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0
  第四百七十六章:你敢杀人?

  这一下子,所有人才反应过来。**

  他们原本以为王学只是小鱼小虾,对于多数庙堂上的大人物们来说,甚至于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听说王学,可是他们万万不曾想到,王学竟是到了这种地步,不但门徒遍布江左江右,便是朝廷命官研习王学的也不在少数。

  原以为只要闹出点声势,一个巴掌下去,就可以将这小伙伴打的永不翻身,谁晓得人家并不是细胳膊嫩腿,早已成了庞然大物。

  内阁这边已经下了条子,进行廷议专门讨论此事。显然内阁已经将此事当成了紧急事件,已到了燃眉之急的地步。一般廷议分为两种,一种是嘉靖主持的定期廷议,还有一种是内阁发起,具体方式多为按部门以商讨问题,先要上陈皇帝同意,而后自行在宫中举动,廷议的结果须上奏皇帝,廷议意见不一致时,应摘要奏闻皇帝作裁决。

  而嘉靖显然对这个廷议也没有兴致,并没有来。

  在崇文殿这里,与会的七十余个大臣纷纷到了。

  杨廷和坐在左侧上首的位置上,显出几分焦灼不安地看着众人,慢悠悠地道:“诸公且先肃静,今日廷议,议的是王学……”

  说到这里,立即有人站出来,怒气冲冲地道:“什么王学,分明是伪学,伪学便是伪学,为何偏要提王学二字?”

  “这是什么话!”刑部尚书张子麟脸色冷漠,给此人迎头痛击:“朝廷何时将王学定为伪学的?莫非你是朝廷,又或者你是天子?”

  有人冷笑道:“污浊不堪即是为伪学,妖言惑众就是伪学,有违圣人之道便是伪学!”

  礼部的一个主事笑得更冷:“是不是污浊不堪,是不是妖言惑众。有没有违背圣人之道,也不是你们说的,你们自己要闹事,现在好嘛,正好如你们所愿了,江南那边,已是鸡飞狗跳,我等在朝为官,难道不该是图谋社稷安稳。而是非要祸乱国家不可吗?”

  “闹事的是你们!不是你们鼓动不明就里的生员闹事,妖言惑众,诋毁官学,会有这事吗?”

  “哼!夏虫不可言冰,荒谬!”

  “无耻之尤!”

  杨廷和越来越发现事情已经远远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在争吵的大臣中逡巡,发现了不少王学门人的身影,这些人倒是胆子不小,显然也是做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倒也不怕有人报复,毕竟在他们的身后,有数以万计的生员。有江南数百上千的官吏,有许多的清议在支持。

  杨廷和身为内阁首辅,自然不希望事情脱离掌控,不得不拍了拍边上的几子。道:“慎言,慎言,先听老夫一言,你们还是朝廷大臣吗。哪个有大臣的样子?都噤声。”

  争吵这才渐渐地消弭下去,大家显得不忿地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看向一个官员。道:“涂大人,你先来说说眼下的事吧。”

  这涂大人点点头,扯扯嗓子道:“山西那边剑拔弩张,本省提学差点和巡抚起了冲突,好在那儿的生员倒还安份,没有闹出什么大事。倒是广东那边,生员们滋生了肢体冲撞,在府学里头打了起来,索性没有伤亡。昨夜送来的急报,苏州倒是死了个生员,说是夜里赶路遭遇歹徒被人打死的,可是该生白日和人因为官学与王学相争的事发生了口角,或许有报复的可能。”

  “眼下天下都是隐患,偏生明报那边还在煽风点火,两日前明报又刊了文,说是天下士人,各有所学,何必要有门第、地利学术之分……”

  有人低声咕哝:“这是违背祖制,连祖宗都不要了,太祖皇帝亲自颁发的诰命……”

  杨廷和瞪了这人一眼,制止了此人的啰嗦,最后他很是凝重的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国家是要四分五裂的……”他冷冷看向张子麟,道:“张尚书,你怎么个说法?”

  虽是问说法,却有质问的意思,明显是问张子麟,你打算怎么交代?

  偏生这位张大人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以为然的道:“有人拿着竹竿去捅鸟窝,还不准鸟儿叫唤几声吗?滋事的是谁,就当严加惩办,是谁挑的头闹的事,就该治谁的罪,王学这边一向温和,与人无争,倒是不晓得刮了什么风,突然这天下到处都喊打王学的声音,王学何辜,莫非看书也错了?”

  杨廷和的脸色更加铁青,问一旁的礼部尚书毛澄,道:“宪清怎么看?”

  毛澄在朝中也算是极有份量的一个人物,不过他年纪老迈,威望虽重,却已有几分口齿不清了,勉强道:“都是读书人,若是把滋事的都拿办毕竟不好,所以都可以赦其无罪,可要是再有人再犯,立即革了学籍,对累教不改的,可以直接惩办。不过老夫以为,这只是癣疥之患,不足挂齿,最重要的还是要把根子的病治好,何谓根本?就是王学是否伪学的问题,大家都晓得,太祖曾有诰命,大明朝独尊理学,若有其他学问,尽都是伪学,官府应当严加查办,不得有误。祖训犹言在耳,诸公为何只问是非,也不问根本了?因此,老夫的意见,是对凡是受伪学所惑的人等,尽都可以赦其无罪,不过王学是不能再传了,再传要出大事的,应立即禁止,各省的提学,各府的学正,各县的教谕都要发文去,告诉他们王学之害,让他们约束弟子,不得再妄议。”

  杨廷和似有所动,颌首点头。

  张子麟慢悠悠地道:“若是按祖制来说,这殿中衮衮诸公,俱都是罪人,太祖还曾下旨,凡涉空印的官吏,俱都处死,一个不留。敢问各个衙门里头,空印的事难道不都是死灰复燃,就说户部吧,各府各县都有空白的账册送到京师吧,户部这边怎么办的,还不是照样先和他们算出钱粮之数,再在这空印的账册上随意填写?大人要按祖制,好嘛,先把户部的人都拿了,再把各府各县的主事官员也都统统拿了,按太祖的规矩,统统先杀了头再说。再有,太祖还有祖训,礼部……”

  毛澄不由苦笑,道:“张大人莫急,咱们就事论事。”

  “这哪里是就事论事,分明就是无事生非!”

  杨廷和在心里摇头,张子麟如此嚣张,不在于他有尚书的身份,最重要的还是他背后的影响,王学牵涉的人实在太多,现在已经尾大难掉了。

  他沉默了一下,知道这样争吵下去没有意义,这件事也不可能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便道:“看来廷议说不清楚,只能摘要奏闻恳请圣裁了,今日的事,就议到这儿吧,不过为了以防生事,要下文各地严防死守,再不准出现生员闹事的事。”

  与会的大臣显得不甘,道:“杨公,何不快刀斩乱麻,何必犹豫不清?”

  “快刀斩乱麻,你要斩谁,莫非要斩我吗?来吧,你有本事,将咱们这些反对你们胡闹的人都斩了,有本事到南京去,杀个血流成河,有本事去江南去,杀个痛快!”

  “你,姓刘的,大是大非你也分不清吗?”

  “大是大非,谁是是,谁是非,这个倒是要好好商讨一下了。”

  杨廷和怒道:“都散了,休要赘言,还嫌不够乱吗?”总算把百官弹压住,命人摘抄了今日的奏闻命人送给嘉靖过目,便各自散去,办公去了。

  嘉靖此时在暖阁里,看着廷议的奏闻,不由目瞪口呆。

  其实心学的能量也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他原本也是以为王学不过是小鱼小虾,不值一提,多半也就闹个三五天,这些人就该抱头鼠窜。谁晓得王学突然发力,打了个翻身仗,身为天子,嘉靖不得不对王学有点深入了解了,他叫来黄锦,问道:“这王学到底是什么,何以闹出的动静这样大?”

  黄锦心里叫苦,厂卫虽然什么都侦缉,可是并不代表他们什么都知道,谁吃饱了没事干去琢磨人家读什么书,研究什么学问,毕竟厂卫就算探听到了,多半对人家探究学问的话也不懂。

  见黄锦为难,嘉靖脸色阴沉,道:“这些莫不会是白莲教一样的乱党吧?”

  “这倒不是,据说他们也是忠君尊圣的。”黄锦小心翼翼地回答:“可能就是读的书和官学不一样。”

  见黄锦回答不出,嘉靖只得道:“真是无用,读的书不一样,朕还需要你来提醒?去,速召徐谦,把徐谦叫来问话吧,问了你也是白问,徐谦这个小子挑拨是非、煽风点火的,想来肯定是能摸清这王学的底细,快去,不要耽搁了。”

  嘉靖说罢,便站起来,满是心事重重,在阁中兜着圈子,走了几步又停住,停住了呆呆地伫立片刻又坐下,坐了一会儿功夫又不自觉地站起。

TOP

0
  第四百七十七章:徐某人闪亮登场

  徐谦是个良民,良民的主要特征就在于老实本分,如今成了侍读学士,每日按部就班当值,也不对任何事产生非议,外间的议论仿佛都和他无关,虽然这事儿是他挑起,不过人家只负责点火,其他的事,自然也轮不到他负责。

  现在的争论,已经不下于国本之争,双方水火不容,铁了心是要分出个高下出来,徐谦倒是乐见其成,无论对王学亦或者对理学他都没有好感。

  人类有一个最可笑的事情就在于,只要有了某种学说又或者走了某种主义就可天下太平,王学如此,理学也是如此,到了后世德先生、赛先生亦是如此。徐谦关注的不是这个,他永远只关注自己的乌纱,关注自己眼前的利益。

  这时候自然不免有人要跳出来骂他不晓得忧国忧民,不过徐谦也有自己的解释,古往今来,这忧国忧民的人已经太多了,老庄如此,儒家如此,心学如此,理学亦如此,新党如此,旧党也是如此,后来的东林党、齐党、楚党亦是如此,便是连他娘的阉党,高举的都是江山社稷、苟利国家的旗号,这忧国忧民的实在太多,多徐谦一个不多,少徐谦一个不少,有这忧国忧民的功夫,还不如多养养神,琢磨一下他的切身利益。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

  宫中相召,徐谦不敢怠慢,火速入宫,在暖阁觐见,他看的出来,嘉靖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换做是徐谦,被人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怕是早就发火了。也亏得天子涵养功夫好,碍于平时脸面,所以才保持缄默。

  徐谦笑呵呵的道:“陛下神采奕奕,更显英明伟岸了。”

  嘉靖冷着脸道:“休要胡言乱语。朕来问你,王学是怎么回事?”

  徐谦道:“王学?王学和理学差不多,其实微臣也没发生什么区别。”

  徐谦确实不是研究哲学的料,他更唯物主义,至于唯心的东西,似乎也他相去甚远。

  嘉靖道:“他们也是讲天地君亲师?”

  想来这才是嘉靖最关心的问题,王学研究什么学问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孔子的所谓礼,这个礼即是人伦。被后世的大儒们为了迎合统治者的需求。弄出来的一套行为规范。而嘉靖的根本问题,无非也就是这五个字,管你格物。管你良知,管你知行合一。最重要的是还是不是天地君亲师这一套,假若是反帝反封建,那肯定是要毫不犹豫拍死的。

  徐谦颌首点头:“自然也是奉行君亲师的,君为纲,夫也为纲。”

  嘉靖这才松了口气,道:“这个王学,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突然就蹦达了出来,实力之大,连朕都始料不及。”

  徐谦莞尔一笑:“陛下,其实无论是理学和王学,都是陛下的工具而已,其实让他们吵一吵也没有什么,他们吵得越凶,就越得伏请圣裁,陛下站在哪边,哪边才有优势,眼下是臣大欺主,那么不妨就让他们争一争闹一闹,把这精力多放在勾心斗角上,反正就算不勾心斗角,他们也没多少心思去治国平天下,最后还不是找陛下的麻烦?”

  嘉靖道:“就怕尾大难掉。”

  徐谦笑了:“假若是正德天子,还真有这种担忧,不过陛下睿智,定是一切尽在掌握。”

  徐谦小小的拍了个马屁,让嘉靖笑起来,说实话,大明朝这么多皇帝,最容易信心膨胀的怕也只有嘉靖了,嘉靖这厮是聪明过了头,最擅长的就是整人,别看平时慵懒,其实这朝野上下的人,大多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徐谦虽是马屁,可是这句马屁嘉靖却很受用,正德控制不住,他嘉靖却控制的住,倒也无妨,不必杞人忧天。

  嘉靖陡然想到徐谦这厮算计到他,立即回复了冷面孔,道:“可是现在闹的如此激烈,又当如何?莫非宫里当真坐视不理?”

  徐谦道:“现在庙堂上的诸位老爷一时拿捏不住王学,所以只能等待良机,而王学虽是给予了反击,可终究是先天不足,怕也不敢乘胜追击,微臣以为,他们再闹一些时日,就会消停一些,会把事情压一压,虽然矛盾不可避免,仍旧要骂骂咧咧,不过也没什么妨碍,士林争议是理所当然,与其让他们相互叫骂,总比一起来骂宫里的好。”

  嘉靖笑道:“你这家伙……”似乎也认可了徐谦的解释,这么多,确实对宫里暂时有一定的好处,至于往后的事,自然挪到往后再说。

  嘉靖道:“那么你这王学总纲还编不编,一旦编了,怕是争吵起来,要成为众矢之的的。”

  徐谦微微一笑,道:“微臣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过现在银子都已经到位,也不能半途而废,微臣也在为难。”

  嘉靖皱眉道:“总之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这编书的银子也不是朝廷拨发的。还有……下次休要连招呼都不打就擅做主张了,朕虽晓得你这样做绝不会害朕,可是这样的大的事,朕却蒙在鼓里,你这也算是欺君之罪。”

  徐谦咋舌,道:“是,是。”他心里不由想:“欺君?大爷我现在是铁杆的帝党,若是连我都是欺君之罪,你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你真以为有许多人为你卖命。”

  嘉靖似乎也很明白这个道理,脸色很快缓和下来,道:“你我君臣有商有量才成,你也不必害怕,朕只是告诫一下你而已。”

  嘉靖皱眉,又道:“再过不久,又到了年关,外朝这边吵吵嚷嚷的,宫里又不消停,朕实在有点厌烦了,徐谦,你既然来了,朕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徐谦道:“陛下尽管吩咐。”

  嘉靖慢悠悠的道:“永淳公主如今又长了一岁,依旧没有许配,两宫太后那边张罗了许多人选,依旧不能满意,你那儿可有人选吗?”

  徐谦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时日,他可没少通过陆家的妹子和永淳公主私传书信,现在嘉靖要嫁妹子,却是问到自己头上,自己该怎么答?

  徐谦苦笑道:“陛下,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嘉靖一听他的意思,便明白这家伙是和稀泥,挥挥手:“罢,找你商量也是白搭,不可操之过急?难道教人看笑话吧,朕索性不问你,朕乏了,你下去吧。”

  徐谦心里咕哝,想,你叫我怎么说,莫非说要操之过急吗?心里吁了口气,苦笑一声,告辞而出。

  一路走到金水桥,却有太监迎面过来,道:“大人,内阁杨学士请大人去一趟,说是有事相告。”

  徐谦心知杨廷和现在是焦头烂额,本是想强力打击王学,奈何王学气候已成,真要动强的,那等于是将几万官吏生员俱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身为宰辅的,最紧要的是能和稀泥,激化了矛盾,不会有好果子吃。而假如不闻不问,守旧的这些人肯定会不满,解铃还需系铃人,希望从自己身上入手,暂时将这件事消弭下去。

  如今的徐谦,已是握有了底牌,虽只是小小侍读学士,却也不是任人宰割了,此时他淡定从容,对这太监道:“公公带路。”

  到了内阁,直接步入值房,毕竟徐谦在这里呆过半年之久,有许多人认识他,有人悄悄给他打了招呼,徐谦也一一客气的微笑回礼,到了杨廷和的值房,徐谦道:“下官见过大人。”

  杨廷和见了他来,旋即站起:“近来在翰林院里还好吗?”

  徐谦微笑:“倒还算不错,有劳大人挂心,现在已经渐渐上了轨道,差事有条不紊。”

  杨廷和眼眸一眯,淡淡道:“都在办什么差?”

  徐谦道:“自然是编书的事宜,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银子和章程都准备好了,再列出个纲目出来,就可以命人前去搜集书籍和言论,有不少的同僚和大人对此都很上心,都愿从旁协助,所以进展的很顺利,南京那边,已经有衙门开始搜集资料了,多则一年,少则半年,这书就能出来。”

  徐谦的言外之意,是他的编书得到了许多王学门徒的支持,而这些人做好了提供帮助的打算。

  杨廷和的脸色顿时铁青,要真让徐谦把书编成了,这还了得?这已经不是小事了,涉及到了成千上万的读书人,一旦翰林编了书,就代表了王学的身份自此合理合法,届时若再有王学门徒趁热打铁,在各地建立书院,四处灌输王学,理学这边,非要上吊不可,人家制止不了,肯定是要找自己,毕竟自己是首辅,连这种事都压不下来,还怎么树立威信?

  其实对杨廷和来说,王学和理学都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理学毕竟人多势众,代表的也是朝廷大多数的利益,他必须牢牢站在这一边。

TOP

0
  第四百七十八章:徐学士成香饽饽

  杨廷和当然清楚,徐谦说出那么一番话,自是有其用意,无非是告诉他,王学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人家已经做好了全力支持徐谦的打算,假若你想来逼迫徐谦妥协,那么很抱歉,徐学士有靠山,有天子还有王学,再不是软弱可欺之辈了。

  你能发动言官造势弹劾,徐某人也可以。

  你让徐某人下不来台,我也可以让你下不来台。

  杨廷和脸色凝重,被这么一个小家伙威胁,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不过……他不打算和徐谦计较,徐谦属于光脚不怕穿鞋,属于那种战场上打了赤膊嗷嗷叫两声就能冲锋向前的愣头青,可是杨廷和不同,杨廷和不同,杨廷和没必要为了这种事闹僵。

  他沉默几下,道:“翰林院那边,老夫会下条子,严禁编王学总纲,到时候,翰林学士自然会请你去交涉……”

  徐谦笑道:“编书的事宜是天子的意思,又非翰林大学士的意思,假若翰林学士干涉此事,下官只好违命了,为人臣者,是为君分忧,未必要对上官负责。”

  这句话很是霸气,上头没有人的家伙敢说这样的话早就死的不能再死,可是徐谦偏偏属于那种上头有人的范畴。

  杨廷和目光一沉,略带几分怒气的道:“那么老夫若是直接让你不得编王学总纲呢?陛下那边,自然会有人让他打消主意,最重要的是你,你肯不肯坚持,你难道要和王学厮混一起吗?”

  杨廷和目光冷冽:“实话和你说,和王学混在一起不会有前途,现在之所以别人动不了你。是因为王学一时尾大难掉,可是你想想看,凭那些南京的官员,凭江南的士林清议,能让你平步青云吗?凭刑部尚书真让你的京察功考过关吗?老夫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得想明白,若是想不明白,可是要贻误终身的。”

  “事情只能这么办。你立即终止编书,这件事,休要再提了,老夫平时颇为放纵你,一方面。是看在天子的面上,而另一方面,却也是惜你的才干,你我虽有恩怨,可是私怨毕竟是小,可是将私怨闹成了关系到国体的大事,那可就休要怪老夫无情了。”

  杨廷和说出这番话。确实也有他的底气,他收拾徐谦固然会伤到自己,可是这并不代表一旦惹翻了他来个鱼死网破,徐谦不倒霉。这句句威胁之词。也绝不是闹着玩的。

  看来,杨廷和是真的怒了,突破了他的底线,实在到了逼到得已的时候。怕要学企鹅他爹,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徐谦不由笑了。其实他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其实这对他来说就是一门生意,生意的诀窍就在于讨价还价,没有必要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徐谦一摊手,耸耸肩,道:“大人何必如此,你也要体谅一下下官的难处,编书的事,宫里已经表态支持,而下官刚刚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还没烧起来,就自个儿把这火熄了,再者,编书的银子都已经准备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官的苦衷,一言难尽,难不成让下官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成?杨公也是宦海沉浮的人,当然应当晓得,这朝令夕改,尤其是对新官来说,会是什么下场。”

  见徐谦一下子叫苦,杨廷和脸色缓和了许多,不由道:“你的难处,老夫自然也晓得,所以才把你请来,和你商量,否则老夫一个条子下去,何必和你洽商?”

  这句话仍然带着威胁,不过接下来自然免不了要解决徐谦的问题,他道:“你编不成王学总纲,编程朱总纲总是可以的,若是缺人缺钱,老夫这里可以给你行些方便,无非是政绩而已,自然不会教你吃亏。”

  徐谦连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似得,道:“杨公这是要陷我于死地了,徐某人可是杭州人,假若在这个风头上编程朱总纲,江南那边激愤的王学门徒岂不是要挖了徐家的祖坟,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杨廷和也不禁暗暗点头,徐谦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刚刚要编王学总纲,又转而去编理学总纲,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现在江南闹得这么凶,逼迫徐谦编理学总纲显然是不智之举,真要把人家惹急了,人家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倒向了王学,反而不妙。

  杨廷和道:“无论你要编什么书,自然都由着你,王学是万万不能碰的,老夫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自己思量着办吧。”

  徐谦吁了口气:“大人实在让人为难,今日让徐某人出尔反尔,这不是有失下官信誉吗?下官靠着诚信行走天下,世人对下官褒贬不一,可是这信字却也无人挑剔,今日真要让天下人取笑了。”

  杨廷和觉得有必要将这厮稳住才好,生怕他乱来,道:“你放心,老夫晓得你的难处,所以会尽力补偿你,年底的京察,老夫会和吏部那边打招呼,还有你要编书,若是人手不足,老夫也会给翰林院打招呼,便是去天下各处收集孤本、抄本,想让地方上的官吏行个方便也是容易,你尽心做好自己的事,至于朝野里的事,就和你无关了,你毕竟还年轻,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

  徐谦无奈道:“事到如今,杨公既然发了话,下官又能说什么,只好遂了杨公的心愿,为难就为难吧,又能有什么法子?”

  他一脸苦笑,告辞出去,急匆匆赶回翰林院,便有差役道:“大人,大学士请你去说话。”

  这新任翰林大学士黄佐历任江西佥事、广西学政、南京国子祭酒,累擢少詹事,与大学士夏言论河套事不合,弃官归养。学宗程朱,学者称泰泉先生。曾与王守仁辩难知行合一之旨,对王学自是深痛恶绝,著有《论学书》、《论说》、《东廓语录》、《乐典》等书,也都收录进了翰林院,算是程朱学的大儒,是领袖级别的人物。

  徐谦要编王学总纲,早就惹得这位黄学士大大不满,几次召徐谦去训斥,可惜徐谦态度坚决,气的老头子差点没有撞墙,虽然他是徐谦的上官,可是徐谦声称这是奉旨行事,结果也奈何不了徐谦。

  只是这老头子气了几日,又觉得这样不成,他现在是翰林院的当家掌舵,又是程朱学的领袖级人物,假若这徐谦当真在翰林编出个王学总纲来,他还有脸做人吗?自称泰泉先生,结果连下头的官员都管不住,免不了要被王学门徒耻笑,也被自家的门生故吏们埋怨。

  他命人去请徐谦,结果得知徐谦进宫去了,黄佐一直干等,听到徐谦回来,才连忙叫人又去请。

  徐谦倒也不怠慢,飞快赶到大学士值房,道:“下官见过大人。”

  黄佐觉得徐谦这家伙逼不得,像这种年轻人,你越是逼他,他越是一根筋,再加上人家有宫里的口谕,未必能让他屈服,于是黄佐捋着颌下胡须,笑吟吟的道:“哦,徐学士来了,你是新官上任,老夫也是新官上任,都是新官,哈哈……坐下说话吧。”

  徐谦坐下,他虽然此前在编书的问题上不肯让步,可是在对待上官的态度上却是不敢造次的,乖乖欠身坐下,谦虚的道:“大人说哪里话,大人乃是先进,而下官只是后辈,同是新官,上下有别,岂可等同。就是寻常百姓,也要分出个长幼之序,何况是公门?”

  黄佐咳嗽一声:“你既说老夫是先进,那么老夫就当你是后辈看了。徐学士在院里还好吗,近来有没有难处,有什么难处只管和老夫说。”

  徐谦摇头,道:“难处自然没有,倒是多谢大人美意。”

  黄佐眯着眼,顺着话道:“真的没有?就比如你现在要编王学总纲,这外界的风闻你是晓得的,想来许多关心你的大人们都和你打了招呼了,他们之所以和你打招呼,并非是强令你做什么,而是关心帮助于你,你毕竟是才子嘛,受人瞩目,谁都不希望咱们戊戌科的状元郎因为少不更事,而被人所悟,耽误了前程,老夫和他们一样,都是很看好的。”

  徐谦苦笑道:“大人,学生已经不打算编王学总纲了。”

  “……”

  本来想好了的说辞,突然一下子全部作废,黄佐目瞪口呆,想不到徐谦的主意改得这么快,他立即想到,徐谦刚刚入宫,或许是宫里改变了主意,徐谦才打消了念头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黄佐立即打起精神,大喜过望道:“是吗?你能悬崖勒马,老夫实在没有想到。”

  “不过……下官现在却有一个天大的难处……”徐谦犹犹豫豫的道。

  黄佐自然也不客气:“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和老夫说,只要不编王学总纲,老夫尽量给你方便。”

  又是一个尽量给予方便的,徐谦心里美滋滋的想着。

TOP

0
  第四百七十九章:千秋伟业

  得了内阁学士和翰林大学士的保证,徐谦现如今底气十足。

  什么叫做如鱼得水,这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上有天子背书,又有内阁首辅护航,再有上官鼎力支持,如意坊的银子也已经到位,徐谦终于可以开始真正做自己的事了。

  他回到右玉堂,吩咐书吏:“把大家都请来,本官有事要吩咐!”

  过了片刻,谢侍读、还有赵王二检讨纷纷到了,大家看徐谦的眼神很复杂,给这惹事jīng儿做属官,压力实在很大啊,大家只是想在翰林院混个资历而已,要求也不高,平平安安把资历熬出来,外放出去,前程不会太好,但也绝不会太坏,谁晓得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把天下搅得地动山摇,他们三人因为在右玉堂,又是徐谦的属官,少不得成了各路人马关照的对象,有人威胁,有人利诱,有人关注,有人背地里偷着乐儿,活了一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的关注度,一下子也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被徐谦绑上战车,下又下不来,坐在上头又是心惊肉跳。

  编书的事,大家都没心思,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大家关心的是自己的乌纱帽牢靠不牢靠,还得向人解释这都是徐谦的错,真和自己没关系,徐谦非要编书,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人便是如此,徐谦近来风头太劲,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晓得多少人折在他的手里,哪一个吃了豹子胆的去惹他的事,都晓得他是个疯子,当然不好指责徐谦,最后大家的火气都发泄到王党和谢正三人身上。

  上官失政,身为属官为何不制止?上官无道,你身为属官为何要为虎作伥,挨打要立正,你坏你坏你就坏,你解释一千道一万道,难道就拖的了干系,真要编出一个王学总纲出来,你们就是千秋罪人,是王党余孽。

  这几rì的经历都写在了大家的脸上,大家一个个苦逼着脸,恨不能死了算了,大家一齐看向笑吟吟的徐谦,心里别提有多别扭,却偏偏谁也不敢忤逆,这种心理很是奇怪,平时新官上任,往往都要渐渐树立威信,这样别人才肯怕你服你,那些差役且不说了,毕竟坐在这里的也都是朝廷命官,而且都是清流,连皇帝老子都不怕,还怕上官?说不准人家的背后就有个尚书站台呢。一般人想要让他们服服帖帖,其实并不容易,而徐谦刚刚上任,既没有什么看得过去的政绩,也没什么很牛叉的关系,大家反而对他敬畏有加。

  或许这就是王八拳的厉害之处,你永远都不晓得这位上官下一刻会有什么惊人之举,每天都处在这种担心害怕之中,所谓指哪不打哪,浑身都是破绽,这才叫真正的无敌,对这个上官,大家已经无力吐槽,槽点太多,而且属于累教不改的惯犯,吐槽了也没有用,况且人家折腾指数爆表,大家睡觉前只想着明天又会出现什么状况,清早起来当值前心里惶恐不安,不晓得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每天心情沉重,见了别人在边上议论就敏感的认为别人议论的是什么,见到有人行sè匆匆就以为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每天神经紧绷,提着心吊着胆,闭上眼睛就是各种噩耗乱飞,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情,去审视这个上官,评价上官的好坏。

  大家现在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奢望,只求平平安安,千万不要再惹事了,让自己可耻的苟且偷生下去,浑浑噩噩的把rì子混下去。

  徐谦看到众人对他信服的脸sè,显得很是满意,接着道:“本官已经决定……”

  上官又有了决定,在座诸人的老脸又不禁开始抽搐,这是病,已经无法根治了。

  徐谦见注目的看着自己,如此肃穆,心里不由有了成就感,果然是虎躯一震,王八之气瞬时漫天,自己的实力可见一斑。

  他随即道:“这编书的事本官左右思量,犹豫再三,还是决心暂缓。”

  听到这里,所有人松了口气,仿佛刚刚过完了山车,没有轻松,满脑子只有后怕。

  终于……消停了。

  “只是……”徐谦沉重的道:“宫里那边责令修书,银钱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不修出一部书来,岂不是要把银子退回去,咱们是公门,不是酒肆客栈,哪里进来了还有出去的道理,传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听到只是,许多人又泪流满面,再听后来还要修书,大家又留上了心,生怕徐谦又要玩什么花样。

  不过上官表了态,该附和的还是要附和,谢正苦笑道:“大人说的是,修书毕竟是好事。”

  赵检讨道:“对,虽然不能修王学总纲,却也并非说不能修书,大人英明哪。”

  王检讨满是jǐng惕的道:“不知大人要修什么书?”

  徐谦微微一笑,道:“这个本官犹豫再三,终于灵光一现,有了主意,修书嘛,总要出彩,前人没有的才要修,否则修来何用?本来王学是前所未有,本官才决心修出来,谁晓得竟有这样的麻烦,哎……不说也罢,说了徒自让本官悲伤,还是说说本官的意思吧,本官打算修一本百科全书,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百科全书……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不过……

  这百科二字,让人觉得他娘的有那么点儿问题,莫不是又要闹笑话?

  谢正道:“这百科全书又是什么?”

  徐谦笑道:“百业生百科嘛,士农工商即是百业。本官的想法是这样的,这百科全书可分为五大子纲,其一曰海国图志,专述各藩国风情,再制海国全图,各国地处哪里,沿用的是何种体制,其朝廷设有何种官职,百姓生活如何,是否接受了我大明的教化,又有什么特产。其二吧,即为工学,工学可分为匠艺两类,匠又可分为木、铁等小类,至于艺嘛,则是如何启发人智,改良工具。其三为农科,农科分五谷和桑茶等类,收集各地农学的孤本、秘本,进行整理归类。前四为商学,亦可至民间亦或各国寻觅商学文献,加以整理。这最后,自然就是杂学了,下列医、吏等科,诸位……这百科全书一旦编出来,便是旷世伟业,诸位定要与本官一道,同心协力,将来必能名垂千古。所收录的文献,可以不拘泥于大明,比如匠学,既可在大明收罗古方秘法,以及炼铁之法,亦可派人前去倭国、佛朗机,收集制铁技艺……”

  徐谦林林总总,足足说了小半时辰,将他心里的想法尽皆说出来,有的时候,竟一时不知用什么词汇表达,毕竟要让这些翰林清流们理解下九流的东西,实在有些为难,不过大致的意思,总算是全部表达了出来,他的意思很明白,要编一本类似于教科书似得各类书籍,这些书籍涵括了各国风情,士农工商,还有诸多的杂类,将所有的技艺进行一次彻底的整理,编练成一个总纲,以永乐大典的形势统合起来。

  比如制铁的问题,事实大明从不缺制铁炼钢的技术,比如汉朝之前,百炼钢的技术就已经出现,此后炒钢、灌钢的技术亦是纷纷出现,可是反而到了大明朝,钢材的锻造技术反而难以突破前人,反而是倭人在接受了汉人的百锻钢技术之后,不断jīng研,竟在这方面成了某方面的大师。归根结底,一方面是各朝的统治者不愿意费这个功夫,士绅占据主流的社会里,锻铁炼钢一向受人歧视,结果导致倭人的jīng英去炼铁制钢,而汉人只有最底层的匠人才从事这样的职业,这要是能练出好钢来,那才怪了。

  其次,就是技术的流失,汉人但凡有好的技艺,往往都认为这是祖传下来吃饭的手艺,绝不肯外传,生怕别人抢了饭碗,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因此民间的各种登峰造极的手艺往往不会普及,就算某家人研制出了新技术,最后也只是藏着掖着,希望一直子子孙孙的传下去,可要是一旦遇到子孙不孝,又或者绝嗣的状况,技艺也就失传了,如此一来,便是曾经出现再如何灿烂的技艺,最后后人非但不能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改进,反而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论起发明创造,汉人数千年的历史中可谓是璀璨无比,各种技术都是都是屡开先河,偏偏往往最后演化成了半吊子,火铳不如佛朗机,制刀又不如倭人,至于造船的技术,也曾经有过无数辉煌,现在却反而大不如前,甚至许多地方及不上佛朗机。

  既然如此,那么就编书,搜集倭人、佛朗机人还有民间的各种设计和技艺,进行融汇,由书本的方式统合在一起,这个工程量绝对不小,而且想要别人交出自己祖传的手艺,不但费时费钱,还需要各地官府大力配合,有这些破家县令们的jīng神支持,这项大工程才能够顺利进行。

TOP

0
  第四百八十章:徐某人妙计求全

  只不过徐谦兴致勃勃,在谢正等人听来,这徐谦编的所谓百科全书,实在是离经叛道,在这唯有读书高的年代,翰林院编出一本这样的书来,怕要贻笑大方。

  谢正的脸已是垮了下去,他就晓得不会有好事,只是想不到,徐谦的想法实在是有够跳跃,先是要编王学总纲,本就闹的要死要活了,好嘛,好不容易盼到这小子收手,结果又来了个百科全书,这是语不惊死不休,不弄出点骇死人的东西来都不好意思叫徐谦了。

  王检讨赵检讨二人已是麻木了,无所谓,反正什么都是无所谓,他要是不正经一点,大家才会觉得意外,这种非主流天晓得是怎样成为侍读学士的,连这样的人都是学士,可怜二人熬了这么久的资历,年纪比徐谦大的多,却还是个可怜巴巴的检讨。

  杂学本就不为士林接受,更别提是翰林院了,只不过徐谦耍了个花招,假如一开始申明自己要编的是百科全书,怕是所有的矛头都要指向徐某人,亦徐某人的能耐,纵然是面厚心黑,有天子背书,怕也吃不消。理学整王学的手段已经见识了,假若这些手段来整徐某人,徐某人有三头六臂都不够用,又是衍圣公,又是廷议,又是内阁,还有六部、都察院,甚至连顺天府都有参与,徐谦这小身板,还不够人家打牙祭的。

  不过对徐谦来说,这世上从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黑不完的人,眼下大明朝的工商萌芽随着如意坊的崛起而已经开始萌发,商业的发展使得大明朝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商品短缺,在这种情况之下。工坊势必要起来,工坊需要大量熟练的工匠,而工匠的培养却一直是个大问题,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本百科全书编出来,再具有官方性质,并且得以经过如意坊的刊印而散发天下,这本书,势必会成为工商农杂的指导书籍。使得工匠的速成不再是奢望,与其让工匠们自己去琢磨如何提高技艺,还不如汇编各种技艺之法,使他们少走弯路。

  一旦大量的工匠可以通过知识进行培养,再加上融合了天下各种独门秘技大大提升了生产力。比如通过更好的纺纱机,使得纱布的批量生产有了保障。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人心,在以往,永远都是士农工商,而如今翰林编练农工商以及杂学,某种意义来说。会微微提高相当一部分人的社会地位,至少表明朝廷在某种意义,对这些人有了一定认可。

  虽然还远远不够,不过凡事都得有个先河。徐谦才决心促成此事,要促成此事,就必须得有肉盾,想来想去。王学最是合适,先让王学跳出来。激化王学和程朱理学之间的矛盾,分化读书人,煽风点火,一个新兴的阶层,才可以在这夹缝中挣扎生存下去。

  徐谦的计划成功了,他先是预料到就算自己在外头代表了天子有意王学,以他对天子的理解,皇帝老子虽然会不高兴,但是皇帝老子是个倔强的性格,绝对不会出面矢口否认。如此一来,一场不亚于国本的危机就摆在了庙堂上的大佬们面前,天子居然倾向王学,王学是什么?王学在程朱大儒们眼里,相当于异类,否认了程朱,就是否认程朱大儒们本身。

  如徐谦所料一样,这些诞生了危机的理学大儒们开始发挥他们的影响力了,他们立即串联朝中大佬和官员,开始了一场逼宫的把戏,其实打王学是假,真正的目的是逼迫天子表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场浩大的运动便开始了,天子不表态,就让下头的人来,于是有人冲击王学书院,有人揪出王学大儒,有人扬言要对王学门徒格杀勿论,越是偏激,越是能给予宫中足够的压力,使皇帝荒诞的‘想法’破灭。

  也正因为这苦苦的相逼,顺理成章的给了王学门徒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王学本来只是一群不满于旧学的读书人自发琢磨的一个学问,按道理并不属于任何政治组织,至少现在来说,他们并无意去获得某种政治地位,又或者去打倒旧学。可是现如今突然四面楚歌,若是不给予反击,势必会遭受极大冲击,旧学的偏激口号和激愤做法激怒了所有人,于是乎,这些人毫不犹豫的团结起来,开始组织反击。

  现在的情况呢?现在的情况就是,王学展现出了他实力强大的一面,这一点还要归功于明报,若非明报的出现,使得知识的传播速度扩展了十倍百倍,王学是不可能如此发展壮大,壮大的王学给予了旧学极大的震撼,正是因为这种震撼,才让本来只是想逼宫的旧学门徒们更加不愿和王学妥协,今日就如此,若是再姑息下去,他日会成为什么样子?

  徐谦相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王学和理学之间的争斗会一直延续下去,潘多拉的盒子被徐谦打开,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不过对徐谦其实也没什么妨碍,他们要寻死觅活那是他们的事,他现在最关键的,是抛弃掉所谓学术之争,钻心将眼下的事办好。

  “此事已经定了,纲目本官也已经想好了,至于章程,就都按本官的来办,王检讨,明日大学士会调一批抄写的书吏来,整理的事就交给你了,赵检讨,各省各府各县的联络事宜你要留心,不可玩忽职守,让地方的官吏,要及早收集各方面相关的书籍,吏部那边我去交涉,各地官员收集文献的多寡,也将纳入功考的之中,相关的邸报,谢侍读来负责吧,总而言之,事情办的好,将来本官定然想着法的保举诸位,假若有人阳奉阴违……”徐谦冷冷一笑,无情的道:“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这乌纱不想要的,有的是的人来争抢,别以为本官收拾不了属官。”

  谢正只有苦笑以对。赵检讨和王检讨都不由打了个冷战,按理来说,大家虽是属官,徐谦要摘自己的乌纱还真不容易,这就好像县令是不可能决定县丞、主簿升调一样,不过徐谦敢说出这番话,确实有他的底气,这个人身上透着骨邪气,总是做出让人难以琢磨的举动,还是少招惹为妙。

  再者说了,翰林大学士都肯调抄写的书吏来,可见此事得到了大学士的支持,而徐谦声称要去吏部打招呼,这事儿绝对绕不过内阁,怕是杨公那边也没有反对,再加上徐谦一向有宫中支持,人家个高的都不反对,你反对什么?

  三人只得道:“下官遵命。”

  徐谦激动的道:“好,就这么办了,从今日开始编书,大家手头上的事都放一放,给你们三天筹备的时间,本官的章程你们待会都要过目,细则如何,你们要熟读在胸。”

  王检讨和赵检讨对视一眼,相视苦笑。

  ……………………………………………………………………………………………………………………………………………………

  内阁。

  杨廷和眯着眼,听到杨慎得来的消息,杨慎显得很是激动:“先是王学总纲,现在又是百科全书,翰林官员不思如何做学问,反而去琢磨这杂科,他以为他是工匠吗?父亲,此事不能姑息啊,真要是让他把书编出来,咱们就真要贻笑大方了。”

  “而且据说,这编书的银子是从如意坊来的,如意坊是买卖的地方,徐谦拿商贾的银钱编书,本就有违先例,父亲,你好歹说句话。”

  杨廷和深深的看了杨慎一眼,道:“说完了?”

  杨慎点头:“说完了,现在不少人已经不满,父亲不能再助长徐谦胡闹下去了,他可是翰林学士,哪有翰林学士编这种乱七八糟的书的。”

  杨廷和吁了口气,道:“近来王学那边有什么举动?”

  听到王学,杨慎又激动的道:“王学这些人,现如今是得势不饶人,在江南闹得很凶,还说,江右之地再无旧学。”

  杨廷和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冷然:“徐谦要编杂学,就让他编,编杂学死不了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误入歧途,就不必理会了。可是王学不同,王学太大了,为父从前竟是没有想到有如此心腹大患,你想想看,王学再放任自流下去,这朝中越来越多的王学大臣,这些人,会甘愿理学依旧为官学吗?”

  一旦实力膨大,争取地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杨慎呆了一下,道:“想来……是不肯的。”

  “这才是真正厉害的东西,一旦他们要争权,就必须要抬出人物出来,要争取有王学的人控制各部,争取有人入阁,与老夫争夺大权的断不会是杂学,唯有王学而已,你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吗?”

  杨慎立即明白过来,有些不甘的道:“只是……”

  “没有只是……为政者不拘小节,徐谦是一个人,王学是千千万万个人,徐谦代表的是天子,现在没必要和他们闹翻,就由他们闹,当务之急,是图谋良策,将王学压下去。”

  杨廷和不以为然,语气淡漠的道。

TOP

0
  第四百八十一章:亚圣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杭州,鹅毛般的雪花带来了丝丝的冷冽,不过相对于热情的读书人,凛冬似乎并没有消散他们的热情。

  杭州近来太热闹,许是因为沉寂了太久,而现如今难得成为天下瞩目的中心,尤其是那些王学的年轻书生,此时显然没有想到,他们已经参与了进了一场足以改变大明历史的巨大转折,他们只是跟着起哄,传播各种消息,发表各种激烈的言论,更有甚者,若有学官抨击王学,这些人一拥而上,将其打翻在地。

  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过读书人的争议往往是通过暴力来结尾,显然拳打脚踢已经算是十分客气,没有肉体消灭已是十分难得。只是读书人毕竟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用暴力解决问题,杀了就是杀了,打了也就打了,这显然属于十分粗糙的做法,而读书人显然不同,读书人打人之前,先要诛心,何谓诛心?即先拿出一套理论,最后总结出来自己的正当性,告诉别人,这个是该打的,而我等打人,乃是为国为民,代表了太阳代表了月亮,在总结之后,就是动手,先痛殴一顿或是肉体消灭,接着自然还要扫尾,打了人不善后的读书人就如嫖娼之后不关裤门的嫖客,毫无职业道德可言。善后是什么呢?善后就是要批倒斗臭,将你的私德和种种不要脸的作为统统暴露出来,最后单方面宣布胜利,人类的害虫已经被彻底消灭,正义战胜了邪恶。大家拍手鼓掌然后去洗洗睡吧。

  打人的事件不少,不过杭州知府这边不敢管,就是挨了打的也不敢吱声,这儿毕竟不是京师。这是江南,四处都是王学至高的言论,衙门里不知多少王学门徒,上上下下。天知道有多少人。

  任何新学,往往都朝气蓬勃,毕竟肯抛弃旧学而转向新学的人,大多骨子里都有几分反骨,这即所谓的铁骨铮铮,当然,他们的骨头也就在起哄的时候硬一些。

  京师、南京、山东、山西、河南各省的快马此刻在杭州之间来回的奔走,一个个消息传出去,一个个消息传进来。作为王学的老巢。这里时刻会送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也时刻有朝廷最新的消息送到关注它的人手里。

  放纵下头闹事对抗的同时,骨干份子们显然也深感干系的重大,虽然屡屡给予门生子弟们鼓舞。可是并不代表他们有多乐观,宫里的态度随时可能会转向。内阁甚至极有可能会不计后果的进行反扑,甚至可能动用厂卫、都督府的力量进行弹压,一旦到了那个时候,那就什么都完了,管你王学是否比旧学高明,又或者是你王学比理学更加正统,搀和进来了武力,就是所有人人头落地的时刻。

  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明报报馆里的王艮,王艮是个锐志进取的人,可并不代表他是个鲁莽之辈,他当然晓得事情的后果,这些时日以来,他除了会见从各省来的官绅和大儒,便是写稿刊发,还要随时听取各种消息,连续十几天,他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有时打了个盹儿,就一直耗着,时而担忧,时而提心吊胆。

  许多人都在表态,非此即彼,各省都出现过争议,不过大致的局面是南京和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呈现了一面倒的格局,其余则多为旧党把持,王学门徒纵想借机反击,可是效果并不明显,至于粤桂、辽东等地就不指望了,这些地方显然对此毫不关心,全然将党争当作了空气。

  唯一让王艮值得庆幸的是,宫里至今没有表态,没有表态就是利好的消息,至少证明陛下是中立的,只要陛下可以争取,王学就还有极大的机会,就算陛下最终偏向的是旧学,王学也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力量,使宫中未必有强力弹压的愿望,而只要不弹压,那么就是对峙,王艮相信,假以时日,旧学必败!

  只是恩师王守仁倒是来信,大大地训斥了王艮一番,说他挑起学争,不知进退。

  事到如今,王艮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接下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师父就是师父,还真他娘的伟大光明正确,王艮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像后世企鹅他爹那样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而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消息传到了这里,紧接着,许多驻留杭州的骨干聚在明报。

  大家默不作声,一个个看了消息,旋即都是苦笑。

  而王艮连笑都笑不出了,他呆呆地用手撑着案牍,最后长吐了口气:“徐谦误我!”

  四个字,表达了所有人的心情。

  若是到了现在,大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就真的是傻子了,徐谦这厮煽风点火,让他们误以为是宫里偏向了王学,同时也让旧学陡然对王学产生警惕,使得大家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做出了错误的决定,结果现在,王学和旧学闹到沸沸扬扬,这厮居然临阵脱逃,突然鼓捣起了杂学。

  “不要脸啊,这分明是陷我等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有人大声埋怨。

  不过大家的怒气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本以为自己是在创造历史,是在反抗旧学,谁晓得一切的前因后果,只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了枪使,从种种轨迹来看,现在事后想起来,徐谦要编的根本就是杂学,只是怕反对声太大,招致天下读书人的反对,所以唆使王学来做了炮灰。

  “王夫子,现在怎么办?这徐谦如此行径,人神共愤,是不是……把事情宣布出去,让天下人看看他的嘴脸?”

  王艮脸色阴沉,差点点了这个头,可是随即,他苦笑,这个头不能点,徐谦这厮早就安排好了后路,现在假若告诉大家,徐谦这厮把我们都坑了,王学根本就没有宫里支持,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骗局,怕是用不了几天,这些士气高昂的王学子弟们都要士气低迷,甚至有人打起退堂鼓,只是眼下徐谦能抽身离开,王艮能吗?在座的这些人能吗?那些挺身而出的王学官员们能吗?那些读书人能吗?

  很明显,不能!

  王学退后一步,旧学就会步步紧逼一步,王学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已经不是退缩能够解决问题的,现在大家都浮出了水面,而且已经展现出了某种颠覆旧学的能力,旧学是绝不可能姑息养奸。

  既然如此,何必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能!”王艮毫不犹豫地道:“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就算我们退缩,迟早也会被人清算,眼下只能硬撑到底,这个消息要彻底封锁起来,绝不能再让人知晓。”

  有人苦笑道:“不让别人知道谈何容易,这事儿怕是知道的人已经不少,迟早要传出来。”

  王艮也是苦笑,一旦传到江南,就证明了他和大家近日的作为都成了笑话,这徐谦真是害人不浅,你坑人就罢了,还非得把人卖了还得为他背书数钱,这种人还真是个祸害。

  王艮只得道:“那就自圆其说,立即传出消息去,就说旧学之人向徐谦施压,使出种种卑鄙手段,使徐学士万般无奈,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违背上意,因此心灰意冷,借故编杂学来讽刺朝中衮衮诸公。诸位想想,徐学士不编理学,偏偏编杂学,这岂不是隐晦的告诉朝中的那些朽木,便是下九流的杂学,亦好过理学吗?消息就这么传,要快,绝不能乱了大家的心志,事到如今,我们回不去了!”

  听到这里,大家苦笑摇头,明明被人坑了,还得想尽办法把这家伙塑造成一个敢于反抗,同时又不失变通机智的英雄人物。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反击之初,大家打着的就是支持徐谦编书的旗号,将徐谦吹得天花乱坠,就差点把这家伙塑造成为王学的亚圣级人物了,现在发现人家只是票友的性质,压根就不是先锋,本身就是来看戏的,而且还属于看戏不给钱的那种流氓,你还能杀到京师去把这家伙提出来揍一顿不成?

  唯一的办法只能继续给这厮贴金。

  其实在座之人,都是颇有理想的人,这种下三滥的事,若是换做以往,是万万不肯做的,可是现在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关系到了王学的生死存亡,却也不得不收起了清高,一个个默然,算是默认了王艮的决定。

  终于,有人问道:“事到如今,又当如何?如此看来,这一切都是徐谦误导而起,陛下的态度难明,只怕……”

  这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大家铁了心的登场,未必是真正维护王学,而是误以为天子倾向王学,以为有了宫中支持,发动起来,借此展现力量,既与旧学对峙,又可以给天子给予支持,争取一口气争取到官学的地位,谁晓得最后会是这个结局。

TOP

0
  第四百八十二章:非清非浊

  王艮望着满是疑虑的诸人,深吸一口气:“诸位努力吧,终有拨云见日的一日。”

  他没有多说什么,此时说再多也无用,王学已经闪露出了锋芒,再想藏拙已是幻想,既然如此,他就不得不坚持下去。

  临末,他交代道:“请个人去京师,和徐谦洽商,不必对他埋怨什么,只是告诉他,江南上下士绅官民,俱都看在他身上,望他不要自误。”

  自误二字咬的很重。

  他不指望徐谦去给王学做愣头青了。不过这个人的关系,绝对不能弄僵,毕竟明报是徐谦的产业,王学能有今日,靠的也是明报,假若翻脸,徐谦斩断王学的根本,对王学没有任何好处。

  再者,徐谦现在是天下第一号的宠臣,关于陛下对徐谦言听计从的消息已经听了太多太多,这些故事有真有假,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徐谦可以影响到天子,单单这一条,王艮就没有去兴师问罪的本钱了,你若是兴师问罪,就是将徐谦逼到旧学那边去,这厮若是在天子面前挑拨是非,让这本就压力重重的王学的前途会更增添几分变数。

  再加上此前拿徐谦当作王学的号召人物,假若这时候翻脸,对人心的打击很大。所以既然拉拢不住徐谦,至少也要尽力维持表面上的关系,至少,徐谦也该表个态度。

  杭州城内,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那浙江的六首,忝为侍读学士。打算修王学总纲的徐谦,因为饱受压力,不得不含恨打消这个念头。翰林院打算重新编书,编的乃是杂学。

  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徐学士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出尔反尔,莫非一点骨气都没有吗?”

  “哎……这种事怎么说得清,想来必定是有人向他施压。宫里那边见事态太大,也改了主意,他毕竟是臣子,莫非能背旨行事,可是精彩的不在这里,而在这杂学,老兄想想看,既然继续要编书,为何不编理学。想来某些人一定是逼迫徐学士编理学的书出来。徐学士却是不肯。偏偏要编杂学的书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分明给他们难看吗?既然他们不许编王学,索性就编杂学来反抗。且要看看,那些人的老脸怎么搁得下。这一巴掌,可是打的倒是响的很,这是借编书来嬉笑怒骂,用心很深。”

  “照你这么说,这徐学士倒是不失机智,有点意思。”

  “哼,这是自然,人家乃是咱们这里出来的六首,大明朝这么多年,出了几个六首来着?徐家的明报每日刊载的都是王学的文章,平倭的事也是他力主,江南最风骚的人物,怕就是他了,岂会轻易让人摆布,王学能有今日,徐学士功不可没,而徐学士表面上蛰伏起来,却未尝不是后发制人。”

  “这倒是真的,我听说此次为了王学的事,他在京师来回奔走,是了,他要修王学总纲,还自己掏出银子,很是煞费苦心啊,只是可惜,那些个朝中朽木们阻力太大,若是事成,则是功在千秋了。”

  “人力终究是有其极限,咱们能说什么?人家有这份心思,肯挺身而出,就已提携了王学不知多少,咱们王学能有今日,靠的不外乎是三人而已,其一自然是阳明先生,若无他开创知行合一之道,我等怕还每日苦苦思索而无明悟。再其次自是王艮王夫子,王夫子宣扬王学,功不可没。这在其次嘛,自然就是徐学士了,徐学士借明报而宣传王学,其功不在王夫子之下,又在京师为王学奔走,劳苦功高,异日王学若是鼎盛,这三位先贤必定万古流芳,据说泰州等许多地方,兴建的王学书院,里头都悬了圣人和贤人的画像,既有孔孟,亦有陆王,再其次就是王夫子和徐学士了,我等读书人,皓首穷经,追求至道,似乎不容易,可是这些圣贤披荆斩刺,更是殊为不易,哎……”

  杭州的议论,多是如此,徐谦在京师的蹉跎经历,恰恰证明了旧学的无耻,为了弹压王学,无所不用其极,连翰林学士编书,都这般丧心病狂阻挠,可见旧学已是穷途末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却说此时的京师,亦是冰天雪地,屋檐下结的冰凌竟有数尺之长,今日难得天放了晴,暖阳初露,冰水滴答自屋檐下落下,徐谦这几日很忙,不过编书的事渐渐上了轨道,他先是拜访了礼部和吏部,让两个部堂给各府各县下文,这两个部堂的官员听到徐谦要编杂学,亦是震惊不已,不过内阁那边既然不反对,翰林院似乎也没有阻挠,这种闲事索性也不管了,自是按以往的章成办下去。

  而右玉堂这边,则是调来了数十个抄写的书吏,已是陆续有一些杂学的书籍送来,书吏们一边负责抄录,另一边进行整理归类。

  任何事一旦开了头,就容易了许多,虽然这是浩大的工程,却也不能急于一时,徐谦渐渐从这编书的热情中消退出来,偶尔也会去皇家学堂,督促一下校尉的课业。

  只是今日,却有个天津卫来的客人大驾光临。

  来人乃是徐阶,徐阶如今是天津卫兵备道副使,这次外放出去,眼界自然开阔了不少,因为受徐谦所托,也给那天津制造局不少的便利,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受到杭州那边的托付,请他来京师一趟,和徐谦‘交流’一二。

  对徐谦,徐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越是在天津卫做官,当他见识到制造局而引发的改变,心里就越是佩服,可是徐谦这厮实在不太靠谱,把王学上下都耍了,实在是缺德的很,身为王学门人,徐阶理应愤怒才是,只是徐阶愤怒不起来。

  别人不理解徐谦,可是他却能渐渐理解,说白了,二人虽然志向不同,可是徐阶自然明白,徐谦心中所谓的道,既非理学,也非王学,而在于知制造局,外间传言,说徐谦编杂学不过是无声反抗,徐阶一点都不信,他相信的是,徐谦的真实目的就是杂学,这个家伙信奉的,也正是这不起眼的杂学。

  这便是徐谦的道,也是徐谦的理念,为了徐谦自以为是的道,这厮不惜坑蒙拐骗,把别人推到火坑,各种的腹黑无耻,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的人,实在是复杂。

  徐阶再见徐谦时,越发觉得这个家伙看不透,这样的人,居然还是六首,一个精通四书五经之人,信奉的就是下九流的玩意,也着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徐学士好。”

  徐阶打了招呼,而徐谦此时也在打量着他,二人的心思自然不同,当时在天津卫的时候,二人的身份或许还差不多,而现如今,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徐谦朝他颌首点头,微笑道:“怎么,此番进京,可是有什么公干?”

  徐阶道:“有些账目要上呈户部,顺道过来看看徐学士。”

  徐谦叹口气:“我看你不是顺道来的,拜访我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一般上呈账目公文的事,交代下头的差役和属官办就是,何必要劳动你这兵备道副使亲自进京,你我也不是外人,有话,你就直说无妨吧。”

  徐阶笑了,笑的有几分尴尬,旋即道:“徐学士既然让下官直言,那么下官就直言无妨了,此次学争,徐学士是把下官人等坑苦了。”

  徐谦道:“这是什么道理,王学迟早都要公诸天下,这又不是白莲教,本官不是加速了这个进程而已,其实……这不是坏事,天底下没有好事和坏事,事就是事,至于最后此事会成为王学登顶又或者是败落的时机,这就看诸公的努力了。”

  徐谦的辩解倒不是没有道理,事情发生,现在论及好坏还为之过早,毕竟是事在人为,徐谦虽然带有其他目的,把王学引了出来,却未必站在王学的对立面,他虽然有私心,可是要说是故意使坏,却也未尝如此。

  徐阶深吸一口气,道:“其实下官从前以为你是理学,后来又觉得你的行径颇为印证了王学,只是现在细细思量,才知道大人竟是杂学,下官许多事想不通,大人乃是理学出身,对王学也曾鼎力相助,为何偏偏……”

  徐谦淡淡一笑:“你是说为何偏偏本官最后却是杂学末流,没的污了这身上清白的身份是吗?”

  徐阶忙道:“大人言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口里虽这样说,心里怕就是如此想的,一个好端端的状元公,跑去琢磨工农,这不是有病吗?

  徐谦倒也不恼,道:“什么是清流和浊流,又什么是下九流?徐副使能回答本官吗?”

TOP

0
  第四百八十三章:我即是圣

  徐阶愕然了一下,一时不知徐谦到底什么意思。

  徐谦吁了口气,又问道:“请问,大禹、神农是清流亦或者是浊流,还是下九流呢?”

  徐阶忍不住道:“这是圣贤。”

  徐谦微微一笑道:“是吗?大禹可读过孔孟之道吗?神农治的又是什么经典?”

  徐阶道:“这是先古圣贤,自然不曾读过孔孟,更别提是治经典了。”

  徐谦不由好奇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徐阶,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是圣贤?大禹治水,神农尝的是百草,又何德何能堪为圣贤?他们并未读什么书,更别提是治什么经典了,这样的人能成圣贤,岂不是怪哉?”

  徐阶道:“古之圣贤悬壶济世,拯救苍生于水火,便是不治经典不去读书,亦可成圣。”

  徐谦笑了,直勾勾地看着他,道:“这便是了,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你有你的圣,可是我有我的圣,我不想去理解的道,可是我也有自己的道,你的道在于心,而我的道却不在于心,而在于物,你是唯心,我是唯物,古代的圣贤是我的榜样,我要做的,你理解不了,那么索性就不必理解,至于什么清流、浊流、下九流,本官无所谓,也不在乎你怎么看,因为我要做的事,你们永远不会理解,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徐阶不由苦笑,这个家伙居然还真有点认真劲儿,竟是有几分孩子气,似乎也有那种坚持己见的大儒们应有的固执,可是再联想这厮平时的作为,怎么瞧都不觉得此人是个顽固的人。他只得道:“罢罢罢。此次下官前来并非是与大人讨教王学、杂学的优劣,下官来此是受人所托,请大人不吝笔墨写一封文章。”

  徐谦不由讶异地道:“文章?什么文章?”

  徐阶道:“随便什么文章,自然是刊载于明报。”

  话说到这份上,徐谦算是明白了,王学现在不得不捂盖子,让自己写文章无非是遮羞罢了,其实此事,他也理解。相对于理学,徐谦对王学还是抱有一丝好感的,毕竟明报的昌盛,其实也离不开王学的发展,天下的事浩浩荡荡。你既然阻止不了这种潮流,随波逐流一下又如何?

  江南的舆论,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如今人家求上了门,自然不能拒绝,徐谦点点头道:“这个好说,你明日来。我将文章给你。”

  二人约定之后,徐谦倒也信守承诺,手书了一篇文章,虽然未提及王学。却大大肯定了王学门徒,又说天下学说顺运而生,诸君今日创举,必定万世流芳。

  这种口号性的言辞显然是江南王学门徒最需要的。至于旧学这边,徐谦倒也不怕。这些人只求自己不编王学就已阿弥陀佛了,难道自己发表一下也不成?自己毕竟只是给人抬轿的,旧学的大敌暂时不会是自己。

  徐阶看过之后很是满意,忙道:“有大人这篇文章就足够了,大人,年关将至,天津卫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告辞。”

  徐谦却是拉住他,道:“天津卫制造局如何了?本官近来被翰林的琐事烦恼,因此倒是忽视了那儿,天津卫还好吧?”

  徐阶此时也不急着走了,道:“天津卫制造局那边倒是还好,近来已经开始生产了,眼下主要生产农具,附近的几个铁窑也已经开工,因而北塘那地方真正热闹起来,如今北塘一地已是聚众十七八万人,人头攒动,实在让人咋舌,现在天津卫的许多人都往那边去,据说山西、山东等地,亦有大量流民涌入,连带着天津卫也是热闹了不少。”

  徐阶说到这里,对这制造局倒是显得有几分兴趣和好感,毕竟自从有了制造局,治下的流民确实绝迹了,虽然那边的工坊未必肯来这里招募工匠和学徒,可是由于大量人力去了北塘,使得附近的士绅人力开始吃紧,固然士绅拥有土地,可是一旦人力资源紧俏,对于他们来说,就不再可能像从前那般,对佃户挑三拣四,也不可能让下头的佃农三餐不继,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天津卫本来是个卫城,虽然因为是漕船的中转站,可毕竟军事意义更多一些,可是现如今不同了,他预计今年的钱粮由于制造局的出现可以足足增加一倍,这就意味着,今年天津卫境内不会有任何流民,粮赋亦可暴增,这是实打实的政绩,实打实的功劳。官府有了银子之后,还可以修一修学堂,再修葺一下年久失修的河堤和道路,又是大功一件。

  要知道寻常的地方官府,无论是良赋、学堂、河堤、流民里的任何一件,只要能做好,都算是政绩优异了,毕竟大明朝是小政府,朝廷除了给几个官员发工资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拨款,差役都属于临时工兴致,所谓修学靠求,修河堤也是靠求,至于征税之类,更是得看人眼色。因为无论是任何政务,都和士绅们息息相关,士绅们愿意捐纳,又或者肯为你出力,倒还能有些政绩,可要是不小心士绅们看你不顺眼,那么你就惨了,县里的任何事几乎都做不了,不但如此,便是底下的差役,往往都和本地的士绅一伙,说白了,只要人家愿意,让你变成泥菩萨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就导致地方上的官员上任之后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和本地的士绅打成一片,在乡间,士绅随便打死几个佃户,一般都不算什么大事,往往都是亦民不举官不究的方式遮掩过去,朱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绝不是玩笑。

  而现在的天津卫模式却是完全不同了,天津卫本就不是士绅遍地的地方,这里的农业并不发达,而由于制造局的出现使得官府突然发觉其实要做事未必就非得依靠士绅,想要政绩,显然也不必看人脸色,因为在这里,一个新兴的阶层正在取代以往的士绅阶级,这个阶级似乎能量更大,能给本地解决很多问题。

  徐阶还是很庆幸的,他绝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每个人都有理想,现在,似乎这个理想离自己并不遥远,虽然在这理想的背后散发着股铜臭,可是一旦各种政绩大白天下的时候,想来他这种新的模式,或许会成为天下人的焦点。

  不管怎么说,身为地方官,他并没有什么担心,和徐谦讲述了一些天津卫的变化之后,徐阶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而徐谦似乎也从中看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政绩。

  如果推广某种模式能够让官员的政绩得来轻而易举,又会有多少人抗拒呢?

  这是一个似乎很简单的问题,正如商贾们挡不住金钱诱惑一样,同样道理,官吏也挡不住政绩的诱惑。

  只是这些事,暂时多想也是无益,眼下又是一年年关将到,再过几日,各衙门也都要消停下来,成功进入空转的状态,这即是所谓政府关门,若是遇有诉讼、拨款、捕盗之类的事,爱谁管谁去管去,虽说太祖皇帝这大包工头亦一副万恶资本家的面目制定了官员最严苛的休假时间,便是过年,也休息不了几天,可毕竟现在不是太祖皇帝的时候,后世的皇帝往往会体恤大臣,接近年关的时候就会放出恩旨,让官员好好休息半个月。

  虽然官吏们都放假了,不过皇家学堂却没有放假,这是徐谦的规矩,进了我的门,生是我的人,死了还是我的人,想走?这却是难了。虽然允许告假一天时间回家团聚,可是过年期间依旧操练。

  所以现在徐谦的心思更多地放在皇家学堂的上头,反正翰林院都要关门了,徐谦打算大年三十的时候也去皇家学堂,和皇家校尉们一起吃顿年夜饭,这事儿也得好好琢磨琢磨。

  依旧坐在右玉堂里发愣,这时有差役道:“大人,宫里有旨意,陛下召大人入宫觐见。”

  徐谦倒是不觉得意外,快过年了嘛,皇上肯定要召唤一次,这已经成了嘉靖和徐谦之间的约定,他立即站起来道:“传旨的公公是怎么说的?”

  差役道:“公公似乎有些着急,在外头急得团团转,说是要尽快成行。”

  徐谦一下子皱眉,没道理,假若只是寻常的觐见,哪里需要这般心急火燎?莫非陛下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徐谦倒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随着传旨的公公到了午门,下了轿来,迎面恰好几个官员出来,众人见了他,干笑着打了个招呼,却摆出了十足的敬而远之的态度,徐谦也懒得理会,对这几个官员,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吏部还是礼部的官员,不晓得这时候他们入宫做什么。

TOP

0
  第四百八十四章:重磅消息

  檀香缭绕,更有地龙冒出来的腾腾热气,烧得嘉靖的脸颊带着晕红。『』

  他只穿着一件薄衫,刚刚会见了几个热得浑身冒汗的大臣,此时嘉靖手里拿着一份奏书,神色中带着几分隐隐的忧色,旋即又有兵部官员觐见,嘉靖和他们说了几句话,显得有些乏了。

  一连召集了吏部、户部、兵部的主事官员,嘉靖眯着眼,阖目养神。

  这时黄锦悄悄进来提醒道:“陛下,徐侍读到了。”

  嘉靖张眸,颌首点头道:“叫进来。”

  不多时,徐谦入内,朝嘉靖行了个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嘉靖慢悠悠地道:“书修的如何了?”

  徐谦微笑道:“进展还算顺利,主要是托了陛下鸿福。”

  嘉靖不由哑然失笑,道:“朕托了你什么福,你这些时日折腾得不轻,不过编杂学,你也算是开历史先河了,你编这些书有什么目的,朕不想管,想来你有你的主意……”

  嘉靖对徐谦还是颇为信重,正是因为信重,所以许多事才放手让徐谦自己去拿主意,毕竟徐谦鼓捣出来的路政局、如意坊都让宫中获益甚大,单凭这一点,嘉靖就不会在这些事上横加干涉。

  你能编的成你的书,那是你的本事,编不成,他这做天子的也帮不上什么忙,无非就是放任而已,至于这编书有什么益处,嘉靖既然放任,自然也不会去问,徐谦肯下这么多的功夫去办,当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嘉靖沉默了一下,又道:“朕唤你来。却是要让你来拿一下主意,两份奏书,你都看看。”

  嘉靖指了指案牍上的奏书,侍立一旁的黄锦连忙捡起,送到徐谦的手上。

  徐谦有些疑惑,旋即打开奏书,这第一份奏书乃是李时亲自送来的,俱言官军在慈溪和海盐二县打了胜仗,歼灭倭寇两百余人。李时毫不掩饰的称呼其为慈海大捷。

  这是一份很规矩的报捷奏书,通篇并没有问题,徐谦不明白嘉靖为何要将这份奏书交给自己看。

  连续看了几遍,在确认看不出端倪之后,徐谦微笑地道:“恭喜陛下。官军又获大捷,看来倭寇即将穷途末路了。”

  嘉靖的表情却没有太多轻松,朝黄锦点点头,黄锦会意,又将第二封奏书送到徐谦的手里,徐谦皱眉,晓得真正的关键是这第二封奏书。因此也不迟疑,接过奏书看起来,这一看不打紧,看了之后才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写这奏书的乃是浙江巡按御使王安。王安弹劾江南总督、浙江巡抚、福建巡抚人等,虚报军功,掩盖平倭事实,又言官军不堪为用。尤其是浙江为最,浙江官军数万人。虽募新军,可是吃空饷的却是超过了五成,如此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倭寇日渐猖獗,趁着从前各卫裁撤的缘故,越来越肆无忌惮,屡屡登岸袭击沿岸,官军往往一触即溃,屡屡败北,可是各省巡抚以及江南总督却虚报军功,甚至纵容下头杀良冒功,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这份弹劾奏书十分严厉,几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王安在奏书中极为不客气,等于是将江南军政体系的大员统统检举,竟是没一个落网,上到总督,下到其他的总官兵和各部参将、游击,也几乎无人幸免。

  徐谦看得目瞪口呆,一方面是捷报,另一方面又是如此措辞严厉的弹劾奏书。

  也难怪嘉靖连续召对各部官员,这事儿实在太大了。一旦张扬出去,必定轰动天下。

  嘉靖冷着脸,道:“徐爱卿怎么看?”

  徐谦后怕不已,不由道:“微臣想知道王安的履历。”

  嘉靖淡淡地道:“朕也已经问过了,王安一直在都察院办差,半年前调任浙江道御使巡按……”

  徐谦摇头道:“微臣想知道王安是什么时候的进士。”

  嘉靖先是愕然了一下,然后对黄锦惜字如金地道:“查!”

  黄锦不敢怠慢,脚步匆匆地去了。

  过不多时,黄锦去而复返,道:“正德十一年丙子科二甲进士。”

  徐谦眯着眼,慢悠悠地道:“不知是南榜还是北榜?”

  黄锦道:“他是山西人,自是北榜。”

  徐谦不由苦笑,道:“我记得当年的时候,北榜的主考官似乎是大学士杨廷和。”

  听了这话,嘉靖的脸色顿时一冷,深深地看了徐谦一眼,道:“爱卿不必吞吞吐吐,但言无妨。”

  徐谦道:“平倭的事是微臣和陛下力主的,尤其是江南军事的改革,也是微臣和陛下力主而成,假如这王安所奏属实,那么……”

  嘉靖最担心的也正是如此,这事儿实在太大,改革是他的新政之一,本来捷报连连,他脸上有光,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每次捷报,都命人传抄邸报,公布天下,假如新军比之从前的卫所更加糜烂,杀良冒功、吃空饷,这哪一条都足够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徐谦又道:“再有,李时曾为侍读学士,大家都知道他曾是王鳌王学士的人,当时请李时去任江南总督的正是杨廷和,现在这个案子想来也是杨廷和要揭发的。微臣斗胆大胆猜测,此事前前后后怕都是杨廷和的手段,怕是他早知这江南的新军不堪为用,却也不声张,明知那里是个火坑却还请李时去,等到现在时机成熟,再将此事捅出来,如此一来,陛下非但难堪,李时为首的一伙王党怕也要彻底玩完了。”

  徐谦看了很是阴沉的嘉靖一眼,又道:“其实陛下的新政和平倭并没有问题,自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可是微臣以为,问题坏就坏在,执行出了问题,下头的官吏欺上瞒下,打着新政的旗号贪赃枉法,此事过去两年,为何此前无一人揭发?事情到这个地步,微臣无话可说,当时新政和平倭是微臣倡议,若真有干系,那也是微臣的干系,微臣愿意负责。”

  徐谦的回答让嘉靖很是满意,徐谦先是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告诉嘉靖,问题没有出在皇帝身上,皇帝虽然制定了政策,可是执行之人却和皇帝无关,毕竟身为天子,深居深宫,断然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从某种意义来说,政策执行的好坏,主要还是看下头的官吏。

  而徐谦话锋一转,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因为此次新政确实是徐谦力主,那么就算真有担干系,徐谦表明自己可以随时负责,言外之意就是告诉嘉靖,真要出了事,自然和宫里无关。

  嘉靖的脸色暖和起来,吁了口气,才淡淡地道:“这和你无关,假若真有此事,那也是李时来承担,这件事,朕打算彻查,朕已命钦差火速前往江南。”

  徐谦叹了口气,杨廷和这一手确实玩得漂亮,今日也算是给他上了一堂课,许多所谓的新政无论是说得多么好听,又或者是如何先进,可是关键还是在于执行,就如江南的卫所改制,本意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但提高了大明的军事力量,同时也使许多军户得以获得自由之身,这是善政,可即便是善政,一旦没有强有力的手段执行,最后的结果也可能演变成恶果。

  杨廷和想来在新政之前,就已经看出了问题的关键,他默不作声,只是不断地推举李时这样的官员前去江南,见时候差不多了,再一下子将这炸弹引爆,如此一来,不但使皇帝面上无光,最大的政绩变成了最大的苛政,同时也让不少人随之完蛋,李时资历深厚,又有翰林背景,本来入阁是极有希望的,可是因为这件事,怕是要完蛋了,实在可惜。

  可惜归可惜,假若王安弹劾不假,这黑锅总得有人来背,要嘛是皇帝,要嘛是徐谦,要嘛就是李时了,徐谦唯一能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虽然官职和资历及不上李时,可是至少背景比李时深厚得多,单凭这一点,他就不是属于被舍弃的人。

  徐谦旋即道:“陛下现在有何打算?现在新政成了这个样子,就怕有人趁机闹事。”

  嘉靖叹口气道:“朕担心的也是这个,不过幸好,幸好现在王学和旧学争得厉害,暂时也无人来理会这件事,若换做是以往,怕是这个时候早就闹翻天了,这一次说起来也多亏了你。”

  徐谦满是惭愧,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本来挑起学争的目的是见缝插针,推广他的杂学,谁晓得还挡了一次灾,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么大的事闹出来,不说翻天,这满朝的大臣絮絮叨叨,就是和尚念经也得骂上几个月不可。

  嘉靖本来对王学并没有太多好感,可是现在,怕也觉得王学还是有些用处了。

TOP

0
  第八百八十五章:报复

  好事办成了坏事,现在非要说谁来负责已经没有意义了,嘉靖担心的是等到钦差去了江南,若真的查出一个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必然会造成轰动。

  他慢悠悠地道:“这新政怕是维持不下去了,假若这巡按御使所言不差,事情只怕很是棘手,徐爱卿,事到如今,你怎么办?”

  徐谦沉吟片刻,道:“新政不能废,一旦废止,又有多少人要跳出来?尤其是当年反对新政的大臣,此刻怕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新政若是不在,那么便是陛下错了,微臣的意思,这新政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事先考虑并不周详,许多措施没有做好,比如这卫所革新,虽然卫所是革新了,可是只改变了军制,可是从前的旧武官却依然是新军的骨干,陛下想想看,这样一群人,如何担负的起新军?他们以往的各种旧习气,从吃空饷到杀良冒功,又有哪一样少了?”

  嘉靖叹口气道:“那么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徐谦道:“一方面彻查弊案,另一方面,陛下立即传旨下去……”徐谦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新政之所以维持不下去,和某些人暗中捣乱不无关系,这些人既然反对不了江南卫所的新政,就索性在背后使绊子,现在造成了如此后果,徐某人也就不客气了。他毫不犹豫地道:“陛下应当立即传旨,命厂卫彻查兵部,微臣听说,兵部对江南的新政很是抵触,其中兵部的许多官员甚至早先就放言,编练新军必定不能成事,新政刚刚开始。身为相关的官员,如此肆无忌惮,他们是什么居心?况且,现在查一查兵部,揪出点舞弊案子出来,正好……”徐谦脸色漠然,一字一句地道:“正好可以把新政的干系推到他们的头上。”

  这一手确实够狠,人是一步步成长的,徐谦的狠劲如今也是与日俱增。这朝中充满了刀光剑影,今日你不对别人狠,明天这些暗中阻扰你的人就会得意洋洋地跳出来对你无情。还不如事先查几个兵部的弊案出来,等到江南那边有了查实了此事,正好将新政的失败一股脑的全部送给这些家伙。反正这些家伙平时在江南新政的问题上没少下绊子,他们既然因私废公,那么正好成全了他们。

  嘉靖眸光一亮,立即明白了徐谦的意思,新政失败,并非是决策失败,那么自然是执行出了问题。是谁执行出了问题?这兵部的干系还脱得开吗?不拿几个人杀鸡儆猴,还真以为宫里是好欺负的?

  嘉靖朝黄锦招招手道:“去,叫朱宸入宫。”

  黄锦在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道:“奴婢遵旨。”

  徐谦趁机又道:“这其次。江南各卫的新军既然失败,那么就必须拿个榜样出来,让天下人看看,若不是下头官吏欺上瞒下。这新军必定不是酒囊饭袋,武备学堂和皇家学堂其实许多措施也与新军相似。陛下何不让天下人瞧瞧这皇家、武备新军的厉害?如此一来,正好可以堵住不怀好意之人的悠悠之口。趁着过年,陛下可以定个时间,在京畿附近会操新军。”

  嘉靖深以为然,虽然皇家学堂和武备学堂名为学堂,实则和新军并没有什么分别,现在新政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有人借口抨击,一方面需要寻找替罪羊,还有那些暗中反对新政的官员,另一方面,自然该展示一下新军真正的实力,将这武备学堂和皇家学堂的人拉出来,摆出架势操演一番,却也不失为一个妙策。

  嘉靖点头道:“很好,这件事,朕会筹备,皇家学堂那边要及早做好准备,要像个样子出来。”

  徐谦颌首道:“微臣遵命。”

  二人又说了一些话,说到新政的失败,嘉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虽是天子,就算是好大喜功,弄出个新政来,按理来说,下头的臣子本应该尽心尽力,妥善的执行下去,谁知道某些人不如此,反而处处的阻挠,仿佛只有阻挠了新政,才能显出自己的先见之明,只有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错了,才可以得意洋洋地宣布陛下若是当时肯听他们的话才能如何如何。

  这种做法和党争没有任何区别,为了显示对方的愚蠢,显示对方的无能,不惜祸乱国家,不惜暗中使各种绊子。

  江南的新政很大一部分确实和各部的官员有很大的责任,比如兵部在择选新军武官的时候,几乎是原封不动,将从前各位的指挥、千户、百户这充塞进新军之中。再有卫所裁撤之后,军户的土地却依旧地价发卖给地方的武官,这些人一面向朝廷索要粮饷,另一方面却依旧是不顾操练,让新军为其耕种土地。

  其实说穿了,所谓的新政虽然旨意早就下达,也都列了章程,其实不过是换了一身皮而已,地方上的巡按也不弹劾,官吏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部也尽量给其方便,所谓的章程其实就是一纸空文,谁也没有搭理。

  偶尔,也会有人看不下去,上书发几句牢骚,嘉靖倒是颇为重视,立即下旨命人去查,可是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嘉靖现在的感觉就是自己被人耍了,这些家伙拿他这天子做了木偶。

  嘉靖怒气冲冲,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等到朱宸觐见,嘉靖慵懒地看了他一眼:“朱爱卿,朕有些事要问你。”

  朱宸忌惮地看了一旁的徐谦一眼,以为徐谦在嘉靖面前说了什么坏话,自是胆战心惊,跪在地上道:“请陛下示下。”

  嘉靖道:“朕听说兵部有官员行为不检,玩忽职守,此事,你听说过吗?”

  朱宸呆了一下……兵部……

  现在莫说这各部根来就没一个干净的,就算是干净的,嘉靖既然来了兴致过问,朱宸也不敢说个不字,朱宸毫不犹豫地道:“是有耳闻,只是锦衣卫只有侦问之责,却无缉拿之权。所以……”

  嘉靖慢悠悠地道:“下去吧,好好办差。”

  没来由的让朱宸滚蛋,等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朱宸却明白了什么,忙道:“微臣明白了,微臣这就去办。”

  他急急忙忙地出宫,到现在为止还是一头雾水,可是不管事情前因后果如何,他却是明白兵部那边是该有几个人倒霉了,朱宸二话不说,立即召集人马开始调查。

  其实真要调查,还真没几个人是干净的,很快,几个兵部的堂官便浮出水面,锦衣卫倒也不客气,自然直接拿人,虽然惹来了诸多的非议,朱宸却也顾不得许多,将其下了诏狱,原本以为可以交差,谁晓得宫中又是命他觐见。

  朱宸越发不晓得什么缘故,惴惴不安地入了宫,向嘉靖行了礼,大气不敢出。

  嘉靖眯着眼睛看着他,道:“朕听说有几个兵部官员被人锦衣卫拿了,却不知所犯何罪,亲军没有栽赃陷害吧?”

  朱宸连忙道:“拿住的几个人,都是铁证如山,微臣自然不敢造次。这几人胆大妄为,有人收受地方武官贿赂,还有人伙同地方武官吃兵饷,俱是证据确凿,陛下若是不信,微臣可以立即调卷请陛下过目。”

  嘉靖冷冷地看他,慢悠悠地道:“只凭几个小鱼小虾也敢铤而走险吗?朕……倒是觉得稀罕。”

  朱宸心里一哆嗦,却是明白了嘉靖的意思,显然皇上觉得还不够,对于锦衣卫这种无关痛痒的拿几个人很是不满,怪只怪他没有领会到真正的上意,这也是他愚蠢的地方,皇上亲自来打了招呼,难道就让你随便拿几个人交差糊弄了事?假若只是对几个六七品的小堂官动手,又何必劳动皇帝亲自找你?

  朱宸虽然是伺候人起家,可是这些年做了指挥使,早已对这一行生疏了许多,也难怪嘉靖对他冷眼相待。

  嘉靖又慢吞吞地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兵部的风气如此坏,难道只和这几个堂官有关系吗?锦衣卫这些年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莫非是有人和兵部上头的人有勾结,又或者是朕的亲军越来越不顶事,越来越没有用,平时养着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哼,真是可笑,锦衣卫已经不是亲军了吗?”

  这些话骂的虽是锦衣卫,却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朱宸的脸上,朱宸也算是无妄之灾,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皇帝自从进了京师,是越发的深沉,连他都摸不透嘉靖的性格了。现在碍于从前的情面,嘉靖虽然没有直接指责朱宸,可是朱宸已经意识到,假如这一次再办不成事,下一次,嘉靖绝不会对他客气。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9-19 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