发沉重,两道眉毛不知不觉得紧紧地皱了起来,那道如汹涌潮水般的震动,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收回右手,看着折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折袖的脸色依然一如平常,只是隔得近了,才能看到他的发间隐隐有些水渍,反射着草屋外的星光,点点发亮。初春微寒,意志如此强大的少年,哪怕天书陵崩于眼前也会面不改色,此时却流了这么多的汗,可以想象那种痛苦何其难以忍受。

  折袖这时候开口了,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没想到,你的真元居然这么弱。”

  陈长生完全没想到,这种时候他最关心的事情不是自己的病,而是这种事情。

  “是的,太弱了。”

  桌旁响起一道声音,来自那位陈长生和折袖快要忘记的男人。

  那名男人把脏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目光从陈长生身上转到折袖处,道:“心血来潮,居然还没死?”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道藏上曾经记载过的这四个字,便是折袖的问题。

  折袖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四年前,天机老人替他看病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会死。”他看着那名中年男人说道。

  少年缓慢的声音异常用力,就像石头与石头摩擦,又像剑锋切断骨头,非常肯定。

  那名男人摇摇头,不再理会,从桌旁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直接倒下。

  陈长生本想对他说说借宿的事情,没想到下一刻,便听到床上响起了鼾声,自然无法再开口。

  如雷般的鼻声响彻草屋,他不理解,那个男人白天做了些什么事情,居然会累成这样,示意折袖跟自己走出屋去,来到被疏散的篱笆围住的小院里,借着星光,看着折袖,欲言又止。

  “天机阁都治不好,但你有可能治好我。”

  折袖看着他缓声说道,语气不算无礼,说的内容其实却相当无理。

  陈长生想说的话,被这句话全部挡了回来,只好沉默不语,望向远处如黑山般的天书陵,轻声感慨道:“命运,果垩然都不公平。”

  折袖说道:“命运给了我强大的血脉天赋,附带难以忍受的痛苦与黯淡的前景,在我看来,这很公平。”

  陈长生说道:“但你不能做出选择,不能不要强大的血脉,同时不要这种痛苦,所以,我还是认为不公平。”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从来就没有公平。”

  可能是因为有极为相似的境遇,同病相怜,陈长生对折袖的观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知道这个狼族少年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很多痛苦与不甘,不愿意他的心境继续这般继续寒冷下去,说道:“但可以有相对的公平,比如我们进天书陵观碑,能悟出什么全看自己。”

  “天书陵就是最不公平的事情。”

  折袖看着星光下的天书陵,面无表情说道:“凭什么人类能够决定进入天书陵的规矩?凭什么魔族就不能看天书?”

  陈长生没有想到,不知杀死过多少魔族的他,竟然会替魔族鸣不平,不禁怔住。

  “我不是替魔族鸣不平,只是讲道理。”折袖说道:“天书陵里的这些石碑,其实和雪原里一块被啃剩的鹿腿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肉,所有人都想吃这块肉,都有贪欲,但只有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分配这块肉。”

  陈长生问道:“所以你想更强。”

  折袖说道:“不,我要变强,不是想分肉,我只想吃肉。”

  陈长生想了想,准备说些什么,这时,远处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

  “你在哪里?陈长生!你垩丫在哪里?”

  听着那个声音,陈长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就连折袖的神情都有些变化——大朝试上,这个声音的主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我在这里,三十六,我就在这里。”陈长生对着夜林喊道。

  天书陵乃是圣地,非常神圣庄严,行走在其间的人们往往下意识里都会敛声静气,平日里陵园里非常安静,今夜却被两名少年的大呼小叫声所充斥,陈长生喊完之后才醒过神来,不禁觉得好生丢脸。

  伴着一阵衣衫与草枝的摩擦声,唐三十六找了过来,一把推倒了六七尺宽的旧篱笆,来到陈长生身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余悸难消说道:“我真担心你脑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直接出了天书陵,还好没有。”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能不能不要喊的声音这么大?渔歌互答,那是离山剑宗的剑法。”

  唐三十六理直气壮说道:“这么大的地方,朝廷又没设个传音阵,那些碑侍又不是下人,不好使唤,除了喊,还能怎么找人?”

  这话很有道理,陈长生竟无言以对。

  便在这时,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所有人进天书陵之后,都只会想着抓紧时间观碑悟道,谁会像你一样不忘呼朋唤友?”

  “噫,居然是你?”

  唐三十六这才注意到折袖,微微一怔后,热情上前,把臂问道:“你终于来了,来要债的?”

  折袖很不适应这种亲近的表示,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唐三十六的手很自然地收了回去,又重重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说道:“能解决就赶紧解决一下。”

  陈长生揉了揉肩,心想如果不是在黑龙潭底莫名其妙地完美洗髓,今天还真要被拍坏,说道:“我会试试,但没信心。”

  便在这时,那名男子从草屋里走了出来,潦乱的散发遮住他脸上的倦容。

  陈长生行礼问道:“前辈您不再休息会儿?”

  那名男子看着唐三十六,说道:“太吵。”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找了过来,他有些高兴。”陈长生抱歉说道,又对唐三十六介绍道:“这位前辈便是这间草屋的主人,我想着既然要在天书陵呆上一个月,总不能餐风露宿,那样对身体不好,所以想要借宿……”

  他自顾自说着,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唐三十六根本没有听自己说话,而是怔怔地看着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把脏乱的头发绑到了后面,露出了脸,这也是陈长生和折袖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只见此人容颜清俊,眉眼之间自有一抹寒意,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冷酷,反而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虽然明明并不如何干净。

  唐三十六看着这名男子的脸,神情微异,显得有些困惑,接着想起些什么,眼睛忽然变亮,惊愕说道:“你……你是……你是荀梅!”

  那名男子微怔,看着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淡淡说道:“不错,我就是荀梅,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听着荀梅二字,折袖微微挑眉,明显也想起了此人的来历,只有陈长生依然不知道。

  “踏雪荀梅……怎么可能没有人记得前辈?”唐三十六看着这个名叫荀梅的中年男子,惊叹说道:“传闻里说前辈自那年大朝试之后,便一直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没有想到竟然是真的。”

  荀梅看着天书陵里隐隐能见的光点,微显惘然说道:“原来今年大朝试已经结束,难怪今天多了这么多人。”

  “是的,前辈,今天是今年这届大朝试三甲入天书陵的第一天。”

  唐三十六想到一件事情,把陈长生扯到身前,得意说道:“他是我的朋友陈长生,和前辈当年一样,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喔?你们是哪座学院的?”荀梅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国教学院。”

  荀梅点头说道:“榕树下出人才,倒也正常。”

  陈长生闻言微怔,心想一般人听着国教学院复兴,总会有些吃惊,怎么这位前辈……转念间,他才忽然想明白,这位前辈竟是根本不知道国教学院十几年前那场大劫,岂不是说此人已经在天书陵里观碑至少十几年时间,从来没有出去过?

  唐三十六对他说道:“荀梅前辈是三十七年前那届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很是吃惊,心想这岂不是说这位前辈在天书陵里已经停留了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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