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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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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一章:不成了

  大家的态度情有可原,你张进用自己要摆出一副专家的!姿来,说什么必定是冒功,大家看你是兵部尚书,看了你的资历之后,才信了你,跟在后头起哄。

  结果怎么样?结果悲剧了。现在大家仔细回头想了想,就感觉自己成了傻子,给人家做了嫁衣,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兴冲冲的数钱。

  有这么贱吗?

  本来征倭的事,争议巨大,虽然暂时平息下来,可是这依旧还是一个污点,将来说不准还可以再翻炒一番,拿来清算一下。结果现在倒好,人家报捷,大家一个个兴致勃勃的说要重赏,说是什么旷世之功,这里头有个最关键的问题,那便是大家都叫好,都说这征倭征的好,那么某种意义来说,就承认了征倭的正当性,只有征倭合情合理,所以大捷才好嘛。

  结果大家是送脸下乡,给人家提供了正当性的借口,最后还把新党上下的人,统统都重赏了一遍。

  大家都看着杨廷和,想看看杨廷和怎么说,杨廷和却是在观察徐谦,想看看这是不是徐谦的阴谋,而徐谦淡然处之,神若冬水一样不见波澜。

  场面很尴尬,谁也没有吭声了,一切都在不言中。

  感觉自己被坑的人,这时候也没有老脸跳出来痛骂,得了好处的人,暗爽都来不及,也没必要跳出来吸引仇恨,当然,最风口浪尖的张进用,恨不得自己找条地缝钻进去,老脸通红,似乎也自知自己这一次误了大事。

  当然,他的心底却是波涛汹涌,因为以他对兵事的理解,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变成了可能,这新军的战力,到底可怕到了何等程度·他几乎不敢想象,便是让他统领天下精兵,筹划一年,进行征倭·只怕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战绩,而现在,一切都成为了现实,现实就是,海路安抚使司创造了又一个奇迹。

  良久,张进用终于挤出一些笑容,这笑容很是勉强·仿佛有人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非笑不可。

  好不容易,张进用才道:“大捷……很好嘛·很好,不过此前,朝廷就已有嘉奖,这一次,就不必再嘉奖了,赏罚固要分明,却不能无度。”

  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到许多人想把他吃了,张进用的自信心还有自尊·一下子崩溃。

  这一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这他甚至已经彻底的动摇了自己的自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井底之蛙。

  一个人,尤其是张进用这样的人,一旦失了自信·一旦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后果是严重的,至少现在,他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忌惮,至于像方才一样,和张子麟据理力争·那已是断不可能。

  徐谦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说的是·既然已经赏过,那就不必再赏了,不过嘛,伤亡的将士,朝廷该抚恤的却是要抚恤,兵部少不得也要拟出个章程出来。”

  以往的张进用肯定要眼睛发红,你坑了我还想要抚恤,呸!休想!

  可是今日的张进用,竟是鬼使神差一般,蜻蜓点水的点头,道:“这是理所应当。”

  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时候能说什么,难道能说,我们之所以倡议重赏,是因为其实是想坑你们新党,想看你们的笑话,想抓住把柄,将来弄死你们?这种话不能说。可是让他们弹冠相庆,他们也实在庆不起来,于是一个个装作是哑巴,谁也不吱声,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道:“方才部里送了一些公文来,老夫去处置一下。”

  “喝了这么多茶,肚子有些不舒服。”

  “近来身子不好,头晕眼花,去歇一歇。”

  大家各自散去。

  徐谦含笑的回自己公房。

  这时候,有人急匆匆的进来,来人是个太监,道:“大人,陛下精神好了一些,请大人立即去暖阁见驾。”

  这里的一举一动,隔着墙都有无数的耳朵在听着,徐谦倒无所谓,批示完一个户部送来的公文,旋即起身,道:“烦请公公带路。”

  和这太监一前一后出了公房,外头并没有闲杂的人,不过徐谦几乎可以感觉到无数纸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许多眼睛在盯着自己。

  徐谦没有吭声,随他们妄自揣测,到了暖阁,外头几个御医随时候命,纷纷朝徐谦见礼,徐谦对他们点头,随口道:“陛下近来身体如何?”

  几个御医相视,都是摇头。

  很显然,状况很不好。

  徐谦也没有多言什么,跨入阁中,向病榻上的嘉靖见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榻上的嘉靖有了回应,道:“来,赐坐。”

  声音很勉强,带着孱弱。

  有太监搬椅子,徐谦侧坐下,道:“陛下要多休息。”!

  嘉靖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是刚刚用过了药,身子状况好了一些,道:“嗯,朕知道的,朕让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徐谦道:“还请陛下示下。”

  嘉靖道:“朕有感觉,朕也就这几天的时间了。”

  徐谦眉头皱了一下,猜测嘉靖为何说出这番话。

  嘉靖苦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啊,都说朕是天子,现在才知道,原来朕也是普通人。”这句话,带着某种自嘲。

  徐谦只能说:“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勿忧。”

  嘉靖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要早做准备,朕有一种感觉,近来的气氛不对,大臣们太沉默了,可怕啊,朕和他们斗了这么多年,他们越是沉默,就越是可怕,朕不怕他们闹,就怕他们不闹,可是朕不成了,全靠你了。”

  徐谦动容,道:“既然如此,陛下当早立遗诏。”

  遗诏……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嘉靖摇头,道:“不急,再缓一缓。”嘉靖沉吟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要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况且益王不是还没有入京,听说已经到了天津,要催促一下,让他即刻入京,不可停留。”

  徐谦犹豫了一下,道:“听说益王也病了,在天津那边,神志不清。”

  嘉靖冷笑:“他不是神志不清,他是在拖延时间,他想效文皇帝。”

  一语道破了人家的居心,嘉靖依旧还是嘉靖,从来不会给任何人脸面。

  嘉靖继续冷笑道:“这才是朕最担心的,他有防备,可见他平时天天叫嚷着天地君亲师,都是空话,朕叫你来,为的也是这件事,徐谦,你敢杀亲王吗?”

  徐谦正色道:“陛下有命,微臣就敢。”

  嘉靖道:“朕若是没有命令呢?”

  嘉靖绝不可能有命令,或者说,绝不可能颁布这样的一个旨意,益王就是一根刺,卡在了嘉靖喉头上,让他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益王在拖,而嘉靖拖不起,所以益王必须要死。

  徐谦叹口气,道:“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微臣没什么不敢。

  “好。”嘉靖松了口气,道:“朱载基近来听说身子也不好,幸赖母后照料的好,总算现在身子也恢复了一些,他毕竟太年幼了。”他神智已经开始有些不清,反复念叨了几句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腥臭传出,一个御医上前,大惊道:“拿银盆来,陛下吐血了。”

  宫中大乱。

  有御医请徐谦出去,徐谦急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御医道:“怕是不成了。”

  “不成了是什么意思?”徐谦追问。

  御医一脸苦瓜相:“宜早料理后事。”

  徐谦的头像是被锤子狠狠重击了一下,嘉靖方才还说,自己还有一些日子,虽然不多,可是不成想,一旦恶化起来,竟是到这个地步,他连忙道:“陛下还能醒吗?”

  御医道:“可能。”

  徐谦也不迟疑,道:“你们好好看顾着,我去拜谒太后。”

  徐谦飞快的朝慈宁宫去。

  与此同时,也有小太监见里头不对,也是飞快赶往内阁,气喘吁吁的大叫:“不成了,不成了。”

  内阁里的所有大臣一个个原本神经紧绷,可是此时,却都像蜜蜂蛰了一下,便是杨廷和,此时也坐不住,连忙出来,正色道:“什么不成了

  小太监道:“陛下已经不成了。”

  有人呵斥道:“胡说八道,这样的话也敢乱说?”

  小太监似乎也发觉自己用词不对,吓得连忙小退几步。

  杨廷和却是不以为意,道:“宫中可有口谕下来?”

  “并没有。”小太监道:“陛下来不及,又昏迷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昏迷,就未必能醒过来,就算醒过来,何时才召大家入宫觐见?

  遗诏,才是最重要的,其实早就该立下遗诏了,只不过大家都在拖,所以才耽误了功夫。

  杨廷和捋须,左右看了一眼道:“徐大人呢?”

  有人道:“听说方才去暖阁觐见了。”

  那小太监却是道:“去慈宁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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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二章:争取

  去慈宁宫……!

  这时候,大家都明白,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或许在一炷香之前,所有人期盼着这一刻,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变得无比紧张。

  终于来了,决定所有人生死荣辱的一刻,接下来发生的每一刻,都影响着自己的前途。

  有人变得激动起来,双拳攥紧。

  也有人脸色露出几分忧心忡忡之色,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斗争,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豪赌,可是任谁都知道,这场赌局,谁也成不了旁观者。

  纵然是手心捏满了汗,也要硬着头皮一路走下去。

  杨廷和当机立断,道:“老夫这便动身,去慈宁宫。诸公谁愿同往?”

  张进用几人道:“愿随杨公同往。”

  杨廷和只是点点头,旋即带着一干人,匆匆赶往慈宁宫。

  赶去慈宁宫,为的就是防止徐谦使坏,倒不担心皇帝清醒之后撇下大家,和徐谦谋议遗诏之事。

  没有杨廷和的参与,所谓的遗诏,就是一纸空文,效应并没有多大,到时直接说,是徐谦谋同黄锦制的伪诏就可以了。而事实上,这种事黄锦已经做过一次,历来大家对太监伪造圣旨的事,都是深痛恶绝,因此这奏疏,不是杨廷和亲自草拟,并不能服众。

  眼下最重要的是,说服两宫太后,在这方面,杨廷和也有信心。

  他飞快带着一干大臣,到了慈宁宫,命人通报之后,里头已经有太监请他们进去。

  张太后和王太后二人都在这里,二人显得有些六神无主,显然虽然明知会有大变,可是当事情发生在了眼前,这两个女人,还是不能做到闻变不惊的地步。

  徐谦则是坐在一侧·并不吭声。

  杨廷和等人赐坐之后,各自坐下,目光看着张太后,又看看王太后·谁也没有说话。

  无声即是一种表态,这个时候若是滔滔不绝,反而让人疑心不关心天子的生死。

  在场的人,自然都是演戏的高手,至少一脸的苦瓜相,却还是要做出来的。

  徐谦脸色灰沉,良久之后·道:“有些话,不该说也得说,陛下即将大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假若天佑大明,陛下待会儿醒转,能够草拟遗诏那是最好。可是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陛下从前,一直属意皇子朱载基,而中山王殿下虽然年幼,却有鸿天福相·异日必定大贵,所以微臣以为,太后应下懿旨·早作谋划,以防不测。”

  群臣谁都没有做声,可是有人暗暗点头·也有人露出不满。

  这个时候,杨廷和再不出马是不成了,杨廷和咳嗽一声,道:“中山王殿下确实有鸿天福相,也自然是贵不可言,陛下只有一子,中山王殿下理所应当应当克继大统。”

  徐谦淡淡一笑·抿抿嘴,知道他还有后话·所以也不打断。

  杨廷和正色道:“可是君事即是国事,两者不能切割,也切割不开,眼下适逢内忧外患之时……”

  徐谦道:“内忧外患,何来的内忧外患?”

  杨廷和道:“鞑靼虎视眈眈,倭寇尚未厘清,朝廷内部又是朋党林立,这不是内忧外患?”

  杨廷和说的有道理,不过任何事都有两面,同样是嘉靖朝,你可以说他是最好的时代,也可以说它是最坏的年代,若往好里说,可以说新政的出现,使得商贸繁荣,城市人口剧增,百姓的生活有所改善,岁入暴增,以这个标准来看,确实是盛极之世。

  可是往坏里说,商贸的繁荣,使得大量的田地荒芜,乡间的劳力剧减,为了商贾的利益,战争越来越频繁,大量的人充作了炮灰,城里的工人虽然生活改善,可是体力劳动比之乡间更加繁重,许多地方,充斥了女工和童工,甚至许多人,需要劳作七个时辰以上,所得的,也不过是勉强的口粮和一年四季的几件新衣而已。与此同时,大量的财主和工坊主们却是腰缠万贯,夜夜笙歌。

  正如双城记中所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徐谦并没有自大到,他的所谓新政,能让所有人得益,事实上,新政提供的,不是一个新的生活,一个必须走过的道路,但是徐谦自己也不能保证,新政能带给所有人满足,也不可能出现-世。!

  因此,无论是盛世还是内忧外患的乱世,靠的都是一张嘴皮,徐谦可以夸大他的好处,但是杨廷和照旧可以点出无数的问题。

  这一点上,徐谦无可反驳。

  而张太后和王太后二人,则是看看杨廷和又看看徐谦,显然她们并没有太多的主见。

  杨廷和继续道:“眼下这个时候,应当以社稷为重,幼主若是登基,于国不利。微臣的浅见是,可以召贤明的藩王入京主持大局,立中山王殿下为太子。”

  果然如此,徐谦早已料到,杨廷和打的就是就是这个主意,现如今终于说出了意图,徐谦心里冷哼。

  这种事,确实有先例可循,可是先例里头,英宗皇帝被俘,他的弟弟代宗皇帝继位,原本大家的意思也都很明白,就是代宗皇帝死后,便是英宗皇帝的儿子登基。

  可是话虽如此,代宗肯吗?为此,整个朝廷闹了好几年,若不是此后英宗政变,拿下了代宗,英宗的子嗣,只怕一辈子都别想进京了。

  徐谦淡淡道:“若是命藩王入京,是做天子呢,还是代政呢?”

  杨廷和看了张王二太后一眼,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应立天子,再立中山王为太子。”

  徐谦微笑:“不知谁可为天子?”

  杨廷和不做声了,这句话以他的身份说出来有忌讳,不过他不说,却是有人说,张进用道:“益王殿下素来贤明,可以代政。”

  其他几个大臣也纷纷摇头晃脑道:“兄终弟及,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眼下情势如此,也不得不如此,娘娘贤明,此事关乎社稷,切要以大局为重。”

  若是没有徐谦,没有主见的两个太后,只怕早已一口答应。

  理由很简单,大臣们是专业人士,至少在两个太后看来就是如此,大家众口一词,说是假若不这样做,可能连大明的江山,都不能保全,这个时候,两宫太后会怎样想?

  王太后显然是不乐意,说到底,藩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朱载基,却是自己的亲孙子,这一点,她分的很清楚。

  倒是张太后,此时有点动容,她还是颇为深明大义的,心知大臣们所言,颇有道理,而且她并没有私情,无论是朱载基还是其他藩王,其实她都是第三者的态度,所谓旁观者清,她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朱载基登基,她照旧是她的太皇太后,毕竟不是朱载基的祖母,其实没有多大关系。而其他藩王入京,其实就和当年正德驾崩之后的局势差不多,虽然也是外人,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拍了板,人家至少还记得这份恩情。

  张太后的处境其实和眼下的张皇后差不多,刘贵人又儿子,而张皇后却是没有,刘贵人的儿子若是登基,那么张皇后不是中山王的生母,最后迟早会被靠边站。可是这个时候,若是藩王入京,人家多少还会感激你,知道若是没有你从中谋划,自己也做不成这个皇帝,所以对张皇后来说,与其让刘贵人的儿子做皇帝,还不如送给别人。

  这里头的心思,可谓不深。每一个深宫中的女人,都深谙此道。

  张太后眯着眼,虽然没有做声,也没有表示支持,可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却是点了头。

  杨廷和自然也已经关注到了张太后的态度,事实上,他不指望能说动王太后,因为王太后有切身的累关系,他要努力的,就是说动张太后,张太后在宫中虽然未必及得上王太后,毕竟王太后有嘉靖撑腰,可是王太后在外朝的影响却是惊人,一方面,嘉靖的天下,本来就是张太后拍板给嘉靖的,另一方面,弘治皇帝的影响极大,便是现在,许多人都在怀念弘治皇帝,许多人私下里将嘉靖和弘治皇帝比较,大多都是摇头,张太后作为弘治皇帝的皇后,大家对弘治皇帝的怀念,自然也就转到了张太后身上。

  假若这个时候,只要张皇后肯拟一道懿旨,那么一切的事,都可以变得名正言顺,便是当年嘉靖入京,也是张太后亲书懿旨一封,囡此,张太后的态度,格外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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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三章:两宫支持

  权利这东西很奇妙-,尤其是张太后的权利更是奇妙-无比嘉靖在的时候,她的权柄几乎全部丧尽,可是一旦嘉靖危在旦夕,此时此刻,她的地位瞬时又比王太后要崇高的多。

  这里头不但有资历的问题,毕竟正德在的时候,她已是太后,用一句粗俗一点话来说,老娘做太后的时候,你还是山疙瘩里的王妃呢。另一方面,还有正统的问题。

  王太后固然是太后,可是所有臣民的心目之中,张太后才是正宗的正统,她是弘治皇帝的皇后,是正德皇帝的母亲;而王太后至多也就是嘉靖皇帝的母亲,却不过是兴献王的王妃而已。

  张太后显然已经动了心,可是她没有吭声,毕竟见识的多,这个时候,是决不能轻易表态的。

  这里头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牵涉的范围也太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现在跳出来表任何态,都可能陷入被动。

  而张太后显然已经感觉不对劲了,因为她突然发觉,绝大多数的大臣,居然都支持杨廷和的提议,有人提到益王的时候,近八成的人都在点头。

  若不是此前就早已商议过,是绝不可能的,而在座的人里头,哪一个走出紫禁城,都是跺跺脚京师的地皮就要颤一颤的人物,人家是早有预谋,很不简单,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和整个文官集团对抗。

  尊贵是一回事,可是权利又是一回事,显然张太后也知道自己足够尊贵,可是要左右局势,未必能行得通。

  毕竟这些文官要权有权,要门生故吏有门生故吏,还掌握了舆论,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占在道德的制高点,你一个女人,凭什么对抗。

  啪······

  这时候,徐谦豁然而起。

  他知道·若是此时退后一步,就一切都完了,张太后和王太后都是女人,一旦被这些人蛊惑,后果很难想象,眼下也绝不是客气的时候,他起身之后·一脚踹出去,直接踢翻了几椅旁的几案。

  徐谦的动作,顿时让所有人都愕然了一下。

  这个家伙·居然敢在慈宁宫里掀桌子,反了他。

  徐谦脸上杀气腾腾,大喝道:“什么兄终弟及,什么中山王为太子,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天子还未大行,又遗有血脉在世,中山王才是正宗,益王是什么东西·他也配做天子?中山王殿下即是太子,现在就是储君,谁想要拥立益王·谁就是图谋不轨。这是祖法,谁敢悖逆?”

  嘉靖的祖宗们俱都躺枪,后世不肖啊·高兴了,就把所谓的祖法踢到一边,不高兴了,又高举祖法的旗帜,合着这祖法成了夜壶,都是你们随意玩的。

  只是朝廷的事,本就是如此·这就好像孔老夫子他老人家一样,要用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搬出来,觉得没用的时候,谁都不提,对自己有利时,立即便成了挡箭牌,相比孔夫子这个夜壶,显然朱家的列祖列宗很不够看。

  徐谦这般,无非就是表态,他环顾四周,厉声道:“谁想兄终弟及,有本事,就从徐某人的尸体上走过去,益王若是敢登基,徐某人就敢诛了这国贼。”

  这种毫无回旋余地的态度,其实并非是针对杨廷和,也非是张进用,而是两宫太后。

  张太后见状,更加审慎,原本还指望支持大臣们的意见,可是现在,却是暂时打消掉了主意,一方面,她不愿意和徐谦翻脸,张家和徐谦如漆似胶,利益早就绑在一起,任何人做皇帝,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可是为此而闹得和徐谦反目,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王太后,则是精神大受鼓舞,一开始,她满腹担心,此时徐谦肯站出来,态度如此坚决,一下子从慌乱中解脱出来,人有了依靠,自然底气也就足了,她冷冷一笑:“不错,天子有血脉,何故要请别人主持大局,固是幼主克继大统,可大明朝有的是忠臣良将,难道还怕没有人辅佐吗?你们啊,总是说历朝历代,前车之鉴固然要规避,可是也不是没有好的先例。”

  王太后表态了。

  让杨廷和等人脸拉了下来,张进用这时候更是郁闷,国仇家恨啊,他现在对徐谦是恨之入骨,刚刚徐谦让他丢了大脸,而现在呢,更是在慈宁宫里如此,他忍不住道:“徐谦,你误国。”他不敢找王太后的麻烦,矛头直指徐谦。

  张进用捋起袖子,振臂一呼,道:“国事岂可儿戏,社稷不是你姓徐的家事,姓徐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站起来,许多大臣纷纷站起来,大家都红了眼睛。

  这个时候若-再客气,那就是作死了,态度都表明了,假若最后还!是载基登基,等人家站稳了脚跟,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今日在这殿里请藩王入京的大臣,今日劝两宫太后兄终弟及的大臣,都在诛之列。

  因此,所有人的态度都只有一个′拼了,不是要表明立场吗?那就表明立场。

  大家磨刀霍霍,直将现在比做了土木堡之变后的朝廷。也将徐谦当做了逆贼,一个个摩拳擦掌,随时都要拼命。

  两宫太后一看,脸色骤变,几个太监见状不妙-,纷纷上前要阻

  “姓徐的,你这奸贼,岂敢耽误国事。”

  “我等与奸贼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家国大事,轮得到户部尚书说话吗?”

  张子麟连忙站起来,可惜他这老骨头不太中用,大明朝的大臣可是习惯了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所谓不能言语上消灭你,就在**上消灭你,惹得急了,什么事都敢做。

  倒是那张孚敬,却是从未见过这个局面,他在朝做官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南京,南京的官员其实是很和善的,最多也就是耍嘴皮子论战一下,毕竟南京那些人,就算吵起来,利益的牵涉也不深,和北京城这些人比起来,战斗力实在低了太多的档次。

  其实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涉及到切身利益,谁愿意动手动脚。

  张孚敬是吓住了,所以他稳稳坐在那里,居然大气不敢出,这是一趟浑水啊,他猛地想到徐谦所说的十万士绅,数千地方官员,数百京官的理论,只有苦笑连连的份。

  徐谦冷冷一笑,突然大喝:“左右侍卫何在?”

  一声令下,殿下人影憧憧,外头有人大声回应:“卑下新军中队官杨让静候大人吩咐。”

  这一下子,所有人脸色变成了猪肝。其实大家早就该料到,这些入宫卫戍的新军和皇家校尉,还有勇士营的军马,都和徐谦穿的是一条裤子。

  徐谦冷酷的道:“保护好两宫太后和太子殿下,谁敢造次,格杀勿论。”

  他故意将太子殿下四字咬的很重,可是这番话,显然不只是向外头的新军和校尉所言,最重要的是,告诉这些大臣,放老实一点,你们敢鱼死网破,我就敢杀人!

  张进用顿时像泄气的皮球,秀才遇上兵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倒是杨廷和,早料到徐谦会如此,却只是抿嘴,并不做声。

  徐谦说罢,拜倒在地,朝两宫太后道:“现在情势紧急,还请两宫娘娘主持大局。”

  他这么做,其实就是象征意义,若说他来调动新军和校尉,将来迟早会被人攻讦,可是现在,请两个太后主持,表面上就是两宫太后来稳住局势了。

  张太后觉得这样不妥,可是终究没有说什么,她和徐谦,毕竟有太多的瓜葛,有些话,不能说重。

  王太后喜出望外,心下笃定了不少,徐谦不但态度严厉的表态,还告诉了她,外头都是‘自己,人,这无疑给了王太后极大的信心,王太后毫不犹豫的道:“很好,你有心了,传懿旨,眼下是非常时期,宫中禁卫,要加强警戒,任何人有不轨之图,立即拿办。”

  徐谦忙道:“微臣遵旨。”

  王太后道:“徐谦,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稳住大局,才最要紧。”

  徐谦道:“微臣赴汤蹈火,万不敢辞。”

  王太后满意点头,看向张太后,笑吟吟的道:“张娘娘怎么说?”

  态度很客气,可是无疑是逼张太后表态,张太后沉吟片刻,道:“一切王娘娘定夺,便是依着哀家看,徐谦主持大局,那自是极好的,眼下是多事之秋,切记小心啊。”

  王太后道:“不如你我共同颁出懿旨?”

  张太后道:“好极。”

  张太后的态度逆转,此时已经不留余地的站在了徐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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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四章:多事之秋

  张太后并非是墙头草,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审势。

  现在的情况是徐谦的态度几乎无比的坚决,又得到王太后的支持,生死未卜的天子也必定是站在他这一边,更不必说,宫里的禁卫也握在徐谦手中。

  还有张家和徐家之间的关系,这一些,当然要好好的衡量。

  正在这时,有太监急匆匆的过来,冒冒失失的道:“陛下相召。”

  陛下醒了……

  所有人又都打起精神。

  宫中的气氛十分诡谲,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天子的态度很重要。

  虽然天子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白,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一群大臣毫不犹豫,朝向暖阁而去。

  张皇后的寝殿里。

  冷若寒霜的张皇后不安的在殿中来回踱步。

  当暖阁的消息传来,她便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

  刘贵人和自己多有不睦,事实上张皇后的出身并不好,一个出身不好的皇后,平时也不过是仗着天子的宠幸,这才取而代之,将陈皇后取代。在这种背景之下,几乎所有的贵妃几乎都在虎视眈眈。

  道理很简单,你能做皇后,只是因为天子宠幸,可是天子的宠幸只是一时,你能做皇后,那么我为何不能?

  这里头,就关系到了名正言顺的问题,假若是陈皇后,大家或许会服气因为陈皇后乃是嘉靖发妻,嘉靖在安陆时,她便已是王妃,而且娘家也有一点势力家境不错。可是张皇后呢,张皇后的后位却是从陈皇后手里夺来的,这就好像一个弑父弑兄的皇子,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自然会滋长更多人的野心。

  面对宫里这些虎视眈眈的人,张皇后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最大的竞争者就是刘贵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张皇后没有儿子,而刘贵人却有,母凭子贵嘉靖对朱载基爱护有加,自然而然,也对刘贵人颇为宠幸。

  张皇后恨透了刘贵人,对刘贵人没少使绊子,刘贵人也绝不好招惹,自然是针锋相对,宫里是不知道,这皇后和贵妃二人势同水火。将来若是让朱载基做了皇帝,张皇后有好果子吃吗?

  张皇后一双美眸闪烁不定终于,似是下定了决心,叫来自己的随侍太监慢悠悠的道:“朱载基近来怎么样?”

  这太监道:“殿下近来还算安好,只是人在慈宁宫,奴婢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张皇后淡淡道:“你去拿笔墨来。”

  这太监也不敢迟疑连忙拿了笔墨,张皇后握笔沉吟片刻,最后写了一份懿旨,随即呼出一口气,待墨迹干了,交给这太监道:“盖上本宫的印玺,你小心收好一旦陛下大行,就立即交给杨公。”

  张皇后自然没有拟定懿旨的权利不过有一点却是不能否认,一旦皇帝大行,那么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天子大行,太后的地位最是崇高,便是两个太皇太后,只怕也及不上。

  所以这份懿旨,颇有效应。

  这太监当然知道张皇后的意图,他早和张皇后在一条船上,一旦张皇后失势,他离去中都守陵的日子也不远了。因此十分谨慎的将懿旨贴身藏起,道:“奴婢出去看看。”

  “好。”一切尽在不言中,张皇后没有多说什么,很是干脆的点了点头。

  “正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刘贵人急切的看向风尘仆仆赶来的太监春生,如今春生已经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可是在刘贵人面前,却依旧是小心翼翼。

  他心里清楚,自己能有今日,靠的既是徐谦,也是刘贵人,只有巴结着他们,春生的位置才能稳固。在宫里混着,你可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必须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

  “没什么动静,倒是那刘公公似乎往暖阁那边去了。”

  刘贵人冷若寒霜,眼眸微眯,叹道:“幸亏了徐谦及时出面,否则在慈宁宫里,那些个大臣一怂恿,两个太后还真未必把持的住,本宫早就知道,这些人,肯定会玩花样,也肯定有人要拆台,这是真真多亏了徐部堂啊,若非是他,又是子又是要杀气腾腾,否则一切都完了。!

  说到这里,她抚着案子,良久才道:“可是单凭徐部堂尽心尽力可不成,这么多大臣反对,这里头牵涉的利益可就大了,历朝历代,但凡是旗帜鲜明跳出来牵涉进储位之争的人,就没看到一个肯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家既然撕破了脸,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刘贵人能在宫中混下来,自然也是个杀伐果断的女人,她的一句话很有道理,任何人牵涉进了储位之争,而且还是如此肆无忌惮的跳出来,那么,人家压根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既然没有留后路,那么这些人显然是压根就打算破釜沉舟。

  刘贵人不傻,这里头没有转圜的余地,看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主动。

  她森然一笑,咬牙切齿的道:“有什么消息,随时来传报,你们勇士营的,也要随时做好准备,以防不测,万不得已时,谁敢拦徐部堂,勇士营不必客气,该杀就杀,到时候,就说是太后懿旨。”

  刘贵人可是有恃无恐,假如自己的儿子当不成皇帝,那么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一旦儿子登基,那么她便是做出任何事,都绝不会有人来追究,因此,一些徐谦都不敢做的事,她却是敢做,甚至于张太后不便说的话,她却敢说,因为她是牵涉最深的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没有后路,但是只要迈过了这个坎,就算她现在去将杨廷和杀了,也无大碍。

  春生知道事情紧急,连忙拜倒,道:“奴婢这就去办,勇士营那边,奴婢已经打好了招呼,平时也没少给他们好处,许多武官都说了,愿为中山王殿下赴汤蹈火。”

  这句话,是给刘贵人一个定心丸,刘贵人却是冷冷道:“这世上,真肯为咱们孤儿寡母赴汤蹈火的人有几个,那些人说的话,本宫一句都不要信,能信得过的,王太后是一个,徐部堂是一个,你这奴婢,是半个。去吧,一切便宜行事,出了事,本宫都担着。”

  春生二话不说,撂着袍子便走,急匆匆的从这殿里出来,迎面却是看到了黄锦,一见黄锦,春生连忙上前,道:“黄公公要寻娘娘?”

  黄锦正色道:“寻你!”

  对黄锦,春生虽然有几分非分之想,可是他知道,黄锦在宫中的势力极大,绝不是他所能企及,表面上他这御马监掌印,可以和司礼监的黄锦平分秋色,其实却是差的远了,春生忙道:“不知黄公公有什么吩咐。”态度客气至极。

  黄锦正色道:“内阁那边,还有人吗?”

  “不是都去了暖阁?”

  黄锦淡淡道:“有没有人,都得有人守着,不能出差错,新军现在拱卫各门,皇家校尉呢,又在卫戍后宫和暖阁,这内阁,也得看管起来,宫里的一些亲军靠不住,要小心他们,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是有余的,还有宫中的太监,也都要约束好,眼下是多事之秋,多事之秋知道吗?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春生吓出了一身的汗,道:“杂家这就去办。”

  黄锦嘻嘻一笑:“其实也不必急,不过招呼却是要打,还有,你们勇士营有几个武官,暂时打发他们出宫去,这几个人,未必靠的住。娘娘那边,无碍吧?”

  春生沉默了一下,道:“娘娘让杂家去暖阁那儿盯着。”

  黄锦道:“暖阁那儿,杂家会去,你管顾好你的勇士营就是了

  春生也笑了,道:“是,是,那就劳烦黄公公了。”

  打发走了春生,黄锦眼眸眯起,他却并不急着去暖阁,而是飞快往慈宁宫去,其实所有人都在忙活,又是太后又是皇后又是天子,可是眼下最最关键的,却是中山王,而且,还有一件事他得去张罗,那就是益王,益王招进了京,现在也不知到了没有,不过陛下居然没拖过去,眼下这好事就成了坏事,因为一个进京的藩王,却是最棘手的,现在毕竟是群龙无首,若是益王不进宫,在宫外待变伺机行动,这才是最可怕的,一旦这个人不能掌握在手里,那么还真有翻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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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五章:诛了

  暖阁里站着许多人,可是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家都沉默的看着病榻上的天子,纵是一个个做出如丧考妣之状,可是是真是假,只怕也唯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嘉靖一下子变成了很厚道的人,他双眸半阖,气若游丝道:“赐坐。”

  一个刻薄的皇帝,一个你占他一点便宜他都要记恨你一辈子的人,可是现在,却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大家突然发现,嘉靖天子其实还是一个很好相处,很容易接近的人。

  或许徐谦、杨廷和这些人没有感觉,可是其他人却是深有感触,想当年弘治皇帝在的时候,清早上朝太早,天都没亮,弘治皇帝怕大家伙儿看不到路,还会特意命太监去提灯笼接送。有时遇到雨雪,又怕大臣们淋坏了,可是宫中不准撑伞,这伞似华盖,紫禁城里,除了天子,谁敢弄个华盖在自己脑袋上,这不是活腻了?可是弘治皇帝有办法,他索性出宫,到外头去和大臣们商讨国事。

  拿弘治皇帝和嘉靖一比,这嘉靖简直就不是人,大伙儿进宫觐见,除了杨廷和和徐谦,极少有人赐坐的,而如今,大家终于享受了这么一回国士的待遇,不由哭笑不得。

  而接下来,嘉靖的话就让许多人目瞪口呆了:“上茶!”

  “……”连一边的太监,都觉得匪夷所思,顾名思义,宫里的茶水当然是好茶,天子也没有用劣茶来招待大臣的道理,可越是好茶,嘉靖就越是吝啬不肯给,极少人能享受这种待遇。

  其实嘉靖这么做,未必是小气,他之所以如此,也是有自己指导方针的,做皇帝不能无故施以恩惠今日对你好一点,明日又好一点,结果就是大家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所以平时嘉靖很吝啬。

  茶水端了上来,不过大家都没有喝,都不做声。

  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个道理,大家懂。

  嘉靖嘘口气,道:“朕本为王子,不知九鼎轻重怎奈正德无子,是以克继大统,如今已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一些糊涂的事,好事呢,无非是诛杀了正德奸党,原本以为,可以振奋精神,革除弊政好好整肃一下我大明江山。怎奈朕一时糊涂,此后误信奸贼之言,几酿大祸。眼下朕一病不起这是朕自作自受。”

  如此罪己,而且还是嘉靖口中说出来。

  原本大家还以为,嘉靖或许还有几口气在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可是见他口出善言,顿时便知道,这是真正的活不了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许多人竖着耳朵,都没有吭声。

  徐谦却是突然莫名来了几分感受,拜倒于地眼泪模糊道:“微臣万死,奸贼张显微臣早该有所察觉,揭露他的丑恶。”

  嘉靖欣慰道:“不怪你们,朕不怪你们,要怪只怪朕,其实朕早就看出来了,你们······其实是有所察,可是朕陷的太深,被他蒙蔽,一心只想长生,才致今日。”

  今日的气氛,极不寻常,嘉靖突然罪己,要知道,嘉靖的一言一行,早已由负责起居的太监刷刷的记录下来,将来自然是由翰林进行查阅,载入明实录中。

  杨廷和阖目,他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反而觉得嘉靖是在做铺垫,他抱着茶盏,一声不吭,反而更加警惕。

  嘉靖叹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眼下朕即将大行,要随诸位先帝而去,有些事,是要交代了,来,呈上笔墨吧,杨先生何在?”

  杨廷和站起,道:“老臣在。”

  嘉靖道:“劳烦杨先生拟诏。”

  杨廷和道:“老臣遵旨。”

  杨廷和到了案前,持笔待书。

  嘉靖幽幽道:“朕不过是个宗人,而后为天子,自古帝王统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而敬天法祖本于至诚之心,不容一息有间。可是朕自幼多病,遂以亲近……”

  杨廷和沉吟片刻,下笔而言:“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十二年。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本惟敬天助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彻,而据婴仄疾,补过无由,每思惟增愧恨。”

  杨廷和在写什么,徐谦一直站在一旁监督,怕的就是杨廷和使诈,而其他的大臣,也都在旁默默观看。

  嘉靖的遗诏初时,确实有罪己的意思,不过他临死之前也耍了个小聪明,推说自己多病,正是因为多病,所求长生,最后被人忽悠了,至于说大兴土木、不祀宗庙、后期不临朝听政,违反了祖宗制度,也负了自己的本心,都推到了有病上头。

  要知道,一个病号是值得让人同情的,一个病人,你能指望他每天临朝吗?指望他隔三差五的去祭祀宗庙吗?便是后世的寻常人家,病了还有病号饭吃,还有病假可请,人家做皇帝的,不容易。

  不过嘉靖是纯属忽悠,这家伙如果不是意外情况的话,每天吃乱七八糟的丹药,尚且可以活这么多年,这样的人,是身体有病?

  可见方才说什么其言也善、其鸣也哀,其实都是烟雾弹,嘉靖就是嘉靖,他有自己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至今日,他表面在罪己,其实却是在为自己辩护。

  不容易啊,看来名声这东西,对谁都很重要,嘉靖也不能免俗。

  徐谦想着的是不容易,可是杨廷和却不是这样想,他下笔写得遗诏,颇有些泄愤的意思。

  尤其是那一句近承皇考之身教,最是恶毒。皇考就是嘉靖他爹,可问题在于,嘉靖他爹是皇考吗?如果真要算皇考,那么理论上应当是弘治皇帝,可是问题又出来了,弘治皇帝可能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嘉靖,又哪来的什么言传身教,这是故意留下漏洞,颇有点像是春秋笔法,借这种笔法,将来引发天下人的讨论,而皇帝遗诏这东西,越是被人深究,就会挖掘出更多的信息。

  嘉靖曾发动礼议之争,阄了许久,最后的结果是无疾而终,和历史并不相同,历史上的嘉靖,执意要发动礼议,是因为他要展现自己的权威,要使自己更加名正言顺,这里头涉及到他的出身问题,不容马虎。可是现在,大礼议可谓虎头蛇尾,因为嘉靖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巩固了政权,最后双方妥协,兴献王准入宗庙,为兴献帝,而嘉靖也就此作罢。

  这里头又有一个迷糊的地方,就是嘉靖的生父只是帝,而非皇帝,帝王和皇帝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区别却是不小。至少遗诏中应当称呼为帝考,而非皇考。

  不过这些,谁也不能深究。

  便是徐谦,也自动过滤了杨廷和这些扯淡的东西,至于一旁候命的几个翰林学士,显然也有几分疑惑,不过他们不敢动口。

  嘉靖又道:“朕有一子,名曰载基,年纪幼小,可是颇为聪敏……”

  杨廷和迟疑了一下,却不肯动笔了。

  一旁一个翰林道:“陛下,中山王殿下太过年幼,只怕不能上遵祖训,下顺群情。”

  摊牌了,显然这个时候,已经到了非摊牌不可的地步。

  嘉靖怒道:“尔是何人?”

  学士拜服于地:“微臣翰林侍讲学士杨涛。”

  嘉靖冷笑:“朕立遗诏,于你何干?中山王乃朕血脉,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问的很重,言辞之中,隐含肃杀之气。

  原本温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这杨涛面不改色,道:“微臣此念,皆系国家,储君之选关乎社稷,万不能儿戏,中山王殿下确实年幼,微臣伏请立为太子,择宗室入京监国代政,如此,才能顺民心……”

  嘉靖要挣扎着爬起来,几个太监吓得连忙上前。

  当着嘉靖的面,居然有人直接顶撞,而且如此放肆的提及到储君的问题,这显然已经下探到了嘉靖的底线。

  嘉靖咬牙切齿,一张阴沉的脸更加晦暗,似乎要用尽平生的气力,大喝道:“来,来人,拿出去,立即诛了,诛了!”

  张进用拜倒在地,道:“陛下,不可。”

  于是众臣纷纷拜倒在地,道:“陛下,万万不可。”

  此举显然是预谋好的,便是徐谦这些人,也感觉到有些尴尬,有人就是故意要惹怒嘉靖皇帝,杨涛说的话有没有道理这是两说,可是至少,这个节骨眼上,嘉靖却要杀人,身为大臣,若是不去反对和劝解,显然天下人必然要议论纷纷。

  这一下子,徐谦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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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六章:你有张良计 我有王八拳

  这其实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先是个小人物跳出来,反对嘉靖,而嘉靖半死不活,必定震怒,可是他要震怒,也没这么容易,他要杀人,大家并没有人说这位翰林学士的对错,而是论起嘉靖的对错。

  人家只是劝谏,无论对错,你身为天子,又处在这个风头上,怎么能说杀就杀,刑不上大夫,就算要杀人,至少也得有个罪名吧,这个时候你还因言治罪,首先,就让所有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更重要的是,这也逼迫的徐谦处在了不利的地位,嘉靖确实是震怒了,可是又怎么样,难道真的要杀人,你身为户部尚书,若是这个时候无动于衷,这个时候隔岸观火,大家只会对你唾弃,莫说是旧党,便是新党,也会有不少人离心离德。

  因为无论新党旧党,他们都有共同的身份,那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可以尝试新的东西,可以推陈出新,可以打架,可以骂人,但是有一点却很重要,读书人反感因言治罪,因为大家都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家伙,而且大多数都是一群口里高喊莫谈国事,一副好像谈了国事,就有人砍他脑袋的样子,其实越是高高挂起莫谈国事的人,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国事。

  他们痛骂内阁,甚至要痛斥天子,今天说大明朝完蛋了,明天说礼崩乐坏,江山要易主。可以说,他们的大多数娱乐生活,都是依靠痛骂朝廷来得到满足的。

  他们一边说,天子不能广开言路,一边什么话都敢说,不能因言治罪,其实就是他们的护身符,某种意义来说,天子就像个孩童,他们对付天子的办法就是胡萝卜加大棒,今天他骂了你,假若你唾面自干,不但不以为意,还抚掌鼓励,说卿家真直臣也,于是他们便给你一个萝卜,少不得说你一句开明,然后继续拐弯抹角的骂。可要是你觉得自己一肚子窝囊气,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甚至像今曰这般,直接要杀人,这就很不好意思了,为了表现大家的节**,所有人都会跳出来声援,然后一面背地里骂你昏君,骂你不能从谏如流,一面痛哭流涕。

  徐谦抿了抿嘴,心知这时候非要表态不可,他也拜倒,道:“陛下,杨侍讲的话固然是糊涂,可是这等糊涂之人,诛之无异,还请陛下息怒。”

  这番话,绵里藏针,糊涂两个字,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勉强算是给杨涛求了情。

  嘉靖余怒未消,忍不住道:“那便继续拟遗诏吧。”

  他现在是回光返照,居然格外的精神,连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可是这时候,杨涛却是继续道:“陛下,微臣所言,俱都出自公心,绝无私情。陛下,眼下内交外困,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

  这是决心了死缠烂打。

  嘉靖气得眼睛都红了。

  可是其他人都不吭声。

  不吭声就是等嘉靖表态。

  这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手段,却是一个很有效果的手段,用一个无名小卒,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这些话,自然会让嘉靖气得半死,可是气得半死也没用,你要较真,要收拾他,大家就会跳出来,保这个人,最后就演化为了君臣的拉锯战。

  至于杨廷和这些人,当然不会直接说我们就是不要中山王克继大统,他们要做的,就是告诉嘉靖息怒,不要生气,不要气坏了身子,也不要和一个翰林计较,不可因言治罪。

  这是和稀泥的办法,通常都有个二愣子出头,大家看这二愣子和天子打擂台,天子只要动怒,和事老们就纷纷来了。

  若是以往,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嘉靖命不久矣,也折腾不了多少时候,被这连番的**,早已怒不可遏。可是你越生气,就越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人家巴不得你暴跳如雷。

  嘉靖当然明白这些人想做什么,他目中掠过杀机,看向徐谦。

  徐谦沉默了一下,心里幽幽叹了口气,他拜倒在地,朝嘉靖道:“微臣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嘉靖满脸疑惑。

  而这个时候,徐谦已经站了起来,大喝道:“来人。”

  外头早已有几个校尉候命,都是铁杆的皇家校尉,他们早已守候在这里,为的就是防止不测。

  徐谦没有说话,眯着眼看着其中一个校尉,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校尉道:“卑下梁开。”

  徐谦深吸一口气,道:“梁校尉,本官会记着你,你放手去做吧。”

  梁开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后,他握起拳头,大喝一声:“中山王殿下万岁!歼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话音刚落,整个人如饿虎扑羊,一下子冲到杨涛面前,迎面就是一脚踹去,杨涛踹翻,然后梁开毫不犹豫骑上去,抱起老拳,朝他面门狠狠砸去。

  一拳……

  两拳……

  三拳……

  杨涛牙齿掉了不知多少,满口是血,眼圈乌黑,哇哇痛呼。

  所有人震惊了,就是嘉靖,也震惊了。

  见过狠得,没见过这么狠的。

  大胆……大胆……或者说,大家压根就没有见过,有如此大胆之人。

  “放肆!”杨廷和气得哆嗦,再打下去,杨侍讲姓命休矣,这个时候再不站出来制止,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许多人起先吓得魂不附体,毕竟书生打架,多是花拳绣腿,像这般拳拳到肉,专挑软肋处下手的却是见所未见,这校尉的拳头又有砂锅大,又是如此凶狠,不少人下意识的后退,露出畏色。

  杨廷和怒了,怒视徐谦,道:“徐谦,你想做什么?”

  徐谦很无辜,道:“杨公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不过是让他帮着给陛下送药来,谁知道他居然行凶。”

  说罢,徐谦大喝道:“住手,梁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殴打大臣,左右,还不将他拿下,立即送去学堂治罪,此事定要严惩不贷,本官绝不姑息,还愣着做什么,带走。”

  三四个校尉冲进来,连拉带扯,将梁开押走。

  梁开还在大叫:“让我打死这狗贼!”

  一直将他押出宫去,几个校尉才松开他,其中一个道:“老梁,这几曰,只怕你要吃点苦头,少不得要暂时将你押起来,不过你放心,有徐部堂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梁开只是呵呵一笑,倒也无所畏惧。

  ……………………………………………………………………………………………………………………………………………………………………………………

  暖阁里,徐谦怒气冲冲的声音还在回荡:“岂有此理,现在的校尉,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一次,若是不严惩,再放纵下去,是不是往后,连本官都要揍?陛下再三申明,大臣乃是陛下肱骨,定要善待,决不能有丝毫毁伤,现在竟有人殴打大臣,请陛下立即下旨,让皇家学堂严惩凶徒,决不能姑息,此例一开,要大祸临头啊。”

  “……”

  暖阁里鸦雀无声,看着徐谦表演。

  谁都知道,这是徐谦授意的,而那个所谓的校尉就是个替罪羊,这姓徐的狠到这个地步,可是做了**又要立牌坊,很显然,他这是逗大家玩,压根就没有把大家当一回事了。

  不过事到如今,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杨廷和这些人本来就是捣乱的心思,徐谦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总不成只准你捣乱,不准我捣乱吧,只不过他们捣乱动的是嘴皮子,而徐谦捣乱,动的却是最原始的暴力。

  杨涛还在地上,一张脸打成了猪头,连说话都含糊不清,吐出一口老血。

  嘉靖眼眸微微一眯,顿时看穿了徐谦的计谋,这里头涉及到的,就是猫吃老鼠、老鼠吃象的把戏,梁开占住了所谓的道德制高点,吃死了嘉靖不敢在这里打死他,所以肆无忌惮,背后又有人撑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恶心你就怎么恶心你,可是一个校尉,只要借口这校尉发了羊角风,或者脑子进了水,就可以讲校尉治的死死的。

  偏偏这些校尉乃是天子亲军,是天子门生,大臣管不着他们,所以要惩治,当然得天子下旨。

  嘉靖立即明白了,他突然想到,这是自己和徐谦最后一次搭档的机会,嘉靖连忙气若游丝的道:“这件事,朕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严惩,会给杨卿一个公道,杨卿仗义执言,乃是朝廷楷模,快,来御医,送杨卿下去医治。”

  一番表达天子对臣子的关怀,背后隐藏的,却是其他企图。

  几个太监七手八脚,搀扶着杨涛下去。

  而暖阁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显然所有人都认为,徐谦玩的太过火了。

  偏偏这位徐部堂,依旧还在碎碎念的声讨皇家学堂纪律越来越松散,招募人手时,门槛又不高,以至于什么样的神经病,都招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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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七章:我的天下

  什么叫做无耻,无耻就是,明明大家都知道,这事儿就是你安排的,也知道是你授意,可是你并不担心,就算是指使别人为非作歹,都如此的明显,如此的粗糙。完事之后,你还在这里假惺惺的声讨,假惺惺的对受害人进行安慰。

  如果说杨廷和安排了杨涛来滋事,至少还晓得遮掩一下,尽量做到不留痕迹。

  可是徐谦分明就是告诉大家,这个人就是我指使的,人打了,替罪羊也是现成,可这又如何?

  “无耻!”许多人心里忍不住痛骂。

  只是他们全然忘了,杨涛和梁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大家只是各为其主,用的手段各不相同罢了。

  暖阁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个时候,却是再无人跳出来了,有了杨涛这样的前车之鉴,所有人谨慎了多。

  徐谦淡淡一笑,道:“陛下不知还有什么交代。”

  嘉靖感激的看了徐谦一眼,徐谦如此不留余地,做事虽然过份,但是嘉靖却是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朱载基,他咂咂嘴,艰难的道:“朕有一子,名曰载基,年纪幼小,可是颇为聪敏,祖宗基业,尽皆维系于他一身,朕当然知道,一个稚龄小儿,不足以担当重任,亦不能无负祖宗大业,可是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朱载基,可以克继大统,继承祖业……”

  话说到这份上。

  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反对了。

  可是杨廷和脸色平淡。在遗诏上书道:“盖愆成昊端伏,中山王朱载基。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可继朕登极,即皇帝位。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贻谋,当兹寰宇乂安,太平无事,必能与亿兆臣民共享安宁之福。勉修令德,勿遇毁伤。

  徐谦一字一句的盯着杨廷和的下笔。看到即皇帝位时,大大的松了口气。

  嘉靖继续道:“朕享国不久,可是区区宗人之子,位列九五,虽功绩平平,施政善乏可陈,志愿未竟。不无遗憾。可是朕死之后,丧制要简易,诸卿不必哀伤,礼仪一切从简,不可苛责百姓……各地藩王,不可擅自离开自己的藩地。各地督抚,宜尽忠职守。”

  杨廷和看了嘉靖一眼,或许在他看来,嘉靖做的最厚道的一件事,就怕是这么一句话了。

  他略有沉吟。然后毫不犹豫的写道:“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

  这其实是大明皇帝一直以来的政策,古代的丧葬十分繁琐,若是按周礼,天子若是死了,应当服丧二十七月,民间不能婚嫁,此后因为太过麻烦,为了免得给儿孙们添麻烦,所以才有了这个所谓旧制,以日易月,将二十七个月,改为二十七天。

  当然,嘉靖的重点还是在后半句,藩王应以藩屏为重,不能离开自己的封地,督抚不可擅去职守。

  这么做,为的就是留一个后手,防止有人借机滋事,甚至可能谋反。

  尤其是朱载基年纪如此幼小的情况,更是要谨慎,一个不好,就可能阴沟里翻船。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有一言。”

  遗诏还未拟完,杨廷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嘉靖道:“爱卿直言无妨。”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责令宗室亲、郡王屏藩为重,可是陛下已召益王入京,主持大局,卫戍宫中,辅佐弱主……”

  嘉靖不悦道:“朕只是让益王入宫,商讨宗亲之事。”

  他现在耍赖了,因为益王现在还没有入宫,而且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

  杨廷和道:“中山王年幼,谁可代政?”

  嘉靖毫不犹豫:“大臣可以。”

  杨廷和步步紧逼:“哪个大臣?”

  嘉靖看了他一眼,道:“杨先生不可以吗?”

  杨廷和正色道:“微臣老迈,不足以承担重任。”

  嘉靖冷冷道:“张孚敬可以。”

  杨廷和道:“资历不足,不可以统御六部两京十三省。”

  嘉靖最后看了徐谦一眼:“徐卿可以。”

  杨廷和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直截了当的道:“恐天下不服。”

  短短五个字,终于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天下不服,这个天下,代表的是除直浙、天津还有新近的台湾府之外的天下,这个天下,代表的是近八成的文武官员,近九成的地方官吏,这个天下,代表的是七八成的读书人,还有十万士绅。

  一个如此多人反对,将其视之为寇仇的人,怎么可以主持大局,一旦如此,必定会使人和朝廷离心离德,会使人产生不满和怨气,只要有人跳出来,那么这个天下,就将站在徐谦的对立面,同时,也站在了朱载基的对立面。

  正如宋神宗,他纵是大力支持王安石,支持新党,可是王安石和新党已经得罪了这个天下人,天下人必定要反弹,必定会反击,最后连新党的最有力支持者宋神宗,也不得不妥协。

  这个天下,乃是士绅的天下,近千年来,他们掌握土地,他们掌握舆论,他们和天子共治天下,他们是王朝稳固的基石,既维系了大宋朝,同时也是维系大明朝的根基。

  而现在,徐谦比王安石对这个天下的伤害更大,王安石不过是像这个天下的人多收了一些税赋,想要用这些天下人的银钱,来增加国库的收入。可是徐谦更加直接,他直接斩断了这个天下人的根本,使这些崇尚田园的天下人,彻底的消亡。

  这些天下人,既是大宋时的旧党,也是如后世美国的南方庄园主,他们自身受到了伤害,就会进行最疯狂的反扑,无论是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

  因为天下人掌握的特权,绝不容许低贱的商贾剥夺,他们控制的舆论,决不能易手,他们的财产,决不能因为新政的开始而大幅缩水。

  这些人之所以反对徐谦,并不在于他们个人情感上对徐谦有丝毫的感触,也不是因为徐谦长得好坏,无论徐谦什么出身,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商贾正在快速的积累财富,一个商贾一年积攒的财富,远远超过了同样的地主,大量的白银流入,也使银钱贬值,大量的劳力吸引到了工坊,使他们的土地荒芜,使他们的田地不得不花费更大的代价,才能有人为其耕种。

  地主的属性很简单,一方面,他们依靠土地来维持自己的生计,可是劳力的减少,就使得他们的生产资料,也就是土地,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因为从前谁握有土地,谁就有了说话的权利,可是眼下,劳动力有了选择,一旦地主不能满足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用脚投票。这种情况之下,地主就不得不减免地租,不得不花费更高的代价,来吸引长工。

  更可怕的是,地主们爱储蓄,他们有了粮食,卖了银钱之后,就会存起来,可是贸易开始之后,天下的财富流向大明朝,白银的价格,越来越贬值,三年前的十两银子,已经和现在的十两银子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意味着,许多地主几代积攒的财富,因为不可能像财主那样不断的进行投资,不断的将十两银子变成十五两、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更多,他们会突然发觉,他们手中的银子,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了。

  更可怕的是对舆论的控制力,从前舆论多是受地方乡绅摇摆,可是新兴的阶层们有了银子,于是一个个报馆如雨后春笋的冒出来,这些报馆的背后,就是一个个商行,没有商行的支持,任何报纸都不可能坐大,舆论的控制,等于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落入了这些士绅眼里不值一提的一群贱民之手。

  舆论的控制,十分可怕,因为在大明朝,地方官员是极重舆情的,你的政绩好不好,就反应在舆情之上,在从前,你的政绩是在所谓的士绅口里,士绅们高兴,愿意拿出点银子,让你修一下县学,那便是德政,而只要大家愿意说你好话,那么无论你多么的贪婪无度,对小民如何的残暴,那么你也是爱民如子,是天下官员的楷模。

  可是现在呢,又有一只手,控制住了地方官员,因为许多地方官员,不得不看报纸的眼色,报纸的传播毕竟更加广泛,迎合报馆,某种意义来说比迎合士绅更能直接的树立自己的形象,而报馆的背后,则是一群群商贾,也就是说,在从前,你可以得罪你治下的任何小民,但是绝对不能得罪士绅。可是现在,却是你可以得罪小民,甚至可以得罪士绅,但是绝不能得罪一群呼风唤雨的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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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八章:使朕无憾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是谁的天下。!

  是一群历来被视为贱民的商贾,还是千年来享受特权的士绅。

  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大明朝就要混乱。

  这当然不是危言耸听,历朝历代,天下大乱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群体的分裂。

  这个分裂,既有统治阶级与庶民的对立,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再庶民没有了饭吃,当他们没有了衣穿,于是揭竿而起,以血肉为刀剑,以筋骨为长戟,所过之处,杀死官吏、士绅,绝不妥协。

  另一种,则是内部权利的分裂,如外戚与宦官的对立,文官集团与门阀的对立。

  而现在,一种新的对立出现,即真正的阶级对立,这绝不是士绅和庶民的所谓阶级对立,因为天下精英,尽皆收入士绅之手,他们控制舆论,控制生产,控制一切,寻常百姓稍有不驯,即可立即用舆论抹黑,然后调集大军,立即弹压。

  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群顺民,而是日益茁壮,实力越来越雄厚的一群商贾,这些商贾已经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已经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代理人,他们甚至已经到了左右政局、左右舆论的地步。

  逼到了墙角,那么就必须反击。

  杨廷和现在的坚决态度,也来自于此,他的身后,站着上千年以来站统治地位的一群人,他们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土地,他们早已渗透进天下各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所以杨廷和直接一句恐天下不服,是很有道理的。

  嘉靖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淡淡一笑,看了徐谦一眼,而后道:“天下有士,有工,有农·有商,有人不服,自然也有人服气。”

  杨廷和道:“陛下莫忘了祖训。”

  嘉靖道:“杨卿,继续拟旨意吧。”

  嘉靖已经没有了选择·他必须让中山王登基,因为杨廷和所言的那一群天下人并不支持这个做法,既然不支持,那么唯有坚持自己的立场,让徐谦一伙上来。

  杨廷和倒也干脆,点了点头,重新执笔。

  嘉靖道:“自今以后·实愿内外亲贤股肱大臣,念朕朝乾夕惕之苦衷,仰答皇考弘治孝皇帝利益社稷之诚念·各秉忠良,屏除恩怨,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时,共相辅佐,俾皇太子朱载基成一代之令主,则朕托付得人,追随列祖皇考在天之灵,亦可不愧不怍也。朱载基仰承列祖积累之厚·与宗亲同气至亲,实为一体,尤当诚心友爱·休戚相关。

  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祖宗所遗之宗室宜亲,国家所用之贤臣宜保,自然和气致祥,绵祖宗社稷万年之庆也。内阁大臣、吏部尚书杨廷和,心地醇良,和平谨慎·遇事不惊,可以担当大任。户部尚书徐谦·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才,亦可辅政,大学士张孚敬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可以进用······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最后一段话,显然病榻上的嘉靖已经考虑良久,所以一口气道了出来,里头的内容,无非就是三个方面,一方面是让大家一起辅佐朱载基。另一方面则是点出几个重要的辅政大臣,而最后,则是改正自己的错误,从前有一些因为上书而得罪嘉靖的大臣,若是已经死了的,全部赦免,官复原职,而已经死了的吗,则是要从中抚恤。

  杨廷和这一次没有将嘉靖的话有任何改动,而是直接将嘉靖的原话记录进去。

  嘉靖似乎已经用尽了平生的气力,道:“还有朕曾宠幸道人,张显虽诛,却依然有道人数百养于京师,这些人妖言惑众,待吾儿登基之后,应予诛杀;又有边镇要员,贪墨军需,养兵自重,肆无忌惮,朕也早有闻报,可是一直压着,等新皇登基之后,也要一并惩治,宫中的人等,朕一向凉薄,极少赏赐,现在,也不赏了,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后,该诛的诛,该厚赐的要厚赐吧。”

  众人一起拜倒,道:“微臣遵旨。”

  嘉靖的心思,大家都明白,那些道士,显然嘉靖一开始就已经有了杀心,近来一些边镇要员的弊案,嘉靖想必也是有数,可是他不做声,不代表他不会,反正他已经无所谓了,声名已经狼藉,名声对他已僮没什么紧要,而他的儿子朱载基,登基之后却要树立威信,这些道人和边镇的武官,都可以在儿子登基之后,再行惩处,诛杀道人,可以得到士人的好感,诛杀贪墨的武官,可以震慑军中,同时有人伏诛,就肯定有人要补缺,这补上来的武官,必定会念及到新皇帝的好处。

  还有赏赐,嘉靖平时小气,一直到了现在,也小气非常,若说他此前小气,只是天性使然,可是现在,这刻薄却是蓄意为之,他越是刻薄,等到儿子登基之后,一改他的作风,对一些人大加升赏,那些人将自己和儿子做了对比,顿时就会感激涕零了。

  这样的安排,其实都是要稳固朱载基的手段,这些手段或许不值一提,却也表明了嘉靖的一些苦心。

  嘉靖沉吟片刻,道:“尤其是皇家校尉还有新军,以及勇士营、三千营、神机营和五军营,平时他们卫戍宫禁和京师,多有苦劳,届时都要重赏,该封爵的要封爵,能晋升的就要晋升,内库有银七百万两,可拨付一批,从重犒劳军士,务使他们心怀恩念。”

  众人又都口呼吾皇圣明。

  而此时,嘉靖的脸色越来越晦暗起来,方才近一个时辰的折腾,已经将他最后一点的精神尽数消磨干净,他一脸疲态,目光变得涣散和无神,整个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气力,便是呼吸,也变得艰难。

  徐谦心里不由一凉,心知嘉靖算是完了,他心里不由生出悲意,整个自穿越之后,贯穿了自己一生的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固然他的面容阴沉为多,他的笑多为冷笑,可是徐谦却知道,嘉靖对自己,却是真挚的,正因为这份真挚,才让徐谦一路扶摇直上,才让他渐渐培植自己的党羽,才在新政之处,阻力重重之时,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使自己得以披荆斩棘,做出一番伟业。

  徐谦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是一个君王,而是一个朋友,一个复杂的朋友,这个朋友或许有太多的缺点,有太多让人憎恶和恶心的地方,可是至少,徐谦看到了他光辉的一面。

  他郑重其事的磕了头,精神疲惫,很想寻个无人的角落,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不想有任何人接近,他不想看到灯光,只希望在一个幽深的地方,好好的安静。

  可是他当然明白,这一切只是奢望,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事,不但关系到了嘉靖的遗愿,也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徐谦无意去改变历史,可是徐谦来到这个世界,某种意义来说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必须改变,因为徐谦就是徐谦,徐谦不甘平凡,不甘平庸,不甘庸庸碌碌,于是他唯一做的,就是顺着杆子往上攀爬,而攀爬的过程之中,就已使大明面目全非。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推动这个老朽的机器,继续向前,虽死无憾。

  嘉靖的目光,最后深深又贪婪的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的嘴唇蠕动,似乎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可是靠近的人,却能听到这一声低语:“朕自知朕天性凉薄,于臣工百姓并无益处,反使诸卿战战兢兢,唯有对徐卿,尚有几分恩惠,徐卿,勿使朕抱憾······”

  这句话很轻,犹如蚊语,徐谦却仿佛清晰听到了,他朗声道:“微臣愿粉身碎骨,陛下安心大行吧。”

  嘉靖嘴角微微勾起,似是笑了,而后,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狡诈和污浊的世界,终于走了一个阴狠毒辣之人,他带着幻想来到这个宫殿,终于是失望透顶的离去,紫禁城里,顿时传出恸哭。

  一个个太监,在宫中各处角落宣喊:“陛下大行了,陛下大行了……”

  各个宫殿,点起了白色的灯笼,早已预备好的素服孝帽也尽皆穿戴,无数的人朝暖阁涌来,王太后没有来,已是昏厥过去。

  脚步匆匆的太监,给徐谦等人送来了孝服,将他们引到了旁殿暂歇,那个在床榻上曾经最为尊贵的人,此时此刻,僵硬不动,温热变成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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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九章:大行

  紫禁城里钟声回荡,整个京师,所有人明白过来,皇帝行了。

  和宫中的一片哀鸿相比,京师里头,却有不少区别。

  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无动于衷,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却也有人欣喜若狂,单单京城,就有许多地方燃起了爆竹。

  而此时,厂卫竟也是按兵不动,谁也不敢造次。

  燃放爆竹,自然算是弹冠相庆,历史之中的嘉靖驾崩之后,确实有不少人燃放爆竹庆祝,而现在,也依旧如此。显然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对嘉靖深痛恶觉,早就洗完得到改变。

  宫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刺痛到了许多人的神经。

  悠悠醒转的王太后便被深深刺痛了,她叫来黄锦,怒不可遏的道:“何人违反丧制?莫非是要谋反吗?”

  黄锦吓得不敢做声。

  王太后怒气冲冲的追问:“东厂是做什么吃的,为何不立即追究?”

  黄锦道:“奴婢已经命人查了。”

  “这还用查吗?应当立即厂卫出动,拿办几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以儆效尤。”

  黄锦依旧是不敢说话。

  王太后差点吐血,自己的儿子刚死,外头却是爆竹阵阵,作为一个母亲,如何受得了,他连番质问,最后杀气腾腾的道:“你为何不说话?”

  黄锦要哭出来,狠狠磕头,道:“奴婢不是不想查,也不是不想办,只是此时关系重大,奴婢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眼下非常之时,不宜惹是生非,奴婢担心,一旦厂卫查办,极有可能·会有更多人燃放……燃放……”

  黄锦说出来的是现实,或许王太后不太理解,可是现实就是如此,许多人总是以为·大明朝是铁板一块,君命所至,便万事大吉,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完全不同,皇帝,某种意义上来说早已抹黑到了极点,虚君主义盛行·大明朝几乎所有国策的失误,都归咎于皇帝身上,这种归咎·一方面是皇帝自身不够争气,另一方面,也是文官们推卸责任的做法。

  吏治不清,这是皇帝的错,政事不宁,自然也是皇帝的错,便是来了天灾地震,自然也是皇帝的错。

  在这种的宣传之下,以至于数十年之后·出现了一些激进的观点,即所谓的无君主义。

  可是不要忘了,皇帝固然不是什么好鸟·可是那些推卸责任的大臣和文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某种意义来说·维护这个社稷动力最大的依旧还是皇帝,因为天下毕竟是皇帝的,假若社稷没了,负有最大责任的也是皇帝,他们面临的是全家死光的结局。

  只是对大臣来说,就无所谓了,他们可以放心的贪墨·社稷若是没了,自然会有人取而代之·任何一个取而代之的政权,都需要他们的支持,所以社稷易主,受害最大的是皇帝,可是对大臣,未必不是好事。

  满人来了,他们便是满臣,就算是发生了革命,他们摇身一变,将衙门的招牌换成所谓的国民政府,只不过是从巡抚,摇身变成了督军和省长而已。

  黄锦劝道:“娘娘,眼下当务之急,是中山王殿下登基的大事,其他事,都可以缓一缓。”

  王太后这才醒悟,忙道:“陛下不是已经拟定了遗诏吗?还会有什么问题?”

  黄锦道:“按理,虽是拟定了遗诏,可是大臣们仍需去觐见太后。”

  王太后想来起来,才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现在王太后已经成为了太皇太后,而太后按理说应当是未来天子的生母,只是现在中山王并没有登基,所以刘贵人只算是太妃,谁是太后?自然是原来的张皇后。

  王太后,或者说太皇太后王氏此时禁不住冷笑,道:“皇后这个人,只怕别有居心,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怕她明目张胆支持一些大臣,引狼入室?”

  黄锦苦笑道:“按大明朝的规矩,天子大行,新君没有登基,太后确实一言九鼎。”

  王氏冷冷道:“你去看看,若是能逮到空子和徐谦叙话,就告诉徐谦,万不得已时,决不能妥协。”

  黄锦道:“奴婢这就去。”

  穿上了孝服孝帽的大臣,已经按规矩,在太监们的引领之下,前往正宫。

  张皇后已成了太后,此时已在宫中等候已久。

  众臣一起拜-纷道:“请娘娘节哀。”!

  张太后泣道:“陛下大行,哀家悲不自胜,只是宫中只遗孤儿寡母,诸卿都是先帝遗留的老臣,哀家的身家性命,只好维系在诸卿身上。”

  张太后自然知晓嘉靖已经拟了遗诏,不能更改,所以她也没有在此事上坚持,只是她现在,已感觉到天昏地暗,倒不是为嘉靖悲痛,宫里的女人,大多已是炼化出了铁石心肠,对张太后来说,眼下要牢牢抓住的,却是自己的待遇和地位,一旦朱载基登基,刘贵人就要母凭子贵,到时自己就彻底的完了。

  所以她心里自知,自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机会,至少要趁着朱载基登基之前,把一切的事,都安置妥当。

  众臣纷纷道:“臣等敢不尽力。”

  张太后眼眸逡巡,在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的态度,她看到徐谦的时候,见徐谦有些失神,心里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目光落在杨廷和身上,见杨廷和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便不由开了樱口,道:“杨卿乃是首辅大臣,天下军政维系一身,哀家敢问,现如今天子大行,宫中只留下咱们这些孤儿寡母,少主幼弱,应当如何?”

  杨廷和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大行,老臣悲不自胜,娘娘痛失天子,想来也是同理。只是眼下,当以大局为重,决不可伤了身体。陛下既有遗诏,敕中山王即皇帝位,可中山王年不过一岁,尚在襁褓之中,天下大事,如何决断?如此,必定导致大权旁落,天下的政务,要嘛如英宗一般,落入阉宦之手,要嘛落入权臣之手,老臣担心,一旦如此,则天下要不宁了。”

  他一番话,倒是颇有道理,英宗皇帝就是幼年登基,年少不懂事,最后被王振利用,最后酿成了土木堡之变,可以说,土木堡之变,一直都是大明朝的一根刺,如鲠在喉,因此,后世许多人都拿来做反面的典型。所以说杨廷和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从挑剔。

  张太后泣告:“那么哀家要问,诸卿有何高见?”

  大臣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有人打起了精神,张太后显然是在诱导什么,又或者是,希望有人说出一些她心里想说的话。

  在场的人,老狐狸居多,当然能听出这弦外之音,大家不由振奋精神,最后目光都落在杨廷和身上,杨廷和正色道:“这样的情况,自然要小心为上,绝不容出丝毫差错,将来天下的政事,要嘛托庇于阉宦,要嘛就是委托外臣……”

  张太后道:“若是委托外臣,杨卿可以担当吗?”

  托庇阉宦,这是绝无可能的,至少在道义上需要绝对的避免,太监不是好东西,这是共识,无论新党旧党,只怕都明白这一点。

  杨廷和只给了两个选择,道理上来说,也是无可挑剔。

  现在张太后的意思,无非是想倚重杨廷和,将他引为外援。

  杨廷和却是摇头,道:“老臣风烛残年,只怕不足以担当大任。”

  张太后急切的道:“既如此,为之奈何?”

  杨廷和道:“与其如此,不妨依赖宗亲,天子最亲之人,莫过于宗亲,既是血脉相连,现如今中山王孱弱,当引贤明宗室代政。

  绕来绕去,为的还是如此,不过道理上来说,也无可挑剔。

  张太后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对她来说,她急需要引入一个人,来维持住权利的平衡,只有权利平衡,才能让她在宫中对抗刘贵人,她连忙满口答应,道:“只是哪个宗室入京为宜?”

  杨廷和道:“益王天下,陛下生前,便对其信赖有加,陛下百病缠身之时,便预料到事情无可挽回,于是敕命益王入京,现如今益王已抵京师,正好可以完成大行皇帝的遗愿。”

  张太后满口答应:“如此甚好,哀家这就拟定懿旨,宣益王入宫。”

  “娘娘,不可。”徐谦一直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并非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想看看这张太后到底想玩弄什么玄虚,现在张太后和杨廷和一唱一和,态度不言自明,此时倒也不客气,直接跳出来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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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四十章:拼出一条血路

  徐谦话音刚落,还要开口。!

  这时杨廷和毫不犹豫的道:“徐谦,外界早有传闻,说是胆大包天,妄图借天子而令天下,这件事,可是有吗?你我终究是外臣,现在中山王殿下幼弱,你以为阻挡益王殿下入京主政,就可以一手遮天?”

  这番话,很是厉害,一个莫须有的帽子,任何人沾上了,干系都是不小。

  杨廷和开了口,其他人纷纷跟进,这个道:“宗室入京,我等才能心服口服,任何人阻止宗室入京,就是别有所图。”

  那个道:“这天下姓朱不姓,你想做什么7”

  一句句诛心之词,尽皆都是阴狠无比。

  徐谦淡淡一笑,居然一向激动的他,这时候竟是淡然以对,他平淡的道:“诸公这是要将徐某人批倒斗臭吗?”

  杨廷和正气凛然的道:“不过是让你少有妄想而已。”

  徐谦不再做声了。

  这种罕见的沉默,让杨廷和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所认识的徐谦,绝不是一个沉默的人,这个家伙,无风尚且三尺浪,可是现在,为何却是沉默了。

  一个平素不甘寂寞的人,一旦沉默起来,绝对是非同寻常,尤其是在关乎所有人身家性命的时候,徐谦的反常表现,反而更让人觉得畏惧。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杨廷和已经没有了选择。

  徐谦不再反对,张太后大喜,道:“既然如此,那么便如杨先生所愿,宜立即召益王入宫,暂代政务,哀家这便宣旨。”

  众人纷纷道:“娘娘圣明。”

  在徐谦眼里,这些人十足的在玩弄着一场闹剧,不过是闹剧也好

  是其他的也罢,他已经不再关心。

  当这些人方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将徐谦比拟为假借天子号令天下的曹操时徐谦便已知道,他已经没有必要争辩下去。

  从张太后宫中出来,徐谦没有迟疑,直接到了一处侧殿。

  方才忙忙碌碌,又是见太皇太后又是见天子,徐谦显出了几分疲惫,不过他还是打起了几分精神。

  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汇聚到了这里。

  有司礼监的黄锦。

  有御马监的春生。

  有皇家学堂和新军的王蛛、陆炳、齐成。

  还有刑部尚书张子麟。

  人数其实不多可是这些人,都是宫中徐谦可以商量大事的人。

  在场的人其实都很悲痛,悲痛之情比之外头拿些如丧考妣的人要真挚的多。不管怎么说,其中绝大多数人,他们原本就受过嘉靖不少的恩惠,无论是嘉靖再如何混蛋,可是依旧有一批嘉靖朝的得益者,嘉靖一死,这些人固然不至于痛不欲生,可是伤感难免。

  徐谦喝了口茶,茶香入口精神一震。

  他简要的将在张太后那里的事说了出来,慢悠悠的道:“看来,他们是铁了心的要迎益王了。”

  王蛛冷笑他虽是个武人,却也晓得里头的厉害,朱载基乃是他的外甥益王主政,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好处,人家是宗室亲王,又主持政事,而朱载基一岁不到,这种情况之下,用不了多久这朱载基只怕就要……

  最坏的打算就是朱载基早夭,而后益王名正言顺登基就算益王不敢如此做,可是主政之后,为了巩固权利,将王家、陆家这些所谓的嘉靖心腹党羽清除是铁板钉钉的。

  因此王蛛忍不住道:“大人为何不据理力争?”

  徐谦淡淡道:“据理力争?拿什么争?”徐谦一句反问,让人哑口无言。

  是啊,拿什么争,大臣站在自己对面的是绝大多数,杨廷和好歹是内阁首辅,说的话绝对是一言九鼎,而张太后呢,张太后的根本利益本身就和朱载基背道而驰,她这太后,假若让朱载基顺利登基,顺利主政,谁也不会对她有所感激,等到朱载基长大一些,其母刘贵人甚至可能进行报复。而迎益王主政则全然不同,益王必定只是宗人,张太后拍板让他主政,这是一个天大的恩情。与此同时,益王作为藩王,肯定会遭人质疑,所以他想要站稳脚跟,就必须寻求合法性,在大明朝,尤其是皇帝年幼的情况之下,太后假若给予足够的支持,那么合法性就不成问题。

  所以迎益王入京,对张太后是最好的结局,益王需要借助张太后的合法性,张太后可以借益王来对付刘贵人母子,双方一拍即合。

  再加上大臣们的造势,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

  凭徐谦一张口,反对的了吗?

  所有的人脸色黯然,大家都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绝境。

  张子麟虽是刑部尚书,却是王党领袖之一,一旦益王主政,必定会和旧党勾结,要铲除,首先就是要除掉新党的一些旗帜人物,徐谦位高权不容易动手,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张子麟,张子麟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半年之后,有大臣出面弹劾自己各种罪状,而后内阁和益王命有司查办,最后官兵查封了自己的府邸,而自己,则是彻底身败名裂,可是不可避免的会有牢狱之灾。

  对陆炳和王蛛来说,更是如此,益王怎么会放心,陆家和王家这种嘉靖的外戚和死党掌握兵权,在亲军和皇家学堂以及新军里担任要职,若是不铲除陆家和王家,他这代政的王爷,只怕要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

  黄锦是兴王府出来的,一直都陪侍着嘉靖,跟着嘉靖作伴了一辈子,他也没有任何的选择,就算他肯给益王做狗,可是益王也是宗亲出身,他的身边,也有随侍的太监,难道你黄锦能有这些和益王朝夕相处的伴伴们亲7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知道,眼下最困难的时候到了。

  平时这些人,因为有天子庇护,所以多多少少,都有些有恃无恐,可是嘉靖一死,他们便发觉,自己所努力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成为泡影。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徐谦。

  徐谦慢悠悠的道:“本官动嘴皮子,说不过他们,就算这道理讲得通,又能如何?这个世上,不是谁有理就成的,他们是十张嘴,我们是一张,多说也是无益。”

  “可是。”陆炳道:“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坐以待毙?”

  徐谦淡淡一笑:“你想坐以待毙吗?”

  陆炳毫不犹豫的摇头,其实陆炳此前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毕竟是嘉靖的伴读,当年在安陆伴读的时候,他就养成了一股内敛的性格。可是内敛不代表软弱可欺,尤其是自从进入皇家学堂之后,屡建奇功,现如今已经焕然一新,整个人身上多了几分锐气。

  他斩钉截铁的道:“卑下不愿坐以待毙?”

  徐谦看向王蛛。

  王蛛乃是国戚,嚣张惯了的,毫不犹豫的道:“二哥,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徐谦莞尔,看向黄锦。

  黄锦一身冷汗,却还是道:“杂家若是在司礼监混不下去,就做不成人了。”

  这是一句很实在的话,但凡是失势的太监,下场最为凄惨,不但做不成人,或许就是想做畜生也不可得。

  徐谦看向张子麟。

  张子麟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唯有拼出一条路来。”

  那春生含泪道:“奴婢是刘贵人身边的人,若是让那王太后掌权,王太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奴婢,到时候,非要被她捉去喂狗不可。”

  徐谦淡淡道:“其实,你们做不成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咱们现在的处境,是想做别人的奴才也不可得啊。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拼一拼了。只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实属大逆不道,事成,则大家依旧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事不成,到时咱们只好在黄泉路上作伴了,大家肯跟徐某人冒这个险吗?”

  短暂的沉默。

  最后所有人道:“富贵险中求,咱们已经有了富贵,可是也没了退路,要保住这富贵,唯有拼死一搏。”

  徐谦道:“好,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杀出一条血路。”

  他看向陆炳、齐成、王蛛:“新军和皇家校尉,要随时待命,待我再去见一趟太皇太后,到时自有命令传来。”

  三人行了军礼:“遵命。”

  他看向黄锦,道:“东厂那边,要控制住,先不要动,不过到时会有大用。”

  黄锦咬牙道:“杂家自是晓得的。”

  徐谦看向春生:“勇士营要立即集结起来,加强宫中的警戒,这一点,其实不必吩咐,你应当知道,尤其是要保护刘贵人还有慈宁宫,明白吗?”

  春生道:“放心,一只苍蝇,只要没有徐大人的手令,也进出不得。”

  徐谦最后看向张子麟,道:“待会儿,便会有百官入朝,到时候,你尽量去联络一些咱们的人,一旦有什么变故,决不能惊慌失措,到时,我还要借重。”

  说罢,他刷刷的写了数十封便笺,交给黄锦,道:“这些书信,想尽办法传递出宫,定要选一个信得过的人,决不能出差错。”

  黄锦最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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