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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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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9章 天塌了,得有人撑着

  “为什么?”徐有容的脸色有些苍白。

  “周园的门就要开了。”陈长生看了眼幼鹏,说的却是别处。

  周园重开当然是好事,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什么喜悦的意味,因为崩溃却还在持续,他按照徐有容的方法,让黑石变成了天书碑,阻止了毁灭的到来,但并不足够——雪山已经开始崩坍,最初的天地巨力重新静默,但正在逐渐下滑并且越来越大的那些雪谁能阻止?

  一道能量风暴来到了陵墓前,伴着十余道恐怖的撕裂声,陵墓开始剧烈地震动,西南角上方的几块巨石崩落。湛蓝的天空因为破裂而变得晦暗起来,还有很多天空的碎片在狂风里到处飘舞着,不知何时会落到草原地表,远方的周园里流火无数,到处都是黑烟与火焰,妖兽仓惶地奔逃着,隐隐能够听到很多惨嚎与悲声,这个世界正在毁灭。

  徐有容盯着他的眼睛——她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抓住他的衣领,但就是这个意思——先前她确实说过,就算这些天书碑重新恢复平衡也没有用,周园已经进入毁灭的过程,但如果周园的门真的马上就要开启,那么为什么不一起离开,为什么要我先走?

  “天要塌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

  “如果没人撑住,所有人都来不及离开。”

  陈长生举着黄纸伞站起身来,转身望向她说道:“我得留下来,想办法多撑一会儿。”

  徐有容微颤的声音像被雨丝惊着的湖水:“你?怎么……办?”

  你怎么办得到?你怎么办?不知道她的这句话究竟更偏向哪个意思。

  陈长生看着她很诚实地说道:“我会看着办。”

  天书碑回到周园,阵法重新稳定,为周园里的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一段时间,周园的门正在开启,然而以现在的度,极有可能来不及。如果外面的人来不及打开周园,天空便落了下来,生活在这里的妖兽和进入周园的数百名人类修行者,都会死在满天流火之下。

  周园会毁灭,如此多生命可能死亡,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取出了剑池里的所有剑——不用去管什么魔族的阴谋、黑袍的阴森布局,不理会他与她彼此相救着来到草原深处,不去谈那把黄纸伞与那道剑意的召唤,总之这些事情都是因他而生的,那么自然要由他来解决。

  他曾经想过,如果不能阻止周园的毁灭,或者可以尝试用短剑把周园里的人类修行者和一些妖兽带走,可问题在于,短剑的空间有限,此时已经容纳了万道残剑,没办法再收留更多的东西,相信徐有容带在身边的那件空间法器同样如此。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周园毁灭的度变得再慢一些,让周园里的人们能够有时间离开,也是应幼鹏的乞求,为生活在草原上的无数只妖兽争取活下来的可能,所以他得留下来,希望能够再撑会儿,再争取一些时间。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徐有容没有来得及问出这句话,便被幼鹏抓住了双肩,提起向陵墓外的天空飞去。

  大鹏说它只带得动一个人。陈长生也来不及做出最后的解释,便看着幼鹏带着她向远方飞去。

  陵墓四周狂风劲舞。徐有容非常虚弱,根本无法做些什么,只能怔怔地看着站在陵墓上的他。她看得非常认真,似乎想要把他的脸全部留在自己的脑海里。看着陵墓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她喊道:“徐生,你这个傻瓜啊。”

  风真的很大,她的声音传到陵墓上时已经很小,但陈长生听到了,对她大声喊了一句话,只是这时候的风真的很大,她没有听到。

  “我不叫徐生,我叫陈长生。”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陵墓上方奔去。陵墓很大,从神道尽头的正门到最高处有数千丈的距离,而且构成陵墓本体的岩块巨大,非常不好攀爬,好在他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与度,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陵墓的最高处。

  他站在陵墓顶的岩石上,看着远处不停落下的流火,看着那些黑烟与燃烧的园林,看着仿佛就在眼前的碎裂的天空与即将坍塌的苍穹,握紧了手里的剑——天真的要塌了。

  落落以前对他充满感情说过一句话。

  那句话是白帝对她说的:“天塌了,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

  现在他在陵墓的最高处,这里也是整个周园最高的地方,比暮峪峰顶还要高,离天空最近,离地面最远,看的最远,所以他就是现在周园里最高的那个人。

  天塌了,当然应该是由他来顶。这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没有关系,因为他认为这本来就是自己的责任,而且恰好他又有这方面的能力——谁他刚好在陵墓上,手里有把伞,鞘中有万道剑呢?

  他把短剑和黄纸伞换了手。嗤的一声,锋利的短剑深深刺进岩石里,帮助他在狂风里稳住身形,然后他向着那片摇摇欲坠的天空伸出了右手里的黄纸伞。哗的一声,黄纸伞在狂风里被撑开,变成一朵瑟缩的小黄花,仿佛随时可能被飓风碾成碎末。

  这把黄纸伞可以说是世间防御能力最强的法器,再加上那道骄傲强大的遮天剑意,如果落在真正的绝世强者手中,想必会绽放出极为夺目的光彩,但……依然不可能只靠这把伞便撑住一片天空,哪怕这只是周园这个小世界的天空,更不要说现在这把黄纸伞是在他手里,通幽上境的他在年轻一代里当然很了不起,可在这片天空的面前,却是那样的渺小。

  请出来帮助我。陈长生在心里说道。

  这是他的责任,所以他要撑着。这似乎也是那些剑的责任,但那些剑本来就是被迫留在周园里的,所以他用了一个请字。

  没有任何停顿,随着他的意念,陵墓顶处巨石四周的空中,响起无数道凄厉的剑鸣,生出无数道强劲的剑风,在那一瞬,竟是把肆虐在周园里的飓风都压了下去。

  无数把剑从他腰畔的剑鞘里喷涌而出!

  嗖嗖嗖嗖!这些剑擦着黄纸伞的边缘飞起,然后迅散开,就像一朵烟花。

  万剑变成数十道剑线,起于陵墓顶处,落于天空里,就像是伞骨。

  这是一把幅员千里的巨伞。

  被陈长生撑开,撑住了将要崩离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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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由周园而至雪原

  一把由剑构成的巨伞,遮蔽了周园的天空,挡住了那些自天落下的流火,撑住了那些碎裂将落的空间碎片,那些正在坠落的天空碎片本应没有重量,但附在无形的伞面上,却生出了仿佛无限的重量。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陈长生的双脚深深地陷进了坚硬的岩石里,边缘生出无数道细密的裂纹,裤子瞬间变成了无数碎屑。

  下一刻,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天空难以想象的重量与威压,直接通过万剑传导至他的身上,他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仿佛在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断裂。

  恐怖的破裂声继续响起,他的双脚继续破开坚硬的岩石,他再也无法支撑,左膝一软就这样跪了下去,膝头重重地落在岩石上,砸出无数石砾与烟尘。

  只听得下方一阵轰隆隆如雷般的闷声响起,烟尘大起,渐要遮住近处的草原与那条早已不复当初模样的白草道,整座陵墓都开始震动起来,然后竟在极短的时间里下沉了数尺

  这,就是天空的重量。

  陈长生单膝跪在陵墓之顶,天空之下,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痛苦,他浴过真龙之血的身体可以说坚若钢铁,即便是南客的孔雀翎,都没有办法破开他的外防,然而在这道纯粹的、恐怖的重量之下,他的身躯即便是真的钢铁,仿佛也都要给碾成铁片。

  好在终究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被能量风暴撕扯下来的天空碎片,虽然极为痛苦,险些被直接碾压的神魂俱碎,但他终究还是撑住了,身体渐渐不再颤抖。

  陵墓四周的十一根石柱也已经真正的平静下来,黑色的石碑之间隐隐有某种气息在流淌。如果不是那块王之策留下的黑石,无论是他还是徐有容,还是周园里的人类修行者和妖兽,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至少还保有着一线生机。

  他跪在陵墓的最高处,左手撑着黄纸伞,右手握着插进岩石里的短剑,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希望那线生机已经到来。

  破裂的天空本就很阴沉,此时被无数道剑影覆盖,周园的世界更是晦暗一片,天地的崩溃暂时停止,草原上的飓风还在狂舞,可以看到很多妖兽已经奔到了草原边缘,也可以看到远处那些燃烧的园林里,隐隐有气息正在高掠离,是有人已经离开了吗?

  然后,他的视线穿过狂舞的风沙落在远方,隐约可以看到,那只鹏鸟抓着那名少女已经飞出草原,消失在天边的山峦里。

  你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周园的门可能已经开启了,参加此次试炼的人们正在离开,那些妖兽也有可能逃出生天,然而他却无法离开,一旦他收了万剑,天空便会直接落下来,把他与周园一道碾成青烟。

  草原上飓风依然狂暴,他的膝盖深深地锲在陵墓最高处的岩石里,疲惫地低着头,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国教神话里那个著名的悲剧英雄。

  那位在陡峭的山道上,用尽全身气力顶着滚落的巨石的英雄如果稍微松懈,便会被巨石碾死,只能夜夜,永远没有尽头地把生命消耗在与巨石对抗的过程里。

  陈长生从未想过自己会进入如此绝望的境况。他不想做悲剧英雄,也没有舍生取义的念头,他没有那么伟大。只是他想活着,也希望很多人活着。

  比如那些他认识的人,在意的人。

  折袖,如果你还活着,那就活着吧,七间,你也应该活着,还有那个刚刚消失在山峦里、和自己同姓且有一个美丽名字的秀灵族少女……初见姑娘,你要好好活着。

  至于接下来他该怎么办?他刚才对徐有容说,自己会看着办,看着办这三个字其实也就是不知道怎么办的意思,但他也是真的想看看会不会出现自己等待的变化。

  国教神话里那位著名的悲剧英雄,之所以最后在与那块岩石的对抗里耗尽年华与生命,直至绝望化成一座石雕,是因为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一个人去帮助他。之所以没有人愿意去帮助他,因为他曾经很骄傲,从来不肯去帮助那些卑贱的庶民。

  陈长生虽然经常让人无话可说,但没有任何人会认为他骄傲,自信和骄傲从来都不是同义词,而且他向来很愿意帮助他人,比如此时正在向周园外逃奔的那些人类修行者。

  得道者,必多助。

  像梅里砂主教这样的国教大人物,还有月下独酌朱洛这样的强者,都在周园的门外,只要他再坚持一段时间,这些人肯定会来救他。

  陈长生就是这样想的。

  只是,究竟要撑到什么时候?还要坚持多久?

  天空恐怖的重量,让他的身体无一处不痛楚,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右手举着的伞变得越来越沉重,直至他的手臂渐渐失去了感觉,仿佛废了一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插在陵墓顶端石中的短剑里响起黑龙的声音:“你……还好吗?”

  陈长生低着头,问道:“你还好吗?”

  他更关心它现在如何,先前为了对抗那只金翅大鹏,黑龙的离魂从幽府外的湖水里醒来,然后进入了短剑里,之后竟是没有时间进行任何交流。

  黑龙沉默了会儿,说道:“还好。”

  陈长生说道:“我也还好,还能……再撑会儿。”

  黑龙说道:“我听得懂,这是你们人类语言里的所谓双关,但你知道,相对龙语来说,这种技巧或者说复杂程度,实在是可怜的不像话。”

  陈长生疲惫说道:“能说点别的吗?”

  黑龙说道:“嗯,有件事情你好像还不知道,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陈长生说道:“无所谓了。”

  黑龙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不会死吧?”

  “不会。”陈长生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

  黑龙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看来,你真的要死了。”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为何这么说?我说了我不会死。”

  黑龙说道:“你刚才的回答太快……没走心。”

  陈长生懒得再理它,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黑龙会人类语言,这并不让他意外,只是它的声音为何会如此清稚细柔,就像个女子……

  他没有问,因为他这时候真的很累,很疲惫,很痛苦,快要……撑不住了。

  这是天空的重量,凡人能够撑几时?

  他没有出汗,但感觉体内所有肌肉都已经撕裂,快要脱力。他的神智已经变得有些恍惚,真元已经耗尽,就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一片。

  万剑俱默,他也沉默了,甚至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呼啸的风声渐渐变弱,狂暴的能量湍流带来的威压渐渐消失,黄纸伞上传来的重量也渐渐消失,天地变得一片安静。

  陈长生睁开眼睛,疲惫到了极点,望向四周。

  就在这时,一片雪落了下来,落在黄纸伞的伞面上。如此轻柔的一片雪,却让他的手腕一阵剧痛,险些握不住伞柄,周园……落雪了?

  不是。

  这里不是周园,这里是一片雪原。

  他望向远方,只见天空的阴影下隐隐有座雄城。

  这里是哪里?他很茫然,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震惊与疲惫,让他无法动弹,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式——他单膝跪在雪原里,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举着黄纸伞。

  这里的天空没有崩裂,雪原静美,他这样子当然有些可笑。

  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轻噫了声,说道:“有把剑。”

  然后那人伸手把黄纸伞从陈长生手里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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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跨雪原

  离山长老看着担架上的梁笑晓,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槐树下的折袖,声音里毫无情绪起伏:“你还有什么说的?”

  折袖闭着眼睛,说道:“他既然投靠魔族,谁都可以杀他,如果是我杀的,我不需要隐瞒,但,他不是我杀的。

  树林里微有骚动。那名离山长老面色如霜,寒声说道:“梁师侄已经死了,你居然向一个逝者的身上泼脏水,未免太过无耻了些。”

  折袖此时才确知梁笑晓死了,大概明白了这整件事情,忽然觉得好生疲惫。

  “跟着我们回离山接受审问吧。”那名离山长老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随着他的话语,十余名长生宗的弟子向折袖围了过去,在四周还有更多的南方修行者监视着折袖的动静,防止他暴起难。

  便在这时,朱洛面无表情说道:“慢着。”

  八方风雨作为人类最强者,身份地位自然特殊,他的话让即便是愤怒到了极点的离山长老也必须暂时冷静下来。

  “我最不喜欢这种什么话都不说明白,就要把事情办了的场面。”

  朱洛指着昏迷不醒的七间,说道:“看你们的意思,杀死梁笑晓的除了折袖,应该还有七间,甚至还有陈长生?

  那名离山长老缓声说道:“这是离山的事情,还请先生予以尊重。”

  “这不是离山的事情,这是周园里生的事情。”朱洛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今年周园开启由我负责主持,里面生的任何事情,你都得让我弄明白。”

  那名离山长老抑着怒意,说道:“难道这件事情现在还不明白?”

  “非常不明白。”朱洛毫不在意他的反应,随意说道:“折袖替我大周立下不少军功,你们说他与魔族勾结,倒也罢了,可如果七间也参与了此事,难道他也投了魔族?他是你离山弟子,有什么道理和这名狼族少年联手,对付他自己的师兄?”

  那名离山长老想着梁笑晓死前那道目光里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走到朱洛身前,低声说道:“事涉离山清誉,请先生不要继续深问。”

  朱洛微微挑眉,须知声誉与清誉两个词看似相仿,实际上隐有所别。

  离山长老压低声音说道:“七间师侄……与折袖之间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暂时不知道,但绝对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因为她的身份很特殊。”

  这番对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朱洛见他如此慎重,问道:“他是何身份?”

  离山长老沉默片刻后说道:“她……是女儿身。”

  朱洛看着槐树下的折袖,若有所悟,说道:“难怪要说清誉二字。”

  离山长老说道:“还请先生体谅。”

  朱洛摇头说道:“这并不足够,离山声誉固然重要,也重不过真相与生死。”

  离山长老犹豫片刻,咬牙说道:“她是师叔的女儿。”

  朱洛神情微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哪个师叔?”

  离山长老轻声说道:“小师叔。”

  听着这三个字,朱洛沉默了很长时间。

  八方风雨在人类世界里的地位无比崇高,只在五位圣人之下,按道理来说,任何名字都不会让他有所忌惮,但是这里要除去一个人。

  原来是苏离的女儿,竟是苏离的女儿,难怪会被离山掌门收为关门弟子,整座离山视若珍宝,就连秋山君和苟寒食都要把她捧在手掌心里。

  看着昏迷中的七间,朱洛想着这些事情,摇了摇头。

  离山长老说道:“多谢先生体谅。当然,如果七间真在周园里做过些什么法剑在上,戒律堂肯定会动用门规,最后的结果,离山会尽快通知先生。”

  朱洛没有说话,便算是默允。这确实是周园里生的事情,但离山剑宗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而且事情牵涉到苏离,便是他也不愿意把事情揽过来。

  但此时场间,说话最有力量的人除了他还有一位老人家。

  随着离山剑宗长老示意,有人抬着担架上的七间和梁笑晓的尸身离开,折袖侧耳听到那处的动静,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就在离山剑宗准备把折袖也带走的时候,那位老人家终于说话了。

  从周园毁灭,青山无踪的那一刻起,梅里砂大主教便一直望着曾经的那片浓雾呆,苍老的面容变得更加苍老,浑浊的眼睛变得更加浑浊,根本没有理会树林里生的事情,直至此时,他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说道:“把人留下

  那名离山剑宗长老说道:“这是我离山……”

  “死的是你们离山的弟子,动手的似乎也是你们离山的弟子,你们离山内部的破事,我才懒得管,只是折袖你们凭什么带走?就因为梁笑晓死前说的话?那岂不是说陈长生如果还活着,你们也要当着我的面把他带回离山去?”

  梅里砂缓步走回树林里,望着那名离山长老说道:“有这个道理吗?”

  那名离山长老没有说话,倒是天道院的新任教谕犹豫中开了口:“大人,如果陈长生真的涉及此事,说不得也要仔细审一审。”

  “人死了无法再说话,就可以任由你们往他身上泼脏水?先前我好像听到有人这样说过。”梅里砂看着那名天道院的新任教谕,面无表情说道:“至于审……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你一个区区教谕有什么资格审他?除了教宗大人,谁有资格审他?”

  他看了眼槐树下的折袖,说道:“你们离山的清誉重要,难道我国教的声誉就不重要?这个狼族少年事涉我国教声誉,我要把他带回京都,谁有意见?”

  朱洛说道:“我没有意见。”

  既然他都没有意见,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有意见,包括明明很有意见的那些南方修行者以及离山长老。梅里砂看着那名离山长老冷漠说道:“离山如果有意见,让你们掌门来说,或者让苏离来说。”

  那名离山长老再也无法隐忍,愤愤然说道:“死的是我离山弟子”

  “死人就了不起?难道因为他死了,这件事情就不是错漏百出,乱七八糟?”梅里砂的声音更加寒冷:“而且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教宗大人的心情也即将很不好,整个国教的心情都将不好,因为陈长生死了,国教学院的院长陈长生死了”

  老人家看着树林外的那片天空,怅然说道:“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重要?就算神国七律都死光了,难道还能比这更令人悲痛?”

  陈长生能够想到,汉秋城外的人们,肯定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没有通过周园之门离开,而是以一种异常神奇的方法,直接出现在了万里之外的雪原上。他也能够想到,很多人在知道自己的死讯后肯定会有很多不同的反应,有些人应该会很高兴,有些人应该觉得如释重负,还有些人肯定会觉得非常悲伤难过。

  那些人都是真正爱护他的人,比如落落、唐三十六、轩辕破、金长史,莫雨或者也会有些遗憾吧,他甚至觉得,苟寒食、关飞白这些离山剑宗的弟子,也是这些人的一员,更不要说国教里的那些长辈们,还有那位秀灵族的姑娘。

  他不想让这些人难过悲伤焦急,所以他很着急,他急着赶紧回到人类世界,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尽快传回京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还活着。可惜的是,魔域雪原距离人类世界太过遥远,而苏离前辈……真的有些重。

  他们逃离魔域雪原的过程其实很顺利。

  真正的剑道大家,必然有大智慧,无论在任何方面,比如厨艺、茶艺,因为万道皆有相通之处,逃亡可以说是撤退,本就是兵法里的一部分,苏离也很擅长。

  他斩破天空的那一剑,很有讲究。

  那一剑斩开了数百里剑道,直接向南,极符剑道真义——最直者最近,最近则最快,而谁能想到,这一剑真正落下的地方,实在是在偏西南的某片雪岭里。

  黑袍隐约察觉到了些,但当魔族大军改变即定策略,由东西两面合围那片雪岭之时,温泉畔只剩下了些许血迹,还有一朵被摘下的茉莉花。

  那时候,苏离已经来到了四百里外的一片冰川里。

  当然,他是在陈长生的身上。

  陈长生被龙血洗过的身躯,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提供着强大的力量,足以施展出来惊人的度,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出四百里地,实在有些惊人。即便是苏离都觉得有些吃惊,只是迎面而来的风雪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每每当他想要称赞陈长生几句的时候,出口时都变成了恼火的斥责。

  没有在冰川里做片刻停留,陈长生继续顺着冰缝向南方狂奔,觉得有些渴了,把手刺进身边的冰岩里,淡蓝而美丽的冰块上出现两道清晰的痕迹,冰屑四飞。他把冰块塞进嘴里,觉得因为奔跑而滚烫的身体稍微变得凉快了些,好生舒服。

  跑过冰川与雪原,翻过雪岭与大山,陈长生背着苏离狂奔不停,渴了就嚼些冰雪,饿了就……忍着,昼夜不眠,直至某一天,终于看到一座人类的城市出现在远方。

  万里魔域雪原,就这样被他横穿而过。

  他再也撑不住了,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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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注视着夜色的雄狮以及它的跟班

  陈长生醒过来的时候,现自己还躺在雪地里,而天已经快要黑了,昏暗的光线从西方洒落过来,照亮了远方那座低矮的城,也照亮了苏离身上裹着的那块破布。

  那块破布是逃亡途中,他在一处废弃的猎户部落里找到的,边角早已破烂,此时被暮色照着,仿佛要燃烧起来。苏离盘膝坐在雪地里,低着头,破布罩着头,看着有些像黑袍。陈长生问道:“我躺在雪地里,前辈……您也不管管

  狂奔不止,终于穿过了漫漫万里雪原,远离了魔族的威胁,可以想象陈长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与代价,疲惫到了什么程度,在看到人类城市的第一眼,就直接倒地难起,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苏离也没想着帮帮他,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苏离的声音从破布里透出来,显得那样理直气壮:“我要能搬得动你,还需要你背着我到处走?再说了,你倒地不起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下姿式?不要忘记,我在你的背上,你这么叭叽一下倒了,我被压得有多惨,你知道吗?”

  陈长生很无奈,一路逃亡里他偶尔也会与这位前辈说些话,早已确认,本就不擅言辞的自己,不可能在言谈上占得任何便宜,哪怕明明是自己占着道理。他撑着酸痛的身体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走到苏离身前把他重新背起,向着远方继续前进。

  走到那座人类城市之前的时候,天色已然尽黑,好在城墙上燃着很多火把,照亮了城前的地面,才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没有因为路上的冰棱而摔倒。

  这是一座非常简陋、却又极坚固的小城,更准确来说,这是大周西北军最前端的一座军寨。军寨没有宵禁的说法,但进入军寨的他们,要接受更仔细地搜身与检验,要知道除了那些最胆大的冒险者,这里很少会有平民出现。

  被搜身的时候,陈长生很担心苏离会生气,一直紧张地望着那边,没有想到,在整个过程里,苏离都表现的极为老实,就像一个真正的病人般。

  军塞里的士卒开始例行盘问,陈长生拿不出来任何通关文件,也没有路引,正准备表明自己身份,让军方派人来接自己的时候,忽然看到苏离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被罩在破布里的那双眼睛里露出不容抗拒的坚定。

  苏离不知道从身上何处取出了两套通关文书,两套很完美,完全挑不出任何问题的通关文书,这里说的完美,包括文书的破旧程度,总之无可挑剔。士卒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番二人,听着苏离的回答,挥挥手示意二人进去,同时还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项。

  军寨里唯一可以供平民居住的是一家车店,没有任何意外的是大通铺,但今夜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冷漠而吝啬的车店老板,自然不会把炕烧的太热,就连热水都没有,于是陈长生和苏离两个人卷在酸臭的被褥里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

  陈长生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满是油污的屋顶,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情,比如这家大车店可能是以前的灶房改造的,那个被车店老板骂了一顿的店小二看着好可怜,然后听到苏离的叹气声,好奇问道:“前辈,你随身准备着各种文书,先前接受盘问时也极熟练,应该很有在外生活的经验,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世人皆知离山小师叔苏离最好云游四海,很少回离山,要说起旅途上的经验,按道理来说,确实应该没有谁比他更丰富。

  苏离恼火说道:“你想什么呢?我是谁?怎么可能住过这么糟烂的地方。”

  陈长生心想,先前如果报出你的姓名,这时候二人肯定不会在大车店里睡冷炕,不要说军寨里的将领,就连南边的将军府都得马上派人来接。一念及此,那个始终在他心头盘桓不去的疑问,终于被他问了出来:“前辈,为什么我们不能表明身份?”

  苏离说道:“你知道我最出名的是什么?为什么整个大6都怕我?”

  陈长生心想自己从小在西宁镇乡下长大,道藏读的虽多,对世间事了解却极少,只知道你境界极高,剑道极强,为什么不是敬却是怕?

  苏离的声音从冰冷的被褥里渗出来,显得更加寒冷:“因为我杀的魔族多,杀的人更多,除了当年的周独夫,大概再没有谁比我杀的人更多了。”

  陈长生无语,心想前辈又习惯性地开始自恋炫耀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岂不是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屠夫,离山剑宗怎么没把你逐出山门?

  仿佛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苏离的话再次响了起来:“我在离山辈份最高,最强,所以我最大,戒律堂和那些山上的家伙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但他们敢对我如何?”

  陈长生怔住了。

  苏离没有继续介绍自己的杀人伟业,说道:“我杀人自然有我的道理,斩草除根,抄家灭族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我是从来不会做的,所以这便带来了一些麻烦,那就是我杀的人越多,仇家也就越多,直到现在,我都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仇家。”

  陈长生身体微僵,心想不会是真的吧?那你怎么还活到了现在?

  “很少有人敢来找我报仇,因为我太强。当然,也有些被仇恨冲昏头脑,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家伙,总想着要杀我

  说到这些事情,苏离的心情明显很糟糕,恼火说道:“我清晨起床的时候,他们来杀,我睡觉的时候,他们来杀,无时无刻都想杀死,一波一波又一波,我就不明白,那些家伙的水准糟糕到那种程度,怎么杀都杀不死我,还总要来找我做什么,他们就不嫌烦吗?他们不嫌烦,我也会嫌烦的好不好。”

  陈长生更加无语,心想置生死于度外,那些人也要杀你,那必然是与你有真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会说对方是被仇恨冲昏头脑,而且只是嫌烦?

  苏离继续说道:“所以我很少会留在离山,在大6游历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你不想半夜被人用法器喊醒上茅厕的话,你最好也这样做。”

  陈长生心想,今夜的情形应该与往常不一样才是。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响起苏离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那般骄傲或烦躁,而显得很沉稳,很认真。

  “那些想我死的人,就像一群土狗,他们不敢对我动手,甚至就连远吠都不敢,只敢远远地潜伏在夜色里,等着我疲惫,等着我老,等着我受伤。”

  陈长生看着屋顶,仿佛看到了夜色里的草原,一只雄狮注视着四野,在黑暗中隐藏着无数它的敌人,如果雄狮老去,那些敌人便会冲上前来,把它撕成碎片。

  “我懂了。”他说道。

  苏离说道:“懂了就好。”

  清晨时分,大概五时,陈长生睁眼起床,脸色有些苍白,看着有些憔悴,但要比在雪原上逃亡时好了很多,只是精神却比逃亡的时候更加紧绷。

  因为苏夜昨夜的那番话,他总觉得这家大车店甚至整个军寨都充满着危险,天光暗淡的街道与微显温暖的灶房里,随时可能出现一道带来死亡的剑影。

  苏离这种层级的强者,他的敌人或者说仇人必然也都极为可怕,陈长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只希望能够提前看破对方的行藏,做好战斗的准备。他也知道自己有可能过于敏感,但于系到生死的事情,他向来以为再如何敏感小心都不为过。

  粥稀无香,馒头硬的像石头,坐在桌旁吃早餐,他默默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不像个游客,更像个保镖,苏离却很自然,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陈长生默然想着,那名冷漠吝啬的店老板还算正常,昨夜被他痛骂的店小二倒有些问题,在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如此热心的店小二?——昨夜住店时,那名店小二主动问他们要不要热水,结果被老板骂了一通。

  便在这时,不知为何店老板又开始骂那名店小二,各种污言秽语,难以入耳,苏离不停地喝着粥,不时挑眉,仿佛把这番吵骂当作了小菜送饭。

  吵完之后便是打,那店小二看着极老实,再如何被骂被打也没有血性,只是抱着头在店里到处跑,陈长生却越警惕起来。

  那名店小二跑到了他们的桌子旁。

  陈长生毫不犹豫抽出了短剑。

  那名店小二没有看见,仿佛要向他的剑上撞过来。

  如果他收剑,或者偏偏剑,那名店小二都会趁势欺近身。

  按道理来说,一名住店客人,看着昨夜对自己很殷勤的店小二要撞到锋利的剑尖上,哪怕本能里,也会偏一偏,让一让。

  陈长生呼吸微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收剑?

  如果这是一名真的店小二,那么他就是在滥杀无辜。

  如果这是一名假的店小二,他就是在自寻死路,还要连累苏离前辈。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于是,苏离替他做出了选择。

  苏离拿着手里的筷子,在他的上臂某处轻轻刺了一下。

  这一下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蕴藏任何真元,亦无剑意。

  陈长生的剑却闪电般地刺了出去。

  这一剑没有刺中那名店小二,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剑便偏了偏。

  他的剑刺进追打店小二过来的店老板小腹里。

  噗哧一声。

  短剑深深刺入,直至没柄。

  店老板就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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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临阵磨剑(下)

  除了心存死志的复仇者,没有人敢来杀苏离,因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打不过他,自然更杀不死他,想来杀他除了自取其辱、自取死路没有任何别的结局。但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被魔族围杀数日夜,侥幸逃脱亦身受重伤,对那些想杀他的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机会,而且是必须抓住的机会。

  薛河知道苏离重伤的时候,正在下城的军寨里巡视,盔甲未除便被几名老下级拱着喝了好些酒,脸红耳热之际,忽然收到这个消息,他想也未想,反手掷了夜光灯,泼了葡萄酒,一巴掌抽昏两个还要劝酒的军官,骑着火云麟便冲进了雪原,一心只想着尽快找到苏离然后杀死苏离,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情。

  现在,这名出现在荒山里的男子同样如此。四天前,他正在浔阳城府里唱戏自娱,请的是兰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只有数位最亲近、也是最有权势的客人,唱的是那出著名的春夜曲,演的是那个娇媚可人的新娘子,正唱得兴起,眉飞眼柔之际,忽瞧着坐在下方的主教大人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听到了一道传音。

  苏离身受重伤,可能就在天凉郡北?他倒吸一口冷气,斜眼望天,说不出的轻蔑与悲怆,静了数刻,台上只闻板响,他纵身跳下戏台,踢掉云靴,扔了头巾,夺了浔阳城守的闪电马,便出了州城,直奔郡北而去

  陈长生说他们不像刺客,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刺客,而且正如苏离所言,他们来得及急,他们很怕来不及——苏离重伤这种事情,等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出现一次,哪里来得及换衣裳?于是薛河盔甲明亮,男子舞衣翩翩,犹带残妆,穿得就是平时的衣服,当然没有刺客模样。

  薛河明亮的盔甲上满是尘埃,这名男子的舞衣上也带着泥土,他的神情有些疲惫憔悴,带着没有被风完全拂去的红妆,别有一种妖异魅丽的感觉。

  他看着苏离,眼睛越来越亮,眉眼间的笑越来越浓,提袖掩唇,妩媚至极,得意至极,却又有一抹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痛意。

  “如此辛苦,终于找着你了,真不容易,不过想着马上你就会死在我的手下,再多辛苦都算不得什么,三千里北原,居然能够相遇,我必须说我的运气很不错。”

  听着这话,苏离也有些感慨,对陈长生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刚好需要来一个比你强,但不至于强太多的对手,这就出现了一个。”

  以他的眼光,很轻易地看出来,这名男子正是聚星初境。

  那名男子细眉微挑,有些意外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

  陈长生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名男子轻提水袖,轻声细语自我介绍道:“我是梁红妆。”

  梁红妆是个名人,在天凉郡甚至整个北方大陆,他都很出名,因为他的家世,因为他那位兄长,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唱戏,喜欢跳舞,因为他很强。

  陈长生和苏离对视一眼,依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对道藏典籍,陈长生能够倒背如流,但对真实的修行世界,他真的很孤陋寡闻,至于苏离……这片大陆上需要他记住名字的人很少,梁红妆很明显没有达到那个层次。

  这毫无疑问是极大的羞辱,梁红妆蹙眉,却没有动怒,叹道:“有些伤自尊,但如果能把苏先生杀了,或者会有更多人知道我的名字吧。”

  陈长生说道:“难道……你来杀人就是想出名?”

  梁红妆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苏离忽然问道:“梁王孙的梁?”

  梁红妆神情微肃,说道:“梁红妆的梁。”

  苏离听到此处,明白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为什么披着件红嫁衣便要来杀自己,转身望向陈长生说道:“他真的要杀我,所以你得杀了他。”

  陈长生听到了这几句简短的对话,没有完全听懂,但大概猜到了些什么——这个穿着红色舞衣的刺客,想必与梁王孙有什么关系。

  看着越来越近的梁红妆,看着风中轻摆的舞衣绸带,他的大脑快速地运转着,不停地观察分析计算,试图找到那件舞衣里的破绽。

  要战胜你的对手,首先你要了解对手,无论是慧剑还是最普通的战斗,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知道这个叫梁红妆的舞者是谁,但他知道梁王孙。

  梁王孙,是逍遥榜上排名极前的强者,是真正的名人。什么样的名人才能被称为真正的名人?连陈长生这样孤陋寡闻的家伙都听说过,那就是真正的名人。

  陈长生对修行世界里的宗派山门不是很了解,但对梁氏一脉很了解,因为梁氏是前皇族,他们的修行与生活以及血脉传承,都记载在国教的典籍里。

  梁王孙的华丽奢阔作派,梁王孙的功法,梁王孙的剑法风格,梁王孙对王破和肖张二人的态度,梁王孙的年龄,梁王孙的三名妻子……无数信息碎片,在极短的时间里从他的识海底浮了起来,然后快速地他的眼前闪过。

  就像那片星域里的万千星辰般,从夜穹里来到他的眼前,开始闪烁。他要在这些星辰里找到最关键的那处空白,那个通道。

  “能行吗?”苏离问道。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现在的慧剑还没有磨洗至锋利,不,应该说连剑坯都还没有成形,根本无法看穿一名聚星境修行者的破绽,哪里能够用来对敌。

  “看不出来你也得猜一个。”

  “前辈,既然你可以,为什么不能像上次那样指导我?”

  “我说过,为了挡薛河那一刀,我把攒的全部力气都消耗掉了。”

  “想要看破星域,需要力气吗?”

  “不然咧?”

  “总觉得没道理。”

  “等你有机会累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才有资格懂这个道理。”

  “好吧,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了,那就猜好了。”

  “猜?”

  “也就是蒙。”

  说话间,梁红妆已经来到二人身前。

  陈长生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短剑闪电般出鞘,向着飘舞的衣带那头刺了过去。

  远处的山坡上,两只毛鹿正在低头吃草,看都没有看这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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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新的剑法

  看着昏睡中的陈长生,苏离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因为他之前说的最后那句话,也因为陈长生这些天说过的很多话,做过的很多事。

  在云游四海的漫漫数百载旅程里,他见过很多优秀的少年,那些少年有的很天才,有的极有毅力,他最欣赏的几名少年现在都在离山剑宗。

  但他没有见过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

  他总以为少年总有少年独有的精气神,所谓朝阳与晨露,新蝶与雏鸟,那种青春的生命的气息是那样的清楚与激昂,陈长生也有这方面的气质,却更加淡然,这个少年也是一缕春风,但是初春的风,很是清淡,于是清新的令人心旷神怡。

  苏离看着沉睡中的陈长生,沉默不语,仔细观察着。

  一般的少年在醒着的时候,往往会刻意压低音调,故作平静从容,以此搏得长辈老成的赞许以及同辈沉稳的评价羡慕,而在睡眠里则会回到真实年龄段应有的模样,露出天真无邪的那一面,陈长生却并不这样,他的眉眼是少年的眉眼,清稚的仿佛雨前的茶园,但神情却还是像醒着时那般平静,甚至……反而有些哀愁。

  为什么即便在沉睡中,这个少年的眉头依然皱的这般紧?他在想什么?他在担心什么?他在忧虑什么?如果他的身上始终承载着梦乡里都无法摆脱的压力,那么他醒着的时候,为何却是那样的平静从容,根本让旁人感受不到丝毫

  苏离很清楚,陈长生的心里肯定有事,但他不想问,也不想去探询,不是他不好奇,而是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抬头望向莽莽的荒山原野,面无表情,眼眸如星,寒意渐盛,握着黄纸伞柄的手比先前略松,却是更适合拔剑的姿式。

  那个叫刘青的杀手,现在就在这片荒山原野之间,应该正注视着这里。大6杀手榜第三,对一般人来说毫无疑问很可怕,但放在平常,不能让苏离抬头看上一眼,只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平常。陈长生在昏睡中,他身受重伤,怎么看都是那名刺客最好的出手机会,除非那名刺客把保守主义的教条决定继续背下去。

  苏离忽然有些紧张,于是脸上的情绪越淡然。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透了生死,但在薛河和梁红妆出现后,他才知道,哪怕是剑心通明的自己,依然不能在死亡面前让心境继续保持通明。或者是因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最艰难的生死考验。

  这辈子他遇见过很多次生死考验,战胜过无数看似无法战胜的强敌,和那些对手比起来,薛河和梁红妆这种级数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很清楚,他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是在雪老城外的雪原里,也不是在长生宗的寒涧畔,而是就在不久之前那座无名的荒山里,当梁红妆舞衣如火扑过来的那一瞬间。

  之所以那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是因为梁红妆一定会杀死他,因为刘青当时肯定隐藏在不远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办法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在雪老城外面对魔君的阴影和数万魔族大军,还是在寒涧面对那十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长生宗长老,当时他的手里都有剑,他能挥剑。

  只要剑在手,天下便是他苏离的,死神在前,他也不惧。但……先前那一刻,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

  幸运的是,那名少年证明了自己很值得信任。

  “这次是真的欠你一条命了。”

  看着沉睡中的少年微皱着的眉头,苏离摇头说道。

  那名刺客依然隐藏在山野间,不知因何始终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表现或身份让他有些忌惮,或者是因为苏离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黄纸伞柄。

  到了傍晚的时候,陈长生终于醒了过来,脸色苍白如雪,眼神不似平时那般清澈明亮,就像是宿醉一般,好在识海终于平静,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他看向苏离,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苏离面无表情说道:“想说什么?”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前尘往事,我这个做晚辈的,不知其中故事,不好判断是非对错,前辈或者真没有杀错,但身为人子,替父报仇也不为错,如果都没有错,却要杀来杀去,那么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苏离说道:“果然还是说教。”

  陈长生说道:“在雪原上,前辈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因为杀过太多人,由此可见,前辈也知道,杀人太多终究不是好事,何不改改?”

  苏离眉头微挑,似笑非笑说道:“可我何时说过自己想做个好人?既然不想做好人,那为何要改,要少杀人?”

  陈长生语塞,有些无奈说道:“前辈,何必事事争先,处处要辩?”

  “百舸争流,欲辩忘言,不争不辩,那叫什么活?”

  苏离说的很是平静坦然。陈长生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自醒事以后便一直在读书,知晓身体不好后便想着怎样活的更久些,觉得生命真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活着便是最美好的事情,很少去想怎样活着才叫活。

  他想了想便不再继续想这个问题。

  他明白,在对生命的看法上自己是一个饭都无法吃饱的乡下少年,而像苏离这样的人则是天天大鱼大肉吃了好些年,现在开始追求清淡与养生、在食物里寻找传承与精神方面的意义,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代表他对那个世界的人有何抵触或反感。相反,他很羡慕那个世界的人。因为那个世界的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活着,本来就应该那样活着,至少比某些人那样活着更有意义。

  “那个叫梁笑晓的离山弟子……”

  陈长生在周园里遇到的事情,他愿意讲的那些,大部分都已经对苏离说过,也说过梁笑晓的事,只是湖畔的一些细节直到今天才完全补足。

  在他想来,既然周园之门重新开启,只要七间和折袖还活着,梁笑晓现在肯定已经被治罪,只是经历了与梁红妆的这场战斗,他对梁这个姓氏有些敏感,所以说出来供苏离参详,却没有想到苏离的反应会如此大。

  听到梁笑晓一剑刺进了七间的小腹,苏离的脸色便阴沉了起来,仿佛有暴雨在他的眉眼之间积蕴渐生,随时可能斩出数道雷霆。

  最后,苏离说道:“他会死。”

  陈长生心想那是你们离山自己的事情,而且确实该死,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该死的梁笑晓已经死了,而且用他的死留下了很多麻烦。

  苏离已经想到梁笑晓为何会与魔族勾结,只是事涉离山清誉,关键是涉及十几年前长生宗和北地那两场他一手造成的血案,所以不愿对陈长生说太多。

  “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看着陈长生转而问道。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陈长生用什么方法看破了梁红妆的星域,如果说第一剑是猜,那么后面的七剑呢?剑剑不落空,自然不可能是猜的,难道他已经学会了慧剑?

  陈长生很仔细地想了想,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说道:“真是猜的。”

  苏离当然不信,但看他的神色绝对不似作伪,最重要的是,陈长生没有欺骗他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陈长生真的没有道理这么快就学会慧剑。

  能在满天星辰里猜到那颗会移动,本就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能够猜到聚星境修行者星域的漏洞,更是难以想象,不要说他连续猜中了七次。

  “如果你真是靠运气,那么你的运气已经好到不止是运气。”

  苏离看着他说道:“你是个有大气运的人。”

  陈长生不明白,问道:“气运?”

  “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毅力?悟性?”

  苏离摇头说道:“不,是运气。但凡最后能雄霸一方的强者,所谓圣人,无不是拥有极好运气的人,如此才能逃过那么多次危险,当然,运气只是一时,气运才是一世,所以他们都是有大气运的人,包括我在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气运由什么决定?”

  “当然是命。”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换句话说,你的命很好。”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竟无言以对——他从出生开始,便被认为命不好。谁能想到,现在竟被人说命很好。这让他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

  继续南归,二人二鹿终于近了天凉郡,学剑也到了新的阶段。

  经历过与梁红妆的那场战斗后,陈长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弱点在何处。

  先是他需要有更强大的神识与意志力。他明白了苏离为何事先会说,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知道想要施展慧剑必须需要足够的力气,因为慧剑更需要凡的精力,不然使剑者根本无法承荷那种海量计算,只怕在出剑之前就会提前昏死过去。

  其次,想要战胜一名聚星境修行者,他需要提高自己的输出,这样才有可能在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直接给予对手重击,从而避免连落八剑,都没能直接杀死梁红妆的情况生,要知道那种情况真的很危险,如果梁红妆再稍微强一些,能再多支撑片刻,陈长生便将识海震荡而倒,他和苏离必死无疑。

  于是在暮时的一道溪畔,苏离开始传授他第二种剑法。

  “你的真元输出太糟糕,就像拿绣花针的小孩子,就算再快,在对手身上扎了三千六百个洞,也没办法把对方扎死,所以前些天我想了一种剑法。”

  苏离看着溪水里的陈长生,说道:“你想不想学。”

  陈长生没回答,因为这种事情不需要回答,但凡用剑者,谁不想跟苏离学剑,更不要说,这种剑法很明显是苏离专门为他设计的,而且他这时候很震惊。

  看着溪畔的中年男子,他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按照这句话,岂不是说那天现他的真元输出有问题后,苏离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只用了这些天,便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剑法?什么是真正的天才?什么是剑道宗师?这就是了。

  苏离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模样,继续说着话,看似平静地介绍着这种新创的剑法,至于内心会不会有些得意,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便能察觉一二。

  这种剑法叫做燃剑,依然只有一招,准确来说是一种运剑的法门。如果说慧剑是帮助用剑者看破聚星境强者的弱点,那么燃剑则是帮助用剑者暴自己的剑势真元,在短时间里获得极大增幅,以此对聚星境对手带去更大的伤害。

  苏离教他的这两种剑法都很有针对性,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帮助通幽上境的修行者对聚星境的对手完成越境杀。陈长生的真元输出有问题,燃剑就负责解决这个问题。

  问题在于,想要解决问题一般都需要付出代价。未成形的慧剑,险些让陈长生变成白痴,这道可以解决他真元输出问题的燃剑,则需要他付出更多东西。

  “类似于魔族的解体魔功,虽然不会死,但肯定极惨。”苏离说道:“我说过,传你剑法是指望你护着我回离山,对你并未存过好意,所以学与不学,全在于你。”

  陈长生从溪里走了回来,手中的树枝上穿着一只肥嫩的大白鱼,赤着的双足踩碎了溪面上燃烧的太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苏离嘲笑道:“这么死倔憨直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比吾家秋山差远了。”

  陈长生想着,前辈明明想教自己剑法,却要找这么多由头,就是不想让自己记着情份,这才才是真正的死倔憨直,不过倒也有趣。

  苏离看着他说道:“剑势来自燎天剑,剑招用的是金乌剑的秘法,但最最关键的是真元燃烧的那一瞬,我需要你与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气势完全同调。”

  陈长生正拿着短剑剖鱼,听到这里时停下,回头吃惊问道:“离山法剑?”

  “不错,这是燃剑最大的难点。”

  苏离说道:“燎天剑增剑式,剑招增光辉,真元暴燃则需要不要命的气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明白了。”

  苏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出剑的时候,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你真的明白了吗?”

  陈长生抬起头来,说道:“前辈,我用过那一剑。”

  苏离很意外,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这个小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惜命?记住,不要因为命太好就放肆。”

  陈长生说道:“前辈,您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苏离再次沉默,说道:“我现在真不知道……你这少年到底是哪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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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燃烧吧,我的剑(上)

  陈长生说的并不准确。当时在大朝试对战的最后一刻,他只是准备用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但没有真正出手。不过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关键在于心意,苟寒食看出了他的心意,从而退场,那么说他用过那一剑也不为错。

  苏离很清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意味着什么,所以觉得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个少年,但既然陈长生懂这一剑,用过这一剑,学习燃剑最后大的难关便不复存在。

  燃剑是一记剑招,也是一种运行真元的方法,是苏离通过这些天对陈长生的观察,为他量身打造的手段。

  修行者输出真元的数量或者说效率,取决于星辉燃烧的度,经脉通道的宽窄,有一定的上限,天赋越高,资质越好,燃烧星辉的度,传递真元的度就能越快,像徐有容和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经脉的限制更是可以不用考虑,只要他们身躯里的星辉数量足够多,甚至可以无穷无尽地输出真元。

  陈长生体内的星辉数量不少,坐照自观也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真元通道太过狭窄,甚至有很多条经脉都是断的,真元输出的效率自然极低。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苏离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对世界的认知远远出普通人的范畴,解决问题的方法非常出人意料,实际上却又最合情合理。

  他没有在陈长生的真元数量上落笔,也没有尝试解决他的经脉问题,而是以一种大无畏的方式直接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了星辉燃烧的方式上。

  当然,需要冒险的是陈长生,要大无畏的还是陈长生。

  “燃烧有很多种方法或者说形态,一般而言,讲究中正平和,将星辉融成清水,涓滴意念而行,如此才能细水长流,但这一剑要求你用更暴烈的方法燃烧真元。”

  苏离看着他说道:“就像无数木屑,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忽然间出现一个火源,那些木屑,会几乎同时燃烧,释放出极大的热与威,就像爆炸一般。”

  陈长生听着他的话,在识海里想象着那种画面,点了点头。

  苏离说道:“暴燃的方法可以帮助你的真元瞬间提升到某种程度,突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经脉,从而让这一剑的杀伤力达到勉强可以看的程度。”

  “明白了。”陈长生说道:“但这和法剑最后一式有什么关联?”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无数真元在你的身体里同时燃烧,仿佛爆炸,有可能会通过剑势照亮原野,刺眼你对手的双眼,但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把你烧成白痴,或者炸至粉身碎骨,如果你不能有必死的决心,根本无法完成最后那一步。”

  陈长生感知到短剑里黑龙的那缕离魂隐隐有所反应,想起当初在北新桥地底洞穴里坐照自观时的场景,不禁有些感慨,心想原来生过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想着先前说自己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时苏离的反应,他忍住没有对苏离说,自己有过多次类似的经验,他虽然年纪小,但对生死的态度却已经很沧桑。

  苏离把燃剑的招式与剑意仔细地讲解了一番,便不再多言,让陈长生自行领悟,然后他望向暮色里的山野,溪对岸的青草地,沉默不语。

  那名刺客现在可能就在那片青草地里。

  陈长生没有急着去悟剑,把剖好的鱼抹上粗盐,然后挂到火堆上开始炙烤,既然确定敌人一直都在,那么篝火便不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伴着轻微的焦香味,他顺着苏离的目光望向小溪对面的青草地,片刻后摇了摇头,心想那名刺客真是极有耐心,居然跟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有出手,折袖或者可以做到,但自己绝对是做不到的。

  那名始终隐藏在山野间的刺客,对他和苏离来说,是极大的压力,二人很清楚,在某个时刻,那名刺客肯定会出现,只是不知何时。

  “就像前辈说的那样,你再这样等下去,哪怕等到死也不等不到任何机会。”

  陈长生在心里对那名始终没有朝面的著名刺客说道:“因为前辈在教我用剑,我会变得越来越强,到时候你就没办法杀死我们了。”

  肥嫩的大白鱼配高梁米饭,很简单但美味的晚饭过后,苏离靠着毛鹿闭着眼睛休息,陈长生收拾完东西,走到溪畔坐下,开始正式悟剑。

  他看着小溪对面的青草地,想着身体里的万里雪原。那些雪都是他日夜不辍收集的星辉,是真元的初始形态,是一切战斗能量的来源。

  他现在只需要微动神念,便能把这些雪原甚至是雪原上空那片包裹着灵山的湖水尽数点燃,变成源源不绝的力量与精神。但这一剑要求他不能这样做,因为那种燃烧的方法依然太温柔,不够暴烈,星辉转化成真元的度太慢。

  燃剑,就在于一个燃字。

  要狂暴的、决然的、焚身以火的燃烧。

  陈长生坐在溪畔,沉默不语,看暮色渐退,看繁星遮眼,直至晨光再临。

  他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终于学会了用神识落于雪原却不点燃那些雪屑,而是用那种无形的力量把雪原变得更加蓬松,直至雪花离开地面,重新在天空里飘舞。

  朝阳出来了,红霞满山野,溪水尽红。

  看着小溪对面仿佛在燃烧的青草地,陈长生的手缓缓离开了剑柄。

  开始学习燃剑的第三天,在一条官道旁的茶肆里,陈长生和苏离遇到了他们南归路上的第三名刺客,那名刺客叫李平原,乃是北地大豪,手下有无数死士效命,据说此人与雪原里那些暗中投靠魔族的熊人部落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或者正因为如此,他比其它人更准确地判断到了苏离南归的路线,在这里等到了他们的到来。

  因为这件事情太过重要,同时也是太急的缘故,北地大豪李平原只带着十余名最忠诚的下属,但在这间小小的茶肆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

  茶肆里没有客人,飘着淡淡的血腥味,煮茶的炉子已经冰冷,看起来已经好些天没有燃烧过,老板应该早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尸体被埋在了何处。

  陈长生坐在茶桌旁,看着碗里泛着异味的茶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恭喜。”苏离看着他说道:“杀死这个人,相信你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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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人间处处是麻烦(上)

  客栈下方的街道出现了片刻安静,行人与商贩们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愕然望向喊声起处,看到了陈长生,随后又听到了他的下一句话。

  “我是陈长生。苏离就在我身后的房间里,无论是想杀他,还是想救他,要来的人都赶紧来。”

  就像先前那句话一般,这句话同样飘荡在春光明媚的浔阳城里,飘的极快极远,相信很快便会出城而去,直至大6各处。无数双目光落在客栈的窗口处,落在陈长生的脸上,浔阳城的街头继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被一片嘈乱的声音打破,迎来了一场兵荒马乱

  有瓷碗落在地面碎成十八块的声音,有窗户被近乎粗暴关上的声音,有带着哭腔的喊声,有满是疑惑的孩童稚声询问,有父母打骂喝斥的声音,有急促向着远方奔去的马蹄声,远处甚至隐隐传来了沉重的城门关闭时出的颤鸣

  只是片刻功夫,浔阳城街道上的行人商贩尽数消失不见,长街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包油饼的废纸在街道上飘着,还有远方城门处飘来的几缕烟尘。浔阳城似乎瞬间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不是所有空城都是计,有时候空城意味着这是一座死城,或者随后会变成一座死城。

  陈长生站在窗边,看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听着渐远渐没的人声,看着那些紧闭着的门缝里怯怯窥视的眼睛,愕然无语。他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喊了声苏离在此,为何引如此大的动静?隐隐约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说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

  深春的浔阳城,穿行在街巷里的风本应是微暖的,但此时道旁的火炉已熄,人烟全无,这风便多了些寒意,陈长生下意识里重新关上了窗户,回头望去,只见苏离坐在椅上,有些无奈又有些嘲讽问道:“怕了?”

  陈长生的声音有些紧张,说道:“总不过是赌一把。”

  苏离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住了黄纸伞,右手轻轻敲着椅扶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赌输了。”

  苏离在此,这四个字以难以想象的度传遍了整座浔阳城,即便是大周军方最快的红鹰或者红雁也没有办法把这个消息截回来。浔阳城一片死寂,死寂的背后却是真正的混乱,不知道多少普通人家里的碗碟遭了殃,不知道多少人崴了脚。

  气氛最紧张的地方,当然就是苏离和陈长生所在的这间客栈,这间客栈同时也是这场混乱的源头,用餐的客人以最快的度跑掉,住在客栈里的旅客更是很多连行李都顾不得拿,便随着人流消失,就连客栈的老板与小二们都已经顺着偷偷溜走。

  此时的客栈里安静无声,到处都是倒着的桌椅,看着狼籍一片。唯有靠着墙的柜台处,还站着位算帐先生,那位算帐先生双眉倒挂,看着便有些寒酸,身上的一件长衫洗的极为于净,却更显寒酸,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寒酸的缘故,他舍不得这份工,竟到此时还没有离开客栈,依然站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计算着帐目。

  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人自然6续到来。令陈长生有些高兴的是,最先来的是国教的人。

  浔阳城主教是国教在大6最北方的主教,位秩极高,权柄极重,当前这一任的浔阳城主教叫华介夫,是教宗大人的亲信,所以在浔阳城乃至整个天凉郡里的地位都极为尊崇,无论是浔阳城主还是那座王府,他都很少需要亲自前去拜访,但今天他必须亲自来这间客栈,而且表现出来的态度,让整座浔阳城都有些不适应。

  华介夫没有让随侍的数十名教士进入客栈,站在石阶前整理了一下红衣,便单身一人走了进去,表现的很低调,甚至隐隐有些谦卑。如果苏离没有身受重伤,命不久矣,这份尊重自然是给他的,但现在,这份尊重是给陈长生的。

  陈长生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用梅里砂大主教的话来说,在国教内部,除了教宗大人,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相反,别人应该向他行礼。只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红衣主教恭敬地向自己行礼,还是让他很不适应,下意识里侧了侧身子。

  华介夫直起身体,看都没有看旁边紧闭的房门,对陈长生说道:“我们刚刚获知您还活着的消息,只是无法确认,今日看到您,真是件欣喜的事情,相信这个消息传到京都后,教宗大人也会很欣喜,无数人会在京都翘期盼您的回归。”

  话没有说尽,但说的已经够直,主教大人开门见山,请陈长生离开浔阳城。如果陈长生同意,浔阳城教殿毫无疑问会派出强大的护骑,甚至华介夫会亲自护送他。

  陈长生望向紧闭的房门,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现在有点麻烦。”

  “我承认,这位先生确实是个极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是数百年来最大的一个麻烦。”华介夫看了一眼房门,说道:“但这不是您的麻烦,也不是国教的麻烦,如果您坚持留在这间客栈里,这个麻烦便会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大到我都没有办法解决。”

  陈长生问道:“那些……麻烦什么时候会出现?”

  华介夫说道:“很快,而且京都传来消息,说槐院某人可能来到北地,暂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个大麻烦。”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我不能带着苏先生一起回京都吗?”

  华介夫不需要思考,直接说道:“离宫没有说过。”

  陈长生再次沉默,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遇到那两名刺客和薛河,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离宫方面肯定知道了苏离和他的消息,却只要求下属的教殿护送陈长生回京,对苏离则是只字不提,这已经代表了离宫的态度。

  “我可能要在客栈里再等一段时间。”

  “我们肯定会护着您的安全,但我们没有办法因为您要护着屋里的这位先生而护着这位先生,您应该明白,这是不公平的事情。”

  “是的。”

  陈长生看着华介夫说道:“所以你可以当作不知道我在浔阳城。”

  华介夫说道:“可是您就在浔阳城,而且您要留到什么时候呢?每个人的麻烦终究要自己解决,更何况那位先生自己本身就是个麻烦。”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想等到离山剑宗来人,或者……有他信任的、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到来。”

  华介夫感慨说道:“世人皆知,苏离从来不信人……他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您要等到这样的人出现,又要等到何时?”

  “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应该有人愿意帮他才是。”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转身向房间里走去。

  华介夫在他身后忽然说道:“您大概还不知道……周园外生了一些事情,您真的需要尽快回京都解决。”

  陈长生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情?”

  华介夫说道:“梁笑晓死了。”

  陈长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怔了怔后说道:“他是魔族的奸细,被谁杀的?”

  华介夫神情略有些复杂,说道:“他说是被您杀的。”

  陈长生很吃惊,问道:“他说的?我杀的?”

  “是的,他临死前虽然没有说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华介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死在离山剑宗法剑最后一式之下,周园里只有七间和您会这种剑法。”

  陈长生怔住,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华介夫最后说道:“梁笑晓说您和折袖是魔族的奸细,折袖……已经下了周狱。”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京都,但现在他怎么走?他望向紧闭的房门,觉得好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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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式(下)

  莫雨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斡夫折袖开口?”

  周通说道:“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陈长生和魔族勾结,那名离山弟子的死只能让人们对此产生怀疑,并不足以动摇人们的信念,除非折袖承认他们做过些什么。”

  作为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在很多人看来,陈长生极有可能成为离宫下一任的主人。下一代的教宗大人——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光明的前途,魔族根本不可能给出更好的条件,那么他自然没有任何道理背叛人类,勾结魔族做出那些事来。

  莫雨沉默了会儿,问道:“你相信吗?”

  不管整个大陆对周通的评价如何,不管周通的手段有多残忍可怕,但所有人都承认,在审案方面,周通举世无双。

  “相信与否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情,证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周通说道:“所以我会再给那名狼族少年一个月的时间,其实那一个月的时间也是给我自己的。”

  莫雨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问道:“哪怕军方对此很有意见?”

  周通唇角微微牵动,便算是了笑了笑,说道:“你觉得我在乎这些?”

  莫雨微嘲说道:“我一直都在怀疑,除了娘娘,你究竟还会在乎什么。”

  周通没有回答这句有些不敬的话语,转而说道:“其实我还很在乎一些很有趣的人和事,比如那名死去的离山弟子,如果不是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我很想让他来做我的接班人。”

  莫雨神情微异,问道:“为什么?”

  “我很少见到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对自己都可以这么狠,想来对这个世界也殊无爱意,而这,就是做我接班人的前提条件。”

  周通对这个世界当然没有爱意,甚至连一丝善意都没有:“而且梁笑晓对大势的判断、对局势的推演非常精准,他很清楚哪怕是自己的死亡,也不足以把陈长生和折袖拖入深渊,所以在周园外临死的那场表演,他非常清楚地把离山和京都分成了两条线,对陈长生和折袖的陷害只是顺手而为,他真正想要对付的目标是离山,是苏离,当然还有那个叫七间的小姑娘。”

  听到这段话,莫雨忽然觉得身体变得有些寒冷,原来周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非常清楚,他知道七间是苏离的女儿,知道梁笑晓心里的仇怨,知道这一切都是个阴谋。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她盯着周通的眼睛。

  周通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很多人需要陈长生与魔族勾结,梁笑晓就用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杀死自己,这真的很了不起。”

  莫雨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说最看重证据?”

  周通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陈长生的老师是计道人,计道人和黑袍到底是什么关系,没有人知道,所以陈长生为什么不可能与魔族勾结?而且陈长生现在还活着,既然周园已经毁灭,正门处那么多人都没有看到他,那么他是怎么离开的周园?别的门?不要忘记,只有黑袍才知道周园别的门在哪里。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原来你真的在怀疑他。”

  周通站起身来,走到正堂的门口,看着夜穹里的繁星,说道:“梁笑晓用死亡发出的控诉很有力量,恰好,京都里有很多人需要陈长生与魔族勾结,恰好,陈长生能离开周园说明他有可能与魔族勾结,那么我当然想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与魔族勾结。”

  莫雨走到他的身后,带着一丝警告意味说道:“教宗大人会信任他。”

  周通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说道:“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教宗大人依然坚持信任他,那么教宗大人是不是就不再值得信任?”

  莫雨忽然觉得前面院子地底里溢出的阴森气息来到了此间,身体四周的空气变得异常寒冷,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些什么。

  “你应该先弄清楚娘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么,你的想法呢?”

  周通负着双手,看着夜空,声音淡的像是雨后的空气,他瘦削的身躯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萧索,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位悲郁的诗人。

  “我?对什么的想法?”

  “对陈长生的想法。”

  “你想死吗?”莫雨怒喝道。

  周通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平淡说道:“那天陈长生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京都,听闻桔园里的花连夜开放,看来你的心情真的不错。”

  莫雨眼中的怒意变成杀意。

  周通没有转身,似乎对她的目光无所察觉。

  莫雨离开了,周通开始散步。

  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陆都知道,周通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散步和亲自用刑。

  他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从不纵情声色,更没有放浪形骸的经历,哪怕还是个青年的时候。他活的极其规律、严谨,也可以说是枯躁单调。当然,他也写诗,写悲愤忧国的诗篇,他也写奏章,写老成谋国的策论,他的生活像是一个大儒,他在圣后娘娘面前也绝对不是谗臣,而是一位诤臣,而且他是大周朝有史以来最清廉的官员,因为他从来不缺钱,也因为没有人敢向他行贿。

  在周园里养了十五条黑色的三头犬。这种只有在魔域深处才有的强大妖兽,拥有畸形恐怖的外表和极强大的侦察能力与战斗能力,流淌着的黑色口水都能腐蚀掉最坚硬的金属,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周通大人才没有被金钱所腐蚀——行贿的人没办法靠近他的寓所,试图暗中潜入周园向他行贿,则会变成这些黑色三头犬的食物,寓所四周的草地与树林里,谁知道有多少根人类的骨头。

  深夜时分,十余只三头犬站在夜色里,黑色而油亮的皮肤被星光照耀出诡异的感觉,在这些黑色魔犬的爪牙下是一个地牢。

  折袖便被关在这间地牢里,五十五根极细的金属链从他的身体里穿过,****的肌肤上到处都是血,干涸或者是鲜血的血,很多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感受着通风孔外传来的气息,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处,急促地呼吸了数次。

  那里可以看到一点点夜空,有几颗星星。他睁着眼睛,看着那里,显得有些贪婪。而事实上,他现在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的眼瞳深处是一片柠檬色。

  那是孔雀翎的毒素与血混在一起的颜色。

  有些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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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式(下)

  莫雨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斡夫折袖开口?”

  周通说道:“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陈长生和魔族勾结,那名离山弟子的死只能让人们对此产生怀疑,并不足以动摇人们的信念,除非折袖承认他们做过些什么。”

  作为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在很多人看来,陈长生极有可能成为离宫下一任的主人。下一代的教宗大人——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光明的前途,魔族根本不可能给出更好的条件,那么他自然没有任何道理背叛人类,勾结魔族做出那些事来。

  莫雨沉默了会儿,问道:“你相信吗?”

  不管整个大陆对周通的评价如何,不管周通的手段有多残忍可怕,但所有人都承认,在审案方面,周通举世无双。

  “相信与否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情,证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周通说道:“所以我会再给那名狼族少年一个月的时间,其实那一个月的时间也是给我自己的。”

  莫雨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问道:“哪怕军方对此很有意见?”

  周通唇角微微牵动,便算是了笑了笑,说道:“你觉得我在乎这些?”

  莫雨微嘲说道:“我一直都在怀疑,除了娘娘,你究竟还会在乎什么。”

  周通没有回答这句有些不敬的话语,转而说道:“其实我还很在乎一些很有趣的人和事,比如那名死去的离山弟子,如果不是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我很想让他来做我的接班人。”

  莫雨神情微异,问道:“为什么?”

  “我很少见到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对自己都可以这么狠,想来对这个世界也殊无爱意,而这,就是做我接班人的前提条件。”

  周通对这个世界当然没有爱意,甚至连一丝善意都没有:“而且梁笑晓对大势的判断、对局势的推演非常精准,他很清楚哪怕是自己的死亡,也不足以把陈长生和折袖拖入深渊,所以在周园外临死的那场表演,他非常清楚地把离山和京都分成了两条线,对陈长生和折袖的陷害只是顺手而为,他真正想要对付的目标是离山,是苏离,当然还有那个叫七间的小姑娘。”

  听到这段话,莫雨忽然觉得身体变得有些寒冷,原来周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非常清楚,他知道七间是苏离的女儿,知道梁笑晓心里的仇怨,知道这一切都是个阴谋。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她盯着周通的眼睛。

  周通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很多人需要陈长生与魔族勾结,梁笑晓就用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杀死自己,这真的很了不起。”

  莫雨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说最看重证据?”

  周通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陈长生的老师是计道人,计道人和黑袍到底是什么关系,没有人知道,所以陈长生为什么不可能与魔族勾结?而且陈长生现在还活着,既然周园已经毁灭,正门处那么多人都没有看到他,那么他是怎么离开的周园?别的门?不要忘记,只有黑袍才知道周园别的门在哪里。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原来你真的在怀疑他。”

  周通站起身来,走到正堂的门口,看着夜穹里的繁星,说道:“梁笑晓用死亡发出的控诉很有力量,恰好,京都里有很多人需要陈长生与魔族勾结,恰好,陈长生能离开周园说明他有可能与魔族勾结,那么我当然想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与魔族勾结。”

  莫雨走到他的身后,带着一丝警告意味说道:“教宗大人会信任他。”

  周通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说道:“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教宗大人依然坚持信任他,那么教宗大人是不是就不再值得信任?”

  莫雨忽然觉得前面院子地底里溢出的阴森气息来到了此间,身体四周的空气变得异常寒冷,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些什么。

  “你应该先弄清楚娘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么,你的想法呢?”

  周通负着双手,看着夜空,声音淡的像是雨后的空气,他瘦削的身躯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萧索,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位悲郁的诗人。

  “我?对什么的想法?”

  “对陈长生的想法。”

  “你想死吗?”莫雨怒喝道。

  周通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平淡说道:“那天陈长生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京都,听闻桔园里的花连夜开放,看来你的心情真的不错。”

  莫雨眼中的怒意变成杀意。

  周通没有转身,似乎对她的目光无所察觉。

  莫雨离开了,周通开始散步。

  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陆都知道,周通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散步和亲自用刑。

  他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从不纵情声色,更没有放浪形骸的经历,哪怕还是个青年的时候。他活的极其规律、严谨,也可以说是枯躁单调。当然,他也写诗,写悲愤忧国的诗篇,他也写奏章,写老成谋国的策论,他的生活像是一个大儒,他在圣后娘娘面前也绝对不是谗臣,而是一位诤臣,而且他是大周朝有史以来最清廉的官员,因为他从来不缺钱,也因为没有人敢向他行贿。

  在周园里养了十五条黑色的三头犬。这种只有在魔域深处才有的强大妖兽,拥有畸形恐怖的外表和极强大的侦察能力与战斗能力,流淌着的黑色口水都能腐蚀掉最坚硬的金属,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周通大人才没有被金钱所腐蚀——行贿的人没办法靠近他的寓所,试图暗中潜入周园向他行贿,则会变成这些黑色三头犬的食物,寓所四周的草地与树林里,谁知道有多少根人类的骨头。

  深夜时分,十余只三头犬站在夜色里,黑色而油亮的皮肤被星光照耀出诡异的感觉,在这些黑色魔犬的爪牙下是一个地牢。

  折袖便被关在这间地牢里,五十五根极细的金属链从他的身体里穿过,****的肌肤上到处都是血,干涸或者是鲜血的血,很多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感受着通风孔外传来的气息,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处,急促地呼吸了数次。

  那里可以看到一点点夜空,有几颗星星。他睁着眼睛,看着那里,显得有些贪婪。而事实上,他现在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的眼瞳深处是一片柠檬色。

  那是孔雀翎的毒素与血混在一起的颜色。

  有些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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