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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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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整个大6都知道,作为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七间年龄很小,境界却极高,更加瘦弱的身体里同样拥有极强的力量,但是这一路行来,他看得很清楚,如果要说到意志力与真正的战斗力,自己远远及不上这个狼族少年。

  在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狼族少年折袖的名气很大,不比神国七律稍弱,甚至有些时候会掩住神国七律的光芒,被唐三十六这样骄傲的人拿来与徐有容相提并论,视作真正要越的对象,因为……他生活在雪原上,直面魔族多年

  那些年的折袖很小,没能破境通幽,也没有宗派师门的保护,然而他在风雪的掩盖里,不停地猎杀着魔族,却能活到现在,就凭这个事实,就足以说明他的了不起,在离山剑宗,七间和师兄们偶尔会谈及此事,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折袖出现在京都参加大朝试之前,人们对这名狼族少年的印象就是冷酷好杀,以为这便是他能活到现在最重要的原因,直至这一次来到周园,与他一道同行逃亡,七间才最终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在那片雪原上活下来,因为折袖真的就像一匹狼般在生存。

  这个世界里有无数强大的妖兽,更有龙族这样神奇的高等生物,生活在原野里的狼,相形之下,无论是力量还是血脉都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但狼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耐心、最有毅力、最谨慎、对危险最敏感的动物,妖狼一族拥有狼的血脉,自然也拥有这样的特点。

  折袖是人类与妖狼族的混血,自幼便被逐出部落,悲伤地失去了令人恐惧的集体作战可能,却这却迫使他把狼族单体作战时需要的能力催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对危险的敏感程度,甚至要过国教教士用命星盘对未知的推演。

  看着折袖的脸,七间的心情越沉重和难过,心想如果不是因为要救自己,无论那对魔将夫妇再如何强大,他当时也应该有机会逃走,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孔雀翎的毒素让他无法视物,更是被迫进入这片死亡的草原。

  “对不起……”他收回视线,看着衣衫前襟那道师娘亲手绣的前襟,低声说道:“都是我拖累了你。”

  折袖闭着眼睛在冥想调息,仿佛睡着了一般,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这句话。

  这让七间更加难过,却又有些安慰,因为他知道折袖肯定听到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折袖会继续沉默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道声音:“既然清楚这一点,记得出去之后加钱。”

  折袖仿佛真的在睡觉,仿佛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样,只是唇角微微挑起,似乎是在笑。

  在凶险的雪原里,没有表情才是战斗时最好的遮掩,所以他很少笑,极少有谁见过他的笑容。

  现在没有战斗,而且他看不见,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笑了起来。

  看着他的笑容,七间怔住了,用力地点头,嗯了一声,然后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容无法持续下去,因为他们还在这片草原里,他的情绪很快便随着草原里的太阳越来越高而而低落下去。

  周园的历史已经有数百年,至少有十余批,千万名通幽境的人类修行者来过这里,在那位大6第一强者传承的诱惑下,在剑池传说的驱使下,不知有多少修行者冒险进入了这片草原,然而从来没有人再活着出来过。

  那些前代修行者无论境界实力还是意志,都不见得比他和折袖弱。

  走进这片草原后,他们只遇到过几群妖兽,很明显,这片草原真正的危险还没有展现出来,但他们已经感受到很多诡异的地方。这片名为日不落的草原上,太阳竟然真的不会沉到地平线下,按照流水瓶的计算入夜后,那轮太阳就会变成一团光晕,绕着草原的四周缓慢地行走。

  而且这片草原里的空间似乎是扭曲的,其间隐隐有某种规律,却无法通过观察掌握,加上放眼望去都是青绿色的野草,所以根本没有方向。没有方向自然没有出路,走进这片草原的人,似乎将永远在其间不停地行走,遇到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的妖兽,直至某日终于力竭而死。

  更何况他现在伤重难动,折袖的眼睛又看不见东西,那么他们还能撑多长时间?

  七间低着头看着小腹上的那团血迹,心情越来越低落,难过说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折袖知道他说的不明白,并不是这片草原,而是人心。

  离山剑宗的内门弟子们彼此之间向来极为亲厚,在秋山君和苟寒食的带领下,仿佛家人一般。七间作为神国七律的小师弟,更是向来极受疼爱,在他内心深处,也是将师兄们当作亲兄长一样看待,然而谁能想到,平时在离山最照顾他的三师兄梁笑晓,居然会在湖畔刺了他一剑,而且刺的那样的狠

  梁笑晓那一剑直接刺穿了他的小腹,震断了他的数道经脉,更是伤透了他的心。从昨日到此时,哪怕因为伤重而神智恍惚的时候,他都在想着这个问题,他想问问自己的三师兄,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在天书陵草屋里,折袖曾经亲眼见过离山剑宗弟子之间的感情,以及那几人是怎样的照顾疼爱七间,所以能够明白七间此时的心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失落惘然和难过,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也不是很理解你们这些同门之间的关系,因为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就是在独自生活,我不认为世间的事情都需要一个理由,我更看重结果,所以你只需要记住,他要杀你,那么他就是你的敌人,不再是你的师兄。”

  折袖是名人,他的故事在大6上传播的极广,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人族与妖狼族的混血,很小的时候就被逐出部落,独自一人在风雪里艰难长大。七间抬起头望向他,忽然觉得他的身影有些孤单,看着很可怜,顿时忘了自己的难过,生出很多同情与怜悯,下意识里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七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个动作,说道:“现在不一样了。”

  折袖微微侧头,闭着眼睛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七间想说现在我就坐在你的身边,你不再是独自一人,却有些害羞,紧张地说不出口来,转而说道:“因为……你进了国教学院?”

  折袖心想那头狗熊确实邀请自己进国教学院,但自己并没有答应。

  他之所以从雪原远赴京都,参加大朝试,是因为他知道陈长生替落落殿下解决了用妖族血脉修行人类功法的问题,那个问题与他面临的问题有些相似,随着年龄增长和境界的增高,他的血脉越来强大,心血来潮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他需要陈长生帮自己治病续命。

  如果陈长生能够治好他的病,他自然会离开京都回到雪原。只不过那些都是将来的事情,现在当着七间的面,他没有说,现在身陷日不落草原,极有可能没有将来,何必让这个身受重伤的小家伙更难过?他说道:“国教学院……不错,就是那个姓唐的富家子有些烦人,所以我还没有做决定。”

  “嗯,我也觉得唐棠很烦人,不过陈长生还不错,说起来,在离宫客院里,我们有时候也会讨论,如果没有那份婚约,说不定我们离山剑宗也是可以和你们国教学院和平相处的,我们可以和陈长生做朋友,你……你也可以和我做朋友。”

  七间看着他的脸轻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草原上空的那轮太阳却越来越高,空气渐渐变得热了起来,水泊里的蒸汽散的更多,感觉有些闷,他的手开始出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然后药力渐渐作,感觉有些昏昏沉沉,便欲睡去。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视线也有些模糊,忽然看见折袖凑了过来,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知道准备做些什么。他下意识里紧张不安起来,甚至有些隐隐地畏惧,然而不知道为何,却又没有什么抵触排斥的念头。

  折袖准备趁他药力作的时候,替他治伤敷药,因为两眼不能视物的缘故,自然只能用手摸,两只稳定的手,顺着七间的手背向上移动,来到他的双肩,然后隔着寸许距离,没有触着他的身体下移,来到小腹之上的位置,向下,手指落到了腰带上。

  离山剑宗的服饰很简洁,甚至可以说朴素,腰带上也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但系扣很是结实。

  在折袖稳定的手指下,再结实的系扣,也抵挡不住片刻,很快,腰带的系扣便被解开,衣衫被掀起。

  七间紧张到了极点,只是神思有些恍惚,药力带来的昏沉让他想要尖叫都没有力气,身体难以抑止地微微颤抖起来。

  折袖解开了他的衣襟,那片洁白的肌肤,露在了周园湛蓝的天空下。

  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到。

  七间的身体微微颤抖,因为害羞紧张和恼怒。

  他的手也颤抖起来,因为意外的触感揭晓的事实真相。

  七间羞的要命,紧紧地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眨动,恨不得就这样昏过去。

  然后,他就这样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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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醒了过来。

  醒来时,她现衣服已经重新穿好,腰带重新系好,整理的非常妥贴,甚至连根草屑都没有,连逃亡一夜的痕迹都看不到丝毫。在衣服的下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绷带的存在,伤口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痛感减轻了很多,似乎也能够做一些小幅度的移动。

  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怀里,感觉着绷带的范围,想象着先前野草堆里的画面,神情有些茫然。

  过了会儿,她有些困难地转动眼光,寻找着折袖的身影。

  折袖蹲在水草边缘,是这片草原实地里离她最远的地方,衣服的下摆被撕掉了,两条腿露在外面,姿式有些难看,就像一条狗。

  被撕掉的衣襟下摆,应该变成了她胸腹间的绷带。

  她再次望向自己的怀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委屈,心想:“你怎么能不经人同意,就把人的衣服脱了呢?”

  说起来很奇妙,不再需要隐藏性别之后,她似乎便开始像一个小姑娘般思想,比如用人字自称,而不是我,不过暂时还没有变成人家。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尤其是折袖始终没有转身,这让她更难过到了极点……哇她哭了出来。

  听着哭声,蹲在水草畔的折袖的背影微微地颤了颤。

  过了片刻,现哭声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循着哭声走了过来,坐到了她的身前,尽可能语气缓和地说道:“不要哭了。”

  七间的哭声暂时停下,小脸上到处都是泪水。

  折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然惹来那些妖兽,又是麻烦。”

  这还是没话找话。

  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少年,总之,男人们从来都不明白,在这种时刻没话找话,经常就等于没事找事,也就等于找死。

  七间怔了怔,再次哭了起来,她记着没有出声音,所以看着更是可怜无比。

  折袖沉默了会儿,解释说道:“你知道,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所以……”

  没有等他说完这句话,七间哭的更加伤心,难过无比地想着,虽然你看不到,但人家全身都被你摸光了,难道你还想不承认?难道你想不负责任?

  折袖觉得很头疼,他活了十几年,战斗了十几年,在雪原上不知遇到过多少可怕的妖兽与魔族,见过无数生死,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状况,心想这该怎么办?再这么哭下去,牵动伤口了怎么办?

  听着七间的抽泣声,他很是不安,也有些不解,心想作为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你境界这么高,年纪小小便已经通幽中境,剑法这么强,就连关飞白都不见得是你的对手,擅悟,在天书陵里直接看到了第三座碑,怎么看都很了不起,为何偏偏就这么……喜欢哭呢?

  不知道如何解决,他只好沉默地坐在一旁,却不知道,这种应对方法恰好暗合了男女相处的至理。

  女生的情绪问题,永远只能交给时间来解决,很多时候,她们只是觉得伤心难过,想要哭,那么你就让她们哭便是,陪着便是,需要递手绢的时候递一递,需要奉献肩头的时候不要客气,并不需要你在旁不停地安慰说话。在她们还没有真正平静下来、不想搞事的时候,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多事。

  果然,哭声渐低,七间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低着头,微羞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个问题里隐藏着两个意思,非常不好回答——如果他事先便知道,那么事后生的很多身体接触、尤其是先前的那幕,便可以有更负面向的解释。好在折袖真的是个很不擅于言谈的人,所以他依然沉默不语——沉默可以有很多种意思,七间可以选择让她觉得最舒服的那种解释。

  事实上,折袖是真的没有想到。

  在此前的逃亡过程里,有几次,尤其是背着她翻山越岭、听着她轻声嗯嗯的时候,他隐约有些想法,但那些想法转瞬即逝,根本没有往深处继续去想,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神国七律里最受宠爱的小师弟,十二岁就在青云榜高高在上的少年天才……居然是个女孩子。

  这时候再回忆起当初在天书陵里草屋里的那些画面,自然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解读。当时他们七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折袖、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占了里屋,离山剑宗四子住在外屋,每天睡觉的时候,苟寒食、关飞白和梁半湖都挤在一起,却给七间留下一大片地方,最关键的是,七间有一床单独的被褥。当时折袖和陈长生还觉得苟寒食等人对七间这个小师弟太过娇惯,或是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有什么特殊地位,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只是男女有别。

  接下来该怎么办?折袖沉默无语,七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种尴尬的气氛在少年与少女之间徘徊不去。

  便在这时,草原深处隐隐传来一道震动,紧接着是低沉如雷的哮声,折袖闻声神情微变,偏耳听了片刻,确认是一种极其恐怖强大的妖兽,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取出用来消除味道的粉末,向着草从四周散去,同时像这一日一夜里那样,在七间面前转身蹲下。

  在过去的一天一夜时间里,他们已经很多次重复了这个过程,按道理来说,应该很熟练,但或者是因为确认七间是女孩子的缘故,折袖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向后伸去的双手有些僵硬,看着就像一只快要被炖熟了的鸭子。

  看着他这副模样,七间破啼为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再蹲低些,然后慢慢地伏了上去,双手很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可能真的是心理因素,折袖觉得后背传来的感觉变得柔软了很多。

  十余里外的草原里,野草下的土地不断地隆起,出类似于雷哮般的恐怖低鸣,不知是什么事物正在高前行。此时的阳光非常炽烈,穿透草丛底的水泊,照亮了无数妖兽的身影,仿佛是一道潮水,正在追踪着他们,看着极为震撼。

  在兽潮的最前方,折袖和七间迎着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的太阳,一路涉水而行。她还是他的眼,他还是她的腿

  “往哪个方向走?”

  “西南方向好像有一大片草甸,地势高些,或者过去看看?那声音是从东面传来的,可能需要你快一些。”

  对话结束,安静了很长时间,只有水面被踏破的响动,水花四溅,野草渐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七间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吃惊?”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是。”

  她搂着他的颈,靠着他的肩,闻着鼻端传来的熟悉的味道,继续轻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折袖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想法?什么想法?指尖在你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滑过时的想法?不,那时候的狼族少年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

  她心想……沉默代表不高兴吗?又过了会儿,她声音更轻,显得有些紧张问道:“那你觉得我是男子好还是女子好?”

  这个问题不诛心,直指要害。

  折袖想了想,你从昨天开始便时常嗯嗯啊啊,一路紧紧搂着自己,如果你是男子,这画面确实有些不美,于是说道:“女子好。”

  七间微羞,轻声如蚊说道:“女子在一起本来就是好,你是这意思吧。”

  折袖心想就有一般不好,你现在行事再不像以前那般大气了,这是为何来着?

  这片大6有个民间故事,是一个关于猪妖背媳妇儿的故事。

  是的,无论故事还是现实,绝大多数时候,都应该是男子背着女子,很难想象反过来。

  所以在这片浩瀚无垠的草原里,折袖背着少女七间,在草原的另一头,陈长生也背着一位姑娘。

  在草原是跋涉了很长时间,依然还在湿地之中,行走极为艰难,烈日炎炎,照耀着水里那些芦苇与不知名的野草,仿佛要把所有的青植变成黄金与白银的雕刻,他却没有流一滴汗,身体不停散出来的寒气,驱散着酷热,抵抗着阳光。

  徐有容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上,睫毛一眨不眨,不时抿抿嘴唇,看起来,有陈长生这个天然的冰壶,她睡的很香。

  直到此时,也没有南客追来的动静,陈长生心想魔族大概也不愿意进这片草原冒险,应该是放弃了,这才放下心来,精神一朝松懈,伤势与疲惫顿时如潮水一般涌水,又像淤泥一般困住了他的双脚,让他再也没有往前走一步的意愿。

  四周都是湿地与野草,根本没有坐下歇息的地方,陈长生看着那些比人还要高的草枝,不得已背着徐有容继续行走。只不过现在不是向前行走,而是不停地绕圈,把身周的那些芦苇与野草全部踩倒,渐渐的,一片青枝碾压而成的平地便出现在眼前。

  凭借着芦苇与野草的遮掩,外面很难有人看到里面的景象,而如果有人能够从天空向下望去,则会看到一个约数丈方圆的由草组成的小圆圈。徐有容抱着双膝,侧身躺在青草堆上,看着很柔弱可怜,就像刚出生的孩子。

  陈长生坐在她的身旁,低头看着她的脸,看了很长时间,神情很是认真,似乎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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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七)

  清晨在崖洞里醒来,第一眼就看见那般血腥恐怖的画面,紧接着便是逃亡,再逃亡,虽说曾经有过几句简短的对话,但事实上,这还是陈长生第一次有时间认真看看这名白衣少女的模样。不知道是因为中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白衣少女的脸颊有些不正常的浮肿,虽说无法掩去她眉眼的清丽,但即便没有这些浮肿,也不过是清丽罢了——对普通女孩子来说,清丽便是极好的形容词,但秀灵族乃是古精灵族与树妖族混血的后代,向来以美貌著称,不然也不可能成为人类与魔族贵族们最贪心的对象,少女既然是秀灵族人,清丽一词只能说明她生的很是寻常。

  她像个婴儿一般抱着双膝,侧躺在青草地上,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仿佛沉睡不醒,但陈长生记得她的眼睛,那双眼眸在崖洞里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的眼睛很于净,被落落和唐三十六都称赞过可以用来照人,她的眼睛也很于净,但和他不同。

  她的眼如秋水,却不是湖水,而是一抹更淡更清的水色。

  那只青瓷碗静静地搁在檐下,一场清新的春雨洒落大地,顺着檐角淌落,嘀嘀嗒嗒,渐成琴曲,不多时,春雨渐停,阳光重现明媚,那只檐下的碗仿佛先前,但碗中多了些水,没有颜色,却仿佛带着春意,没有味道,却仿佛冲过一番新茶。

  是的,便是瓷碗里的那层水,清澈而浅,但不薄。

  看着沉睡中的少女,陈长生很想她睁开眼睛,让自己再看看那抹空山新雨后的水色。

  紧接着,他想起在崖洞里初见时,曾经看到她眼瞳四周泛着一些奇诡的幽绿火焰——如果所料不错,那应该是南客种下的毒——孔雀尾翎的剧毒,非常难以解除,难怪作为与自然亲近,极擅药草祛毒的秀灵族人,也被这毒弄得如此虚弱。

  陈长生把手搁到她的脉门上,现她的经脉竟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残留任何真元,更加可怕的是,她的气血明显流失了太多,脉搏已然滑软无力,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只怕她真的有可能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个现让他紧张起来,赶紧想办法,只是随身携带的药物与食物,已经被他在昨日那场战斗中抛出来打人,他想了想,把神识送入剑柄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在看似已经空无一物的彼处,找到了一个箱子。

  那是最后一个箱子,很是沉重,刚刚出现在青草堆上,便让地面向水里沉下去了三分。

  打开箱盖,无数明亮夺目的金叶子和整整半箱晶石,出现在他的的眼前,最上面还有一份薄薄的书册,那是离山剑法的总诀。

  这是落落给他的拜师礼里,最直接,也是最厚重的一份。

  如果这箱子里的金叶子与晶石用来买屋子,应该能很轻松地把整条百花巷都买下来。

  如果他愿意把那本离山剑法总诀毁掉,就连秋山君都会来给他行大礼致谢。

  但在这片凶险的草原里,金叶子和离山剑法总诀没有任何用处,他把金叶子尽数推到一边,把离山剑法总诀放回去,把那半箱子晶石全部取了出来,在她的身边堆满,然后走到青草地边缘,盯着那些浅浅的水泊开始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片刻后,他的右手向湖水里插去。

  只是现在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变得极为缓慢,动作自然也更加缓慢,手的动作与计划完全不能相配,水花微起,却落了空。

  正有些无奈地时候,他忽然现手臂四周的水面结了一层浅浅的霜。

  下一刻,他把手从水里抽了出来,手指间紧紧握着一只肥美的水蛇,那只水蛇没有任何挣扎,明显是被冻僵了。

  他现在连抓水蛇都没有能力,但身体里散出来的至寒气息,却可以帮他做些事情。

  再次缓慢地挪回她的身边,他抽出短剑把水的头砍掉,然后凑到她的唇边,开始向里面灌血。

  她这时候毫无知觉,自然不知道吞咽,难免有些蛇血从唇角溢了出来,画面看着有些血腥。

  片刻后,水蛇里的血放光了,他把蛇身搁到一旁,看了看那少女的脸,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开始替她仔细地擦拭

  就算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在按平时那样生活。

  水蛇的血内含辛火,用来补血最合适不过,再加上奢侈无比地堆满她身边的晶石,想来至少可以保证她不会在睡梦里死去。

  陈长生到这时候才稍微松了口气,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四周无法望穿的青草,开始真正地呆。

  缺少药物,无法直接补血,很难治好她,而且他自己的情况也很糟糕。

  黑龙在幽府外的湖水里沉睡,散出来的玄霜寒意,不停地修补着他腑脏上的伤口,但那只能治标。

  他这时候很虚弱,心跳和呼吸极为缓慢,和那些冷血动物在凛冬将至之前的情况很相似。

  这意味着冬眠即将到来。

  黑龙用来救他的方法就是冬眠。

  冬眠就是睡觉。

  他这时候最需要的便是睡一场,大睡一场,睡到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但他不能睡。

  因为她在睡,所以他就必须醒着。

  这种感觉很痛苦。

  想睡却不能睡,那画面有多美,作为最有效的刑罚手段,可以想象这是如何的难熬,陈长生为了让沉重的眼帘不会合起,作了更种努力与尝试,拍脸、洗脸、掐腿、试图集中精神,直到最后,他的神识落在那块黑石上,才瞬间真正的清醒过来。

  黑石与笔记一道搁在他那个世界的极偏僻的角落里,如果不是仔细去搜寻,很容易错过,或者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者是哪怕濒死的时候,他本能里也知道珍贵,所以昨天他没有把黑石和笔记连同别的那些事物一道扔进两道光翼里助自己脱困。

  从西宁镇到京都,退婚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大朝试,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为此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时间与精力,最终才达成了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目标,然而与之前付出的代价相比,他在凌烟阁里的收获相形之下却显得有些可怜,他并没能直接找到逆天改命的秘密,只拿到了这块黑石与笔记。

  所以他当然会对黑石与笔记格外珍视,希望能够从中获得更多的东西,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在天书陵前陵观碑的那个夜晚,那些石碑飘浮在他的识海中,却始终无法绘满那片星空,就在那时黑石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帮助他一举突破到通幽上境,那么这份笔记呢?

  位置是相对的,这是王之策笔记里的开篇第一句话,也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

  他望向绿意浓到化不开的草原,默默体会着这句话,没有什么现,却忽然间想到昨日自己和折袖从崖顶跳进寒潭,最终却是从湖面里游出来,当他为了避开南客双侍的追杀向湖底不停沉去时,最后回到这边却是跳进了夜空里……位置是相对的,也是相反的?

  周园这个世界难道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两个相对的位面组合在一起?以溪河最上游的那道山崖为界,那边的湖光山色是个世界,这边的山川草原则是相对的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便是那座寒潭以及暮峪前十余里外的那片池塘?

  陈长生在心里默默推算着这些世界,紧接着,他又想到昨天为何自己会和折袖一道去山崖那边的世界,为何会从那边的世界回到周园正面的世界……那都是因为一道剑意,最初追遁剑意而去,最后则似乎是被那道剑意带了出去。

  昨夜在湖水深处他快要死去,最后时刻生的异变,怎能忘记。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金属球,轻轻抚摩着,若有所思。

  随神念微动,一阵细微而密集的摩擦声与撞击声响起,瞬间,黄纸伞出现在他的手中。

  沉默片刻后,他站起身来,拿着黄纸伞向前方伸去。

  黄纸伞没有任何反应。

  他转动身体,黄纸伞在空中缓慢地移动,带起数道微风。

  当黄纸伞指向他此时以为的西南方向某地时,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他让黄纸伞停下,而是黄纸伞似乎不想再移动了,便是青草堆上的风都骤然间消失无踪。

  一道轻微却清晰的颤动,从伞面传到伞骨再传到伞柄,传到他的手里,最后传进他的心里。

  一道剑意出现在遥远的前方。

  这道剑意很飘渺,就像昨天他在寒潭边感知到的一样,但又很强烈,让他本能里生出几分敬畏。

  那道剑言无声无息,仿佛静止在那处已经无数年,但出现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召唤。

  陈长生想着昨夜最后时刻黄纸伞带着自己狂奔的画面,喃喃说道:“这道剑意是在找你吗?”

  沉默片刻后,他看着黄纸伞说道:“还是说……你就是用来寻找这道剑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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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八)

  草原里的空间无时无刻不在生着变化。除了那些一直生活在其间的妖兽,外来的智慧生命很难摸清楚这种变化的规律,还是那句老话,没有方向,自然无法找到出路,陈长生正为此而苦恼的时候,黄纸伞忽然指向了某个地方——向那边走去并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甚至都谈不上正确的选择,但现在有一个方向,总比先前漫无目的地行走要强很多。就像一道难解的习题,你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忽然同窗和你说了个答案,你无法确认他是在骗你还是在安慰你,但除了把这个答案抄在卷纸上,你还能有什么选择?更何况那道剑意确实存在,黄纸伞又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把他带进一条死路?

  就此陈长生确定了行走的方向,身体虽然依然虚弱,睡意像蛇一般卷压着他的身体,但心情安定了很多,在徐有容的身边坐了下来,靠着晶石,强忍着困意,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有容睫毛微颤,就此醒来,那两抹空山新雨后的透明水色,重新落入陈长生的眼中,让他微怔无语。就像在崖洞里陈长生醒来那刻一样,两个人隔的很近,眼睛互视,但少女的眼中没有出现惊慌,没有羞涩,没有警惕,更没有畏惧,只有平静。

  她的眼睛很清澈,不染一点尘埃与世故,仿佛初生的婴儿,但这抹宁静,却又有一种阅尽红尘,久经世事的感觉,就像观雨的老人,这两种感觉并不冲突,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玄妙难以言说的魅力。

  可能是因为太过疲惫,也可能是因为这双眼睛太迷人,陈长生没有移开视线。

  少年和少女躺在青草堆间,隔着一尺不到的距离,静静对视着。

  但终究不可能永远这样对视下去,有趣的是,最先有些害羞或者说紧张起来的,是陈长生。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草丛,说道:“你醒了?”

  她当然已经醒了,这句话也是没话找话,就像在草原另一边的折袖一样,陈长生也很不擅长言谈,尤其是和女子在一起的时候,但这句确认另有其意。

  徐有容轻轻嗯了一声。

  陈长生说道:“那就换班吧。”

  徐有容微微挑眉:“嗯?”

  陈长生说道:“你睡了这么长时间,该我睡会了儿。”

  在崖洞里,他从昏睡中醒来,知道是被这名少女所救,紧接着,这名少女留下一句话,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这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仿佛他和她两个人的世界都落在了他的肩上,直到此时,他确认她真的清醒,才终于放松了些。

  他把两个人的世界完整地还给了清醒的她,那么他应该可以休息了一会儿了。如此一想,如潮水一般的倦意,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到脚趾头的所有毛孔、肌肉、骨骼以及精神世界,不等徐有容有任何表示,他便闭上了眼睛,开始沉睡,或者说昏了过去。

  就像在崖洞外的陈长生一样,徐有容对他的沉睡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怔了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扶着青草堆有些困难地坐起,才现身边堆满了珍贵的晶石,放眼向四周望去,又现原来自己已经来到了那片草原里,这让她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终于还是走进这了这片草原,那么还能有走出去的可能吗?

  她凭借通明的道心,把这些紊乱的念头尽数排除出识海,开始坐照自观,现现在虽然视线比今晨要清晰了些,但南客在自己身体里种下的毒并没有消失,还在不停地侵蚀着她的身体与识海,最大问题则是血脉明显有了枯竭的征

  不是真元消耗过剧,虽然确实如此,而是血快要流尽了。

  血是活着的道理,没有血,便没有活着的道理。事实上,按照清晨时的伤势推论,她这时候应该继续在昏迷的状态里,不应该醒过来——一旦醒来,维系身体运行需要更多的血,而她醒了过来,说明情况得到了些好转。

  她看到草堆上那只残缺的蛇身,略一沉吟,大概猜到生了什么事情,再望向陈长生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善意。同是人类修行者,被魔族追杀,互相扶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陈长生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会抛弃同伴的人,那么她当然也要有所回报,右手轻轻落在他的脉门上。

  陈长生的脉搏有些迟缓,较诸正常人慢了三倍有余,但脉象非常稳定,虽说有些虚弱混乱,但和将死之人完全不同。

  清晨时分在芦苇丛里,她曾经替他诊过脉,同时用命星盘进行过推演,明明此人应该命不久矣,为何现在却活的好好的?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与他体内那道至纯至阴的寒意有关,望向陈长生,心想大6果然藏龙卧虎,早已不复当年盛景的雪山宗依然不可小觑。

  就在她望过去的同时,青草间响起了响亮的呼噜声,以重伤之身背着她逃了这么长时间,而且还要与黑龙的冬眠术对抗,陈长生早已疲惫到了极点,此时放松下来,竟是睡的无比香甜,不要说鼾声如雷,就算是真的雷声,只怕也无法让他醒来。

  酣睡中的陈长生,不时的吧嗒着嘴,像是在梦里吃着什么好东西,又不时握拳,蹬腿,看上去真的很像个婴儿,让徐有容忍不住微笑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草原深处、更准确地说是远处传来一道琴声。

  徐有容神情不变,眼中却现出了一抹警意。

  她不会忘记,那名弹琴的老者是烛阴巫的长老,而巫族最擅长的便是驭使毒物与妖兽——日不落草原里的空间是扭曲的,她只醒来片刻,便看懂了其间的玄虚,但扭曲的空间无法隔绝声音,而且隐匿在草原里的那些妖兽,肯定有某种方法可以自由行走。

  她如水般的目光落在水上,寒意渐生,因为平静的水面上渐渐出现涟漪,那些向四周漾去的浅浅水波,仿佛有很多小虫子在行走,但事实上水面上什么都没有,这些涟漪起于很远的地方,或者很深的地底。

  一道凝练至极的神识,随着她的视线向远处散去,进入那些茂密的草丛里,以及地底的湿泥中。

  感知向来是双方面的,于是那些茂密草丛里以及淤泥深处的生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那是来自远古、无比威严强大高贵的气息。

  远处的草原里响起几声不安的响声,然后是无数细微的摩擦声,地底有些震动源也正在悄无声息地远离,徐有容的气息,以一种碾压的方式向草原四周传播,很多被琴声惊醒,然后四处寻找猎物的妖兽,纷纷四散逃走避让,但……还有很多妖兽没有改变它们的方向。

  徐有容的气息,毫无疑问是最高贵强大的,但当她处于虚弱状态的时候,对这些妖兽来说,又是最美味的。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从天空往草原望去,便能看到数十里的范围之内,隐藏着无数的妖兽身影,仿佛潮水一般,缓缓向着她和陈长生所在的地方围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如此多的妖兽行走,竟没有出任何声音。

  青草堆里拂起一道风,一双洁白如雪的羽翼出现在她的身后。

  先前沉睡时,她的真元得到了些恢复,也回了些血,被她此时毫不犹豫地全部用掉。

  她望向陈长生,准备伸手去抓他的腰带,然而不知为何,却停在了半道。

  数十里方圆的草原,已经被数万头妖兽变成了战场,然而真正的危险,在战场之外,在更远的地方。

  那些茂密的水草,在水面上留下极浓的阴影,阴影里潜伏着数百只妖鹫。

  那些妖鹫浑身灰毛,青喙比普通的剑还要更加锋利。

  更可怕的是这些妖鹫的目光,冷漠而残忍,极为锐利,无论是剑还是它们自己的尖缘,都无法与之相比。

  这种妖兽的智商极高,攻击手段极然诡异,飞行度极高,在外部世界里生活在东北群山之中,一只妖鹫就足以杀死一名普通的坐照境修行者,好在东土大6的妖鹫数量极为稀少,但谁能想到,周园里居然有如此多。

  数百只妖鹫,没有一只振动羽翼,只是盯着草原深处某个地方,眼神冷酷嗜血,静的令人恐惧。

  更远处那道飘渺的琴声飘来,灰色的鹫影在水草之中,显得无比阴森。

  徐有容转过身去,望向草原远处。

  她不知道那边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也没有拿出命星盘,但自有感应,知道飞离不是个好选择。她现在重伤难愈,没有办法挥全部的度,而且无法辨清草原里的方向,如果选择飞翔,那么真的有可能死在这片天空里。

  草原上这片湛蓝的天空,看似无限宽广,可以自由飞翔,但其实很危险。

  如果她一个人,或者可以成功地离开,但现在有个少年正在她身后沉睡,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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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九)

  徐有容重新坐下,取出桐弓与梧箭,低头静默,不言不语。

  陈长生在她的身后,无数晶石围着她。

  时间缓慢地流逝,隐藏在草原里的妖兽,因为对她气息的先天畏惧,迟迟没有起攻击。

  那道飘渺的琴声,没有变得狂暴,以作催促,而是更加平静,仿佛是在安抚。

  安抚的是妖兽的心灵,让它们不再畏惧,生出足够的勇气。

  野草间的水面,忽然间剧烈地震动起来,先前那些微微的涟漪,瞬间连成一片,形成极高的波浪。

  浪头涌上青草堆,打湿了她垂在膝前的裙摆。

  她抬起头来,睁开眼睛,平静地望向湖水深处,弯弓,然后搭箭,手指微松。

  嗖的一声轻鸣。

  梧箭破空而去,深深地刺进水中。

  水里什么都没有,这一箭射的是什么?难道射的是水?

  下一刻,水面上的波浪居然真的消失了,浪花不再涌动。

  仿佛这水真的被她一箭射的安静了下来。

  徐有容的梧箭,射的自然不是水,也不是波浪,而是水中试图搅起波浪的妖兽。

  清澈的水,慢慢地被染红。

  一只蛟蛇的尸体缓缓地浮了出来,横亘在草海之中,就像是一堵城墙般巨大。

  一枝梧箭在它的双眼之间,深没入羽,与这只蛟蛇的巨大身躯相比,这枝箭看上去就像根细草。

  然而就是这枝箭,轻而易举地杀死了这只蛟蛇。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下一刻,水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的水花到处生成,伴着令人心悸的怒啸,数十道巨大的阴影破水而出,向着青草堆落了下来

  每一道巨大的阴影,就是一条蛟蛇

  每一条蛟蛇的头颅,仿佛都比徐有容和陈长生所在的青草堆更大

  数十条蛟蛇,破水而出,遮天而落,声势何其惊人。

  与之相较,青草堆上执弓的少女,显得何其渺小。

  蛟蛇是大6上很著名的妖兽,因为它的皮可以用来制作最上等的盔甲。由此也可以知道,蛟蛇的防御能力非常强大,看似光滑柔软的蛇皮非常坚韧,不要说普通的兵器,就算是一般的通幽境修行者,也很难刺破。

  随着人类、魔族和妖族这样的智慧生命统治了东土大6,蛟蛇现在大多数都藏在人迹罕至的野山僻潭里,但依然凶名赫赫,谁能想到,在周园这片草原里,居然会有这么多数量的蛟蛇,而这些蛟蛇,还只是草原里妖兽里的一部分

  难怪数百年来,那些进入草原的通幽境修行者,竟是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传闻里,蛟蛇有龙族的血脉,但是它们受了龙族的禁制,神魂永远无法苏醒,只能生活在水里,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对龙族以及凤凰的血脉最为痛恨敌视,这大概便是它们为什么最先向徐有容起攻击。

  数十条蛟蛇来袭,整个天空仿佛都被遮住,光线变得晦暗一片。

  徐有容的箭匣里只有十余枝梧箭,如何能够对付这些强大的妖兽?

  这是一个问题,她很快便解决了这个问题,既然箭的数量不够,那么便不用箭。

  看着带着恐怖呼啸声袭来的巨大阴影,她神情平静再次挽弓,只不过这一次的弓弦上没有箭。

  她的动作还是那样的稳定、简洁,没有任何多余,不会浪费一丝真元和气力。

  她的每一次挽弓,仿佛都是第一次挽弓的复制,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桐弓指向的位置。

  铮铮铮铮弓弦如琴弦般被拨动,出鸣响,奏出一单调却强硬的乐曲。

  无数道白色的细痕,离开弓弦,破空而去,落在那些巨大的蛟蛇身上。

  蛟蛇无比坚韧、就连通幽境修行者都无法斩开的外皮,触着那些白色细痕,便纷纷裂开

  那些白色的细痕,竟似乎像空间裂缝一样,拥有近乎破开一切的能力

  只是瞬间,那数十条巨大蛟蛇的身上,便出现了无数道密密麻麻的血口,蛇血如磅礴的大雨一般落下,那些裂口里可能看到虬劲扭曲的肉,还能看到那些森然的白骨,画面显得格外血腥恐怖。

  数十条蛟蛇痛苦万分,上半身在天空里狂暴地扭动,下半身在水里搅起惊天的巨浪。

  浊浪排空而至,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些蛟伤最疯狂的攻击。

  徐有容坐在青草之间,神情宁静,不惧不畏,亦没有避让的意思,只是拉弦的动作骤然间变得更加迅疾,右手化作了一道虚影,再也无法看清楚具体的动作。

  铮铮铮铮数百道甚至数千道白色的细痕,离弦而去,在青草堆四周的空间里散布开来。

  那些蛟蛇根本没有办法靠近青草堆,便被切成了如巨石般的断截,擦擦声响里,断成了无数段,然后化作满天陨石落了下来。

  轰鸣响声连绵不断地响起,无数蛟蛇的断身,溅起了无数巨浪,直到过去很长时间,水面才渐渐平静下来。

  此时的水面,早已被蛇血染红,现在正在逐渐变黑,泛着难以忍受的臭味,仿佛是劣质廉价的墨水。

  数十条巨大的蛟蛇遮天而至,重伤后的她看似根本无法抵挡,只能与沉睡中的陈长生一道变成食物,然而谁能想到,如此虚弱的她,只是看似随意地拉动弓弦,便将这些恐怖的妖兽,变作了一堆肉段?

  当然,她的桐弓拉动看似随意,实际上消耗极剧。

  而且,这依然不是结束。

  如墨一般的水面再次震动起来,出现更多的涟漪,水波到处交错,形成繁复难言的图案。

  隐匿在草原里的无数只妖兽,在那道琴声的催促下,像潮水一般继续涌了过来。

  徐有容看了一眼陈长生,平静的脸上出现一抹不解与自嘲。

  不解是对陈长生的,她明明通过命星盘推演出此人命数已尽,为何却偏偏到了此时还活着?以至于让她无法轻身离去。不解也是对她自己,她明明知道这个雪山宗的少年会死,为何却不能把他丢下?从昨天夜里到此时,她随时随时都可以不理会他,为何做不到?

  自嘲,当然是对她自己的,她想起小时候在京都的时候,娘娘经常说她心太软,这样不好,后来去了南溪斋,圣女又常说她心太硬,这样不好,那么自己的心究竟是软还是硬呢?或者,这种不确定和摇摆,就是南客说自己的小家子气?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草原阴暗的天空里响起锐利刺耳的怪声。她抬头望去,只见数百只妖鹫向这边飞了过来,这一次,天空是真的完全被遮住了,没有留下任何缝隙,阴暗到了阴森的程度,同时也让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平静,以至于显得有些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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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十)

  妖鹫比蛟蛇更加可怕,更强大,快如闪电,攻击诡谲无比。想要在数百只妖鹫的围攻中活下来,最好的方法不是躲避,而是尽可能快地杀死它们,那么她的手段就要要比闪电的生成更快、更突然,要比暴风雨更加狂暴。

  看着满天鹫影,她淡漠不语,洁白的羽翼在身后缓缓摆动。

  除了蛟蛇与妖鹫,这片日不落草原里,肯定还有更加强大的妖兽,但她没办法把自己最强的手段留到那时候了。

  没有任何犹豫,她的眼眸最深处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火焰,就连那些幽绿的毒芒都暂时被镇压了下去。

  嗤嗤嗤嗤无数道白色的羽毛,离开羽翼的本体,化作无数道利箭,向着天空里飞去

  凤凰万羽

  数百只妖鹫感受到了这些带着白色羽毛里的神圣气息,纷纷惊恐鸣啸着散开,天空重新恢复湛蓝。

  但那些妖鹫再也无法看到这片天空,因为那些凤羽来得太快,比闪电更快。

  湛蓝的天空里亮起无数带着圣洁意味的光点。

  那些白色的羽毛像利箭一般刺进那些妖鹫的身体,像锋刀一般破开那些妖鹫的羽毛。

  一时间,天空里到处都是喙断翼折画面,无数血花,就像烟花一般绽放开来。

  徐有容却已经没有理会,再也没有向天空里看上一眼。

  不知何时,青草上的那些晶石开始散纯净而温暖的光线,那些光线不停地灌进她的身体。

  她望向四周的草原,平静地再次拉开桐弓。

  日不落草原里的太阳不会落下,所以没有落日时,但有暮时,那时的太阳会变成一个光团,天地间的光线会昏暗很多。

  暮时,这片草海全部被染红了,无论那道远方的琴声如何凄厉强硬,妖兽终于退走,来时如潮,去时也如潮水,瞬间便消失无踪。

  至少有数千只妖兽死在四周的草海里,大多数尸体都被别族的妖兽甚至是自己的同伴拖走以为食物,但因为数量太多,草海里还残留着很多妖兽的残躯,那些污浊的血渐渐下沉混进泥中,水波拍打青草堆边缘留下的血沫却无法消失。

  昏沉的光线从草原远方的地平线上斜斜投射过来,让画面显得更加血腥。

  徐有容的脸色很苍白,不知道是觉得先前生的事情太过恶心,还是因为伤势的原因。

  在她身旁的那些晶石,此时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白色的粉末,再也感受不到一丝能量的气息。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桐弓,伸出手指拈了些晶石的粉末,轻轻搓揉着,以此来消解指间的酸痛,治疗指腹间弓弦割出的伤口。

  如果没有这些晶石,她肯定没有办法击退这一次兽潮。

  事实上,除了在离宫和皇宫还有圣女峰和长生宗这四个地方,她从来没过这么多数量的晶石。

  这些晶石的数量着实有些夸张。

  她望向依然沉睡中的陈长生,默然想着,雪山宗果然不愧是有万年传承积蕴的宗派,而且就像他们传承的玄霜巨龙一样,真的是很在意收集晶石与珍宝,这名雪山宗隐门弟子,居然能够随身带着如此多的晶石。

  洁白的凤羽已经收回体内,短时间内,甚至是在推演能够看到的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再次展开,她这时候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真元已然耗尽,血脉已然枯竭,真正到了所谓油尽灯枯的境地,如果再有敌人出现,必死无疑

  她甚至没有办法向青草堆中间的位置移动,没有来得及解下肩头的长弓,抱着双膝,坐在水边,任由那些泛着恶心味道的血沫打湿自己的裙摆。

  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联系,就在她最孤立无助,最需要帮助,最需要休息的时候,陈长生醒了过来。

  她没有转身,便知道他睁开了眼睛,说道:“你醒了?”

  虽然是在周园的草原里,不是在西宁镇旧庙,也不是国教学院,陈长生依然习惯性、或者说执拗了用了五息时间静心,然后才望了过去。

  只是在草丛里看了她一眼,他便生出强烈的悔意与歉意,现自己不应该浪费那五息的时间。

  徐有容抱着双膝,坐在青草堆的边缘,任由血沫拍打,身影看着格外孤单可怜。

  “是的,我醒了。”陈长生起身向她走了过去,他想尽可能走的快些,但因为玄霜寒意的影响,身体仿佛冻僵了一般。

  徐有容依然没有回头,因为已经累的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轻声说道:“那就交班吧。”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侧身,抱着膝盖,把脸搁在膝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陈长生走到她的身旁,看着她紧闭的眼睛、雪白的脸色,沉默了会儿。

  他轻轻解下她的长弓,右手伸进她的腿弯,左手扶住她的肩头,把她横抱起来,离开泛着血沫的青草堆边缘。

  在这个过程里,她没有醒来,睫毛不眨,被放下时,依然保持着抱膝而睡的姿式。

  白如新,倾盖如故,没有说过多少话、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可以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附。

  只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看对方能够给你几分信任,你又愿意拿几分信任回赠。

  直到现在,他和她总共也没有说几句话,但他醒来的时候,她便可以放心地睡去,她一旦醒来,他便可以鼾声如雷,最开始的时候,她先救了他,然后他也在努力地保护她,就在这个过程里,信任自然被建立,而且正在越来越坚固。

  陈长生很珍惜这种被信任的感觉。

  他把短剑从鞘中抽出,紧紧握在手里,坐在她的身前,望向眼前越来越昏暗的草原。

  这时候,他才看到已经被血染成墨般的草海,看到那些妖兽的残躯,大概明白自己沉睡的时候生了什么事情。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秀灵族人的箭法,果然神妙难言,但……先前他替她解下长弓的时候,摸到弓弦还是热的。

  在这场他没有看到的战斗里,她究竟拉了多少次弓,射了多少次箭?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夜晚终于真正的到来,悬在草原边缘的太阳变得更加黯淡,虽然没有沉下去,但洒落在草原里的光线要少了很多

  他坐在她的身前,静静地看着夜色里的草原,等待着随时可能生的战斗。

  时间缓慢地流逝,悬在草原边缘的光团缓慢地绕着圈行走,不知为何忽然间看不见了,原来是被乌云遮住。

  可能是因为白天被杀的太惨,妖兽没有再次起攻击,天空里却下起了一场雨。

  这片草原的气候相对温暖,但从天空里落下的雨水还是有些寒冷,以他和徐有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被淋湿,说不得真的要得一场大病。

  他想也未想,便撑开了黄纸伞,举在了徐有容上方。

  但这个姿式有些不舒服,黄纸伞再大,也没有办法遮住所有的雨。

  看着渐被雨水打湿的她的裙摆,他依然是想也未想,便站了起来。

  寒雨落在草海里,击打出无数水圈,落在青草堆上,泛起无数寒意。

  他左手举着黄纸伞,站在她的身后,右手拿着短剑,看着重重夜雨里的世界。

  一夜时间过去,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式。

  妖兽始终没有出现,清晨终于到来,乌云散去,湛蓝的天空重现眼底,草原边缘那抹光晕逐渐清晰,边缘锐化,朝阳成形,红暖的光线,渐渐地烘于了被寒雨打湿的青草堆,以及陈长生衣服里的湿意。

  徐有容醒了,望向他苍白的脸,有些不解想着,昨夜没有战斗,为何他的伤势却仿佛变得更重了些?

  陈长生没有解释昨夜自己撑了一夜的伞,那些寒雨打湿了他的后背。

  从前夜开始,他们便在不停地逃亡或战斗,一人昏迷一人醒,这竟是清醒状态下的第一次交谈,崖洞里的那段对话,终究太短。虽然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极为信任,甚至隐隐有某种默契产生,但清醒的时候,才会现彼此依然还是陌生人,那么难免会有些疏离感。

  陈长生回忆起在京都的李子园客栈里,见到唐三十六时的场景——那次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陌生人打交道,第一次尝试寒喧,虽然事后想来显得有些笨拙,但至少懂得了一些基本道理,比如总是需要开口来打破沉默。

  在这片凶险的草原里,寒喧是不可接受的浪费时间,他直接问道::“你对这片草原有什么了解?”

  秀灵族与大自然最为亲近,传闻中可以与草木交流,所以他想听听她有什么想法。

  徐有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了解这片草原。”

  陈长生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让我决定方向,可以吗?”

  徐有容有些不解,看着他问道:“你知道去哪里?”

  陈长生没有作过多的解释,说道:“我有一个大概的方向。”

  徐有容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间感知到数百丈外的一道气息。

  那是南客的气息。

  日不落草原里的空间与时间都有些诡异,看着只有数百丈的距离,实际上可能还很遥远。

  但终究是感知到了。

  她不再多说什么,表示同意陈长生的决定,可是却没有起身。陈长生明白,她这时候过于虚弱,而且伤势太重,很难在短时间内行动自如,所以他不明白,明明是这种情况,她昨天怎么能够杀死那么多妖兽?

  他转过身去,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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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十一)

  徐有容说道:“你的脸白的像雪一样,我如何能不介意?”

  陈长生转身看着她说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脸白的像草上的霜一样。”

  徐有容微怔,看着水面里的倒影,才现自己的脸果然苍白的很诡异,下意识里用双手捂住了双颊。

  这是少女下意识里的动作,在陈长生的眼中,却非常可爱。

  “谢谢。”她醒过神来,扶着他的肩头,靠在了他的背上。

  “不好意思。”他伸手挽住她的膝弯,把她的身体往上挪了挪。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这片青草堆,踏破泛着血沫的草海,去往清澈的别处。

  草海里的水并不深,浅处将将没膝,深的地方也不过刚刚及腰,只是水底的淤泥太软,陈长生背着一人,左手还要举着伞,走起来便有些困难。好在朝阳升起了有一段时间,草海里的温度逐渐上升,非常舒服,放眼望去都是嫩嫩的绿,走在春光与春水里,再艰难也算是有些安慰。如果没有那些声音,或者他们会更有踏青的感觉。

  后方草原里隐隐有破空啸声传来,那啸声来自南客的双翼,无论是陈长生还是徐有容,在对日不落草原有所了解之后,都不担心那些魔族强者能很快追上来,相反草海四周那些细碎的声音更让他们警惕,那些声音属于这片草海的土著——昨日徐有容杀死了很多妖兽,但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同时她清楚这片草原里肯定生活着更加强大的妖兽,甚至有可能通幽境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抗的存在。

  陈长生撑着黄纸伞,感知着那道剑意的位置,继续向草原里前行。此时的太阳已经快要移到中天,但阳光并不炽烈,像春日一般温煦舒服,徐有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撑着这把破旧的伞,担心自己被晒?还是说这少年修行的玄霜寒气与阳光相冲突?

  如果事涉雪山宗的独门修行功法,自然不便多言,但有件事情她必须问清楚:“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陈长生说道:“去剑池。”

  那道剑意所在的位置,在他想来,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剑池。

  如果周园里真的有剑池,却一直没有被人找到,那么很明显,剑池最有可能便在这片没有人能走出来的草原里。

  徐有容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确定剑池的位置。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是说他不想让黄纸伞的秘密被她知道,而是剑池终究不是普通的宝藏,经过这两天一夜的逃亡,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这名少女,给予她足够的信任,可正是因为如此,何必再加上这些筹码来考验人性?人性是不能考验的,每考验一次,便有可能向出题者相反的方向走一步,同样,信任也不是拿来用的,每用一次都是对信任的一次磋磨。

  随着行走,草海里的水渐渐变少,实地渐渐增多,这才有了些草原的感觉。

  走在密集的草丛间,感受到鞋底传来的踏实的感觉,陈长生觉得踏实了很多。然而,草原里那些荸荸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很明显,隐藏在四周的妖兽,要比在湿地里面更多,也有可能更加凶恶。

  徐有容取出桐弓,静静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出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背着她走出了数十里地,那些妖兽始终没有起攻击,甚至没有靠近他们,甚至有三次,她清楚地感觉到,在远处观察着己方二人的妖兽散出来极恐怖的气息,即便是她全盛时期,也不是那些妖兽的对手。为什么这些强大的妖兽没有过来猎杀自己?如果是以前,她或者会以为是自己体内的天凤真血散出来的气息,直接镇压了那些妖兽的贪欲,但现在她体内的血都已经快要流尽,那些妖兽又是在忌惮什么?

  二人继续前行,草原的地面越来越于,野草的高度则在降低,而且逐渐变得稀疏起来。

  最终,他们走到了一片刚刚没过脚背的草地里,那些草色泽灰白,却没有枯死,仿佛就像是老人的头。在绿色的草原里,这些灰白色的短草极为醒目,而且从他们的脚下通往极遥远的草原深处,形成一条明显的道路。

  不知道这条白草铺成的道路通往何处,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徐有容说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的话,这条路有可能通往他的墓地。”

  陈长生明白她为何会这般猜想。

  在道源赋的往生经里,有这样一句话:白草为路,直上星海。

  如果周独夫真的死了,真的葬在这个世界里,那么他的墓地最有可能便是在这片草原的深处,这条白草路,代表的便是通往死亡的通道。还有一个强有力的例证,来自于黄纸伞柄传来的微微颤抖,那道剑意,就在这条白草路的远方,如果那道剑意标明的是剑池的位置,那就非常符合逻辑——沉睡在剑池里的千万把剑,那是周独夫的战利品,当然也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祭品。

  “周园里没有星海,剑池便是星海。”他同意徐有容的看法,说道:“看来要走到这条白草路的尽头,才能知道是死亡还是别的。”

  徐有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想到了自己的的判断依据来自道源赋,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无论是通往星海还是死亡,都极遥远,这条白草路自然很漫长,陈长生背着她走了很长时间,却仿佛还只在起始

  日不落草原里的太阳升起然后落下,并不消失,围绕着草原转圈,然后再次升起落下。

  他们行走行走再行走,渴的时候就饮些道旁水洼里的清水,饿的时候陈长生弄些兽肉来吃,困意难挡的时候,他就睡会儿,她静静坐在一旁,待她疲惫了,他便会醒来,如此重复交替,陈长生的伤势稍有好转,她却一直非常虚弱

  某天又到了夜晚降临的时刻,不是真的夜,只是光线变得有些晦暗,天空里忽然下起雨来。

  陈长生背着她在夜雨里奔走,不知什么时候,黄纸伞被她握在了手里,遮着风雨。

  今夜的雨来势太猛,只凭一把伞无法遮蔽,只是这荒草漫烟的世界,到哪里去找蔽雨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们撞破雨帘,看见了一座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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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十二)

  那是一座破旧的小庙,被风雨侵蚀的极为严重,只能从檐上残存着的祭兽,隐约看出当初的规制与用途。

  站在雨中庙前,陈长生和徐有容都没有说话,很安静。

  这是一座祀庙。

  白草为路,直通星海,千里一祀。

  这座破旧的祀庙在白草路边,说明他们猜想的没有错,这条路确实通往某座墓陵——不是所有的墓都能称为陵,千年以来,除了大周王朝的前后三任皇帝,只有一个人敢把自己的坟墓称为陵,以此为规制修建,而且无论是谁都不敢有任何意见。

  那个人当然就是周独夫。

  “这就是传说中的初祀庙吗?”陈长生看着夜雨里的那座破庙,喃喃说道。

  大周王朝的三座皇陵,各有各的恢宏,但唯独千里之外的初祀庙早已被圣后娘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拆除。因为娘娘觉得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庙,除了用来养一群没用的礼部官员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极为浪费。

  这件事情,就像她当初派周通把天书陵的那间碑庐拆掉一样的于净利落,很有道理,又很不讲理。

  这间破旧小庙,应该就是整个大6唯一的初祀庙了。

  夜雨继续落着,越来越大,远处草原地面上那轮光团,早已消失无踪,天地一片阴暗。

  陈长生背着徐有容站在雨中,没有走进那座庙里避雨,不知道为什么。

  以前肯定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类修行者或者魔族强者,像他们一样,找到了这条白草路,看到了这座庙。

  然后,那些人继续向那座墓陵进。

  最终,都死了。

  他问道:“我们可以回头吗?”

  “不能,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徐有容摇了摇头。

  前两次陈长生沉睡的时候,她用命星盘进行过推演,推演的结果非常不好,虽然算不到准确的自己的命运,但他的命途依旧灰暗,而且如果他们不再继续前行,而是回头,那么就一定会迷失在这片草原里。

  他们只能往前走,那么会迎来和那些前人一样的结局吗?

  庙前除了啪啪的雨水声,没有任何声音。

  陈长生和徐有容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眼神渐渐变得宁静,重新变得从容起来。

  没有问也没有答,没有互视,不知道彼此怎么想,但他们都坚信自己必将和那些前人不一样。

  雨水从檐上落下,在断裂的石阶上砸成水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更多的雨吞没。庙里燃着火堆,不知搁了几百年的木制神像,被劈成废柴后,烧起来味道有些大。陈长生蹲在火堆旁,不停地从里面抽出被打湿的柴火,同时用烛台架翻动火里的那几块根茎。

  徐有容靠在草堆上,脸色微白,看着很是虚弱。以她的伤势和真血流失的情况,能够撑到现在,中间还打胜了几场恶战,已经是奇迹。

  那几块不知是什么野草的根茎烤熟了,散着淡淡的香气。陈长生从灰里拣了出来,撕掉外皮,走到她的身前。徐有容接过,用手撕着慢慢地吃着。陈长生静静看着她。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个夜晚,她是怎么救的自己,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但这一路行来,他亲眼见识过她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实力,他总认为如果没有自己,或者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平安地离去。

  徐有容确实没有说过那些事情,因为她有自己的骄傲,而且她认为这名雪山宗的少年也救过自己,那么便两不亏欠。

  没过多长时间,她吃完了,陈长生把打湿了的手帕递了过去,然后开始自己进食。

  徐有容拿着湿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唇角,静静看着坐在火堆旁的他,没有说话。

  一路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很少说话,但为彼此做了很多事情。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这些在世界里最光彩夺目、非常纠连的词汇,就被她和他很简单随意地做到了。

  愿圣光与你同在。

  看着他那双能够映出篝火的清亮眼眸,她在心里说道。

  然后她对他说道:“你是一个好人。”

  这句话她说的很淡然,但又很认真。

  陈长生看着她笑了笑,说道:“你也一样。”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很抱歉,直到现在才来问你,请问姑娘你怎么称呼?”

  徐有容微笑说道:“你呢?”

  真的很有趣,他们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究竟是谁。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周园里也看不到星星。然而看着她的眼睛,陈长生仿佛已经看到雨停后西宁镇的夜空,没有一丝雾气,纤尘不染,又因为夜空里的繁星而无比明亮,明亮的有些令人心慌,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对着这双眼睛撒谎。

  徐有容也在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于净透亮,能够清晰在里面看到自己,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似乎只能做出诚实的回答。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是一句名言,因为在人世间出现的次数太多,于是,只要不是刚刚启蒙的孩童,没有人会愿意说,大多数时候也不会被想起,但这时候,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都想起了这句话。

  在汶水城里被民众围观的感觉不好,对方知道自己就是陈长生之后,大概不会像这一路来这般淡然随意。

  从很小的时候便过着万众瞩目的日子,无论在京都还是在南方,都是所有视线聚集的所在,是所有人爱慕的对象,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就是徐有容之后,会不会像别的少年一样眼神顿时变得火热起来,言行却变得拘谨无味起来。

  但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决定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这代表着尊重。

  然而,就在他们嘴唇微动,自己的名字便要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他们再一次……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们都有一份天下皆知的婚约在身,如果这名秀灵族的白衣少女知道自己是陈长生,那就会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叫做徐有容。如果这名雪山派的隐门弟子知道自己是徐有容,那就会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叫做陈长生。

  他们都不喜欢那份婚约,都想退婚,但他不想她知道这件事情,她也不想他知道这件事情。

  这种情绪很复杂,这种心思很简单,因为再如何了不起,毕竟是少年,终究是少女。

  所以,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决定。直到很多年后,夜雨里这座破庙里生的事情,依然没有答案,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基于怎样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甚至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对彼此说过当时的想法。

  徐有容的笑容渐渐敛没,很是平静。

  陈长生的笑容渐渐平静,不想露出破绽。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雪山宗,徐生。”

  “秀灵族,陈初见。”

  夜庙里很安静,只有雨水落下的声音,并不烦心,更添静意。

  在崖洞里醒来之前,陈长生曾经隐隐约约听到那名老怪物的声音,知道因为黑龙的原因,对方把自己误认成了雪山宗的隐门弟子,也知道了那少女是秀灵族人,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于是将错就错,哪里知道徐有容也是这般想的。

  她的声音很轻,舌尖微卷,尾音轻轻地拖着,哪怕是说自己的名字,也显得有些生涩,落入他的耳中,觉得很好听,声音好听,名字也好听,姓陈这很好,叫初见也很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他看着她有些浮肿但依然清丽的脸,想着前些天在青草堆畔,她捂着自己双颊时的可爱模样,心想,如果人生能够像这个叫初见的女孩一样,倒也确实不错。

  徐有容想的更简单些,知道这名少年原来也姓徐,当初见到昏迷中的他时,竟觉得有些熟悉、很想亲近,难道就是这个原因。

  互通姓名完毕,接下来做些什么?雨庙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来一局?”徐有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张棋盘,向他邀请道。

  他看着那张棋盘,知道对方像自己一样,还隐藏着很多秘密,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有容也自微笑不语,他们都知道彼此并不寻常,只是何必去谈那些无趣无味的事情,如果不能走出这片周园,那些世事又有什么重要?是的,在生死之外,除了享受生命,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

  “我不会下棋。”他有些惭愧说道,看着她略显失望的神情,补充说道:“或者玩些别的?”

  徐有容心想如果要打骨牌,还差两个人,如果要玩阳州纸牌,差的人更多,只有两个人,如果不下棋,那能做些什么呢?

  长夜漫漫,冷雨凄迷,并不是睡觉的好时辰,更何况,这一路上她睡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

  那么便只有闲聊了,而且可以不用消耗精神与体力。

  只不过他们现在是在逃亡,并不是在相亲,那么自然不会聊到一些太深入的问题,比如你家里有几口人?你爸爸妈妈好吗?你今年二十几了?你眼睛怎么这么好看?你身上是不是残留着玄霜巨龙的血脉?你可曾婚配吗?

  这是真正意义上他们第一次聊天,他们是修行者,并不是太熟,所以他们只好聊修行。

  这里的修行是真的修行,与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这种酸话没有任何关系。

  雨庙里的篝火照亮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脸,这时候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人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生若只初见这段情节至此结束,原本的计划是十一章,就像玫瑰花一样,弄个一心一意出来,结果……弄到了十二章,这似乎说明了什么,哇哈哈哈,结束的是前半段情节,后半段马上开始,这一整段情节,是择天记开书之前我自己最喜欢、最期待的部分,不过分的说句,前面的八十万字至少有一半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情节做铺陈,所以我写的很慢,很认真,不管最后成果如何,我自己是很满意的,接下来,就不是初见了,而是他们真诚相见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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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天才夜话以及追赶

  这场生在雨夜破庙里的闲谈,氛围很好。

  每个修行者在漫长的修行路上,都会遇到一些难解的问题,而那些问题与他们自身的情况息息相关,即便是师长也很难给出解答,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想通,而那些问题的难易程度,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修行者的水平

  陈长生在这场关于修行的谈话中,提出来的问题都很难,水平很高,徐有容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听着,偶尔才会说几句话,然而那几句话每每就像黑夜里的篝火,非常醒目,照亮了他眼前的世界,让他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这让他很是吃惊,然后很是佩服,这名少女在修行方面的学识素养高的难以想象,像唐三十六和苏墨虞修道天赋也极高,但和她一比则明显要差出一大截,在他平生所见的同龄人中,竟只有苟寒食能够与她较一高低,当然,还有他那位看似不会修行的余人师兄。

  因为这些修行问题的层次与奇异的思考角度,徐有容对他也生出很多佩服之意,心想在自己见过的年轻一代修行者里,除了秋山师兄和苟寒食,竟没有人及得上他,要知道雪山宗虽然传承万年,底蕴深厚,曾经无限风光,但毕竟偏在西北,不像京都里的那些学院或长生宗、圣女峰一样,能够随时接触到修行界最新的知识,他居然能够拥有这样的见识与能力,只能说是天赋其才。

  寒雨在庙外越来越大,谈话的声音被压的越来越轻,草堆被烘的越来越暖,两个人隔着一尺的距离,靠着墙壁坐着,轻声交谈,偶尔会沉默思考片刻,眉头微蹙,被火光照耀成有趣的形状,然后他提出某种猜想,她又说出另一种可能。

  能够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从不能修行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除了老师和师兄自幼给他打下的基础太厚实,陈长生当然也是一位修行的天才,要知道只靠博览群书,通读道藏,是绝对没有办法在大朝试里拿到榜名,更不可能一夜观尽前陵碑。至于徐有容那更是不言自明的修道天才,要知道,如果仔细算来,历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并不见得是陈长生,更有可能应该是她,因为她比陈长生要小三天。

  这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但已经越来越肯定对方是个修行方面的天才,而天才往往是孤单的,因为缺少能够在精神世界里平等交流的对象,这句话看上去似乎有些老套,但非常真实,所有的天才都希望能够遇到一个同伴,遇到一个能够轻松听懂自己意思的谈话对象,能够与对方讨论一些平时无处讨论的问题,这就像是背后挠不到的某个地方痒了很多年,忽然有人伸手在那里替你挠了挠,这便是挠到了痒处,如何能不舒服?

  这场谈话进行的越来越愉快,即便是平静自持的徐有容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

  直到夜深,陈长生提出一个有些大逆不道的设想,说可不可以用脾脏之间空隙替代疏二脉的作用,这让徐有容沉思了很长时间,在她刚刚想到某种可能性的时候,忽然间感觉到肩头微沉,然后闻到了一道很淡的体息。

  看着靠着自己肩膀酣睡的陈长生,她怔了怔,眼里生出一抹微羞的恼意。

  她不喜欢被男子接近,更不要说是如此亲密的姿式,这一路行来,她被陈长生背着,已经让她觉得极为负担,更不要说,此时对方竟然靠了过来。

  她伸出手指,缓缓抵住陈长生的眉心,准备把他推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用力。

  如雷般的鼾声,响彻旧庙,竟把外面的雨声都压了下去。

  徐有容看着沉睡中陈长生,想起来这一路上他都极为嗜睡,只要有时间,基本上都是闭着眼睛在睡觉,应该是雪山宗那套功法带来的副作用……今夜想必也不例外,先前他应该早就困的不行,却一直在陪她说话,这让她感觉有些温暖。

  同时,她还是觉得有些羞,这是她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

  当然,她在他的背上已经好些天,但……那是不得已,那是伤势的原因,那是从权……总之,她有无数种方法开解自己、找到借口,但现在,她没有办法找到借口,他就这样靠着她的肩,眉眼近在她的眼前,无比清楚。

  小镇里的嫂子们总说臭男人、臭男人,他倒不怎么臭,没什么味道。

  好吧,看在你伤重的份上,而且我也伤重,不好移动,便容了你。

  徐有容这样想着,收回了手指,然后她闭上眼睛,准备伴着夜雨睡去,然而直到很久以前,睫毛依然在轻轻颤抖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打呼声太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好一对奸夫。”

  雨不知何时停了,旧庙外响起南客冷漠的声音。

  伴着脚步声,她和弹琴老者、两名侍女,还有那对魔将夫妇走进了庙里。

  她的视线从已经熄灭的火堆移到墙边的草堆上,看着那些凌乱的草枝和身体碾压后的痕迹,很轻易便推断出来,昨夜徐有容和陈长生应该是相拥着睡去。

  两名侍女知道大人她自幼便谨守礼数规矩,以道德君子自居,把德之一字看的比什么都重,所以对她此时的反应不以为异。那对魔将夫妇却不免有些吃惊,然后觉得有些好笑。刘小婉笑着说道:“他们有婚约在身,如何说得上是奸夫。”

  南客一时语塞,这对魔将夫妇实力高强,而且不是她的下属,她没办法像对待侍女一般训丨斥,但依然强自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未婚夫妻,一日未成亲,便要保持距离,这一路行来,她让他背着,可以说是迫不得已,这又算是什么?”

  刘小婉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徐有容和陈长生已经离开,魔族一行强者自然没有停留,出庙而去。

  白草道的两侧,草原里到处都是妖兽的气息,有些妖兽强大到就连这对魔将夫妇都觉得有些忌惮。

  那名弹琴老者虽然说可以用琴声操控一些低级妖兽,但绝对没有能力控制如此强大的妖兽,更何况他的古琴此时负在身后,根本没有弹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强大的妖兽非但没有向他们起攻击,甚至隐隐表现出来了一种臣服的感觉。

  那是因为南客的手里拿着一块黑木。

  这块黑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向四周的草原里不停散着某种信号。

  弹琴老者的目光落在那块黑木上,回想起前些天第一次看到南客大人取出黑木时自己的震惊——这样一块看不出任何神奇之处的黑木,居然能够让日不落草原里的妖兽听命,就连那些最强大、同时也是最骄傲暴戾的妖兽,在最初的有些不安份后,很快也都表示了臣服。

  很明显,这块黑木是黑袍军师留给南客最强大的手段,南客都没有想到这块黑木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奇威力。黑袍大人在这些魔族强者的心里变得越神秘而伟大起来,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对周园如此了解,甚至拥有黑木这个明显属于周园的法器?

  这是他们无法理解、也无从去追问的事情,弹琴老者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南客大人没有利用这块黑木,命令草原里难以计数的妖兽,直接把徐有容和陈长生撕成碎片,相反却命令那些妖兽不得擅自起攻击,她究竟想做什么?

  “老师把这块黑木交到我的手里,应该便是算到,我可能会走进这片草原,但老师没有提前告诉我这块黑木的来历,说明老师把最终的选择权让我自行处理,我可以用黑木把他们杀死,但也可以去追求更大的梦想。”

  南客看着白草道的远方,没有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却仿佛看到了,神情漠然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很明显他们知道周独夫的墓地在哪里,知道剑池的位置,那么当然不能让他们死。”

  弹琴老者低声说道:“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白草道,何必还要留着他们的性命?”

  南客说道:“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永远不可能在这片浩瀚的草原里找到这条白草道,同样,我无法确定想要走进周独夫的陵墓,还要经过怎样的考验,我永远不会拿没有把握的事情去赌对方已经拥有的东西。”

  弹琴老者明白了,不再多言,恭顺地退到一旁。腾小明走到道旁某处蹲下,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徐有容和陈长生留下的痕迹,对徐有容和陈长生有很多敬意,心想果然不愧是人类世界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男女,能够坚持到现在。

  南客抬头确认雨后太阳在天空里的位置,继续向前,皮靴碾压着如霜般的白草,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迹。弹琴老者、两名魔族美人还有腾小明、刘小婉夫妇,跟在后面。在更后面的地方,在更广阔的草原里,无数妖兽,像潮水一般漫过水泊与荒地,悄无声息地跟随。

  好一幕因为壮观而恐怖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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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孩童雪话以及吵架

  陈长生和徐有容也在白草道上,一路前行,无论落雨还是晴朗,那把黄纸伞始终都是撑开的。到了现在,徐有容大概已经猜到,他能够确信剑池的位置,从而带着自己走上这条通往星海墓陵的道路,应该与这把伞有关。

  而当天空忽然落下飘舞的雪花时,这把看着有些破旧的伞,才挥出了它最原始的功能。悄然无声,极厚的雪片落在伞面上,渐积渐厚,白草道更是如此,积雪渐渐没过脚踝,再也很难看到草枝的腰身。

  陈长生和徐有容有些奇怪,明明先前还是一片春和景明的画面,为何此时却忽然落下雪来。

  二人眼前的草原以肉眼可见的度变白,这时候他们才现,道旁近处的草丛原来早已经枯萎,草间的水泊被冰冻成了实地。

  雪间夹杂着寒风,黄纸伞能够承雪,却无法遮住所有的风,温度骤然下降,寒意笼罩四野。

  徐有容失血太多,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寒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陈长生感觉到了,不敢再继续前行,把她放下后,解下衣裳替她穿上,然后把袖口与衣襟下摆全部系紧。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衣,徐有容有些担心,准备拒绝他好意,然后想起来他是雪山宗的隐门弟子,修练的是最正宗的玄霜寒意。

  她没有向他道谢,如果要说谢谢,这一路行来,两个人就不用说别的了,轻声说道:“愿圣光与你同在。”

  陈长生没有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徐有容说道:“没什么,还有多远到第二座庙?”

  陈长生算了一下时间,说道:“如果把时间流的差异抹掉,应该……快了。”

  确实很快,他们便在风雪里看到了第二座祀庙。

  同时,他们知道距离周独夫的陵墓,还剩下九百里。

  风雪里的祀庙,非常破旧,异常寒冷。

  到处都是白色的雪,无论屋檐还是庙前的石阶。

  于是石阶上的那一大滩血迹,便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徐有容靠着柱子,低头静静坐着,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

  陈长生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以后……不要这样。”

  就在他们走进这座风雪庙里的那一刻,一只雪貂从庙旁的雪堆里钻了出来,向陈长生的颈间咬去。

  雪貂这个名字听着很普通,可如果放在周园外的世界,那是足以令通幽境的修行者也感到畏惧的名字,这种妖兽智商极高,极为狡猾,而且有不输于狼族的耐心,最可怕的是它的体内蕴藏着剧毒,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毒死数百名人类。

  有些难以理解的是,陈长生和徐有容虽说都是重伤未愈,但他们散的气息,应该会让这种极聪慧的妖兽了解他们不是普通的通幽境修行者,更不要说南客已经通过那块黑木,向整个日不落草原传达了自己的意志。

  可是这只雪貂依然毫不犹豫地向他们起了攻击,似乎他们的血肉对它来说,拥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就在这只雪貂卷起风雪,忽然出现的时候,一直伏在陈长生背上,仿佛在沉睡的徐有容,忽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将这只雪貂变成了一道青烟。

  为此,她很艰难才重新积蓄起来的一些真元,再次消耗一空。

  “以后不要怎样?”她看着陈长生问道。

  陈长生一面拨弄着火堆,一面想着措辞,说道:“不要这么……逞强。”

  徐有容说道:“你觉得我是在逞强?”

  陈长生看着渐渐变大的火苗,听出她的情绪有些问题,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总之,以后不要随便出手。”

  先前在那只雪貂起攻击的瞬间,他已经抽出了短剑,只是没有徐有容快。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

  她之所以不惜消耗真元,也要抢先出手,是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很明显,那只雪貂是嗅到了她体内残余的天凤真血的味道,才会变得那般疯狂。

  陈长生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对她说这些话,是因为他有些内疚,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很明显,那只雪貂是嗅到了他体内血液里的味道,才会变得那般疯狂。

  燃烧的柴堆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这座庙比前面那座庙更加破旧,被陈长生劈成木柴的神像都带着雪,有些湿。

  庙里一片安静,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徐有容盯着他说道:“你觉得我是在逞强?”

  陈长生依然没有抬头,说道:“如果你觉得这个词不好听,我可以换一个。”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说道:“无所谓,这个词我从小听了无数遍,早已习惯。”

  陈长生把烤好的雪貂肉,递到她的身前,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说道:“如果累,就闭着眼睛歇会儿。”

  徐有容接过雪貂肉,却没有即刻吃。

  累这个字和逞强这个词,让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如此虚弱的境况下,那些回忆并不是太美妙,让她真的觉得很累。

  从很小的时候,天凤的血脉觉醒,她便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家国族这三个字都在她的肩上。

  怎能不累,但是怎能放下。

  她把貂肉搁到身前的草上,低头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所以哪怕是逞强,也要这样一直做下去。”

  陈长生看着她的模样,生出很多怜意。

  这个少女的修道天赋极高,想必承受着整个秀灵族的希望,然而秀灵族在这千年里遭受了那么多苦难,数次险些灭族,如今故土已被魔族占领,大6上诸多强大的势力冷眼旁观,秀灵族想要复兴,谈何容易。

  她要背着整个部族前行,何其辛苦。

  他安慰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

  其实他何尝不是一直在这样生活,那是死亡的阴影,比任何压力都要沉重,而且与能力没有任何关系,只与命运有关。

  徐有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可是实际上我只会修行,别的事情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每每想起长辈们的殷切希望,想起那些复杂至极的事务,我非但没有任何信心,反而越真切地觉得自己的无用与怯懦,甚至渐渐自卑起来。”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圣后娘娘还是圣女老师,无论是离山剑宗那些亲近的少年,还是南溪斋外门的师妹,又或是青曜十三司的同窗,更不要说京都东御神将府里的父母,但这时候,她却对陈长生说了出来。

  如果不是重伤之后太过虚弱,如果不是在这片无人能够走出去的草原里,如果不是死亡近在眼前,以她的骄傲和强大的精神,必然不会说出这些话。话音方落,她便生出了淡淡的悔意,但话已出口,无法再作理会。

  陈长生心想秀灵族里的那些长辈说不定就是把你视作下一代的族长在培养,自然需要你熟悉族中的事务,只是你如此聪慧,修行天赋又如此惊人,想来能力必然是极强的,何至于因为这些事情居然自卑起来。

  看着他的神情,徐有容有些不解问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自卑过?”

  反正都已经开始说了,反正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还以为自己是秀灵族的初见姑娘,那么多说几句又何妨?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想要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找到一些相似的感觉,却始终都找不到。

  他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卑过,甚至想起在东御神将府里准备退婚时所受到的羞辱,也只有一些无奈和恼火。

  “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自恋的一个人。”

  徐有容看着他微笑说道:“可是你觉得自己真的这般完美吗?”

  陈长生心想唐三十六才是自恋的人,说道:“世间根本就没有方方面面都完美的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个自己没有见过面、却听过无数名次的人——秋山君。

  他摇了摇头,把那个名字从自己的脑海里甩出去,继续说道:“但不完美不代表就要感到自卑。”

  徐有容无法理解,说道:“如果怎样努力,都无法在某些方面胜过对方,难道不会因此而生出羞耻之感?”

  陈长生不解说道:“为何要有羞耻之感?”

  徐有容说道:“那岂不是不知羞耻?”

  陈长生有些惊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姑娘竟是这样的人,问道:“你有病吧?”

  柴堆里的噼啪声已经没有了。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以及徐有容渐渐变重的呼吸声。

  她有些生气。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从小到大,从京都到圣女峰,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大声说话,更不要说用这般严重的词语教训丨就连圣后娘娘和圣女老师,都不会这样。因为她一直走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无比严格地要求自己,没有任何可以被指责的地方。直到今时今日,在这座风雪旧庙里,这个年轻男子说道:你有病吧?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所以她看着陈长生,强自平静问道:“你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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