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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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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向死而生(下)
  
  无数年了,她见过很多英雄豪杰,意气风的、温文尔雅的、心怀天下的、悲天悯人的,见过无数天才强者,唯我独尊的、和光同尘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这些人里,只有那个男人让她感到过畏惧,哪怕她现在已经追上对方的境界,哪怕她现在提起那个男人时经常流露出嘲讽与不屑的神情,但她必须承认,直到今天,那个人的名字依然能够让她感到一丝凛意。
  
  或者是因为当初面对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天真活泼可爱完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而他则是高高在上的世间最强者、还活着却已经注定会在青史上成为千古一帝的君父?
  
  “太宗陛下,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安息吗?”
  
  她举头望星空,看着很多年前最亮的那颗明星曾经存在的位置,沉默很长时间后皱了皱眉头。
  
  ……
  
  ……
  
  初秋的这个夜晚真的很漫长,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人。
  
  天海圣后想起太宗皇帝的时候,周通也在想着那位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商行舟。
  
  周通是一个纯粹的恶人,他享受敌人甚至是朋友的痛苦虽然除了薛醒川,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这并不意味着他很疯癫、脑子有问题,相反他比绝大多数世人更加清醒而理智,而这才是真正的恶。
  
  想要继续这样美好的人生,他需要保有自己的地位,就要保证圣后娘娘的皇位不可动摇。
  
  现在看来,最有可能动摇娘娘皇位的人,当然就是陈长生。
  
  或者用不了很多天,他便会死了,但周通不会冒险,就这样沉默地等下去。
  
  这是商行舟、皇族等无数大势力出的一道题,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解答这道题的方法,但先他得找到这道题。
  
  在思考如何破题的过程里,他对商行舟的佩服越来越深,最后甚至感到了敬畏。
  
  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一人可以掌握一方风雨,一圣可撼动八方天地。
  
  商行舟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国教正统的大高手,虽然名声不显,不入风雨之列,但任谁都清楚,他肯定早就已经踏入神圣领域,境界实力高深莫测,但他真正令周通感到敬畏的,却是他的深谋远虑。
  
  他在西宁镇旧庙养了陈长生十五年,什么都没有教,直接把他送到京都,然后给教宗写了一封信。
  
  他还活着,这本应是当年教宗对他的恩情,现在却成为了他的武器,至于国教正统的同门之情,自然也是武器。而梅里砂作为国教旧派的代表人物,一心要助皇族重夺皇位的老人,他或者很早就知道了陈长生的身份,所以才会如此急着、甚至有些像揠苗助长一般帮助陈长生成长,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成为了国教的继承者。如此一来,当圣后要杀陈长生的时候,国教必然要护着陈长生,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联盟自然就要崩裂,圣后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者,陈氏皇族自然复位有望!
  
  只是把陈长生送入京都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破了大周王朝近二十年的平静!
  
  都说圣人以天下为棋盘,落子无悔,商行舟此人却是敢把圣人作为棋子,把国教传承用作手段,至于感情、经历、人心这些东西更是被他信手拈来,随手可弃,真是了不起的阴谋家!
  
  这些当然是周通自己推想出来的,因为他也是阴谋家。
  
  他对商行舟越是佩服,越是后悔,后悔没有早些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我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跪在院子里的下属们,微笑说道:“你们怎么分析判断,我都不在乎,我要看着他死掉。”
  
  他不是变态,所以无论是行刑还是凌虐大臣的时候,并不会刻意扮演文静儒雅,或者在唇角挂着微羞的笑。当他笑的时候,一般都是觉得事情的展很无语,无语到只能苦笑,就像此时。
  
  “那是一个活人,而且是个名人,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个病人……结果,你们居然找不到他在哪里?”
  
  周通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只有他知道陈长生是一个要死了的人。
  
  无论名人还是病人还是要死的人,归根结底,都是很好找到的人。
  
  清吏司拥有数千名暗谍与数量更多的眼线,结果用了半夜时间都没办法找到这个人。
  
  这让周通实在忍不住有些想要笑。
  
  看着大人脸上的微笑,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没有一个感到轻松,更没有人不长眼地试图陪着一同笑,官员们的脸色很是苍白,黑色的帽子无法遮住自天而落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周通看着跪在最前面那名官员,敛了笑容,平静说道:“朝廷给你的俸禄最高,我对你的期望自然也最高。”
  
  这名官员乃是清吏司里专职情报的大员,平时在各部衙门与国教诸殿里出入无禁,深受敬畏,但这时候被顶头上司这般淡淡地提到名字,他的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期望高,失望自然也大,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然周通大人一定会用别的方法让自己记住今天夜里的挫败。
  
  只听得咯崩一声脆响,那是手指折断的声音!
  
  他硬生生地折断了自己左手的尾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隐现痛意,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卑职无能,请大人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一定能找到那人!”
  
  周通看着这名官员,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程俊在旁边则是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只是折断一根尾指,实在是谈不上决心,如果是他在缇骑的直接下属,他绝对会要求对方砍掉自己一只手臂。
  
  在程俊看来,这根断指显得周通大人太过仁慈,但在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们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明确而恐怖的警告,官员散出小院,带着各自的部属,再次在京都的夜色里开始搜寻,动作与气氛较诸先前要变得更加迅疾与紧张。
  
  “用了半夜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说明对方有遮掩自己踪迹的能力……毕竟那是未来的教宗。”
  
  程俊随着周通回到室内,很恭谨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压低声音说道:“依我看来,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还不如先弄清楚他离开国教学院之后要去哪里,然后我们提前去那里设局。”
  
  北兵马司胡同这座小院里备着无数名贵的茶叶,但周通向来只饮一种,那就是产自天南的大红袍。
  
  这时候壶中沏的也正是大红袍,时间稍嫌有些不够,倒入杯中的茶汤颜色淡了些。
  
  周通看着茶杯里微漾的茶色,说道:“如果能够猜到他要去哪里,离宫现在也不会着急成这样。”
  
  程俊脸上流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说道:“那我们就逼他现身好了。”
  
  周通的视线依然落在茶杯里,仿佛只要看得久了,便能把杯里的茶汤颜色看浓一般。
  
  听着程俊的话,他的神情不变,淡淡喔了一声,问道:“怎么逼?”
  
  作为正统八虎里最嚣张的一员,程俊的方法永远是那样的简单粗暴。
  
  “就算他想要远离京都里的这场风雨,但他总有在意的人。”程俊咬牙说道:“我们去把国教学院的学生抓几个,把百花巷里的摊贩抓几个,砍了手脚扔到朱雀街上,我就不相信他会收不到风声。”
  
  周通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是因为杯中的茶汤颜色真的浓了几分。
  
  浓郁香馥的大红袍,看着就像是血。
  
  血腥而粗暴,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周通向门外望了一眼,自有下属官员会意向夜色里潜去,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听上去有些疯狂的主意,便会传遍整座京都,也会传到陈长生的耳朵里。
  
  “你有没有想过,这代表着与离宫正式开战?当初陈长生来我这里要人的时候,国教的骑兵可是把我这里包围了。”
  
  周通看着程俊微笑问道,笑容里有着极深的意味。
  
  程俊知道对方想要知道自己的坚定程度。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就像周通一样,如果圣后娘娘失势,肯定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今夜才会亲自来到北兵马司胡同,不顾平日里的警惕,把所有的缇骑都交给了清吏司指挥。
  
  他看着周通,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却有着壮烈的感觉尖声说道:“已然你死我活,不能再让一步!”
  
  ……
  
  ……
  
  谁都想不到,陈长生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更准确地说,他是回到了国教学院外的那条巷子里。
  
  清吏司刚刚拟定的那个血腥方案,他并不知晓。
  
  他来到百花巷,不是为了防止周通疯后会对国教学院的学生以及周遭的摊贩下毒手,而是另有事做。
  
  他站在百花巷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朝廷的以及离宫的最后视线落在街口那辆马车上。
  
  去年秋天的时候,天海家与国教新派为了打压国教学院,通过诸院演武的提案,派出了很多高手前来挑战,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在那个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街口的这辆马车。
  
  每次对战的时候,那辆马车便一定会出现。
  
  这辆马车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它来自清吏司。
  
  仅仅知道是不够的,折袖专门查过这辆马车,查到的那些信息,现在都在他的脑海里。
  
  ……
  
  ……
  
  北兵马司胡同并不窄,实际上是一条直街,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清吏司衙门的地方也很大,除了阴森的大狱之外还有无数幢建筑,那个著名的海棠花开的小院在最深处,从衙门外到这里需要很长的时间,经过无数道检查。
  
  那辆从国教学院回来的马车,直接驶入了衙门,顺着里面铺满石子的道路,通过检查继续前行,那些凶猛可怕的三头黑犬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终于来到了小院的外面。
  
  夜色深沉,京都却有很多人都无法入睡,小院里的人也是如此。
  
  周通和程俊正在对坐饮茶,不知道此时的他们能不能品出茶中的真滋味来。
  
  随着院外的通报声一声声传来,程俊的精神有些振作。
  
  这辆马车带回来的是国教学院的最新情况,他很关心这点。
  
  院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然后停止,想必官员已经停步,正站在小院的地面上。
  
  程俊回向庭院里望了一眼,现那名官员微低着头,没有主动汇报的意思,不由微微皱眉。
  
  作为朝廷重臣,他名声极为糟糕,但能力其实不错,御下极严,如果是缇骑将士向他汇报公务却是如此懒怠,他肯定早就把手里的茶杯掷了过去,还不准对方躲开……
  
  但这里是北兵司胡同,不是他的地盘。他看似粗豪暴酷,实际上很聪明,绝对不会当着周通大人的面去管教他的下属,就像先前,他觉得那名清吏司官员折断尾指的惩罚太过轻松也一言不,他这时候也保持着平静。
  
  但下一刻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因为庭院里的那名官员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程俊震惊地站起身来。
  
  周通转身望向庭院里,眼瞳微缩,寒意骤生。
  
  陈长生。
  
  来人是陈长生。
  
  整个京都都在找他,找了他一夜时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清吏司的刺客与杀手正在到处找他,结果他却出现在清吏司里!
  
  他想做什么?
  
  周通静静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没有言语,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里的大红袍已经泡的有些过久,汤色浓的像血一般刺眼。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右手上提,于腰畔的秋风里握住了剑柄。
  
  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周通一直在找他,想要杀死他。
  
  殊不知,他也在找周通,想要杀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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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杀周
  
  陈长生站在庭院里,看着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与周通只见过数面,并不熟悉,另外那个人他更是不认识,但在深夜能够与周通对坐饮茶的人不多,他大概能够猜到那人是什么身份,那么便有去死的道理。
  
  他是来杀周通的,因为他要死了。
  
  在死之前,总要做些事情,做些顺从自己心意的事情,这可以称之为最后的疯狂,也可以说是落幕前放个烟花。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主动或被动地拥有了很多敌人和对手,但真没有太多人是他想要杀的,他没有仇人。京都里没有魔族,梁笑晓自杀了,庄换羽自杀了,那么便只剩下周通。
  
  折袖在周狱里被囚禁过很长时间,被折磨的惨不忍睹,当时在车上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时,他就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杀死周通。
  
  国教学院的人们都知道,折袖留在京都,也是想做这件事情。陈长生决定替他把这件事情做了,因为周通当初折磨折袖,就是因为他和国教学院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杀死周通的理由,但不需要再提,终究不过是一个想字。
  
  陈长生就是想让周通这样的人去死。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让周通去死,已经想了很多年,但只是想想,没有多少人敢来做这件事。
  
  陈长生敢。
  
  他按照折袖事先做好的计划,潜入那辆马车底顺利地通过数道检查,凭借自身的特殊体质瞒过那些阴森可怖的三头犬,没有触动周狱里的阵法,终于成功地来到这座小院,来到周通的身前。但他能够杀死对方吗?
  
  周通的可怕不仅在于他的性情与手段,这些年他不知道抄了多少家王公府邸,得了多少功法秘笈,境界早入聚星上境,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修至聚星巅峰,大红袍精神秘法阴森可怕至极!圣后娘娘当朝但未登基之前的那些年,皇族派出的高手以及那些矢志为惨死在周狱里的无辜者复仇的仁人志士,不知道行刺了他多少次,但他依然好好地活着。
  
  这些年的事实早就已经证明,没有人能够杀得了周通,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如何惊人,终究年纪太小,境界不过通幽巅峰,尤其寒山上破境失败后,伤势未愈,凭什么有信心闯到这里来杀他?
  
  程俊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在想着这些事情。
  
  陈长生自己也在想这些事情。
  
  都是心理活动,悄然无声,不动夜风。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陈长生的动作没有停止,他抽出无垢剑,反装在了剑鞘上。
  
  当初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时,王破是这样做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短剑变长,更添锋芒,如枪在手,正临战场。
  
  这说明他很慎重,也很有决心。
  
  他望向周通。
  
  他看都没有看周通身旁那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人是缇骑领程俊,亦是聚星中境的强者。
  
  这不是轻视对方,这是无视。
  
  他要杀的人是周通,任何拦在剑前的人,都必须死,不管是谁,不管多强。
  
  程俊感受到了那道杀意。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如此年轻、甚至还带着些青涩意味的脸上,居然能够看到如此平静且又坚定的意志,他更没有想到,在清吏司的这座小院里,居然有人敢向周通释放出如此肯定的杀意。
  
  这道杀意不是针对他的,但他就在周通的身旁,甚至比周通还要离陈长生更近一些。所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警惕,因为心情的沉重,也因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本是京都有数的聚星中境强者,此时真元暴起,呼吸之间,庭院里海棠树无风而狂动。
  
  无数夜风尽数被他吸入肺中,只见他胸腹微微鼓起,仿佛就像是一面战鼓!
  
  一声如同雕鸣般的尖锐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出来!这声尖啸瞬间撕破夜空,传遍整座周狱,甚至可能传到了京都的所有角落!
  
  程俊觉得自己不应该怕陈长生,哪怕他是未来的教宗,因为陈长生太年轻,境界在同龄人里已经高的匪夷所思,但毕竟远远不如自己,而且身体里的伤势应该没有好……但他很怕死。
  
  做为大周王朝的缇骑领,这些年他与周通狼狈为奸,禀承着娘娘的旨意,或者冒用着娘娘的旨意,不知道杀了多少王公大臣、文人教士、富商名流、无辜百姓,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于是也越来越怕死。
  
  而且他是个很聪明、很明白自己位置的人,从来不会轻视任何对手。都说陈长生在寒山聚星失败,但他终究是未来的教宗,真正的天才,程俊觉得自己怎样重视这个年轻人都不为过,所以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尖啸以动京都。
  
  尖啸声中,陈长生动了!
  
  脚步声尚未响起,便被靴底踏碎的石板撕开,然后被溅飞的石砾击穿,只留下几声嗡鸣。
  
  他的身形骤然虚化,带着呼啸破空的风声,如箭一般掠至石阶之上,手中的剑笔直刺出。
  
  擦的一声。
  
  这道剑声非常凝纯,没有任何杂音,显得格外干净。
  
  因为他的剑就是这样笔直的刺出,没有任何偏倚,也没有任何变化。
  
  换句话说,他的这一剑没有招术。
  
  陈长生的剑法承自苏离,却自出机抒,经过浔阳城的风雨之战,尤其是去年秋天国教学院门前的数十场剑战以及与徐有容的奈何桥之战后,整个大6都不得不承认,他在剑道上的天赋已经达到惊世骇俗的程度,如果不是年龄太小,甚至已经够资格被称为剑道大家。
  
  但今夜前来刺杀周通,他的第一剑竟是如此的简单,根本没有任何剑法可言。只是笔直无比,无比迅疾,仿佛在庭院与屋房的灯光之间,拉出了一道直线,直线的尽头便是周通。
  
  这时候在其间还站在程俊。陈长生的这一剑很快,很犀利,但对他这样的聚星中境高手来说,并不难以应付,他可以凭借身法暂避其锋然后趁势反击,当然最简单的方法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星域硬接。
  
  但程俊毫不犹豫选择了避让。
  
  因为陈长生的这一剑意志太过强大,锋芒太盛。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忽然黯了一瞬,程俊的身形仿佛一道黑烟,飘向了右侧,避开了这一剑,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惶然。
  
  这正是陈长生最想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想过这一剑能够刺死此人,他的这一剑本来就不是刺此人的,他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不介意顺手刺死此人,但这是他精神意志最饱满的一剑,落在此人身上完全是一种浪费。
  
  他的这一剑必须要落在周通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光太亮的缘故,房间里本来昏黄的灯光忽然变得白了数分。
  
  看着迎面而至的这一剑,周通的脸也变得有些白,不是恐惧不安,而是不屑愤怒。
  
  他很清楚陈长生这看似简单的一剑,其实并不简单,其后隐藏着无数变化。
  
  那些变化必然极其精妙繁复,蕴着陈长生在剑道上的所有体悟,就连他都无法提前看清。
  
  但他并不畏惧,甚至毫不担心,依旧沉静从容自信。
  
  因为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陈长生的剑道修为再如何不可思议,都无法弥补这一点。
  
  他根本不会在剑道的层面上与陈长生进行较量,他根本不会给陈长生把这笔直一剑里隐藏着的剑势以及后续的剑招挥出来的机会,他直接选择用深不可测的境界把对方碾压成一缕血海里的幽魂。
  
  当的一声清音在房间里响起。
  
  那是周通苍白的手指叩击茶杯的声音。
  
  瓷制的茶杯与不知挖出多少双眼睛的指尖相遇,出的声音却是如此清亮。
  
  杯中的茶水荡起道道涟漪。
  
  茶是天南贡品,最好的大红袍。
  
  今夜这茶已经泡了太长时间,酽的有些过头,汤色赤浓至极,就像是血一样。
  
  茶水微荡,便是血海生波。
  
  房间里的灯光忽然变成了红色的。
  
  一片血色的海洋出现在房间里。桌子与茶壶茶杯,依次被血海吞噬。血腥刺鼻的味道,随着血海的翻滚,向着四处弥散,就连庭院外的海棠树上的青叶,也变得了红色的,仿佛被鲜血浇灌了无数年。
  
  在血色的世界里,周通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刺眼,异常恐怖。
  
  瞬息之间,他的神识便已经笼罩了数百丈方圆的世界,把真实的世界变成了血色的海洋。
  
  这片血色的海洋,不停地浸润着他身上的红色官袍,让官袍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让人睹之遇呕。
  
  血海里仿佛有无数的冤魂正在凄厉的呼救与咒骂。
  
  陈长生的剑距离周通还有三尺,这些声音提前进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他听到这些痛苦的声音的同时,一道强大的、恐怖的、充满了杀戳意味与痛楚感的气息,直接侵入了他的识海!
  
  这就是周通最可怕的精神秘法大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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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
  
  这时候的他半个肩和手臂都被陈长生的刀削掉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如果要说像狗,那么必然是一条丧家犬。
  
  薛醒川皱了皱眉,说道:“好好静心养伤便是。”
  
  周通还是没有听他的,艰难地转了转颈,望向宫殿门口,看见了那把椅子,知道先前薛醒川就是守在那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问道:“娘娘有没有来?”
  
  夜穹里繁星似锦,殿外的地面上洒落了星光,如水一般,很是清静。
  
  薛醒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知道的,京都今夜局势紧张,娘娘要关注离宫那边的动静。”
  
  “是吗?”周通像条老狗一样眯了眯眼睛,左眼里传来的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那……娘娘有没有说什么?”
  
  这次薛醒川沉默了更长时间,没有说话。
  
  周通扯起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看着他说道:“你看,我真的就像一条狗,就算快死了,主人也不会在意什么。”
  
  薛醒川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可以不这样过。”
  
  明明身受重伤,也不知道周通从哪里来的气力,声音怨毒说道:“我不这样,难道像你这样吗?”
  
  薛醒川再次沉默。
  
  “打从娘胎里开始我就抢不过你。你生下来的时候,足足有八斤八两,我呢?五斤都不到。倒也罢了,反正家里穷,怎么养也都这样,但薛家的大娘生不出儿子想偷偷抱一个去养,找到了咱家……换作是我,也会选你这个白胖子,不会选我这个瘦猴不是。”
  
  周通说道:“后来薛大娘又生了一个,决定把家业传给亲生儿子,怕你生怨,才在临死前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我承认,那之后你对父母不错,对我更不错,带着我一道上学,一道读书,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冒充书童跟着你在一起,凭什么?”
  
  薛醒川说道:“在人前没有办法,在自家院子里,我对你都是兄弟相待。”
  
  周通嘲讽说道:“可那只能是没有人的时候,在人前,我只能看着你和薛河在那里兄友弟恭,你说我是什么感觉?”
  
  薛醒川沉默了,不再说话。
  
  “我在娘胎里先天不足,便是连修行天赋也及不上你,如果不是后来进了清吏司衙门,在监狱里遇着那个老鬼学会了大红袍秘法,后来又到处抄家搜刮功法,我如何能够修行到现在这种境界?如何能够及得上你?”
  
  周通面无表情瞪着宫殿的上方,继续说道:“但大红袍秘法有问题,我后来修的太杂,这辈子也没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你却是一步步向着那边在走,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双生子,为什么我们的际遇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事隔多年,重新在京都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进了清吏司……但即便从那时候起开始改变,也不见得来不及。”
  
  “来得及做什么?我不替娘娘卖命,不替娘娘杀人,我就会失去娘娘的恩宠,我就会被那些人杀死。”
  
  “放心吧,娘娘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薛醒川安慰道。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便在这时,宫殿外响起脚步声,来的不是圣后娘娘,而是送药的医官。
  
  经过仔细地检查之后,那位医官小心翼翼地捧着盛着药碗的木案来到了榻前。
  
  从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周通便一直盯着那名医官,脸色很苍白,唯一的眼睛里流露着异样的凌厉的光芒。薛醒川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怎样的失望甚至绝望,却也没办法做什么安慰,从医官手里接过药碗,单手把他扶起来,准备喂他喝药。
  
  周通看着药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感受着里面蕴藏着的神圣气息与药香,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薛醒川问道。
  
  周通的声音微微颤抖,莫名令人心悸:“我……不放心。”
  
  “不至于此。”薛醒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认真说道:“娘娘不是那种人。”
  
  “我替娘娘办的事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多,我比你们更清楚娘娘是哪种人,反正我不放心。”
  
  周通的声音愈尖利,又因为伤势而有些气息不足,听着就像破了的风箱,呼呼作响。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因为不喜欢药苦,所以别过脸去,紧紧闭着嘴,打死都不肯喝这碗药。
  
  薛醒川看着怀里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不肯喝药,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回忆的微笑。
  
  等京都里的这些事情办完后,就让人把他送回老宅养老吧,相信除了娘娘和自己还有薛河,再没有人知道他会在那里。
  
  薛醒川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说道:"你看,这药没事,也不苦。”
  
  很多年前,他哄周通喝药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他会替他先喝一口。
  
  周通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哭了起来,喉间呜呜作响。
  
  薛醒川也有些感动。
  
  周通哭完之后,精神更加疲惫,却放松了很多。
  
  他看着薛醒川艰难笑着说道:“我想通了,只要活着就好。”
  
  薛醒川很是安慰,说道:“想通了就好。”
  
  ……
  
  ……
  
  马车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朝廷的军队以及国教的骑兵,从正街到百花巷再到院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长生下车与陈留王告别,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推开,里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虽然已经深夜,但数百名师生没有一个人睡觉,因为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南溪斋女弟子们组成的剑阵,已经从小楼下方前移到了院门后方,感受着那些森然的剑意,相信如果朝廷的官兵想要硬闯的话,一定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女弟子的脸上看不到往常的平静与自信,而是有些焦虑。
  
  “你去哪儿了?”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也都看着他。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他去了北新桥底,去了李子园客栈,最后去了北兵马司胡同,做了很多事情。
  
  因为他的离开,京都局势陡然紧张,国教骑兵与羽林军先后来到这里,国教学院里的人们自然知道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场战斗刚刚结束,唐三十六在京都里有人,但消息的传递并不比陈长生回来的更快。
  
  “没事,大家先去睡。”
  
  陈长生示意苏墨虞带着师生们先去歇息,然后带着唐三十六和折袖去了小楼。
  
  南溪斋的剑阵自然随他而动,不一时便来到了湖畔,苏墨虞也赶了回来。
  
  “真的没事?”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
  
  他们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像平时那般调笑无忌,他们本来以为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之后,便不会再回来,谁想到夜已经这么深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这让他们放心了很多,却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
  
  “真的没事。”陈长生说道:“我就是出去办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去杀周通了。”
  
  听着这句话,楼前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夜风轻拂着大榕树,却拂不动青叶,轻拂着湖面,却看不到涟漪。
  
  所有人都很震惊,尤其是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
  
  京都今夜气氛异常,大有风雨欲来之迹,折袖等人能猜到与他有关,却没想到他竟是去办这样的大事。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要周通去死,但又有几个人敢把这种想法付诸实际?
  
  苏墨虞看着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
  
  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看着他,眼神骤亮,心想不愧是斋主喜欢的男子,果然了不起。
  
  “我说过,周通是我要去杀的。”
  
  折袖看着他说道:“看在你现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不怪你。”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当初你被下周狱是因为我和国教学院的关系,所以我总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办妥了再离开。”
  
  离开?去哪里?南溪斋的少女们听着这话,心里生出些不解与疑惑。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知道这离开二字的意思,刚刚微觉激昂的心绪顿时变得微寒了起来。
  
  “我说过,加钱就好。”折袖说道。
  
  陈长生没有与他争执这件事情,说道:“抱歉,我没能杀死他。”
  
  南溪斋少女们里响起一道声音:“敢去杀就很了不起。”
  
  说话的是叶小涟,曾经的秋山君崇拜者,后来的陈长生崇拜者,现在的徐有容崇拜者。
  
  在今夜,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喜欢陈长生是很有道理的事。
  
  陈长生注意到南溪斋众女的情绪有些异样,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小涟有些不安说道:“斋主一直没有回来。”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能留宿在皇宫里?”
  
  叶小涟摇头说道:“斋主交待过,入夜后她一定会回来,如果她不能回来……”
  
  听着这话,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才觉得有些问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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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浊贤愚凭谁定
  
  “圣女说如果她不能回来,就要麻烦小陈院长您暂时带着我们了。”
  
  南溪斋的少女们向陈长生认真行礼,白裙飘飘。
  
  “不用担心,圣后娘娘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教宗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对她如何。”
  
  回到小楼后,唐三十六对陈长生开解道。
  
  陈长生心知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有容去皇宫之前为何会对南溪斋众女有这样的交待?难道说她知道自己进皇宫后便很难出来?为什么呢?她要在皇宫里做什么事情?她现在还在皇宫里吗?
  
  他解下剑鞘,拿出一副软甲扔到唐三十六的身前,说道:“记得帮我把这件东西送到槐院,给王破。”
  
  那件软甲上面到处都是血,有些或深或浅的剑痕,还有一个非常细的剑洞,只是系带被切断,应该很好修复。
  
  苏墨虞和折袖不知道这是什么软甲,陈长生要专门嘱咐送到槐院给王破。
  
  唐家富甲天下,唐三十六的眼光自然也非同寻常,听着槐院和王破二字,很快便猜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六御神甲?”他从地上拾起那副软甲,看着陈长生吃惊问道。
  
  苏墨虞和折袖也怔住了。
  
  “嗯,这本来就是王家的东西,刚好还给王破,他应该很高兴。”
  
  陈长生接着掏出一面铜镜递了过去,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应该也是好东西,如果没猜错,应该可以克制国教的光明力量。”
  
  这面铜镜应该是周通准备用来对付国教神杖的,先前在战斗里没能挥什么作用,但能在两断刀下保持完好,这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唐三十六接过那面铜镜,倒吸了一口凉气:“清贤镜?”
  
  陈长生只知道离宫里有座清贤殿,却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同名的铜镜。
  
  折袖挑了挑眉,苏墨虞再也无法忍住,走到唐三十六身前,接过那面铜镜,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上面的血迹擦掉。
  
  “面铜镜很出名吗?”陈长生问道。
  
  “你从来都不看百器榜吗?”唐三十六反问道:“它在榜上的位置,比你的无垢剑还要高!”
  
  陈长生怔了怔,心想当时自己一菜刀砍下去,也没见这面铜镜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杀周通还是去抢劫啊?”
  
  唐三十六拎着六御神甲走到他面前,很是无语:“怎么可能出去这么会儿时间,就带了两件百器榜上的家伙回来?”
  
  陈长生说道:“这都是周通身上的东西,我杀他的时候,顺便就拿了回来。”
  
  片刻安静,折袖三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陈长生是去杀周通后,很是震惊,却没有问太细节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想过,陈长生能够真的做到这件事情,并且在随后陈长生也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可如果他真是不敌周通,靠着国教的大人物保护才能回来,为何却能从周通处拿来这两件宝物?
  
  他们望向陈长生,等着他的解释。陈长生把北兵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是没有说得太具体。
  
  “你居然赢了?”唐三十六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陈长生说道:“既然要搏的是生死,胜负则无意义。”
  
  唐三十六震撼说道:“但你终究是赢了。”
  
  陈长生不再理他,说道:“这面铜镜你们看看怎么处理,如果不好分的话,就留在国教学院当院产也可以。”
  
  唐三十六听着这样的话便不喜,说道:“遗言这种事情,交待一遍就好,难道你非要不停提醒我们你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不是遗言,这是遗产问题。”
  
  ……
  
  ……
  
  离宫最深处的那座宫殿,在很多人看来,都不符合教宗陛下的身份,因为殿外的飞檐太多,把天空割成井般的模样,或者这便是天井?字的来由?不过也有好处,站在这里的庭间向上望去,往往能够看到被切割的很整齐的星空,很好看。
  
  夜渐渐深了,夜色也渐渐深了,甚至就像无形的云,遮住了夜空里的星辰,初秋微凉的风怎样也驱散不了。夜色最深处响起一道声音,这声音很平静很淡然,带着些感怀与沧桑意,却又给人一种感觉,这种感怀与沧桑是他刻意想让人听见的。
  
  “已经快二十年没有看到这里的夜空了。”
  
  就像今夜京都里很多人一样,教宗陛下也还没有入睡,他刚给青叶盆栽浇完水,正用丝巾仔细地擦拭叶片上沾着的水珠,听着殿外夜色里传来的那道声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转身望了过去。
  
  “如果当初不是你行事太过急切,或者这二十年来的故事并不会生。”
  
  教宗对着夜色深处说道。
  
  夜色深处那人回应道:“或者只不过是我没有想到,你当时最终还是站在了她那边。”
  
  听着这句话,教宗脸上的皱纹仿佛更加深刻了数分,缓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夜色里的声音说道:“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时候应该谈谈现在的事,今夜的事。”
  
  教宗将手里的丝巾搁到青叶盆栽旁,走到殿外的石阶上,看着那片夜色说道:“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是很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微凉的夜风吹拂着他身上的麻衣,飘飘欲离尘而去。
  
  夜色里的那道声音却沉了下来,仿佛金石一般坚硬与不可摧毁:“我要做的事情,你一直都很清楚,只不过当年你不赞同我的看法,现在二十年时间过去了,你知道自己当年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么你就必须站到我的身旁来。”
  
  听完这番话,教宗低头看着石阶上的影子,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天海拥有最好的血脉天赋,拥有最好的位置,但她是个女人,她的眼光格局有限,她的心性有问题,过往两百多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如果由她继续坐在大周的皇位上,哪怕南北合流顺利进行,人族也不可能在她的带领下战胜魔族。”
  
  有夜风拂动殿外的青树,殿内的青叶,后方那座巍峨壮观的光明正殿里洒漏出来的光线,都仿佛摇动了起来。
  
  那是因为夜色里那人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变得更加寒冷而肯定。
  
  “你想要国族俱灭吗?你真想看到陈氏皇族的血脉子孙流离失所,日渐凋零,直至断了传承吗?当年在国教学院分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我负责存续皇族血脉,你在京都再看她一段时间。二十年的辰光就这样消失,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想法,陶醉与她双圣同天的格局之中?不,我在西宁镇用漠然的眼睛看了你十几年时间,我不会眼看着你就这样颓废下去,现在到了摊牌的时候,我不会允许你继续守在这座毫无人气的宫殿里,把眼睛遮住,便当作看不到世间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教宗低头看着石阶上那抹由檐角留下的淡淡影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向夜色深处,问道:“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夜色里那人说道:“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那种诱惑,成熟的果子正在枝头等着她去采撷。”
  
  教宗说道:“那孩子对我说过,非圣人不能抵御,可她本来就身在圣位。”
  
  “当今世间所谓圣人不过是个笑话,她这个贪婪无耻的女子又如何能够真正明悟神圣法理?如果确信吃掉那颗果子便能逆天改命圆满,进入神隐之上的大境界,你觉得她会忍得住?你可知道当年他十岁那年的夜里,香味四溢,我忍的多么痛苦?如果不是那条贪婪而愚蠢的黄金龙,再次冒着堕境的危险降临,我去云墓里去与它战了一场,说不定当时我就把他给吃了!”
  
  夜色里那人的声音变得寒冷且残酷起来:“更何况在她看来,这是她要完成逆天改命必须做到的事情,是天道最无情的要求,从她身体里落下的果子,最终再被她吃掉,哪里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天道循环?我看不出来,她又如何看得出来?”
  
  教宗的声音变得有些疲惫,带着无法轻易释怀的欠疚意味说道:“你最终还是成功地骗过了我,也骗了梅里砂,当初在信里你没有说过,在这件事情里需要牺牲谁,更没有说过要牺牲的人是他。”
  
  “果子熟了总是要给人吃掉的,无论有毒没毒。”
  
  “我最初以为,让果子尽快成熟,是能够尽快把它植入厚地沃土,助它生成参天青树。”
  
  “果子熟了,如果不被人吃,终究是要烂掉,那孩子反正会死,用他必死的命运替全体人类换来如此大的好处,有什么问题?”
  
  “可是那个孩子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拥有选择的权力。”
  
  “难道只有你才有选择的资格吗?”
  
  “因为我可以为你和这个世界提供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知道我和这个世界需要怎样的选择吗?”
  
  “梅里砂一心想着要皇族归位,你只在意人族的存续,他是天海与先帝的儿子,谁都不会反对他,而且请相信我,他才是这个大6上最聪慧最了不起的年轻人,他是大周皇位最合适的继承者,也是人类最合适的未来领袖。”
  
  “可那孩子也是你的弟子。”
  
  夜色里那个声音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再次响起来。
  
  “但他先是皇族的一员。从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开始,他就要替皇族的存续担起责任,有替皇族流血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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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十七路反王
  
  日出江花红胜火。
  
  此时还是深夜,却有一朵鲜艳的红花在万倾碧波里静静地盛开着。
  
  有两个人站在船,一个是穿着文士衣衫的男子,尾指处系着一朵不知是真还是绢做的小红花,另外一人是个道姑,看不出年岁,容颜算是清美,眉眼之间却有着一抹令人生厌的戾气,搁在臂间的拂尘散着寂灭恐怖的气息,又有些不调的感觉。
  
  陈长生认识那名道姑,知道她便是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从寒山回京都的万里旅程里,他也见过那朵鲜红的小花,那名文士既然站在无穷碧的身旁,自然便是另一位八方风雨:别样红。
  
  无穷碧当初潜入京都,在国教学院里准备杀死轩辕破,被苏离的那封信击退惊走,而今夜,她与自己的夫君相携入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要救自己,陈长生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蠢货居然也敢来京都。”
  
  天海圣后看着画面里那艘大般面无表情说道:“一根手指也就捏死了,倒是她男人不错,至少抵得上三个她。”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西北官道上的那两个男人,还是西南水渠里的那对夫妻,在世间所有修道者的心目中都有若神明,但在天海圣后的言语里,除了别样红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生出一点警惕。
  
  但她毕竟是天海圣后。
  
  陈长生的感受当然与她不同。
  
  八方风雨,已至其四。
  
  今夜的京都,必然风雨如晦,天摇地动。
  
  这只是一场盛大的开幕,紧接着,又有无数人依次登场。
  
  在京都四周仿佛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很多队伍。那些人仿佛一直隐匿在夜色里,只是等待着那四位绝世强者登场,便突然撕破夜色,出现在整个世界的面前,就像这两百余年里他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官道是由大周王朝的各州各郡通向京都。
  
  那些楸一直住在那些远离京都的州郡里,他们之间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姓陈,都是太宗皇帝的子孙。
  
  陈长生看着不停变化的画面,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确认此时的夜色里有十五个车队正在向着京都行来。
  
  那些来自各州郡王府的人数并不多,但都是强者,行走在车辇外的那些王府高手,至少都是聚星上境。陈氏皇族在这两百余年里,尤其是最近二十年里,近乎消声匿迹一般,到了今夜,终于显露出自己无比深厚的隐藏实力!
  
  十五州郡,十五位王爷,十五座辇。
  
  夜色里的官道烟尘渐起,如风云相交,席卷而至,来到了京都四周。
  
  大周京都没有城墙,但有城门,亦有城门司,由东御神将徐世绩统领。然而……这些来自诸州郡的王爷车辇又如何是城门司能够拦得住的?谁知道那些城门司里哪位裨将便是哪位王爷的门生,哪名校尉的父亲还在庐陵王府里做着长吏?
  
  数个城门处暴起激烈的气息波动,隐隐可见剑光,然后迅敛没。
  
  陈家的王爷们终于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京都。
  
  那些随侍在王府车辇旁的高手们,神情坚毅地注视着夜色里的一切,随时准备迎接大周王朝军队的镇压。如果要形容这些高手,可以用一个词——世间群豪,他们对自己的境界实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群雄会京都,意图斩妖后于秋夜,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殉国?”
  
  天海圣后看着夜色里的那些画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数万年后的史书或者会这样写,这真是件荒唐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画面上那些面带慷慨之色的高手们,沉默片刻后问道:“那应该怎么写呢?”
  
  “大周王朝正统二十一年,十七路反王进京都,全灭。”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轻轻拂袖,仿佛要把所有这些都拂的灰飞烟灭。
  
  陈长生心想,还有两路反王在何处?
  
  距离京都数百里外的洛阳城,今夜没有太多云,繁星如常,照耀着世间,无论是贫民居住的满是臭味的街巷还是满是朱门的北城。
  
  王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相王从府里走了出来,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艰难地走下石阶,在属官的帮助下,费了半天时间才爬上并不怎么高的车辇,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起来。
  
  坐到位置上,他腹部的肥肉从明黄色的腰带上流了下来,勒得有些难受。
  
  相王伸手把腰间的明黄缎带解开,揉了揉那些肥肉,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浓郁的悲戚意味。
  
  在洛阳住了这么多年,为了让母后不再关注自己,拼命地吃喝,自己都胖成这样了,日后若能登上大宝,这副模样如何受百官朝拜?不过还好,至少不像七弟那样,为了装疯卖傻,居然抓着驴粪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呸,那真是个疯子!
  
  王府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姬妾还是属官都走了出来,在长街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贺王爷回京。”
  
  相王看着人群叹了口气,说道:“有个屁好恭喜的,鬼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王府外的大街上随之变得鸦雀无声,那些得宠的姬妾面面相觑,有人甚至悲伤地哭了起来,却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实意。
  
  相王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这就开始哭丧了?好了好了,如果我回不来,你们都自尽吧,去陪本王。”
  
  听着这话,王府外先是片刻安静,然后哭声大作,这一次很明显,那些姬妾与属官们哭的很是真实,伤心至极。
  
  ……
  
  ……
  
  在江南州州府的大街上,也有类似的画面生,但并不完全相同。
  
  中山王从跪拜的人群里走过,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什么样表情,只有微带血丝的双眼深处,隐隐可以看到疯狂的意味。
  
  随着他的行走,王府门外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足印,那是血的足印。
  
  他仿佛从血海里走过一般。
  
  事实上,这时候的中山王府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那些朝廷派来的属官,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身异处。
  
  所有人都是中山王亲手杀的。
  
  唯独有一个人被没有被杀死,那是一位太监领,正被人押着跪在王府的门后。
  
  这位太监领已经很老,满脸皱纹,明知即将死去,却依然神情平静。他看着即将登上车辇的中山王,说道:“王爷,你既然没有杀我,想来也是不愿意与与娘娘彻底反目,此去京都路途遥远,您不妨徐徐行之,看看情形再说。”
  
  这是非常精妙的劝说之辞,先替中山王开解,再替中山王出主意,并且确实是老成持重的主意。
  
  中山王没有理会这名老太监,跳上车辇,说道:“我不杀你,不是想留什么后路,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我这些年的感觉。”
  
  那名老太监闻言色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在数十名王府精锐的护送下,中山王府的车辇进入夜色,向京都行去。
  
  只有王爷寒冷刺骨的声音还在长街上回荡。
  
  “不要让这个老狗死,不要给他饭吃,只给他驴粪吃,记住,要新鲜的,最新鲜的。”
  
  ……
  
  ……
  
  风雨如晦,相会。
  
  十七路反王入京。
  
  看着夜色里的画面,陈长生知道自己亲眼目睹的乃是国教学院惨案之后,这个大6最重要的事件。
  
  他便是这个事件的起因或者说引子,想到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死于战乱,他的心情有些激荡不安,胸口只觉一片烦恶,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痛苦便加深一层,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这幕荒唐的大戏,很有意思,多看看再死,你不要死的太早了。”
  
  天海圣后听着他的咳声,没有转身,面无表情说道。
  
  随着这句话,陈长生忽然现自己能动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在思考,自己能不能做些别的。
  
  他的怀里还有苏离的那封信,他的剑鞘里还有很多剑,还有天书碑,还有很多。
  
  然而,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就在夜空之下,却仿佛在夜空之上。
  
  他把手伸进怀里,没有拿出那封信,而是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小瓷瓶里是药。
  
  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了数十颗药,未作分辩,直接送进了嘴里,像嚼糖豆一样地嚼着,出嘎崩嘎崩的声音
  
  来到天书陵顶后,圣后一直没有回头看他,直到这时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没有在乎她的目光,接着从手指上取下缠着的金针,在颈部几个凶险的气窍上深深地扎了进去。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仿佛不禁秋风。
  
  随着时间的流逝,颤抖渐渐结束,他的脸上多出了两抹并不正常的血色。
  
  ……
  
  ……
  
  圣后的敌人纷纷从夜色里显出身影,不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而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如果让她杀死陈长生,完成千年以来的第三次逆天改命,那么或者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她从大周皇位下请下去。
  
  隐居世外的绝世强者、隐忍多年的皇族王爷、忍气吞声的世间群雄,云集京都,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世界很大,圣后娘娘的敌人还有很多。南方的官道上,渐有人影出现,离山剑宗没有来人,圣女峰没有来人,槐院没有来人,长生宗没有来人,但秋山家家主与那位老供奉来了,木拓家的老太君来了,吴家那位以老谋深算的家主也来了,四大世家已至其三,那么唐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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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星垂平野阔
  
  当整个世界都以为陈长生的命很好的时候,只有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当整个世界、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却活了下来。
  
  他没有死。
  
  他躺在天书陵顶的雨水里,脸色苍白,虚弱无比,但他没有死。
  
  整个世界都安静,死寂一片。
  
  暴雨在夜色里肆虐,闪电不停地恐怖照亮天书陵时,天海圣后一掌拍向陈长生的头顶,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此时,雨已经变得极其微渺,润物无声。
  
  京都里的民众还在沉睡,没有醒来。
  
  计道人站在雨街上看着天书陵方向,心想究竟谁是真正醒着的人呢?
  
  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迎来这样的变化。
  
  从六百年前开始,从两百年前开始,从二十年前开始,他便准备着今夜、警惕着今夜、筹谋着今夜。
  
  他为今夜布置了无数的后手,做了最完美的准备,无论天海圣后杀死陈长生、或是吃掉陈长生,都在他的局中。
  
  他这个局的真正杀着,现在还在天书陵的雨林里,没有任何人现。
  
  天海圣后是大周王朝现在的主人,她说天书陵是自己的主场,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是国教正统传人,天书陵同样也是他的主场。
  
  他已经做好准备,当她杀死陈长生后,便揭开这整件事情的真相,动摇她的神魂与意志,然后用陈长生死时释放出来的无限圣光,激天道感应,献祭星空,请下神罚,直接把她诛于当场。
  
  但……天海没有杀陈长生,也没有吃掉陈长生。
  
  那么就算他此时揭开整件事情的真相,也没有办法在她道心破开一道裂缝。
  
  陈长生还活着,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利用他体内蕴藏着那些圣光,请动神罚。
  
  计道人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她为什么要救陈长生?
  
  终究还是虎毒不食子?没有人相信天海圣后会在意这个,至少他不会。
  
  p>难道你就真的不怕天道反噬吗?
  
  他平静不语望着远方,明白了一些什么——选择已经做出,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
  
  ……
  
  ……
  
  陈长生最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狂暴的风雨冲洗着他的身体,如光蛇般的闪电照亮漆黑的世界,天海圣后没有转身,右手带着无数风雨、挟群山之力而至,直接落在了他的头顶,那道天地伟力与那道无比沧桑的气息,向着他的身体里灌注了进来。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连思考都来不及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一切就碎了。无论是事先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的腑脏,还是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断烈成崖的经脉,还是那些气窍,都直接碎了,融进了骨血之中。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生,但对陈长生来说却漫长的像是已经百年,来不及思考的时间片段里,他感受到了太多的痛苦,那些痛苦有无数种形态,有无数种味道,尽数混在了一起,变成了无数把小刀,通过无数个角度与手法向他灵魂最深处切去。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连绝望都来不及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一切开始重组,无论是那些裂成花瓣似的腑脏还是断成沙土般的经脉还是已经惨不忍睹、没有形状的气窍,在那道宏伟力量与沧桑气息的共同作用下,开始凝聚,然后成形。
  
  在前后两个瞬间之间的那个瞬间里,他整个人只有外表是完好无损的,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的海洋。
  
  血海里渐有白莲生,那是骨,然后有珊瑚生,那是肉,然后有枝蔓生,那是经脉,然后有叶片生,那是气窍。
  
  被碾碎的腑脏、经脉、气窍,渐渐重新组合成形,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些画面,一定会因为神奇而震惊失声?
  
  对承受这一切的陈长生来说,这却是痛苦到了极点的过程。
  
  形容极致的痛苦,往往会用痛入骨髓,但他的骨髓都碎了,然后重新凝成小溪。
  
  还有一个词叫痛入心扉,但他的心也碎了,然后在血海里渐渐重新浮出。
  
  这是毁灭,也是重生,或者说新生,这是改天换地,这是日月换新颜,却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折袖,也绝对无法承受得住这种痛苦。
  
  风雨里的京都,回荡着他痛苦的喊声,那就是他在对抗这种痛苦。
  
  在当时他的心神早就已经痛的麻木,直至将要涣散,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就算他醒来,也会变成白痴。
  
  更可能的结局是,他的识海直接破碎,就在这个过程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很明显,天海圣后并不在意他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神情漠然,冷看雨夜,右手轻抚他的头顶,继续施予着最仁慈的恩赐与最残忍的折磨。
  
  很幸运,或许是因为剑意海洋的磨砺,或许是因为折袖的榜样,或许是因为很多天的那个夜里,在百草园的秋林中,天海圣后曾经在他的眉心点过一滴清茶,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灵魂最深处始终有那么一抹不甘心,所以他撑住了。
  
  在漫长的仿佛无数个夜晚之后,他清醒了过来。
  
  那道宏伟的力量与久远的沧桑意,还有些残余在他的身体里继续来回着,过程已经结束,痛苦还在持续,无数把极为寒冷真实的小刀,在他的身体里漠然地穿行,继续刮弄着他的骨与肉、神与意。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便是酸。
  
  他觉得从头到脚趾,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无数只蚂蚁在贪婪地噬咬着自己。
  
  他没有一点力气,就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只能坐照自观。
  
  他的神识微动,开始观察身体的变化。
  
  那是一幅有些眼熟、又已经生了极大变化的图景。
  
  那片悬在天空里湖水依然清澈,灵山在其间孤寂无言,幽府之门已然大开,门前的石阶上落着数片黄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
  
  荒原里铺着薄薄的一层雪,很疏松,仿佛只要有风吹过,便能尽数带走,应该是先前这一刻,刚刚落下的星辉。
  
  在雪原的原处,有渐融的雪水,正在原野间缓缓地流淌着,那些细细的雪水汇流成溪,然后成河,一路继续前行。
  
  前面……没有断裂的山崖,也没有干涸的河床,更没有无尽的深渊,只是……一片平坦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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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万里之外,数息之间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那些断掉堵塞的经脉?都已经修复好了?
  
  陈长生看着眼前的画面,震惊无语。
  
  无数条大河,在原野间自由地流淌着,灌溉着两岸的稻田。
  
  在原野里,还能看到很多湖泊,或大或小,星罗密布。
  
  清丽的山水,美丽的景物,万千气象,现在就在他的身体里。
  
  原来,正常的经脉是这样的。
  
  原来,完美的气窍是那样的。
  
  原来,真气在经脉里运行,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平滑顺畅,而不是自己以前一直感受的那般凝滞难行。
  
  陈长生怔怔地看着,还没有来得及生出喜悦,便感伤起来。
  
  是的,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他会比以前活的更好。
  
  他的病……似乎真的治好了。
  
  再也没有诅咒。
  
  命运被打翻在地。
  
  他虽然还在坐照自观,但仿佛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很多,似乎卸下了无数的负担。
  
  他眼前的天空边际,也不再有那个与他形影不离七年时间的阴影,有的只是大好河山,无限光明!
  
  他睁开眼睛。
  
  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背着双手,站在神道边缘,看着夜空,衣衫微湿。
  
  远处的雨夜里,落下最后一道极粗的闪电,照亮了整座天书陵,也把她的身影映照的异常高大。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除了谢谢你。
  
  天海圣后的回答很不客气,似乎她只是随手做一件小事。
  
  可这是为什么呢?
  
  “朕救你,不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因为那三只松鼠,因为朕不喜欢那样的你。”
  
  “那您为什么要救我?”
  
  “朕即意志,你是朕的儿子,你就是朕意志的存续。”
  
  “我不懂。”
  
  天海圣后没有做具体的解释,她做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解释,哪怕对象是他。
  
  “朕听说你说过,你的病不能治,是命。”
  
  陈长生沉默,这句话确实说过,对徐有容,对小黑龙,对自己,说过很多次。
  
  “哪怕这真的是你的命,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天海圣后说道。
  
  当初在寒山,徐有容说过不让他死。
  
  在北新桥底,小黑龙也说不让他死。
  
  天海圣后说这句话的感觉,自然又有很大不同。
  
  因为她说到,就能做到。
  
  哪怕她的对手叫做命运。
  
  “朕相信命运这种东西,但朕从来都不曾尊敬过它。”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面无表情说道:“既然要逆天改命,当然就不能尊敬它,只能利用它。”
  
  陈长生想起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都是真正了不起的人,对待命运的态度或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此时风停雨歇,夜云渐散,繁星露出真容,其后隐藏着的命运,却不知是何模样。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说道:“天道要你死,朕就要你活,天道说你不死,朕就要死,那朕就与它战上一场,看看究竟谁更强。”
  
  然后她收回视线,望向天书陵外的世界,说道:“至于这些人,终究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随着话音落下,有风缭绕天书陵上下,拂起她的衣袂一角。
  
  她的人还站在天书陵峰顶,但给陈长生一种感觉,仿佛她已经去了千里之外。
  
  ……
  
  ……
  
  数万里之外的西宁镇,夜深人静,小溪淙淙。
  
  游鱼在石缝里静静地休憩着,花瓣从上游飘来,绕着那双洁白如玉的赤足,不再离开。
  
  那名僧侣低着头,看着清溪里的花鱼,若有所思。
  
  溪畔响起一道脚步声,很平?,很舒缓,然而里面却仿佛蕴藏着无数风雷。
  
  溪底里的游鱼惊恐四散,向着石缝更深处钻去,然而却找不到道路,不停地撞在锋利的岩石边缘,撞出了血。
  
  鱼血在溪水里弥散开来,把那些花瓣涂染的殷红一片,那些花瓣离开了他的赤足,在溪水表面的那些小漩涡里相遇。
  
  那名僧侣凝思片刻,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岸,神情很是凝重。
  
  天海圣后背着手,站在溪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数万里路,对她的神魂而言,只是一念之间。
  
  那名僧侣从溪水里抬起左脚,曲在身下,左手拇指与无名拇相合,似触未触,结了一个莲花印。
  
  他的右手里拿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自行缓慢转动,念珠行走之间,自有时间片段真义留存。
  
  他看着天海圣后,双唇微启,开始念经。
  
  他念诵的经文有些特殊,不是常见的道经,而是一种有些晦涩的文字,音调也有些古怪,起伏之间自有一种韵律。
  
  这是佛偈。
  
  佛宗在这片大6早已断了传承,但天海圣后对此有所了解,鬓畔的青丝无风而动,似在思索着什么。
  
  随着声声佛偈响起,小溪水面那些漩涡里的花瓣,结合的更加紧密,渐渐合体,变成了朵朵莲花。
  
  有清湛至极的圣光从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里逐渐溢出。
  
  天海圣后站在溪畔,却仿佛站在高远的夜空之中。
  
  来到西宁镇的并不是她的本体,而是她的神魂在空间里的投影,随神念而动,无比高大。
  
  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散出来,她的眼眸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真正的星辰。
  
  溪水里的那些莲花,渐渐离开了漩涡,向着四处飘散,有几朵飘向她,更多的却是飘向了对岸。
  
  那名僧侣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手里的念珠转动的度变得更加缓慢,仿佛就像是一座座山在掌间移行。
  
  小溪变得绝对静止,不再有任何流动的迹象,溪畔的树似乎也想随之静止,却被骤然狂暴的夜风吹拂的到处摇摆。
  
  天海圣后看着那名僧侣说道:“既然敢归来,那就不要想着再离开了。”
  
  ……
  
  ……
  
  千家万户还在沉睡,道人始终醒着。
  
  他看着天书陵的方向,眉眼间现出一抹凝重的神情,然后转身离开。
  
  夜雨已微,他转身便走进了夜色里,不知去了何处。
  
  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现在了洛水之上的奈何桥畔。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很精致小巧的沙漏,搁在了栏杆上。
  
  时间的行走悄然无声,往往很容易被人忽视,直至有了各种计量工具。
  
  沙漏毫无疑问是最原始的一种计量时间的工具,但正因为原始,所以可靠。
  
  道人平静地看着沙漏,知道再过二十七息,对方便能够确定自己的真实位置。
  
  细细的沙流从水漏的上半部分向下倾泻,将要完全流尽的时候,道人再次消失。
  
  就在他消失之后,一道寒冷的气息出现在奈何桥上,洛水感应,生起波澜,然后迅平静,河面上甚至生出了一些冰屑。
  
  一道黑影出现在道人先前站立的位置,那是天海圣后腰畔的那柄如意。
  
  那柄如意里仿佛隐藏着一道极其强大的魂魄,已非死物,正在搜寻着道人的去向。
  
  在北新桥底那个寒冷的洞窟里,一身黑衣的小姑娘正在昏睡,她眉心间的那粒朱砂似的伤口,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鲜艳。
  
  道人这时候已经来到了京都西北侧的一间羊肉包子铺外。
  
  他看了眼手里的沙漏,知道这一次自己只能停留二十三息时间。
  
  天海圣后确定他真实位置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也意味着,距离现他真实位置越来越近。
  
  如果她能够确定道人的位置,必然会全力击杀。
  
  ……
  
  ……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平静地看着离宫方向。
  
  今夜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距离黎明的到来已经没有太久。
  
  然而,离宫一直非常安静,居住在那里的那个老人,那个她都必须慎重对待的老人,始终没有出自己的声音。
  
  ……
  
  ……
  
  朱洛、观星客、别样红、无穷碧,这些挟风雨而至的大人物,都听到了天海圣后的声音。
  
  趁着夜色潜入京都的十五位陈家王爷,还有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反对者,也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很淡然,却是那般的霸道无匹。
  
  先前计道人说她不敢吃陈长生,是因为胆怯,不敢赌,畏惧天道的存在。
  
  然而,她竟是根本不屑于用陈长生这颗果子来赌天道的走向,她却是要与天道赌个胜负!
  
  除了很少几位强者,没有人知道,圣后娘娘的神魂已经去了数万里之外,她最强的随身法器,也正在京都的街巷里搜寻敌人的踪影,人们看着她背着手静静站在天书陵顶的身影,内心深处便生出一道无法抑止的颤栗。
  
  那里是京都的最高处,也是世界的最高处,因为她就站在那里,已经两百余年。
  
  远方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积着的雨水随之溅起,变成很多水花四处洒落。
  
  原野上响起轰隆的雷鸣,偶尔有闪电在那处亮起,照出无数若隐若现的骑兵身影。
  
  雷鸣是真实的,也是蹄声。
  
  除了拥雪关等需要重兵布防的北方要塞,数万最精锐的大周骑兵,正在十一位神将的带领下,向着京都进!
  
  他们都是天海圣后统治这个世界最忠诚的部属,也是最强大的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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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尚能饭否
  
  天海圣后的神魂在万里之外,道法在洛阳城中,身在雷云之间,以一敌三,三位圣人。
  
  留在天书陵峰顶的,是她的本体。
  
  就算她是世间最强之人,相信在同时迎战三位圣人的前提下,她也没有办法再分出余力去对付别的敌人。
  
  换句话说,此时天书陵峰顶的她,正处于无防御的阶段,只要有人能够攻向到她的身体,便有可能伤到她。
  
  今夜,有很多强者来到了天书陵。
  
  他们尚未进入神圣领域,若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对天海圣后造成任何威胁,但现在则不同。
  
  当然,先他们需要通过神道,去到天书陵峰顶。
  
  但汗青坐在神道下方,就像过去六百年里那样。
  
  汗青很老了。
  
  他与秦重、雨宫是同年代的神将,他在天书陵里坐了六百余年,满身尘埃,锈迹斑斑,可否还能敌得过当世这些强者的围攻?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他很明显没有想这些,因为他在吃饭。
  
  青椒炒腊肉,都是那个园子里的出产,他安静地吃着,认真地吃着,不知道是否想起了两年前,向神道上走来的荀梅。
  
  按照他先前的说法,正是荀梅那夜闯神道、求至真,才让他最终放下一切,破境入神圣,那么,这饭菜便是追忆?
  
  不,这份追忆应该要落在更久远的过去,因为那张苍老的脸上有着更深沉的感慨。
  
  举世强者云集,他却在安静地吃饭,这种无视,代表着绝对的自信还是别的什么?
  
  两年前,荀梅登神道赴死时,茅秋雨就在天书陵外,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弟死去,他没有任何情绪。
  
  那位叫牧酒诗的少女脸上则是流露出了几抹怒意,至于那些自夜色里出现的诸世家宗派的隐藏高手,也开始愤怒起来。
  
  那些强者的气息,带着愤怒,聚在了神道尽头前。
  
  汗青没什么反应,还是静静地、默默地吃着饭,仿佛那些已经凉了的饭菜,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
  
  天书陵外的那条河里,石碑断作数截,散乱于地。
  
  无穷碧站在断碑之间,脸上的怨毒情绪,渐渐变成了警惕与不安,最后变成惧怕。
  
  今夜来到天书陵的八方风雨里,朱洛与观星客已死,别样红重伤,只有她还保存着完整的战力。
  
  先前那刻,因为夫君的重伤,她确实愤怒到了极点,想要出手,纵使汗青展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实力,但在夜色里那些强者的帮助下,她相信自己能够击败对方。然而……无论她的视线如何怨毒冷厉,汗青都没有看她一眼。
  
  汗青静静地吃饭。
  
  那根铁枪静静地搁在他的身旁。
  
  于是,她开始害怕。
  
  “扶我起来。”
  
  别样红躺在断碑之间,脸色苍白至极,气息极其微弱,但声音却还是像平时那般平静,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
  
  他望向天书陵峰顶,视线落在天海圣后的身影上,带着几分困惑与痛苦。
  
  在天海圣后的衣袂间,有一瓣微湿的红色花瓣,在她的袖间,有十几粒流星穿过的孔洞。
  
  那一息之间的惨烈战斗,他是当事者,他清楚这是观星客身死、自己重伤留给天海圣后的回赠。
  
  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无穷碧把他扶了起来,手里的拂尘微微颤抖着,就像她的声音:“我们走吧。”
  
  “今夜我既然来到这里,便没有想着活着离开。”
  
  别样红平静说道,然后手指微颤。
  
  那根悬在尾指上的细绳,嗤嗤破空,从虎口里穿过,缠绕了数圈。
  
  他身受重伤,便是连握拳的动作都无法做出,所以他把自己的手指缠在了一起,这便成为了一个拳头。
  
  他一拳击向干涸的河床。
  
  轰的一声响。
  
  这个看似有些无力的拳头,直接把河床击穿了一个大洞,深不见底,其下隐隐有淙淙水声。
  
  皇辇图动,河枯石现,此时皇辇图已破,森然的阵意已去,再无力维持当前的图景。
  
  水声哗哗,无数地泉自河底涌出,只是瞬间,便重新淹没了河床,打湿了他与无穷碧的鞋。
  
  无穷碧知道了他想做什么,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却说不出阻止的话。
  
  地泉狂涌,河里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度上升,伴随着高空里传来的雷声电光,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一声有些绝望的尖啸,从无穷碧的唇里迸而出。
  
  她与别样红站在水面之上,两道气息散溢而去,瞬间笼罩了整条河。
  
  从她身上散出来的气息是寂灭的,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碧波。
  
  从别样红身上散出来的气息却是无比清新,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量。
  
  河水终于漫过了石堤,倒灌进了天书陵里,缓慢而不可阻止地向着神道处涌去。
  
  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有青叶生出,数息之间,便密布了整个水面,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莲。
  
  紧接着,在这片青色的莲海里,生出无数朵清美的荷花。
  
  莲海于夜风之中招摇,荷花于雷电之中夺目,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天书陵里到处都是水。
  
  茅秋雨站在水一方,神情肃穆,双袖翻舞而起。
  
  两袖清风,无由而作,到处穿行着。
  
  莲叶不停翻飞,荷花轻轻摇摆,电光照亮世间,湿意凝成水雾,形成一片极不真实的美丽画面,仿佛仙境。
  
  仙境来到了神道之前。
  
  汗青还在吃饭,非常认真地吃饭。
  
  炊饭乃是人间事,他由天书陵在往人间去。
  
  别样红想要他回到不理世事的仙境里,无心阻止世人登上神道。
  
  满天莲叶荷花,攻的是他的道心。
  
  汗青会怎样选择?
  
  终于,他放下了手里的饭盒。
  
  不是因为他无法应付别样红的挑战,而是因为饭已经吃完了。
  
  他伸手握住铁枪,望向莲海深处。
  
  别样红在莲海深处,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却很是平静。
  
  他要杀天海,世人要杀天海,便要登神道。
  
  他这时候在燃烧自己的真元与境界,即便能够战胜汗青,大概也无法再继续活着。
  
  他不在意,因为他本来就是在赴死。
  
  赴死的道路,就是他的道,这是他的正道。
  
  禀道而行,自不会在莲海里迷路,自不会退缩,浑身是血的他,在夜色里是那样的鲜明,就像青叶里的那些朵朵红花。
  
  但他没有出手,他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等着西宁镇旧庙溪边,等着洛阳城的旧观,等着大地之上的那片夜云散开。
  
  他抬起头来,静静望向那片夜云。
  
  所有人都望向了那里。
  
  雷声不断,电光相连,夜云绞动,狂风大作。
  
  那里并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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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章 千年之战
  
  鲜血从天海圣后的腹部涌出,顺着铁枪落到地上,遇风而,生成金黄色的火焰。
  
  即便如此,被火光照亮的她的脸依然是苍白的,没有什么颜色,就像她此时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
  
  秋杀,真的好杀。
  
  “我确实没有想到是你。因为在我眼里,你生来高洁,虽不是人,却比所有人都要更重情重义。”
  
  说到这句话时,她终于不再用朕自称,或者有什么深意,或者是因为痛楚,或者只是习惯。
  
  她习惯了把对方看作平等相处的人或非人。
  
  神道下方的那片莲海,在夜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乱,就像是等待着被收割的稻田,迎来了一场突兀的暴雨。
  
  铁枪已静,秋风渐起,有霜降于世间,莲叶的边缘被绣上了道道白边,粉色的荷花仿佛被冻凝一般。
  
  汗青站在莲海之间,身影很是落寞,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先前正是他用霜余神枪,施出了秋杀,改变了历史。
  
  天书陵四周的所有人都震惊人,没有人注意到,天海圣后的话里隐藏着的一些重要信息。
  
  他看着天书陵顶,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抹怅然,说道:“情义吗?”
  
  天海圣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苍白。
  
  “是啊,一位在人族生活了千年时间的魔族太子,他的情义究竟应该落在何处,确实是个问题。”
  
  天书陵四周一片死寂,人们听到这句话,更加震惊,无数视线落在了汗青的身上。
  
  汗青神将居然不是人族,而是魔族?而且他还是魔族的太子?
  
  一位魔族太子,居然会替大周出生入死,在当年与魔族的战争里勇作先锋,直至成为大6第一神将!
  
  一位魔族太子,居然会甘守天书陵六百载,直到今夜,深得民众的爱戴与信任?
  
  别样红与无穷碧在莲海的更深处,没有什么反应。
  
  夜色里的教宗陛下也没有出声音。
  
  很明显,这些进入神圣领域的强者,事先便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天海圣后看着他平静问道:“你为何要杀朕?”
  
  汗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是魔族太子,更是大周忠臣。”
  
  天海圣后说道:“如果你是忠臣,你就应该忠于朕。”
  
  “这是陛下的遗命,我必须执行。”汗青对她说道。
  
  天海圣后看着那片莲海,悠然说道:“原来直到今天,对你来说,大周依然只有太宗皇帝这一个陛下。”
  
  汗青说道:“娘娘对我而言,亦是陛下。”
  
  天海圣后忽然问道:“太宗待你如何?”
  
  汗青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待我有如手足。”
  
  天海圣后嘲讽说道:“你的那些手足都已经死了,现在就挂在凌烟阁上。”
  
  汗青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海圣后说道:“太宗皇帝用你,也疑你,他临死之前,逼着你立下星空之誓,一生守陵,不得出世,不然六百年前,你就已经要进入神圣领域,最终,是朕想办法解除了你身上的这些束缚,朕对你,是有恩的。”
  
  汗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娘娘以知己待我,当年无论天机老人与教宗如何说,娘娘对我都信任有加,助我远离世间是非与危险,助我破除当年的星空之誓,可以说是上是恩深似海。”
  
  天海圣后说道:“朕还对你承诺过,一定会带领大军杀进雪老城,让你亲手杀死魔君。”
  
  听着这话,那些落在汗青身上的视线变得更加凝重。不知道这位神秘的魔族太子与魔君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竟让他在千年之前离开雪老城,并且以亲手杀死魔君为目标。
  
  “商院长对我有过同样的承诺。”汗青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我能完成陛下的遗命,那么魔君今夜便会死去。”
  
  洛阳城方向很安静。
  
  这话却像雷声一般。
  
  天海圣后的脸上微显惘然,说道:“是吗?他也要死了吗?”
  
  这句话里有死字,有也字。
  
  汗青听到了,不知为何,觉得身上的盔甲变得沉重了无数倍,有些艰于呼吸。
  
  “娘娘对我恩重如山,恩重似海……远胜陛下。”
  
  “但陛下的恩情在前,若不是陛下,千年之前我就死了。”
  
  “一饭之恩,不敢或忘,因为……那是一切之始。”
  
  他说出这几句话时,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并不是那般自信,有些像是想要强行说服谁,或者是说服自己。
  
  事已至此,无须多言。
  
  言已至此,到了尽处。
  
  天海圣后没有再与他说话的兴趣,视线从莲海里上移,落到远处的京都里。
  
  京都的街巷间偶有火光,呼喊之声再起,很是混乱,唯有一片区域很是安静,漆黑一片。
  
  “哪怕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数百年了。
  
  她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把他的子孙后代赶出了京都,给予无尽羞辱,她以为自己成功地回赠了当年受到的所有苦,她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然而到了今夜,她才现原来时隔多年,自己还是在和那个男人战斗。
  
  那里是大周皇宫,还有国教学院,还有百草园。
  
  从很多年前,她便在这些地方生活,在这些地方战斗,见过很多人和事。
  
  直到此时,她才明晓,原来一切并没有生真正的变化。
  
  ……
  
  ……
  
  “现在,你应该可以死了吧?”
  
  洛阳城道观前,计道人看着渐渐淡去的雾凤,显得有些疲惫。
  
  “请好好地离去。”
  
  西宁镇小溪边,僧侣看着渐渐淡去的神魂,神情略显感慨。
  
  “对不起。”
  
  京都夜色里,教宗陛下看着天书陵峰顶的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悲伤。
  
  ……
  
  ……
  
  天海圣后看着这个世界,微微挑眉。
  
  她有些痛。
  
  霜余神枪贯穿了她的腹部,她的身、魂与道,同时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她能够感受得到,离开的时刻已经来临,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就像血燃烧成青烟,然后回到青天里。
  
  一道暴戾、冷酷、强大、愤怒的凤鸣,在天书陵峰顶响起,然后迅传遍整个大6。
  
  黑在她的身后狂舞,凤翼撕裂夜空。
  
  她伸手握住铁枪,向腹外拔出。
  
  只看着画面,便能想象其间的痛楚,但她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挑起的眉都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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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座学院
  
  国教学院的门一直紧闭着,里面也没有出任何声音,无论是朝廷的重兵围困,还是那位带着圣旨的老太监到来,都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始终一片寂静,任谁望向那面厚重的院门,都会认为院门后肯定没有人。
  
  事实上,国教学院的院门后面一直都有人。
  
  院门后种着两株黄杨树,入秋后树叶已经变得稀疏了很多,清冷的天光穿过枝丫落下,落在一名少女的脸上。
  
  那名少女眉眼清丽,犹然带着稚意,年龄极小,被天光照亮,更显可人,但脸上的焦虑与疲惫,也变得清楚了很多。
  
  叶小涟,南溪斋内门弟子。
  
  苏墨虞站在她的身旁。
  
  数十名南溪斋女弟子,站在他们二人的身后。
  
  剑,早就已经拨了出来。
  
  清秋的天光能够落到她们的脸上,却无法落到她们的剑上,因为那些剑太锋利,剑光太过明亮。
  
  她们一直守在国教学院的院门后。
  
  南溪斋的剑阵,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时间。
  
  现在,南溪斋的女弟子已经很疲惫,在听到院外隐隐传来的声音后,更是微微色变。
  
  大周的玄甲重骑举世无敌,如果就这般冲了过来,就算南溪斋的剑阵也无法支撑。
  
  “怎么办?”叶小涟望向苏墨虞,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的情绪。
  
  苏墨虞转头望向藏书楼的方向,想着那个从天书陵回来后便始终沉默的家伙,始终无法下决心。
  
  “那可是林老公公!你们还想什么呢?还不赶紧把院门打开接旨!”
  
  一位国教学院的学生看着院门前的人们,满脸惊恐喊道:“难道你们还真准备抗旨不成!我可不想陪着你们去死!”
  
  听着此人的话,国教学院的师生群里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议论之声渐起,有的人甚至激烈地争吵起来。
  
  苏墨虞看着那名学生,想起是河南路的一名富商子弟,默默把他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叶小涟看着他的视线,以为他有些动摇望向国教学院的师生沉声喝道:“圣女有旨,南溪斋弟子一定会护住陈院长的安全!如果有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自己从后门离开便是,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不然莫怪斋剑无情!”
  
  听着这话,那名河南路的富商子弟学生脸色顿变,很是生气,却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便向人群外走去。
  
  紧接着,有十几名国教学院的学生还有数名教习也从人群里离开,看方向都是向着后门去了。
  
  看着这幕画面,留在场间的师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尤其当他们看到南溪斋女弟子们的眼光时,更是觉得好生羞愧。
  
  苏墨虞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那些离开的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叶小涟这才现他的沉默并不意味着动摇,有些不解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墨虞平静说道:“我在想,如果国教学院能够保住,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来报复这些人。”
  
  叶小涟微怔,心想当初离宫附院以守礼矜持著称的苏墨虞,性情何时变了?
  
  她没有说,苏墨虞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国教学院里清美的秋景,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思,说道:“这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任何人在这里的时间长了,都会生一些改变。”
  
  这样有趣的国教学院,如果能够保住,自然是很好的,但,如果向来是最靠不住的一个词。
  
  不然他为何现在便开始提前开始感到悲伤,开始怀念?
  
  ……
  
  ……
  
  百花巷已经清空,巷对面的建筑甚至被强力地推平,只留下了那幢茶楼。
  
  渐生的烟尘里,那幢曾经观看了数十场诸院演武之战的茶楼,显得很是孤单,那数百骑玄甲重骑的身影则是那样的可怕。
  
  国教学院的院门依然紧闭着。
  
  “居然有这样的胆魄,果然不愧是商院长一手打造出来的国教学院,不愧是陛下的师弟啊。”
  
  林老公公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感慨。
  
  老年人的声音有些浑浊,有些轻,除了近前的小侍者,没有别人能够听到。
  
  但下一句话,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林老公公看着国教学院紧闭的院门,敛了笑容缓声说道:“陈院长是孤家寡人,但国教学院里的教习和学生……是有家人的。”
  
  听着这话,国教学院里面终于传出了声音,街上同样是一阵骚动。
  
  无数道目光望向这位苍老的掌印太监。
  
  天海胜雪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位林老公公与传闻里的刚正坚毅完全不同,竟然出手便是这样强硬卑鄙的手段!
  
  ……
  
  ……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国教学院的深处好像有声音响起。
  
  然后,整整三天三夜时间都没有开启过的国教学院正门缓缓开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寒意逼人的剑光,还有两百余名国教学院师生。
  
  明知不敌,依然严阵,以待。
  
  看着这幕画面,无论是合郡王还是那些玄甲重骑,都脸色微变。
  
  林老公公很平静,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他有些欣慰。
  
  苏墨虞这三天时间就没怎么睡觉,很是疲惫,但眼神与声音一样清明。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林老公公说道:“宣旨一人就够了。”
  
  圣旨驾到,国教学院没有大开院门,摆香案,跪拜,甚至只让林老公公一人进去,这态度依然极不恭敬。
  
  林老公公没有生气,微笑说道:“如果要杀他,一道旨意,和我一个人也就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国教学院里走去,与苏墨虞擦身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叶小涟神情骤凛,握着剑柄的手微紧。
  
  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苏墨虞没有喷血倒地而亡。
  
  林老公公只是想要表达对苏墨虞的欣赏与看重。
  
  今次大事,无穷碧与别样红这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尤其是后者,立了大功。
  
  苏墨虞是别样红的侄儿,却在事后留在国教学院不去,在世人看来或者很傻,但在傻了一辈子的林老公公看来,这很了不起。
  
  ……
  
  ……
  
  藏书楼的门开着,天光落在光滑的乌黑地板上,一片明亮,可以鉴人。
  
  陈长生坐在窗边,没有看窗外的秋色,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老公公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林老公公忽然明白了,他是在看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陈长生在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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