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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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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云游者
  
  谁死了谁还活着?听到中年书生的这句话,那名游客模样的!子沉默了会儿,望远山以静心,观云海而感沧桑,淡然说道:“您和陛下都不是他那种人,所以按道理来说,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中年书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说道:“看到你出现,朕终于确信这不是一个局。”
  
  那名男子说道:“何解?”
  
  中年书生说道:“若是你设的局,朕今日只怕还真会有些麻烦,至少要比现在麻烦的多。”
  
  那名男子说道:“不见得,既然他一直在陛下身边,又怎会看不破我设的局?”
  
  中年书生摇头说道:“他不同意朕的决定,所以这一次朕是自己来的。”
  
  那名男子有些意外,说道:“陛下对他向来言听计从,为何这一次没有?”
  
  中年书生转身望向绝壁对面的群峰,沉默片刻后说道:“朕的时间不多了。”
  
  那名男子说道:“陛下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
  
  中年书生说的时间,明显是更大尺度的概念。这名男子说的时间,则是指的此时寒山天石大阵已经启动,如果中年书生再不急着离开,或者真的会被人类世界的绝世强者们所包围。
  
  “你想多留朕一段时间?”中年书生没有回头,声音显得有些淡漠,依然自信而强横。
  
  那名男子示意那位年老的同伴站到自己身后,看着中年书生的背影说道:“我这些年不问世事,无论你还是小天海,都也懒得派人再追杀我,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可没有想过改变。”
  
  中年书生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你与他都是身为帝王者最想除之而后快之人,你能活到今天,是因为你足够聪明,当然,你也足够强大,无论朕还是天海,想要杀你,难免都会出些麻烦。”
  
  那名男子说道:“是啊,再过会儿,天海和寅赶过来,你就麻烦了。”
  
  中年书生神情漠然道:“他们赶不过来,顶多来些朱洛之流的废物。”
  
  那名男子忽然看了陈长生一眼,问道:“陛下为何要杀这少年?”
  
  中年书生看着他说道:“朕行事还需要向你解释?我可不是你家的陈皇帝。”
  
  那男子笑了笑,说道:“当年习惯了问陛下要理由,今日习惯问陛下原因,请勿见怪。”
  
  这句话以及这番对话里,陛下二字出现了不少次,但指的并不是一位陛下。
  
  中年书生嘲弄说道:“难怪你家陈皇帝一直都不喜欢你。”
  
  男子说道:“都是些陈年烂芝麻的旧事,何必再提,陛下,您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中年书生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想保这少年一命?”
  
  那男子说道:“不错。”
  
  中年书生神情漠然说道:“拿什么来换?”
  
  “当然是……陛下您的时间。”那名男子说道:“时间就是生命。”
  
  中年书生说道:“一千年前,你苦心孤诣,带着骑兵越万里雪原,就是为了杀朕……今天这机会可要比当时好太多,朕不明白你为何会放弃,就为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
  
  “如果他真是个不起眼的小家伙,陛下何必专程前来杀他?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至少可以确认,他对人族来说很重要。”
  
  那名男子说道:“陛下的命当然比他更重要,但问题在于,我不是峰顶那个算命先生,我不认为拿这少年的命来换陛下的命是个正确的选择,事实上,生命这种事情本来就无法做价值判断。”
  
  中年书生说道:“此言虽然荒谬,但也有理。”
  
  荒谬何能有理?一般人听不懂,比如陈长生和那位怯怯藏在男子身后的老人,但对话的二人懂。
  
  都是千古风流人物,行事自然与众不同,中年书生竟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浑然不在意,他离开雪老城来到寒山是多么重要、多么冒险的举动,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便要回返,又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因为再如何难以接受,总要接受已经生的因果。
  
  中年书生知道那男子说的没有错。那男子这辈子说的话,做的事似乎就没有错过。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
  
  ……
  
  ……
  
  看着消失在夜雾里的中年书生的身影,听着越来越远的轰隆如雷的声音,直到很长时间之后,那名游客模样的男子确认了中年书生已经远离,不会再回来,再轻轻地吁了口气,显得很是感慨。
  
  “他能破开寒山天石大阵吗?”
  
  那名一直藏在他身后的老者,这时候才敢站出身来,有些余悸未消问道:“如果破不开,会不会再回来?”
  
  那名男子微笑说道:“天机向来自视甚高,难免有些高估自己。”
  
  老者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只要不受到干扰,那名中年书生应该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破阵而出,不禁有些不解,问道:“如此说来……大人您先前若是出手,还真是杀死他的最好机会。”
  
  “千年之前,无论人族还是妖族的强者,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他,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
  
  “他败给大兄一招,便不再是无敌,而且他已经老了。”
  
  “可是……还是觉得很可惜啊。”
  
  “再说了,如果我们打起来,这个小家伙怎么办?”那名男子指着陈长生说道。
  
  那名老者望向陈长生,嫌弃说道:“都是这个小家伙,让大人束手束脚。”
  
  先前面对那位中年书生,老者显得格外谦卑,对身旁的男子也极恭敬,然而对陈长生的言语和神情却是极不客气。
  
  大朝试之后,隐隐确立了教宗继承者的位置,世间再没有人会对陈长生这般不客气。哪怕是他的对手,也会保持着相应的礼数。只能说,这位老者当年在京都看过太多大人物,哪里会因为陈长生的身份而有所拘楸。
  
  陈长生没有反应,因为他这时候太过震惊,根本做不出来任何反应。事实上,当这位游客模样的男子开始与中年书生对话之后,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几番言语,便能让中年书生退走,现在的世间哪里还有这等人物?
  
  他知道中年书生是谁,听到那些对话时,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位游客模样的男子的真实身份。
  
  他太过吃惊,甚至不敢相信。
  
  先前这位游客模样的男子曾经对中年书生说,不要再提当年的那些陈年烂芝麻旧事……不,那些事情都是写在史书上的大事!他们都是必将被记载进史书里的大人物,而且肯定会拥有最大的篇幅和最重要的位置!
  
  “小盆友,他为何要来杀你?”
  
  便在这时,山崖间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让陈长生从震惊的情绪里惊醒过来。
  
  他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男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那男子容貌清俊,双眉略染风霜,言语之间,唇间自有书卷气息飘渺而出,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高妙感觉。
  
  陈长生看着这张脸,根本顾不得思考怎么回答,只顾着震惊,甚至握着剑柄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任谁看到一个被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传奇,忽然出现在眼前,大概都会是这种反应。更不要说,这位传奇人物本来就是他最景仰的的对象。
  
  他声音微颤,说道:“您是……”
  
  那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问。
  
  “不能说,不然我们会遭天谴的。”那位老者在旁边阻止道,神情很认真,不似戏谑。
  
  陈长生不懂,却极听话地紧紧闭上了嘴,生怕自己真的随意说话,会泄漏什么天机,从而给对方带来什么麻烦,然后掀起衣衫前襟,毫不犹豫地向对方拜倒,准备行大礼。
  
  那名男子没有让他跪下,扶住他的双臂,看着他微笑不语。
  
  他的视线下移到陈长生身上某处稍挑,眉梢缓缓挑起,似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
  
  最后,他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转身向绝壁外走去。
  
  老者跟在他的身后。
  
  陈长生赶紧跟了过去,不料那名男子和老者竟直接走进了绝壁外的深渊里。
  
  其时,笼罩寒山的夜色正在渐渐消褪,仿佛迎来了第二个黎明。
  
  一朵白云,不知从何处而来,自涧底而生。
  
  那男子和老者走进绝壁外,便落在了云上。
  
  白云悠悠,飘向远方。
  
  所谓云游,当如是也。
  
  ……
  
  ……
  
  山风微寒,白昼重现,想来那位中年书生已经破开了寒山天石大阵,回到了北方。
  
  陈长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甚至没有去想这件事情,只是站在崖畔,怔怔地看着那朵白云消失的方向。
  
  先前醒过神后,他本来有很多话想要对那名游客模样的男子说,可惜的却是没有来得及。他想告诉对方,自己去过凌烟阁,在那里看过您的画像,还读过您的笔记,还拿走了您留下来的那块黑石……
  
  想到此处,他摸出那串石珠,看着那颗黑石,久久没有言语。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对着白云消失的方向深揖及地,然后转身向云海相反方向的山崖里走去,然而,未曾走出两步便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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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两位君王的相遇
  
  白云散处,是一方青翠的山谷。
  
  山谷非常幽静,生满了奇形怪状的树藤,靠着山崖的树林里,不时可以听到强大妖兽的低吼声。但那些妖兽,没有一只敢于靠近这里,因为这里有一座巍峨壮观的古寺,也因为古寺里住着两个人。
  
  那位老者不解问道:“隐居了数百年,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这么就回来了?”
  
  那位男子微笑说道:“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看了那少年一眼。”
  
  老者说道:“大人难道是专程去看那少年的?”
  
  男子说道:“那少年是商的弟子,又得寅的看重,小天海还专门请天机去看过他,我难免有些好奇。”
  
  老者说道:“您可不像因为好奇就会重履尘世的人。”
  
  男子说道:“那少年得了我的笔记与天书碑,在天书陵里引来一夜星光,很多人都说他很像我当年,于我自然不同。”
  
  老者问道:“那您看出了些什么?”
  
  那名男子的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说道:“那少年……快要死了。”
  
  老者闻言很是吃惊,说道:“那可怎么办?”
  
  男子走到古寺正殿前,看着那尊破旧不堪的大佛,说道:“人人都想逆天改命,却哪里知道,一切因果都在因果之中,越想改变命运,越无法离开命运这条河流,我看不出来他的命途最终如何,终究还是要看他自己。”
  
  “那秋山君和徐有容呢?您何时去看看?”
  
  “再说吧。”那男子看了眼寺外的天色,说道:“天要下雨了,赶紧把今天的画先弄完。”
  
  这座古寺外形极为破旧,不知已经废弃了多少年,寺内诸殿的佛像同样如此。不过佛宗在大6上早已断了传承,普通人更是闻所未闻,所以这画面倒也寻常,事实上,这座古寺还能留存至今,倒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然而,古寺石墙上的那些壁画却非常完整,有些甚至看着很新,明显是最近这些年6续补上去的。
  
  那些壁!画的极美,甚至可以说,当今世间根本找不出来如此优秀的画师。
  
  如果陈长生看着这些壁画,一定会想起凌烟阁里的那些画像。
  
  老者站在木架子上,拿着画笔对着墙壁准备工作,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刚才真应该试试。”
  
  那名男子坐在殿前的一口破钟上,手里拎着一壶泉水正在缓缓饮着,闻言微笑说道:“我又打不过他。”
  
  老者放下手里的画笔,望向殿外,说道:“去年苏离在雪老城外……”
  
  那名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静静看着远方。
  
  老者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不再继续问。
  
  那次魔君在雪老城里,黑袍在雪老城外,叫他如何出手?如何出得了手?
  
  ……
  
  ……
  
  红河岸边,白帝城头,那朵云缓缓落下,然后消散无踪,却不知是凶还是吉。
  
  甘露台上,天海圣后不再望向北方,转身向台下走去。
  
  离宫深处,教宗陛下看着那盆青叶若有所思,无论姿态还是神情与先前都没有任何变化。
  
  笼罩着寒山的夜色缓缓撕裂,然后飘向远方,天地重归白昼,峰顶湖畔,天机老人轻轻拭掉唇角的鲜血,望向群山北方遥远的雪原深处,沧桑的眼神里多出了一抹浊意,有些看不清楚前路究竟为何。
  
  寒山南麓出现了一名文士,尾指处系着的那朵红花,染上了数千里的风尘,不再那般鲜艳,戴着笠帽的男子出现在寒山牌坊外的小镇上,被海风涂上锈意的脸颊上满是凝重之色。他们来晚了,那名中年书生已经离开了寒山,但他们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与各持重宝的两位国教巨头,警惕地驻守着寒山四周,防备着可能的异动。
  
  在大6北方漫长的战线上,大周北军与南方诸宗派世家遣来援北的修行者们,收到了各军府要关来的密令,开始紧张的备战,妖族大军开始沿红河一线调动?向西北方向的雪原进,在途中屠掉了一个魔族的小部落。
  
  然而无论是大周朝廷出调兵令的神将,还是南方诸宗派世家的掌权者,都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那些军府与洞府里,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气氛变得异常紧张,令人们感到极度不安。
  
  至于寒山外小镇上的百姓以及京都的民众,对这些事情更是一无所知,他们像平常一样做饭、劳作、生活,根本没有想到就在这个看似常的夏日,时隔千年之后,人族妖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险些再次爆。
  
  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魔君离开了雪老城。
  
  他去了寒山,然后,他离开了寒山。
  
  ……
  
  ……
  
  知道魔君重履中原的消息的人非常少。
  
  更没有人知道,在魔君离开寒山、回到雪老城的路途上,曾经在雪原里遇到过一个人。
  
  直到很久之后,这次相遇都不为世人所知,却是这整件大事里,最重要的一次相遇。
  
  不曾相约,却不是不期而遇。
  
  那个人在雪原里等魔君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风雪漫天,那人浑体皆白,从头到衣衫,从眉到唇,都是白色。
  
  不是被雪涂成的白色,那种白比雪还要更加白,白的瘆人,白的煞人。
  
  能算到魔君的归路,在半道等他,并且敢在这里等他的人,从千年前到现在,也不会有太多。
  
  准确来说,那人不是人,而是一位修为惊天动地的大妖。
  
  西方白帝。
  
  ……
  
  ……
  
  千年之前,魔族南下,大6风云激荡,强者辈出,曾经留下过无数次名垂青史的战斗,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周|****与太宗皇帝的洛阳之战,以及那场他与魔君的决死之战,还有一场战斗相对要更加隐秘,但从战斗双方的实力境界以及战斗的惨烈程度来说,绝对不逊于前面两场?那就是周园里陈玄霸与周独|夫的星空之下最强者之战。
  
  随着陈玄霸战死,周独|夫失踪,太宗皇帝命归星海,当年大6最强大的四个人,便只剩下了魔君,在其后的千年时间里,再也没有过类似于那三场惊天动地的战斗生过,甚至连接近那种层次的战斗都没有。
  
  直到今天在风雪交加的原野上,这次相遇。
  
  既然相遇,自然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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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我是谁
  
  陈长生是谁?
  
  他是被计道人在溪中拣起来的江儿。
  
  他是与天凤真女徐有容有婚约的西宁少年道士。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教宗的接班人。
  
  他通读道藏,天赋过人,是剑道天才。
  
  但,他到底是谁?
  
  他看着天机老人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我是昭明太子吗?”
  
  这是京都近一年来最轰动、却又最隐秘的传言之一。
  
  没有人知道答案。
  
  都说天机老人无所不知,那么他是不是知道呢?
  
  这个问题简单直接,凛厉异常,就像是苏离的剑、王破的刀。
  
  就算是天机老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眼睛依然眯了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开口了:“娘娘让我专程去京都看你一眼,其实也是想问相同的问题。”
  
  陈长生心想这也正是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说道:“结果?”
  
  天机老人说道:“没有结果,因为……你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不上。”
  
  陈长生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轻松起来,因为两个原因。
  
  他仔细算过,虽然自己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不上,但余人师兄恰好对上。而且天机老人的这句话隐有深意,因为年龄对不上,所以没有结果,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年龄对得上,从各方面看,自己都应该是昭明太子?
  
  “如果你真的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得上,这件事情反而就不对了。”
  
  “为什么?”
  
  “因为太对了。”
  
  因为太对,所以不对,这听上去有些玄虚,陈长生却很轻易地听懂了。如果他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得上,京都里的传言很容易成真,那些隐在暗中的风雷必将绽裂,或者把京都的黑幕撕开,或者把他炸的粉身碎骨。
  
  天机老人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让陈长生惊醒过来,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我知道你有一个师兄,他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倒是对得上。”
  
  天机老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说他就是昭明太子。”
  
  陈长生问道:“为什么?”
  
  天机老人说道:“因为他和昭明太子完全对得上。”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商院长的万千道法,我向来都很佩服。”
  
  天机老人神情平静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只可惜却瞒不过我。”
  
  陈长生没有问为何瞒不过他,他这时候的心神完全在别的地方。
  
  他想起了一卷道藏,那卷道藏叫光阴经,光阴……便是年龄。
  
  “难道除了年龄……别的方面,我都和昭明太子能对得上?”
  
  “是的,我很确定你就是陈氏皇族之后。”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在京都流传载余的流言或者说传闻里,说他是昭明太子之前,当然会先提到他是皇族中人。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确定我是皇族?难道就因为我姓陈?”
  
  他看着天机老人问道,没有现和平时相比,自己此时的音调有些高。
  
  这种心神激荡的情形,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事情。
  
  花园里弥漫着浓雾,把他和天机老人的对话声,严密地隔绝在里面,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
  
  “为什么能够确定你是皇族?”
  
  天机老人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有些复杂,说道:“因为你的身体里曾经有过日轮。”
  
  “日轮?”
  
  陈长生对这个词并不陌生,虽然自从天海圣后当朝、皇族中人被尽数遣出京都后,已经很少有人会提到这个词。
  
  当年陈氏皇族出天凉郡而平天下,连续出现陈玄霸、太宗皇帝等绝世强者,就是因为陈氏一族的血脉天赋本就与众不同。他们的修行与别的宗派山门都不同,其中的具体差当然是皇族最大的秘密,但日轮二字还是留传了出来。
  
  陈长生回想起从西宁到京都后的修道过程,尤其是无数次坐照自观,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在身体里现什么日轮。”
  
  “那是因为你体内的日轮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毁了,更准确地说,炸了。”
  
  天机老人静静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长生总觉得对方的眼神里带着些怜悯的意味。
  
  “这怎么可能?如果真的如您所说,我的身体里曾经有过日轮,然后炸掉,为什么我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那是因为你体内的日轮毁掉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婴儿。”
  
  “……可就算如此,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现过我身体里有日轮的痕迹?为什么您上次去京都见我没有现?”
  
  陈长生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推论,哪怕说出这话的人是天机老人。
  
  “因为那时候你的境界还不够,随着你的修为渐深,星光入体,将经脉显影的更加清楚,我才能最后确认。”
  
  “不是在说日轮炸掉的事情吗?怎么又提到了经脉?”
  
  “你……是不是经脉断裂,真元运行一直都有问题?”
  
  天机老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陈长生震惊无语。
  
  就像血一样,堵塞或者说断裂的经脉,也是他身体最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更加可怕,因为按照师父的说法,他经脉的问题,会直接让他在二十岁时死去。
  
  他没有想到,这个秘密会如此轻易地被天机老人看破,然后说了出来。
  
  只是……断裂的经脉,与他是皇族有什么关系?与日轮又有什么关系?
  
  天机老人举起右手,隔着桌子,指向陈长生胸腹间某处。
  
  “在你婴儿时,日轮便是在这里爆炸开来,然后如蛛网一般蔓延,切断了你的九经。”
  
  “你要问断裂的经脉与日轮的爆炸有什么关联?”
  
  “你断裂的经脉,就是日轮爆炸的痕迹,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世间无数人里,只有你才有这种经脉破损之象。”
  
  “所以你是陈氏皇族。”
  
  “当然,你是一个非常不幸的皇族。”
  
  “按道理来说,在日轮爆炸的那一刻,还是婴儿的你就应该已经死了。”
  
  “但你活了下来,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奇迹。”
  
  花园里一片安静。
  
  雾气变得异常浓郁。
  
  温暖如春的场间,忽然间寒冷仿佛严冬。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很久以后,他看着天机老人问道:“可是……还是会死吧?”
  
  这一次,轮到天机老人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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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人生就是无数个选择题(上)
  
  湖面上的风千丝万缕,不知凭何穿过阵法,来到场间,将雾气拂淡,将气温变低。
  
  便如此时场间二人的心情。
  
  “我的医术不如商,亦不如寅。”
  
  天机老人看着他说道:“如果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办法,我亦不知如何着手。”
  
  陈长生望向远方,被吹散的雾气那面,隐约可以看到碧蓝的湖,很好看。
  
  “不过,按照我的推测,既然你的问题,在于婴儿时的日轮爆炸导致的经脉堵塞,那么如果你不去尝试修行,甚至直接把体内的真元散尽,或者可以勉强保持一下原状,至少……可以将伤势爆的事情延迟一些。”
  
  听到天机老人的话,陈长生收回视线,问道:“前辈,有几分把握?”
  
  对此事,天机老人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算了很长时间,直接说道:“两成。”
  
  两成,这真是一个有些尴尬的数字,说是希望,却有些渺茫,说是绝望,却明明可以看到前路。
  
  今天陈长生知道了很多事情,关于自己的很多事情,然而前路的尽头,依然有一大片阴影。
  
  如果换作别的人,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来回反复数次,只怕精神早就已经要崩溃,但他没有。
  
  他甚至很快便从先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复了真正的平静。
  
  天机老人神情不变,心里已然掀起波澜——以此子的心性,若非天不假命,岂能不得大道?
  
  陈长生的心志真的很可怕,他以难以想象的度回复了平静,甚至忘记了先前那番对话。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很天真幼稚的问题。
  
  “前辈,您是哪一边的?”
  
  ……
  
  ……
  
  如果是别人来问天机老人这样的问题,下场一定很凄惨。
  
  但陈长生的身份很特殊,无论是与教宗、商之间的关系,还是与圣后可能的关系。
  
  天机老人居然真的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那……如果我真的是昭明太子……圣后娘娘会杀我吗?”
  
  陈长生接下来的这个问题,不止是天真幼稚,甚至有些过分了。
  
  而更过分的是,天机老人居然真的再次做出了回答。
  
  “以我对娘娘的了解,最终会。她已经等了两年时间,但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为什么?”
  
  “你听过逆天改命的传闻吗?”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传闻。”
  
  “传闻往往来自于真实,甚至真实会比传闻更加离奇。”
  
  陈长生沉默了。
  
  大6上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
  
  数百年前,圣后娘娘被太宗皇帝逐出皇宫,在百草园里,结识了二位友人,了解了逆天改命的秘密。
  
  那二位友人便是现在的教宗陛下,以及他的师父,国教学院前院长商行舟。
  
  圣后娘娘对星空起誓,愿意血脉断绝,以此换此不世之功业。
  
  “血脉断绝吗……”他喃喃说道。
  
  天机老人看着他的眼睛,幽然说道:“命运这个家伙,从来不做一锤子买卖。逆天改命没有所谓结束的那一刻,从献祭星空,到回归星海,无时无刻都在进行,娘娘的逆天改命如果要圆满,她就不能有任何血脉后代。”
  
  “如果有呢?”
  
  “如果有,那就是她的命运的缺口,也就是她最大的弱点。”
  
  “可是……如果我真的是昭明太子,那娘娘……她就是我的母亲。”
  
  陈长生想到这个问题,情绪无法抑止地变得复杂起来。
  
  天机老人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有些冷酷:“娘娘曾经有过很多子女,但,都已经死了。”
  
  陈长生说道:“平国公主呢?”
  
  天机老人说道:“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都知道,平国公主并不是娘娘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骤闻这样的消息,陈长生震惊无语,然后现很多以前不理解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比如圣后娘娘对平国公主很宠,教育却很成问题。
  
  比如平国公主想要与徐有容争宠的时候,永远是输家。
  
  “如果说娘娘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后代,那只能是徐有容。”
  
  天机老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虽然这是精神与血脉天赋的传承。”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既然您与娘娘关系好,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秘密?”
  
  天机老人说道:“因为我希望能够帮助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做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了陈长生手里的桃子一眼。
  
  桃子已经削皮了很长时间,果肉的颜色没有变,但总觉得已经不再新鲜。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能选择什么?”
  
  天机老人说道:“你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到京都,然后被娘娘处死,或者选择离开,隐姓埋名,就此不见。”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可是,为什么要由我来选择呢?”
  
  “因为……我不愿意娘娘再次面临这么艰难的选择题。”天机老人感慨万分,说道:“从你进京都开始,她就一直在犹豫,不然你早就已经死了……虎食其子,这是何等样的悲凉。”
  
  陈长生的鼻翼微动,气息变得有些粗。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他心情非常不好的征兆。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表现。
  
  所以落落知道,唐三十六知道,但就连徐有容都不知道。
  
  “那被虎食的子呢?那些被虎食的子呢?难道他们不更悲凉更凄惨?”
  
  他看着天机老人的眼睛说道:“而且我不见得就昭明太子,就算是,也不应该由我做选择,应该是她,您要我隐姓埋名,就此不见,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做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做?”
  
  天机老人说道:“因为你已经出现在京都,又如何能够装作看不见你?从国教学院到青藤宴,从离宫神道上梅里砂的那声宣告到大朝试的榜名,太多人故意让娘娘看见你。”
  
  陈长生说道:“看见又如何?”
  
  天机老人说道:“如果你真是昭明太子,那你就是娘娘逆天改命最致命的缺口,你在京都多停留一日,她多看你一日,对她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折磨,如果她始终放着你不管,那么你最终将会成为她命中的克星。两年前你在国教学院定命星的那一夜,其实很多人都有所感应,而这些天我一直在计算,最终确认果然没有错。”
  
  听完这番话,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所谓星空,所谓命运,在天书碑上都有呈现。所谓逆天,所谓改命,王之策的笔记里都有过记载。他看过,他读过,记得很清楚,天书碑上的星辰织成的线条是不定的,王之策笔记开篇便写道:没有命运!
  
  “没有命运。”他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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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直剑
  
  关白给出了自己的说法,现在就看陈长生要不要接受。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在很多人看来,至少今天他不应该出手。
  
  关白并不是那些曾经败在他剑下的普通的聚星境初境,而是真正的剑道高手,境界修为远在陈长生之上。更重要的是,关白不知因何缘故受了重伤,断了右臂,就算如他所言这一年练成了左手剑,也没可能恢复全盛时的实力,陈长生就算拼尽全力胜了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光彩。
  
  他是未来的教宗,赢了,只能惹来非议,输了,则非常丢人,最好的方法便是不接受对方的挑战。
  
  场间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等待着他的决定,没有人敢催他,但此时的安静与那些视线,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便在这个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重重白纱之后响了起来:“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既然已经抬步,如何还能停下,只要你不停走,总有走到的那一天,不用在意早晚,更不必理会胜负,又何须因世间谤誉而乱心,难道你现在连这还看不清楚?”
  
  能用这种口气对陈长生说话的人,当今世间不过十人,此时在场的,只有天机老人和……徐有容才有个资格。
  
  说话的人是徐有容,她的声音可以说是清冷,也可以说是冷漠,没有太过明确的情绪。
  
  很多人随着语声望向高台上的重重白纱后方,看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倩影,心里生出异样的情绪,因为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徐有容的这番话,似乎是鼓励,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更像是激将,甚至可以说是嘲讽。
  
  人们想到这点,不禁生出很多感慨,心想即便是道心通明的圣女,在京都受到被退婚的羞辱,还是会有些怨气啊。
  
  离山剑宗众人听着这话,却生出更多别的想法来。
  
  关飞白看着苟寒食有些不确定说道:“看师妹的反应,大师兄……应该还有机会吧?”
  
  苟寒食通读道藏,但对这些事情却着实不明。
  
  此时场间真正明白事情真相,只是唐三十六一个,他看着人们脸上流露出的神情,还有离山剑宗那边的动静,唇角挑起一抹冷笑,带着嘲讽意味想碰上,你们这些人哪里明白这小两口的矫情与别样的恩爱展示。
  
  人们以为徐有容这句话是在嘲笑陈长生。
  
  唐三十六知道不是,陈长生自己当然更加知道不是,他明白她的意思。
  
  修道需要的是不停的磨练,进步需要不停的挑战,胜负并不重要,谤誉更是无所谓的事情。
  
  如果他想要破境,便需要学会无视所有的这一切,回归到修道的本质里去。
  
  通过生活感悟,通过战斗获取越普通值的感知,通过生死间的最大压力获得强大的精神力量。
  
  他没有望向白纱之后的她,而是望向了湖心深处的那些热雾,最后收回视线,望向了站在场间的关白。
  
  湖风轻拂,吹起石板间的尘土,失去了实物的轻袖,还有他的衣袂。
  
  他走到场间,来到了关白的身前。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
  
  人们现传说中的陈长生,生的并不如何英俊,但眉眼非常干净,还带着些青涩的意味。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道清新的春风,自有脱尘之意。
  
  人群里响起感慨的议论声还有赞美。
  
  关白很平静,没有再说什么,自腰间取下长剑,握在手里,举至身前空中。
  
  他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如何拔剑?
  
  他的手缓缓上移,来到剑柄处,指节微微用力,握紧。
  
  伴着阵悦耳的磨擦声,剑鞘缓缓滑落,露出明亮的剑身。
  
  这个画面很好看。
  
  就像是湖面数十亩的青藓,被一场大风缓慢地卷起,然后带走。
  
  更像是一位血战黄沙的将军,缓慢而坚定地脱下身上的盔甲,露出自己充满了力量的身躯。
  
  这就是卸甲。
  
  卸甲并不总意味着归田,也有可能是一场盛大战斗的开端。
  
  或者说,这会是一场回归本质的、甚至带着稚拙之意的战斗。
  
  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没有阵营利益的纠葛,没有什么筹码与赌注,只是单纯的战斗。
  
  比的是强弱,争的是胜负,要的是痛快。
  
  只是一个简单的剑出鞘的画面,关白把自己的心意与战意展露无遗。
  
  很多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尤其是像关飞白这样的修道者。
  
  谁不喜欢这样的战斗?
  
  即便连唐三十六都觉得身体有些热,下意识里向场间走去,来到了离山剑宗诸人身边,想要离这场战斗更近些。
  
  只有折袖没有什么反应,依然神情漠然,提不起什么兴趣和世人想象的不同,他其实并不喜欢战斗,在他看来,战斗的目的是为了杀死敌人,胜负、痛快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于何不食肉糜。
  
  下一刻,观战人群刚被撩起的战意,迅消失无踪。
  
  关飞白等人眼中的亮光瞬间消失无踪,变成惊愕或者挫败的情绪。
  
  因为一道剑意在寒山之巅出现。
  
  这道剑意来自关白手里的剑,来自他的眉与眼,来自他紧束着的黑,也自来于他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来自他身体的每一处。
  
  这道剑意无比森然,无比锋锐,先前被梁半湖与关飞白的剑斩碎的那些石砾与草屑,碎成了更细微的颗粒。
  
  那些曾经被斩断,然后回复如初的湖水与湖风,再次被斩断,出现了无数道裂痕,而且一时竟无法复原,画面看着有些神妙。
  
  好强大的剑意,便是孤傲自信如关飞白和唐三十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不是这道剑意的对手。
  
  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然后迅变得更加安静。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关白的身上,满是震惊与敬畏。
  
  不愧是逍遥榜上的强者,天道院的大名,关白断了一臂,实力严重受损,然而境界非但没有下降,甚至在剑道上的领悟更进一步!
  
  就像徐有容先前对陈长生说的那句话一样,机缘往往来自于挫折,突破往往原于生死间的考验。
  
  去年在京都,因为那条巷中野狗的凄惨遭遇,关白不肯让那名老道姑就此离开,然后他遭受到了此生最大的羞辱与打击。
  
  他离开了京都,隐居在偏僻的山村里,用了半年时间养好了断臂的伤势,然后开始静悟。
  
  在山崖下的小溪畔,在农舍后的池塘边,他很平静且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确认自己那天夜里没有做错,不要说他当时已经是逍遥榜的强者,就算还是五六岁时不会修行的那个孩童,也会站出来。
  
  因为这件事情是对的,是应该做的,那么何必理会,何必在意那个老道姑是谁?为何要后悔?
  
  不,不悔。
  
  关白并不知道,他在溪畔与池塘边想通的这个问题,很多年前,一个叫做王破的人,曾经在天凉郡的荒野里想过。
  
  王破在想通这个问题之后,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刀道。
  
  这种刀道虽然说还远不如周独夫的刀道那般强大恐怖,但从境界意味上来说,已经有足够的资格相提并论。
  
  这种刀道叫做直。
  
  关白想通了这个问题,他也从此有了自己的剑道,也叫做直。
  
  那天溪畔枫叶满山,池塘边寒蝉不鸣,他剑道大成。
  
  ……
  
  ……
  
  陈长生感受着关白的剑意,心生佩服。
  
  他视王破为偶像,怎能不喜欢这种剑意。
  
  而且他隐约知道关白当初在京都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很佩服对方能够短短一年时间里,从断臂重伤中恢复,甚至剑道境界更胜当初,他更佩服对方受伤的原因。
  
  如此人物,如此剑意,何以报之?当然也只能是直。
  
  轰的一声,他身体里的雪原开始暴烈地燃烧,变成无数真元,通过那些狭窄的经脉,向各处输送。
  
  他的身体在石坪上拖出一道残影,变作一道笔直的线条,来到关白身前一剑刺出。
  
  这一剑,无比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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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我且为君战一场(上)
  
  陈长生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紧闭!,已经没有知觉,倒的那般决然,就像山顶的一棵树被风刮倒,就像地面的一座山被震垮,就像大地倾覆。
  
  就在同时,关白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剑也同时到来,看着倒下的陈长生,他面露震惊惘然之色,却已经无法停下手中的剑,因为这把剑此时代表着天道的意志,纵使被他握在手中,也已经无法由他主宰。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陈长生为何会忽然倒下?
  
  这些问题在场间所有人的脑海里才刚刚开始出现,没有人来得及阻止接下来的惨剧生。因为没有人能够想到,他前一刻刚刚破境聚星、震惊全场,下一刻便进入如此诡异的状态里。
  
  苟寒食相信陈长生就算不是关白的对手,也应该能够接下这一剑,因为他了解陈长生,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他不会踏出那一步。
  
  折袖和唐三十六更是对陈长生充满了信心,他们甚至毫无理由地相信陈长生能够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战胜关白的天道剑。
  
  茅秋雨最清楚天道一剑的强者和去而无回的特质,他确定陈长生会败,但哪里会想到陈长生连剑都无法举起,甚至动都无法动一下?
  
  连想都没有想到,谁又有能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出反应?
  
  只有天机老人能够改变这一切。事先他就知道陈长生身有隐疾,虽然不确定隐疾暴的时刻,但知道应该与修行境界有关,从陈长生开始破境聚星,他就一直皱着眉头关注着场间。而且作为神圣领域的强者,他有足够的能力在时间的缝隙里施展出足够强大的手段。然而……他满是皱纹、无比苍老的手落在椅扶手上,青筋隐现,微微颤抖,却还是停留在台间,没有出手的意思。
  
  难道说陈长生刚刚破境聚星,本应该意气风,接受万众欢呼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天道剑下?
  
  人们震惊、慌张情绪终于变成真实的声音从嘴里喊了出来,一片惊呼刚刚在场间响起,忽然被呼啸的风声压了下去。
  
  一双洁白的羽翼以难以想象的度挤压着空气,掀起狂暴的大风。
  
  台上的重重纱帘碎裂成无数碎片,一道流光从帘后疾掠而出,那道身影的度太过惊世骇俗,场间只有寥寥数人隐约能够看到两道洁白的线条,但无法看清楚一对洁白的羽翼以难以想象的度挤压着空气,在天地间掀起一场狂暴的大风,带动着那道身影呼啸而去!
  
  那道流光来到陈长生的身前。
  
  天道剑落下。
  
  一片光明仿佛礼花一般绽开,光明里有无数高渺至极的剑意,有无数精妙至极的剑法,却只有一道极其强硬而神圣的意志。
  
  大光明剑!
  
  轰的一声巨响!
  
  天池里的水震离了湖面,像倒泻的瀑布,石坪地面剧烈地颤抖,仿佛地震,石砾狂舞,弥漫全场,日头变得无比黯淡。
  
  烟尘渐敛,现出场间的画面。
  
  关白的左襟出现一道极细的裂口,没有流血,提着剑,神情茫然,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怔怔地望着前方。
  
  在他视线落下的地方,石坪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这个坑比先前陈长生聚星时的地陷要深很多,里面是石砾。
  
  徐有容站在坑底,手里握着斋剑,脸色苍白。
  
  噗!她喷出了一道鲜血。
  
  血落到地上,顿时燃烧起来。
  
  金红色的火焰,将地面的石砾轻而易举地烧融。
  
  那是天凤的真血。即便她是真凤血脉,天赋惊人,但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抢接了关白的天道剑,还是受了重伤。
  
  但她终究是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赶到了陈长生的身前,接下了这剑,硬生生地撼动了所谓天道的意志。
  
  她没有让关白的剑落在陈长生的身上,就连一丝剑意都没有。
  
  对圣女峰意义极重要、极珍(的南溪斋斋剑,被她毫不在意地扔到了地上,因为她要空出手来。
  
  她把昏迷的陈长生抱进怀里。
  
  雪白的双翼缓缓落下,把他和她轻柔地包裹着。
  
  就像当初在周园湖里的草岛上一样。
  
  看着这幕画面,湖畔一片安静,人们无比震惊。
  
  谁都没有想到,场间最先反应过来、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身受重伤也要护住陈长生的人,居然是她。
  
  在人们想来,她是最不可能出现的那个人。
  
  无数道视线落在徐有容的身上,但她根本不在意。
  
  就像她不在意落在石砾间的斋剑一样。
  
  她只是看着怀里的陈长生,脸色苍白,不安惶然。
  
  此时的她是美丽的,是忧愁的,是无助的,是脆弱的。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如此模样,离山剑宗的人没有见过,天机老人没有见过,想必圣女与天海圣后也没有见过。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
  
  ……
  
  折袖冲了过去,数十道剑意纵横而起,把他拦了下来。
  
  小楼就在前面,但他却无法靠近一步,因为在南溪斋的女弟子在楼前布下了一座剑阵。
  
  参加煮石大会的修行者能够带着随行的师门同伴都不多,最多的应该便算是国教与圣女峰,这也是地位使然。
  
  护侍徐有容来到寒山的南溪斋弟子有百余人,这时候都守在楼外,南溪斋的剑阵极有名气,当年周独|夫闯圣女峰的时候也费了些功夫,折袖再如何强悍,也没有办法凭自己的能力闯过去。
  
  折袖面无表情,实际上极为担心陈长生现在的情况,被南溪斋剑阵逼退,肩上多出一道血口,非但没能让打消念头,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意,只见他眼瞳深处现出一抹血红,手指前端探出锋利的爪锋,这便是准备变身,拿出生死间的本事相搏。
  
  然而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别人给拦住了,唐三十六看着他摇了摇头。
  
  南溪斋剑阵最前方,一名女弟子看着楼外的众人,沉声说道:“圣女说了,谁要敢踏进此楼一步,格杀毋论!”
  
  是的,不要说唐三十六和折袖被拦在楼外,就连茅秋雨和凌海之王这样的国教大人物也没能进入楼里。
  
  现在楼里除了昏迷不醒的陈长生,便只有徐有容和天机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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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我且为君战一场(中)
  
  剑意纵横,剑光如水,这是国教众人居住的殿宇,现在则是被圣女峰控制了。
  
  数百人站在楼外,最前方都是国教里的人,听着那名南溪斋女弟子的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问道:“圣女究竟想做什么?”
  
  这也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人们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中完全醒过神来,先是陈长生为何会忽然昏迷,难道说他破境失败,从而星辉倒逆?可当时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明显已经成功地凝结出了自己的星域,在过往的记载里,还从来没有修道者出现过这种问题。
  
  其次就是圣女徐有容的表现,就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震惊地看着天道剑落下的时候,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场间,不惜以重伤的代价替陈长生挡住了那一剑。为什么她能提前预判到这一剑?为什么她愿意替陈长生挡这一剑?
  
  婚约的故事在大6流传已久,所有人都知道东御神将府与陈长生之间的恩怨情仇,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陈长生是敌人,甚至被视为宿命的对手,然而看着她把陈长生抱着怀里,视世间所有为无物的神情,流露出来的无助与脆弱,谁还敢相信那些传闻?
  
  折袖没有想这些问题,他只是想知道陈长生现在的情况,被南溪斋的弟子们结成剑阵拦在楼外,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没有继续向楼内冲去,是因为唐三十六拦在了他的身前。
  
  世间知道徐有容与陈长生真实关系的人很少,唐三十六是一个。
  
  现在,天机老人也知道了,或者说确认了自己曾经的猜想没有错,因为他这时候正在楼里,看着徐有容。
  
  徐有容坐在榻畔,不再像先前那般惶然无助,已经回复了平静。
  
  但那美丽的眉眼间,依然写满了担忧与关切,平日里的明妍变得黯淡了很多。
  
  她的手轻轻地握着陈长生的手。
  
  看着这画面,天机老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陈长生还没有醒过来。
  
  徐有容望向天机老人,没有说话,询问之意却很清楚。
  
  天机老人摇了摇头,说道:“经脉已断,非药石之力可挽。”
  
  陈长生是教宗的继承者,国教的未来,无论天机老人与教宗之间的关系如何,都不可能看着他在寒山出事,天机阁里珍藏的无数灵丹妙药,早就已经全部送了进来,他的榻下甚至堆满了晶石,可对他的伤势没有任何作用。
  
  任谁听着这话,大概都会感到绝望,徐有容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问道:“断了多少处?”
  
  人的身体里一共有七十二道经脉,三百六十五处气窍。
  
  作为自幼修道的圣女,她比谁都清楚那些经脉与气窍的方位与走向,也很清楚有些经脉断裂后的严重后果。
  
  她很担心陈长生现在的情况,但必须要把具体的情况弄的更细致些,才方便稍后有针对性地进行救治。
  
  天机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所有。”
  
  “所有?”徐有容重复问道。
  
  她精致柔细的眉挑了起来,像是剑。
  
  她明若秋水的眼眯了起来,还是剑。
  
  她不相信天机老人的话。就算陈长生破境失败,星辉倒逆,按照典籍与医案上记载过的那些类似情况,当时那些修道者受到过的最严重的反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断掉体内所有的经脉。
  
  天机老人说道:“他的经脉本来就一直有问题,我以前隐约知道,但没有想到问题会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徐有容望向床上的陈长生,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苍白的脸颊,问道:“他的经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天机老人说道:“他的先天日轮在娘胎里便崩毁了,造成经脉堵塞与断裂,同时经脉壁也比普通人要脆弱很多。”
  
  徐有容听着这话,安静了很长时间,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怜意。
  
  “为什么会这时候出问题?”
  
  “我也没有想到,问题会在此时暴,现在想来,应该是破境之时,星辉涌入,直接撑破了他的经脉壁。”
  
  “这问题……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想办法解决?”
  
  “这是病,没法治。”
  
  “没有不能治的病。”徐有容看着昏睡中的陈长生,平静说道。
  
  天机老人看着她,带着一丝怜意说道:“这是他从娘胎里就有的病,这就是他的命。”
  
  世间有没有不能治的病?
  
  有,那就是命。
  
  ……
  
  ……
  
  石制的印章在风雪里忽隐忽现。
  
  魔君站在雪老城最高处,看着自己统领的国度,神情极其漠然,脸上残破的山水已然尽褪。
  
  风雪里一道瘦小的身影缓缓行来,然后在他的身后跪下。
  
  “起来吧。”魔君的声音毫无情绪。
  
  她站了起来,神情比魔君还要更加漠然,声音也更加冷淡:“父皇,我想去京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着周园里遇到的那些事情,陈长生说过的那些话,下意识里皱了皱眉。
  
  这样,她双眼间略宽的距离,似乎会变得小了些。
  
  “不允。”魔君看着自己的女儿,面无表情说道。
  
  南客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陈长生会回京都。”
  
  魔君听着这话,沉默不语。
  
  就在刚才,他从寒山溪畔带回来的那棵杮子树上的一颗杮子熟了,落在白玉石阶上,砸成了一滩果泥,看上去就像被碾碎的头颅。
  
  他有所感应,才会来到风雪里注视自己的国度,思考关于长生的事情。
  
  他的长生以及那个叫做长生的人类。
  
  “我很好奇,那颗果子最后会被谁吃下去。”
  
  魔君说道:“没有人能够忍受得住那种诱惑,就像你的兄长。”
  
  熟透的果子会散香味,就像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魔君王座。
  
  南客平静说道:“我会杀死他。”
  
  不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陈长生还是她的那位兄长。
  
  ……
  
  ……
  
  计道人和徐人进了京都,没进京都。
  
  他们去了天书陵,在陵东侧的一片果园里,觅了一处草屋暂时落脚。
  
  不知道是不是天书陵的存在,京都没有任何人现这位国教学院血案当事者的归来。
  
  天书陵神道尽头,凉亭下的那位守陵人,大6第一神将汗青,也仿佛睡着了一般。
  
  夏天悄悄过去,秋天快要来临。
  
  余人去园外那个无人居住的废园摘青椒,因为腿脚不便,没走多远便累了,伸手扶着树干略作歇息。
  
  只是轻轻一扶,树上便落下了好些果子,滚的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已经熟透到什么程度。
  
  余人面露喜色,便蹲下身去拾果子,准备晚上让师父尝尝。
  
  然而,就在手落在果子上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便变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觉得特别悲伤。
  
  他忽然很想念师弟。
  
  ……
  
  ……
  
  天书碑是国教所有知识的源头。
  
  星空是国教所有精神的指向。
  
  那些都是命运。
  
  信教之人,无不对此感到敬畏。
  
  圣女峰是国教南派真传,自然也不例外。
  
  徐有容自幼接受这种教育,这种思想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能像当年王之策和陈长生一样,说出我不信命四个字。
  
  天机老人说陈长生这种病没法治,是命。
  
  她低着头,睫毛轻轻颤动。
  
  “我要带他回京都,娘娘和教宗陛下都在,会有办法治好他。”
  
  “没有人能治好他。”
  
  天机老人看着她神情冷峻说道:“娘娘能逆天改命,你能吗?”
  
  徐有容安静了会儿,说道:“或者不能,但我想试试。”
  
  她相信并且敬畏命运,甚至有可能会平静地接受施诸于己的所有命运,无论那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但她没办法接受命运施加在陈长生的诸多悲惨与不公。
  
  她松开陈长生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天机老人知道她要做什么,警告道:“不要用圣光术,那只会让他伤势更重。”
  
  徐有容没有接话,也没有移开手的意思。
  
  天机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冷淡起来:“你不信我?”
  
  徐有容淡然说道:“是的。”
  
  天机老人沉默了会儿,问道:“为何?”
  
  徐有容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因为你刚才没有出手。”
  
  天机老人刚才承认以前便看出过陈长生经脉的问题,说明他对此事已有准备。
  
  关白的天道剑落下时,按道理来说,只有他能改变最后的结局。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安坐高台。
  
  徐有容静静看着天机老人。
  
  无论辈份还是境界实力,她都与这位八方风雨之相差太多。
  
  但她是南方圣女,代表着国教里极强大的一派。
  
  她的平静里自有威严,问话自有锋芒:“你是不是很想他死?”
  
  天机老人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他,如果继续修行下去,一定会出问题,但他不听,那么他就会成为娘娘的问题,你让他继续活着,那么将来谁来替娘娘解决这个问题?”
  
  他没有正面回答徐有容的话,但已经默认。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他的问题和娘娘又有什么关系?”
  
  “我虽名为天机,但竭尽心神,也只能窥得天机一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说完这句话,天机老人背着双手向楼外走去。
  
  作为当今大6与魔君同年代的、岁数最大的神圣领域中人,他真的已经很老了,背影都有些佝偻。
  
  天机老人其实很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当初愿意支持圣后,便是相同的道理。他很喜欢徐有容和陈长生,他本来想对徐有容解释,前些天他动用寒山天石大阵试图囚禁魔君,最终魔君破阵而出,让他受了很重的伤。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身受重伤是事实,他想陈长生死,同样也是事实。
  
  看着天机老人离开,徐有容的心神终于放松了些,先前锋利如剑的眉眼,重新变得宁柔起来。
  
  便在这时,南溪斋女弟子叶小涟来到了殿外,跪倒在门前,说道:“斋主,有事急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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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我要离去的意思(上)
  
  时间不停地行走,车厢里的两名清吏司官员色更加苍白,没有再作停留,离开了百花巷。
  
  星光照着周狱,照着海棠树,照着周通身上的大红官袍,如地狱,如仙境,如血海。
  
  听着下属的回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像死人一样。
  
  国教学院里有南溪斋的剑阵,外有国教骑兵,离宫看似没有做什么,但事实上早有准备——茅秋雨一直在百花巷里的那间客栈里,两袖清风,却有神器在身。国教学院里还有十八位红衣主教,夜色里还隐藏着梅里砂提前留下的一些强者。
  
  周通用了十余名精锐刺客的生命,确定了这些事实。
  
  这样的阵势,即便圣后娘娘真的调动羽林军,也不见得能够杀死陈长生,除非她亲自出手,而且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不然教宗陛下肯定会出现——他根本就没有指望今夜能够杀死陈长生,只是试探,结论是不行,必须寻找别的方法。
  
  京都郊外的某间庄园里,有些人也正在讨论相同的事情。
  
  “不行,想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攻进国教学院太难了。”
  
  “这些年族里花了这么多钱,难道都喂狗了?”
  
  “如果是别的事情大概都能办,但这件事情不是小事。”
  
  “你先要告诉我,国教学院里我们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在国教学院里确实有内应,在国教骑兵里也有内应,甚至就连离宫方面我们也能找到愿意帮助我们的友人,但徐有容的应对简单却非常有效,只要南溪斋的剑阵存在,我们就没办法靠近小楼。”
  
  “我就不信,那些小姑娘组成的剑阵能拦住我们。”
  
  看着那名子侄兴奋的神情,天海承武微微皱眉,抬起右手阻止了堂间的争论,问道:“你姓周,还是姓王,或者姓苏?”
  
  周是周独|夫,王是王之策,苏是苏离。
  
  千年以来,只有这三个人曾经闯过圣女峰,破过南溪斋的剑阵,然而即便是他们,也为之消耗了很长时间,付出了很多心力。
  
  天海家现在有谁能够及得上这三位传奇人物?又有谁能够有信心在教宗显圣之前,破开南溪斋剑阵,进小楼杀死陈长生?
  
  听着这话,那名子侄无话可说,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天海承武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儿子,然后对族人们漠然说道:“圣女聪慧,推演之术举世无双,哪里会留下丝毫漏洞。”
  
  ……
  
  ……
  
  “国教自然会护着陈长生,圣女以为再加上她愿意护着陈长生,圣后娘娘或者会有所忌惮,至少不会亲自出手,所以陈长生是安全的,但她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陈长生并不是一个死人。”
  
  周通看着下属们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不是死人,那么就一定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他自己想要离开国教学院,谁能阻止他?”
  
  下属们不是很理解,问道:“他为什么要出来?”
  
  周通站在庭前,看着那株海棠树,没有说什么。
  
  他看到过天机阁与皇宫之间的传书。
  
  天机老人在传书里说陈长生快要死了。
  
  他知道,像陈长生这种人绝对不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
  
  ……
  
  ……
  
  酒杯落在坚硬的梨花木桌上,出一道沉闷又有些清亮的声音。刚从拥雪关回京不久的天海胜雪抬起头来,嘲讽望向堂间的那些族兄族弟,最后视线落在父亲处,说道:“只能等他自己走出国教学院。”
  
  天海承武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起来,有些欣慰,然而下一刻,欣慰随夜风而散,神情重新变得严肃,声音也变得寒冷了起来。
  
  “他会出来,只要他踏出国教学院一步,就杀了他。”
  
  ……
  
  ……
  
  夜色如前,还是那般安宁,仿佛先前那些倒下的身影只是幻觉,并没有很多可怕的刺客曾来过,然后被一一杀死。
  
  折袖静静看着湖畔,确认那些刺客已经死光,心情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还是有些担心,从榕树上滑下,向小楼里走去。
  
  无数剑意隐而不,暗自循符着天地间的法理,交织在小楼四周的空间里,如果有人擅自闯入,必然会激无数道可怕的剑光。
  
  折袖视若无睹,就这样走了过去。
  
  那些剑意还是隐藏在夜色里,没有激,向他的身体斩落。南溪斋的弟子们很清楚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圣女被请进了皇宫,她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决断。
  
  世间并没有真正的算无遗策,哪怕徐有容极擅推演,命星盘上契星空,却依然算不透某些事情,比如人心。
  
  折袖就这样走过了南溪斋的剑阵,走进了小楼里。
  
  然后,他看见了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很担心陈长生,所以他理所当然会出现在这里,很明显,徐有容留下的所有安排对他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在做什么?折袖看着唐三十六问道。
  
  只是半天时间过去,唐三十六便显得疲惫了很多。
  
  陈长生即将死去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做为陈长生最好的朋友,他的心情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唐三十六没有回答他的话,看着房间紧闭的门,神情有些黯然。
  
  折袖不再多言,直接走上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人。
  
  看到空空的床与无人的书桌,他和唐三十六的脸色顿时变了。
  
  片刻后,收到传讯的苏墨虞也赶到了这里。
  
  “怎么办?”
  
  苏墨虞的神情很是焦虑,说道:“我们得赶紧报知离宫。”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要。”
  
  “有一种巨兽,在知道自己将要死亡的时候,会自己走到非常遥远的方,安静地等待着最后那刻的来临,不愿意被任何人看见,可能它觉得这样才能保留住最后的尊严。”
  
  唐三十六说道:“陈长生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折袖说道:“猫在临死前,也会这样做。”
  
  床上的被褥被叠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块,书桌与书架上纤尘不染,仿佛是今天才新买,陈长生离开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带,包括书架上的那些旧书还有那个被水泡烂的竹蜻蜓,只不过轩辕破这时候不在,不然可能会现国教学院的厨房里少了一把砍骨头的菜刀。
  
  另外,叶小涟走进藏书楼准备休息,现被褥旁多了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她看到了一封信,落款是陈长生,他说这是给徐有容的。
  
  在这些事情生之前半个时辰的夜半时分,陈长生从藏书楼的窗户里跳了出去,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湖对岸的厨房里,拿出了一把菜刀,撑开黄纸伞,翻过新修的那截围墙,离开了国教学院。
  
  南溪斋女弟子们现自己保护的目标消失了,其后没有多长时间,这个消息便传到了城郊那座庄园以及北兵司胡同的那座院落里。
  
  初秋的海棠树自然没有花开,也还没来得及落叶,青青如茵,随夜风轻拂。星光落在大红色的官袍上,再反射到海棠树下,时起时伏的青叶被镀上了一层腥红的色泽,仿佛变成了一片血海。
  
  “我不喜欢任何脱离控制的变数,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可能地早地把这种变数消除,换句话说,你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找出他来。”
  
  周通站在台阶上,看着黑压压跪满庭院的官员们面无表情说道:“然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要杀死他。”
  
  庭院里的官员们沉默着如潮水一般散开,只留下那株孤伶伶的海棠树以及两个穿着大红官袍的官员。
  
  有资格与周通并排站着的官员很少,程俊便是其中之一。作为同样深受圣后娘娘信任的权臣,在民间的八虎称谓里他只排在周通之下。
  
  “夜闯国教学院暗杀是一回事,他离了国教学院,我们若还想在京都里杀了他,这便是明杀……教宗不会放过我们的。”
  
  程俊任着大理寺卿,却没有丝毫周律赋予的庄严感,三角眉倒悬,鼻塌唇薄,仅从面相上看都极令人厌憎。
  
  圣后娘娘最初用的这些官员,都是极被官场排斥、曾经的失意者,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哪位真正德才兼备的官员愿意效忠她。
  
  “除了娘娘,世间有谁曾经愿意放过我们这样的人?”
  
  周通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星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仿佛并非活人,笑容也显得诡异而可怕。
  
  ……
  
  ……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的消息传到了那座庄园,天海家的议事匆匆结束,人们迅散去,家族的意志随之传遍整座京都,从羽林军到京都府,无数人进入夜色里试图找到陈长生然后杀死他。
  
  天海承武走到秋树下望着极远处那团明亮的灯火,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那是甘露台,娘娘最喜欢停留的地方。
  
  看着父亲的背影,天海胜雪也沉默着,他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想要杀陈长生当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不应该让整个天海家以这样的姿态狂飙起来,因为这阵势太大,因为这不见得能找到陈长生,反而更容易警醒那边的人,甚至有些像是一种告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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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雏凤之鸣清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很久,可能很短,陈长生醒过神来,逃也似的向着远处掠去。
  
  小黑龙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他的背影,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煞意,尤其是竖瞳里的情绪变得异常寒冷。
  
  王之策留在石壁上的禁制,让她无法回复真正的境界实力,但如果她愿意,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陈长生抓回来一口吃掉,不然她怎么可能成为皇宫里所有人不敢提及的所谓“忌讳”。
  
  但她没有这样做,竖瞳里的怒意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孤单委屈和倔强。
  
  她很清楚,陈长生之所以要逃,并不是真地怕被自己吃掉,而是要逃避别的一些东西。
  
  没有小黑龙的帮助,陈长生没有办法通过那面池塘回到地面,他选择的道路是当初第一次误入地底时的路线。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回到那座已经很久不见的冷宫后,望向远处的未央宫,难免生出了一些感慨。
  
  当初莫雨动用两心通的神通,借用皇宫里的阵法,把他从未央宫困入这里时,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真的有勇气进入地底去直面传说中的“忌讳”,从而觅到了一线生机,同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忌讳”是个表面暴烈冷酷、实际上却有些天真懵懂的龙族小姑娘,而他居然和这个小姑娘之间有了如此多的联系与故事。
  
  站在黑龙潭畔的秋树里,看着这座著名的桐宫阵,他若有所思。他通读道藏,对阵法也颇有研究,虽然及不上徐有容和苟寒食的水准,放在世间修道者里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所以当初被困在这里时才能现这座阵法的生门在寒潭深处。
  
  为了解除王之策布下的禁制,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加上徐有容的帮助,他相信最多只需要十年时间,那两道铁链便会逐渐被侵蚀失效,小黑龙能够重获自然,如果她同时修行他留在地底的那本光阴卷抄本,时间甚至还能再缩短一些。
  
  只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千载岁月,白云悠悠,物是人非,亭亭如盖,便是如此。
  
  可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
  
  南溪斋有件神器与这座冷宫里的著名阵法名字相同,都叫做桐宫。
  
  桐宫在她的手里。
  
  她这时候应该正在皇宫里,距离自己没有多远。
  
  陈长生绕过潭边,顺着一条石道走出桐宫的后门,来到一片树林中,望向远方那片宫殿群。
  
  他不喜欢孤单地死去,但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被她看见。
  
  他准备稍后去周园,那里没有人,没有人能进。
  
  在这之前他还要做一些事情。
  
  树林前方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正在变黄但青意犹盛的树叶落下来数片。
  
  黑羊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着陈长生微微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池塘边。
  
  陈长生对黑羊长揖及地,很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多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黑羊回,望向远处宫殿群里的某一处。
  
  陈长生明白它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那里。”
  
  黑羊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幽暗的眼眸仿佛最深的夜色。
  
  “我这辈子都活的认真,或者说很死板,因为希望这样能够多活几年,现在确认没办法多活几年,仔细想来,最大的遗憾却是自己从来没有放肆地活过,我修的是顺心意,其实又哪里真的顺过心意呢?”
  
  自从确认自己的死期后,陈长生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时候却向这只黑羊表明了心意。
  
  “所以在死之前,我决定去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我想自己应该会很高兴。”
  
  ……
  
  ……
  
  杀东杀西杀东西,原来不过是一个杀字。
  
  把所有反对您的人全部杀光,那么自然就没有反对您的人了,把敢于违逆您意志的天地杀伐颠倒,这天地自然也要臣服于您的意志之下,只是如果天地人尽皆顺服之后呢?天地之外又该如何?人心又如何?
  
  听完圣后娘娘的话后,徐有容安静了很长时间。
  
  这是娘娘的霸气宣告,也是娘娘对她这个唯一的继承者的教诲。
  
  她需要思考一下,同时,她也在默默地进行着推演计算。
  
  当初她对陈长生说自己要进皇宫去找娘娘求情的时候,陈长生便说过这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看着圣后娘娘的冷漠态度,似乎真是如此。
  
  其实这是谁事先都应该能想到的结果。
  
  但她还是来了皇宫。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只是希望能够替陈长生乞求到十数日安静的遗世时光?
  
  不,她是道门中人,却自有锋芒,不修无为。
  
  从离开寒山到昨天夜里,她一直在推演计算,纤细的指尖没有离开过命星盘。
  
  她试图看到天道,想要拔开命运的迷雾,看到真正的前路,但无数次推演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要让陈长生从命运的困局里摆脱出来,唯一的那抹近乎虚无缥缈的命运细线,另一头都是连在娘娘的身上。
  
  按常理来看,陈长生受到的天道之罚,本就是娘娘当初献祭星空时的誓言在生效,最想他死的人也是娘娘,那么想要解开那根命运的线条,当然应该要着落在娘娘身上。
  
  但她知道命运隐隐显现出来的意思并非如此。
  
  看山是山,不是山,还是山……山终究都是山,意味却不同。
  
  所以她才会离开国教学院来到皇宫。
  
  她坚信此行一定会带出一些变化,然而,从白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变化却始终没有生。
  
  瓷杯依然在指尖转动着,从白天到黑夜仿佛没有停过,就像溪上的水车,就像时间本身。
  
  “推演之术,最终便是穷其变,然而天道不可言不可数,如何能算?”
  
  圣后忽然把瓷杯搁到了桌上,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仿佛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已经看穿。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应道:“虽不能真实触及,但总能接近一些。”
  
  圣后说道:“你现在连人心都还算不清楚,又谈何接近天道?”
  
  徐有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等待的变化已经生了,然而……那变化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在国教学院布下剑阵,再请离宫派人相助,然后你来皇宫见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他隔绝在世界之外,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然后等着天道自然运转,试图觅到一丝变化,然而你算来算去,却算漏了一件事情。”
  
  圣后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忘记了他自己也在算。”
  
  徐有容知道自己错了。
  
  如果陈长生自己离开国教学院怎么办?她不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的离去。
  
  娘娘召她进宫,就是要给陈长生创造这样的机会。
  
  换句话说,当她在试图替陈长生选择一条可能的出路时,娘娘早就已经清楚陈长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娘娘,你这么了解他,就因为你们是母子吗?”徐有容看着她,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圣后说道:“到这时候还没有忘记时刻提起此事试图动我心弦一瞬,你这孩子倒也执着。”
  
  徐有容美丽的脸上显现出倔强的神情,说道:“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圣后的声音仿佛金玉一般沉着:“我了解他,只是因为我了解过他。”
  
  她站起身来,再一次走到窗畔,向宫殿外的远处望去。
  
  暮时的晚云已经变成了满天繁星,她的声音也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淡漠,甚至显得有些寒冷。
  
  “凡夫俗子眼中,所谓圣人能知万物,却不知,越过那道门槛之后,依然还在红尘之中,圣人之所以不会犯错,是因为圣人不能犯错,一旦有错,便会红尘覆身,再难解脱。”
  
  这些字句伴着清冷的声音,落在了徐有容的耳中以及心上。
  
  “天道、命运这种东西,我未曾畏惧过。它把你我当作牛马,我便把它当作牛马,拿缰绳套着,拿重犁挂着,用它开疆辟土,用它风调雨顺,然而现在想来,我对天道命运有利用之心,便是承认它有用,承认它有过我自身能力的强大之处。而这便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错误,一朝如此论断,神魂之间便有尘埃,再也无法洗去。”
  
  圣后转过身来,看着徐有容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论及天道的缘故,她的神情很肃穆,完美的容颜里多了很多神圣的意味。
  
  徐有容很清楚这也是教诲,而且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听过的真义。
  
  自童年到现在,这样的场面生过很多次,她早已习惯,此时却不然。
  
  因为娘娘说的是至玄至高至妙的天道,谈的是对天道极为不恭的内容。
  
  而且她隐约明白娘娘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一样强大,我希望你能更强大,所以我不会允许你犯下和我相同的错误。”
  
  圣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天道在前,当斩杀之,若情丝在前,更应斩去。”
  
  徐有容听着最后这句话,证明了自己的猜想,身体微寒。
  
  “你是我的继承者。”
  
  圣后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平静说道:“任何会坏你大道之人之事,我都会斩杀之。”
  
  徐有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往常明亮无比的眼眸里多了一抹黯然的意味。
  
  “秋山我很喜欢,但你不接受他,这我很喜欢。”
  
  “你喜欢陈长生,虽然他有很多值得喜欢的地方,但我还是不喜欢。”
  
  “你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所以你越在意陈长生,我越要杀他。”
  
  徐有容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白,直到最后仿佛雪一般,再看不到任何别的颜色。
  
  她的眼睛却逐渐回复了明亮,仿佛雾霭过后、重新迎来晨光的山林。
  
  然后,雪原里仿佛生出了一株腊梅,多了一抹红色,渐渐梅丛盛开,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嗡的一声响,大殿里狂风呼啸,两道十余丈的洁白双翼在她身后展开!
  
  她飞到了空中,散出极为炽烈的光线,还有一道神圣而强大的气息。
  
  她燃烧着体内的天凤真血,把境界提到了最巅峰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是越了本身能够承受的范围上限。
  
  她是国教圣女,代表着圣洁与光明,挟着无数星空赐予的神圣力量。
  
  她现在还只是通幽巅峰境界,当然没有真的进入神圣领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已经有了些许神圣领域的特征与意味,与逍遥榜前列的高手都有一战之力,甚至八方风雨这等级数的强者想要完全镇压住她,也需要些时间和手段。
  
  她没有想过能够威胁到圣后娘娘,只想争取一些时间,来破掉这个不知道是天道还是人心织成的局。
  
  哪怕只能绽放一点光明,若能照亮大周皇宫,或者也能照亮京都,让离宫看见。
  
  然而就在下一刻,宫殿里的风便停止了。
  
  那些四散的圣洁光线消失无踪。
  
  她身后那对洁白的羽翼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是圣后娘娘的手。
  
  那只手看上去很秀气,这时候却显得无比可怕。
  
  圣后的身形并不如何高大,伸出手臂,却把徐有容举在了空中。
  
  一道百余丈的黑色羽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破开了阔大的宫殿两侧,在夜色下缓缓地起伏。
  
  这画面显得异常妖异,却又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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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向死而生(上)
  
  夜风轻拂,来自于无比巨大的黑色双翼,拂散所有神圣与光线,隔绝所有视线与感知,代表着最纯粹的幽暗与强大。
  
  “雏凤清于老凤声……那终究是将来的事情。”
  
  圣后看着手中的徐有容,面无表情说道。
  
  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片夜色,除了她允许的人,比如那一抹红。
  
  莫雨低着头跪在殿外,不敢向里面看一眼。
  
  “把她送回圣女峰,确认陈长生死后再放开她。”
  
  听到圣后娘娘的声音,莫雨这才敢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青竹小车备好,黑羊不知从何处踱了回来。
  
  圣后看了黑羊一眼,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向着皇宫外的夜色缓慢驶去。
  
  莫雨坐在座位上,看着怀中昏睡的徐有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是替徐有容难过,也是替陈长生难过。
  
  陈长生看来是死定了。
  
  其实,她也有些难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国教学院了,没有见陈长生了,而且她没有任何立场与道理去,就算陈长生死了,她都没有理由难过,想到这里,她就愈地难过起来。
  
  青竹小车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疾,而且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诡异之处,夜色里的街上行人虽少,但有很多正在搜捕陈长生、想要保护陈长生的骑兵与强者,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辆车。
  
  没有用多长时间,青竹小车便通过南门离开了京都,驶上了通往圣女峰的官道。
  
  几乎就在离开京都的同时,徐有容睁开了眼睛。
  
  不是她隐藏着什么后手,而是圣后娘娘的意志。
  
  她睁开了眼睛,却做不了任何动作,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因为在她如瀑般的黑里,斜斜地、看似很随意地插着一根簪子。
  
  或者说那是一根木钗。
  
  百器榜第三,木剑小凤。
  
  徐有容不能动,但可以说话。
  
  不过她这时候明显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车顶,不知道视线穿过去后,会落在星空里的哪一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好,能有什么办法。”莫雨看着她怜惜说道。
  
  徐有容收回视线,看着她说道:“我不觉得他会死。”
  
  莫雨自然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心想就算教宗陛下能保住他不被娘娘杀死,他又能多活几日?
  
  徐有容仿佛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平静说道:“那终究是他自己的命运,就应该按照他的想法去运行,我想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却偏要回去,天道要他去死,他偏向着死处去活。”
  
  “向着死处去活?”
  
  “你还记得汗青神将当年吗?”
  
  “记得。”
  
  “太宗陛下说过,向死而生者,很难死。”
  
  ……
  
  ……
  
  陈长生没有考虑过生死的问题,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离开了皇宫,来到了一处非常隐秘的地方,或者说很普通的地方。
  
  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
  
  当初他在这里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在这里真正结识了唐三十六。
  
  这座客栈对他来说很有意义,是他京都生活的开始,现在他回到这里,先是考虑到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来这里,再就是他也想让自己京都生活的最后这个片段,也从这里开始。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皇宫后不久,一辆青竹小车驶出了皇宫,徐有容就在那辆车里。
  
  他也不知道这时候师兄余人就在河对面的天书陵里借着星光读书。
  
  在这个夜晚,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曾经与他距离很近,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与精神都在自己的身体上、随身的丹药法器上、识海里的各种功法、以及鞘中的无数把剑上。
  
  他坐在小院的树下,在星光下对自己的修道情况开始进行梳理。
  
  因为经脉尽碎的缘故,他现在的真元输出比两年前还要微弱,甚至连普通的坐照境都不如,但散布在他血肉里的星辉就像山川里的积雪一般,看似东一片西一片,实则总数极大。而且他在寒山破境聚星虽然出了问题,但不能说完全失败,从表面上看他的境界还停留在通幽境巅峰,可如果他不在意经脉再次破碎危及生命,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凝结星光为领域。
  
  换句话说,如果不要命,他可以是短时间的、真元数量极多的、聚星初境强者。
  
  他还会无数种剑法、身法、道法。
  
  进入通幽上境之后,他遇见的对手大部分都已经是聚星境的强者,当初曾经帮助他很多次的简化版耶识步,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步法带来的度加成与他自身的度比较起来,幅度非常少。同样,像百花剑和七星剑这样的普通剑法,或者在同阶对战里偶尔还会起到些作用,但在今夜的战斗里也没有用处,可以去除。
  
  他静心明意,去除了那些杂而不精的剑法与道法,只在识海里留下最坚硬、最锋利、最强大的手段。钟山风雨剑、国教真剑、倒山棍、临光剑、汶水三式、燎天剑、破军剑……以及苏离教他的那三剑。
  
  燃剑、慧剑、笨剑。
  
  这就是陈长生现在最强大的手段。
  
  对真正的剑道高人而言,剑法本身或者没有高低,但一定是有大小的。
  
  陈长生最擅长的这些剑法都是大剑,尤其是苏离教他的这三剑,无论如何机变,气象都极大。
  
  大剑或者说大招对神识真元的损耗极大,陈长生的神识极为稳定强大,真元数量亦多,但输出一直是个问题,所以他不耐久战,在过往的很多场战斗里,他都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只有像大朝试最后一场对战以及浔阳城前后那段乱战时,迫于无奈才会让自己陷入苦战的局面,而事实上也战的极苦,好些次都险些败在对手的剑下。
  
  今夜他重伤未愈,强行调动真元出手,更加不能进入这种局面,必须一击得手。
  
  他睁开眼睛,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开始推演计算。
  
  那个人出身并不贫寒,生母乃是前礼部侍郎的小妾,童年也没有什么不堪入耳的惨痛经历,不缺衣少食,也没有嫡母羞辱,科举虽然谈不上特别顺利,但也不算特别,那个人的性情非常冷酷残暴,实力非常恐怖,神识格外强大,仿佛集结了千万人的怨念与无边的痛苦,他曾经体验过,确实非普通人能够抵御……
  
  无数的资料、信息出现在他的识海里,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繁不胜数,看似潦乱地凑在一起,根本无法从中分析出有用的东西,然而星辰之间自有联系,无数道无形的线条构织成一片星图,其中自然隐藏着真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向李子园客栈外走去。
  
  无垢剑依然静静地躺在藏锋剑鞘里,但他已经出剑。
  
  ……
  
  ……
  
  青竹小车沿着官道向南而去,车前的黑羊应该不清楚京都里的这些风云激荡,只是在皇宫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出去逛逛,它看着道旁的秋树不觉得新鲜,对草上那些刚刚成形的露珠却有些兴趣,这般走走停停,看似不快,然而离开皇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车便已经过了崤山,按时间算或者过午的时候便能到圣女峰。
  
  天海圣后的视线顺着崤山向东而行,来到山势尽处那片平原上,平原中央有座大城,城墙极为厚实高大,单从视觉上来看,甚至要比京都城更加巍峨壮观,正是天下名都洛阳。
  
  在洛阳城位置最好的长乐坊里有座占地面积极为夸张、奢华到难以想象程度的王府,相王、泰王……好几位她名义上的儿子还有几个孙辈正在那里抱着歌姬放浪形骸,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专门做给自己或者那些属官们看的,也并不在乎。
  
  她收回视线望向京都,看到了离宫里正在浇水的老人,看到了庄园里的亲人,看到了小桔园没有燃尽的蜡烛,看到了北新桥底的雪,看到了北兵司胡同里的那株海棠树,看到了向着那处而去的举着伞的年轻人。
  
  她站在甘露台上,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在她的眼中,就是没有看见那个人。
  
  十余年前,她以为那个人死了,没有想到对方却活了下来。从确认这个事实的那一天开始,她和教宗之间便出现了一道裂缝,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的整个世界对此都毫无察觉,京都的风雨如这十余年里一样温驯,可是终究不是以前了。
  
  她很清楚那个人让陈长生来到京都就是想故意走漏消息,就是要让自己和教宗之间彼此疑忌,但她只能接受,因为时光无法回溯,当年在国教学院那件事情毕竟生了,教宗不可能相信她对此没有意见。
  
  从在百草园第一次相见开始,她就不喜欢那个人,甚至可以说厌憎,也不如何看重他,直到知道原来他不仅仅商行舟,也是计道人,她才开始正视他,当初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商行舟这个名字代表着国教正统与反对她的那些故人。
  
  计道人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太宗皇帝的意志,或者说遗志。
  
  这才是真正令她警惕起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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