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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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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二章 :帝心难测

  在东暖阁里,嘉靖的身体燥热,因而虽是秋风习习,但此的四处还是摆了冰盆,丝丝的寒气给嘉靖带来了爽意,可也让伺候在里头的太监不由汗毛竖起。

  好在黄锦并不以为意,他在安陆的时候就伺候着嘉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因此他的脸色如常,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暖阁里的油灯灯芯,一面道:“那张镇抚自然不肯,便和徐谦冲突起来,徐谦这个家伙真真是胆大包天,张镇抚扯他衣服,他说这是贡品,气得张镇抚火冒三丈,又去追他,陛下猜猜看,这徐谦掏出了什么?”

  嘉靖长身负手而立,沉默不语。黄锦原本想卖个关子,谁知讨了个没趣,连忙道:“徐谦居然掏出了陛下给他的密旨,他大叫一声,这是圣旨,可是因为此前差点上了徐谦的当,张镇抚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一把抓住圣旨丢在地上,还狠狠地踩了一脚······”

  说到这里,黄锦不由眉飞色舞,虽然这只是小事,甚至有些胡闹,不过这种事比戏文更加有转折,也更加精彩。

  说到这里的时候,嘉靖不由莞尔一笑,露出深沉之色,口里轻骂:“真是胡闹。那个张镇抚岂不是连吓也要吓死了?”

  黄锦听到胡闹二字,心里还有点忐忑,可是看后头嘉靖轻松地问出来的话,却总算把心放下,随即道:“是,张镇抚平素拱卫午门,架子大得很,见了谁都是牛气哄哄,根本没有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可是今个儿却是三魂六魄丢了一半,脸都白了,一个劲的求饶,若不是他还顾着一点体面,只怕早已跪下痛哭流涕了·说来真是好笑,这个张镇抚一开始挑起事来的时候胆大包天,结果求饶起来却也是利落得很。陛下,无论怎么说·此人毁伤圣旨,也算是犯上了,是不是……”

  嘉靖眯着眼,道:“是不是什么?”

  黄锦小心地看他脸色,道:“是不是让厂卫这边惩办一下。”

  虽说只是说惩办,可是涉及到了厂卫,人只要一下到诏狱就绝不是惩办这么简单·一般情况,至少也得脱个几层皮不可。

  嘉靖却不由笑了,道:“你待会去一趟,狠狠地代朕申饬他,问他身为亲军,朕托付他宫禁要害之地,对他信任有加,他却勾结上官徇私舞弊?再问他·他的父亲曾克南昌,为大明立下大功,为何到了他这里·反而如此不肖?朕本想责罚,奈何念其无知,又念在他父亲的份上,这回饶他一次,让他继续拱卫为午门,若是再有这样的行为,那就两罪并罚,定要严惩不贷。”

  说罢,嘉靖又道:“这个人,朕有些印象·胆子虽然不小,不过平时倒还尽忠职守,这一次既然吓了他,下次他定会更为谨慎。”

  黄锦却是呆了一下,连忙称是。

  嘉靖微微一笑,又问:“母后那边如何了?”

  黄锦连忙将送礼的事说了出来·听到谢诏送出的礼物,嘉靖非但没有喜悦,反而脸色阴沉,道:“谢家这么富足吗?宫里搜寻不到的宝贝,他们家却能轻易拿出,看来他们不只花费了一番功夫,而且这家资也是丰厚无比哪。

  黄锦跟着道:“其实谢家在京师里也不算是真正的豪富。”

  “哦?”嘉靖不由来了兴趣,道:“朕却以为不然,他送出的两份礼物都是价值万金,这都不算豪富?”

  黄锦突然想到什么,竟是不敢说话了,踟躇了一会,才悄悄暗示道:“陛下莫忘了淳安商家,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商家都是如此,就更不必说这天子脚下……”

  嘉靖顿时恍然大悟,他的脸色拉了下来,单单一个商家就家财百万,在这天子脚下,谢家就算有十万家财,只怕也不过是个小鱼小虾吧。想到这里,嘉靖有些不忿,要知道他身为皇帝,内库的银钱尚且入不敷出,可是下头那些臣子竟是一个个富得流油,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大富之人往往都是平时满口仁义道德,满口忠义的家伙。

  嘉靖未必讨厌真小人,可是实实在在讨厌的却是那些伪君子,尽管在安陆的时候,他对这些人肃然起敬,某个清客谈到某某公时,往往带着崇敬的口吻,这也让嘉靖自幼对这些人有着极大的好感,可是进了京,他突然发现这些所谓的某某公却和别人口中说的完全不同,这种背叛的感觉让嘉靖很不是滋味。

  嘉靖此时心中复杂,眼神更是扑簌不定,时而掠过一丝杀机,时而温和下来,他的性子本来就有两面,多疑而又喜怒无常,他突然深沉地看了黄锦一眼,“你的家财也不少了吧?”

  听了这话,黄锦吓得脸色惨白,这皇帝思维太跳跃了,先是从谢家到商家,现在居然问到了自己的头上,黄锦连忙趴伏在地,道:“奴婢承蒙陛下垂青,委以重任,宫内宫外有人巴结是有的,家财也攒了一些···…”

  嘉靖微微一笑,虚抬着手道:“起来吧,朕没有责怪的意思,哪有不偷腥的猫儿呢?这是情有可原的事,你既然肯老实承认,朕自然不会责怪于你。”

  方才还是杀机重重,接下来又是如沐春风,转瞬之间,嘉靖就换了两张脸孔,一张让人害怕,一张是让人害怕之后的感激。

  嘉靖背着手,又是突然问:“杨廷和杨先生呢,他的家财有多少?”

  黄锦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里,他当然知道,这一句问话很不简单,他不敢回答,怕隔墙有耳,若是稍稍说错一句,接下来将是杀机重重,可是他又不得不答,沉默片刻,他轻轻抬起眼,却见嘉靖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犹如戏弄老鼠的猫,在等待他的回答。

  黄锦咬咬牙,道:“每年冰敬、炭敬,杨家都是门庭若市!”

  所谓碳敬,是每当冬日降临,各地官员以为京官购置取暖木炭为名,纷纷向自己的靠山孝敬钱财。而所谓“冰敬”,是夏日来到,又有个为京官消暑降温的名堂,再次献礼孝敬,实际上“冰敬”“炭敬”就是夏冬两季行贿的别称。但是既不提到“钱”“财”二字,无丝毫铜臭之气,又兼有体贴入微之意,令人感服。这是官场的规矩,三节两寿、某缺补差、“冰敬”、“炭敬”都必须送礼,但是并不在台面之上,

  这一句很简单的话,并没有涉及到细节,可是对于嘉靖也足够了。

  嘉靖冷笑,这一张白皙又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子彻骨的寒意。他随即又温和起来,仲了个懒腰,慢悠悠地道:“朕知道了,原来这天子脚下最穷的是天子,最富的是君子。”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道:“徐谦呢,徐谦家资如何?”

  这家伙居然没完了,可是黄锦却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了解这个皇帝了,这个皇帝被人背叛了太多,偏偏他又是个凡事都较真的主儿,心思又细得可怕,这样的人,发现那些素来景仰的人一个个背叛,一个个对他阳奉阴违,在他的眼皮子耍弄着各种花招,换做是谁来做这皇帝,只怕也难以真正去相信一个人。

  黄锦道:“徐家有些小财,足够用度。”

  嘉靖叹了口气,道:“徐谦这个人……朕相信他若是想富甲天下,其实并不难……”

  一句长叹之后,随即他道:“方才我们说到了哪里?是了,说的是谢诏送礼吗?那接下来如何?”

  黄锦于是继续口若悬河,将宝相楼那边的一举一动都说了,他早安排了太监在那边看着,随时传报,再加上他口才不错,说起来娓娓动听,尤其是说到徐谦的礼物时,嘉靖目光一亮,道:“虽然无人知道那报纸里写着什么,可是朕却能猜测得出,这篇报纸定有一篇写着母后亲族的文章,这个徐谦······哈哈……”嘉靖爽朗大笑,道:“他不但胆大,还当真有几分本事,能把人心把握到这个地步,连朕都不及他,母后看了这礼物,定是欣喜若狂是不是?”

  黄锦见皇上高兴了,也跟着高兴起来,道:“可不是吗?娘娘喜形于色,还说要给徐谦做媒呢。”

  嘉靖听罢摇头苦笑,道:“这……可做成了吗?”

  黄锦摇头,又将张太后的事说了,嘉靖的脸色微微一愣,随即道:“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啊,朕小看了她,她能有这个心智和魄力,难怪能主宰三朝后宫,这么好的亲事,徐谦为何不答应?哎······他太谨慎了,他难道不知道,张太后如此做,不过是借此向朕表态吗?他应当答应这门亲事的。”

  嘉靖连连摇头,显得有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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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面圣

  嘉靖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这个人的性格极难琢磨,短短时间已经阴晴变幻了不知多少次,如今拨云见日,兴致勃勃地继续问:“既然如此,宝相阁那边现在如何了?”

  黄锦不敢怠慢,道:“奴婢再去问问。”

  黄锦出去打了个转,唤了小太监去探听消息,随即心急火燎地回来,急匆匆地道:“陛下,不好,不好了。”

  嘉靖皱眉,呵斥道:“什么不好了?”

  黄锦拜倒,期期艾艾地道:“徐谦在宝相阁里与谢公子发生了口角,双方竟是发展到了谩骂的地步,闹……实在是闹得太凶,不只是两宫太后,便是其他进宫的士子此时也都慌了,有人去劝,可是二人似乎都是怒极,怎么劝也劝不住,张娘娘见状,已经带着人离开了宝相阁,王娘娘很生气,旋即也走了,奴婢已经派了力士阻拦,若是他们再敢失仪……”

  嘉靖走到窗口将窗户推开,遥遥望向东暖阁的方向,目光先是疑惑不解,随即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目,陷入沉吟,最后,他锁紧的双眉不禁化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由地道:“这个家伙,害起人来还真是歹毒,哼,好算计,好算计!”

  嘉靖深吸一口气,既有一些钦佩,又有些生气。

  你算计是一回事,可是在宫里闹出丑闻,这算怎么一回事?只是越是如此,嘉靖就越是钦佩,胆大,心细,看上去莽撞,实则是腹黑到了极点。

  嘉靖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慢悠悠地道:“不用理会了,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就会安生下来,或许现在……已经消停了。”

  黄锦满是不解,疑惑地看向嘉靖,道:“陛下……只怕……”

  嘉靖冷哼一声,道:“你真以为徐谦这么不懂规矩?他这么做,真是昏了头?你错了,这家伙鬼着呢,你想想看,这一次宫中召他们入宫,是什么目的?”

  黄锦道:“自然是皇上……”

  嘉靖摇头,打断他道:“朕说的不是朕的意思,说的是两宫召问他们的目的。”

  黄锦此时不再犹豫,道:“当然是两宫想借着这个机会,看一看未来驸马。”

  嘉靖冷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徐谦可以胡闹,他先是送礼,这份厚礼送出来,已经得到了母后的认可,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事,只要不是谋反,母后至多斥责几句,绝不会计较太多。因此他怎么胡闹,那也没有关系,可是那谢诏呢?”

  黄锦恍然大悟,道:“谢诏是未来驸马,身份显然不同,徐谦故意挑衅他,引他与之宫中失仪,且不说两宫太后对他会有什么看法,便是那些同来的士子们见了,一旦将这件事传出去,那谢诏无论有理还是无理,都会成为笑柄,宫里头就更不会将公主下嫁于他谢家,毕竟……毕竟……谢诏已成了争议的对象,宫里岂可将永淳公主嫁给这样的人?如此看来,这徐谦分明就是故意,而谢诏……”

  嘉靖负手伫立,冷冷地看着黄锦,道:“明白了吗?咱们的永淳公主只怕又要重新选婿了,哎……这个不好,那个又不好,朕自登基,为了这件事就从来没有消停过,大明朝的公主何曾见过选婿这般麻烦的?不过……这怪不得永淳,也不能怪两宫的太后,怪只怪朕,朕还是有许多地方考虑不周了,只是徐谦这个家伙,坏了宫中的大事……”嘉靖本来想说出几句狠话来,可是这句话憋在喉头时却改变了心意,他忍不住苦笑道:“这其实也不怪他,冤有头债有主,他和姓谢的有什么恩怨,朕不知道,可是他能把人害得如此漂亮,却也算是难得了,换做是朕,只怕还不如他。”

  黄锦不由目瞪口呆,他既惊叹姓徐的这小子阴险,同时也惊叹于这个刻薄的天子竟也有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可见经过了今日的事,非但皇上没有责怪徐谦的意思,居然还为他撇清关系。

  嘉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觉得很奇怪吗?”

  黄锦忙道:“奴婢不敢。”

  嘉靖旋过身去,又去眺望窗外的景色,慢悠悠地道:“朕喜欢一种人,讨厌一种人,而对另一种人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聪明人,一种却是蠢人。朕喜欢的是聪明人,讨厌的是明明是蠢人却要弄些小聪明出来的人,你若是不聪明,便是老老实实,少耍一些心眼,做朕眼里的第三种人倒也罢了,可是偏偏这世上明明愚不可及,却沾沾自喜,自以为聪明的人占了多数。徐谦就是第一种,他既聪明,那么偶尔耍一些心机朕照样喜欢他,而你……”

  嘉靖说到黄锦的时候,黄锦不由提心吊胆,心脏似乎都已经跳到了喉咙眼里,便听嘉靖道:“你是第三种,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在朕面前,却不敢耍心眼,就如你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家财一样,若是朕问别人,这些人定会百般抵赖,这就是蠢人耍小聪明,你不一样,你知道朕能明察秋毫,所以不敢对朕有所隐瞒,这便是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黄锦松了口气,连忙道:“陛下说的是极。”他想起什么,继续道:“如陛下所料,徐谦似乎也该消停了,奴婢是不是去看看他,命他来东暖阁与陛下相见?”

  嘉靖的脸色变得轻松起来,道:“来吧,给了朕这么多惊喜和麻烦,也该见一见才好,你去叫他来吧。”

  黄锦点点头,飞快地退出去,一路去了宝相阁,吵闹果然已结束多时,那谢诏其实还想闹,毕竟已经撕下了脸,此时醒悟过来,他这驸马怕是要泡汤,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恨不得逮谁咬谁。只是可惜,徐谦方才对他千般挑唆,现在却如静若处子的贤良君子,只是带着微微的笑。

  其他士子已经觉得无趣,想不到好端端的进宫,竟会闹到这个地步,两宫太后如今已经走了,可是并没有懿旨命他们出宫,所以只能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黄锦进来,直接朝徐谦勾勾手,徐谦看到黄锦,连忙站起,随着黄锦出去,黄锦笑吟吟地看他,道:“你做的好事,那姓谢的和你有杀父之仇吗?竟是坏了人家的好事?他们谢家为了这桩婚事,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现在被你破坏,你等着看,人家必定恨你入骨。”

  徐谦恬然道:“这却怪不得我来,这叫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他们自己造的孽,只能叫自食恶果,再者说了,我就算今日不招惹他们,他们照旧恨我入骨,他们不客气,学生会客气?”

  黄锦只是摇头,道:“咱家活了大半辈子,只晓得一个道理,做人要广结善缘,如此才能玲珑八面,可是你倒是好,遇到事总是非要把人得罪到死才罢休,罢罢罢……你我权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跟咱家走吧,带你去个好去处。”

  徐谦警惕地看他:“公公倒是无妨,可是学生却不宜四处走动吧,若是冲撞了哪个贵人,岂不是冤枉?”

  黄锦顿时虎下脸,痛骂道:“你这滑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咱家平时哪里薄待过你?现在你倒是提防到咱家头上了,实话告诉你吧,陛下在东暖阁要召问你,你随咱家去,待会仔细回话。”

  徐谦顿时抖擞精神,觉得方才那句话实在不合适,便连忙笑呵呵地道:“黄公公息怒,你不是常说咱们是自己人吗,既然是自己人,你便当我小孩儿不懂事,若是说错了话,自然该当迁就一下,难道你跟我小孩儿计较?”

  这句话实在有够不要脸的,且不说徐谦两世为人,人生经验未必会比黄锦少,单说这家伙自称子是小孩子居然都如此理直气壮,果然年纪小有年纪小的优势,你就算是胡闹,人家难道还能和你见识?你若是太认真,无论双方是谁对谁错,大家往往指责的都是年长的这个。

  黄锦也是如此,他不由笑着摇头,道:“咱家怕了你成不成?走吧,陛下那边不能耽搁,等得急了怕是不妥。”

  徐谦笑呵呵地点点头,他脸上虽然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心里也有一些激动,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去面见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去面前后世鼎鼎大名,受千万人唾弃的嘉靖皇帝。

  无论这人名声是好是坏,可是在徐谦看来,即将去见的这个人却能主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他能给予人显赫的地位,同时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取人性命。

  深吸一口气,徐谦心里不由想:“这辈子是不是只靠着老爷子吃饭就看今日了,但愿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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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四章 :君臣奏对

  东暖阁就在眼前,对于诸多殿宇来说,这里实在有些不起眼,只是徐谦能明显感觉到,这里的卫戍显然比其他地方强一些,各色杂服的太监和宫娥在外头的长廊下垂头侍立,随时听候吩咐,而东暖阁的门洞洞开,幽森又带着几分神秘,徐谦竟能从中体会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

  黄锦已经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了徐谦一眼,道:“真是怪哉,你竟一点都不紧张?”

  徐谦豪气干云地道:“为何紧张,我怕什么?”

  心里虽然这样说,徐解元的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不紧张是骗人的,好在他善于骗人,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黄锦居然被这家伙唬住了,竟真的信了他,只得苦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咱家算是见识了,你在这等着吧,咱家进去通报。”

  黄锦进了阁里通禀之后,随即出来请徐谦进去,徐谦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一步步踱步进东暖阁,便看到这阁里空荡荡的,唯有在御案之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肃然垂坐,这人似乎在打量他,徐谦有些好奇,也想抬眼打量,可是又想到还没有行礼,便草草道:“学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在这里,他留了一个心眼,一副作势要拜倒的样子,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经验之一,往往遇到君上尊长要行大礼的时候,故意来一个慢动作,对方一般都不会与自己为难,大多时候都会道一句免礼,而徐谦也绝不会客气,立即就止住这行大礼的动作。

  只是他慢动作回放,单单一个屈膝就折腾了十几秒,结果对方压根就没有让他平身的意思,反倒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徐谦偷偷地看这人一眼的时候,分明感受到对面这人满脸戏弄的神色。

  骤然,徐谦似乎明悟了什么,这个正坐危襟的少年天子,似乎是在和自己较劲。

  刹那之间,徐谦改变了主意,突然呵呵一笑,膝盖又直了起来,道:“学生谢过陛下。”

  “唔……”嘉靖天子一直在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一些的少年,他的身高比自己矮一些,身材修长,眉清目秀,举手抬足和自己一样都有着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种成熟一时也说不清,仿佛是久经世故一样,嘉靖天子经历了大起大落,身为天子,见惯了勾心斗角,早熟一些倒也稀松平常,可是徐谦毕竟只是个读书人,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读书人竟和他的气质相同,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嘉靖天子的心思自然难以预料,他此时正想给徐谦一个下马威,看看徐谦如何应变,此时听到徐谦没有拜倒,却是道了一声谢过陛下,他的脸色平静,甚至隐隐透出几分怒意,心里却是好奇,随即慢悠悠地道:“徐卿何故称谢?”

  徐谦正色道:“学生虽身在杭州,久闻陛下圣明宽厚,对读书士人尤其优待,学生觐见之前,心里便想,陛下如此宽厚,学生对陛下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该代表全天下士子称谢。”

  这一句话很有拍马屁之嫌,而且这家伙口气也大,直接把全天下的读书人搬了出来。可是另一方面却也让嘉靖不由咋舌,人家直接给你戴了一顶高帽子,说你对读书人如何优待,在你面前就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且还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堂堂的浙江解元,你还好意思让他长跪行礼吗?

  嘉靖不由哑然失笑,只得道:“来,给徐卿赐坐。”

  徐谦感叹道:“陛下隆恩浩荡。”

  浩荡你个头!

  嘉靖心里不由骂,这厮似乎是属泥鳅的,怎么抓都抓不住,嘉靖堂堂天子之尊,手握国器之重,居然也有些力不从心。

  黄锦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他看出了一点端倪,嘉靖和徐谦似乎是在斗心机,双方的一言一语都在客气的同时,也都带着几分争锋相对。

  “姓徐的,还真是大胆!”黄锦心里咋舌,既佩服徐谦的勇气,同时对徐谦更加刮目相看,这个小子定是摸透了皇帝的心理,知道这样做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让陛下乐此不疲,若只是应声做磕头虫,对天子有什么意思?大明朝的磕头虫已经够多了,数以百万计都有,除了磕头虫,就是一群以直取名的家伙,这两种人,天子自然都不会喜欢,而徐谦这种游刃其间的性子,若是换了太祖皇帝,多半去叫人把这家伙直接剁了喂狗。就算是碰到了孝宗皇帝,怕也不会有多讨喜,可是恰好嘉靖天子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反而和他生出惺惺相惜之心。

  徐谦已经稳稳坐下,方才的交锋,显然他占了一些上风,这心里的畏惧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管怎么说,只要你熟悉了某个人打交道的路子,渐渐能抓住对方的心思,再去面对这个人时,自然会游刃有余,即便这个人是皇帝,徐谦也不怕。

  嘉靖的脸色依旧是似笑非笑,他仍然在好奇地打量徐谦,然后抖擞精神,道:“徐卿早在杭州时就为朕做了不少事,你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聪明绝顶、智计过人,像你这样的人,朕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了。”

  这句话是夸奖,不过徐谦觉得这厮肯定是挖了坑等自己跳,况且皇帝说你聪明绝顶,未必是什么好事,于是徐谦连忙道:“学生岂敢,陛下继承大统,一举厘清弊政,惩处奸佞,其中的智谋和手段,岂是学生这些小打小闹能与之媲美?依学生看,陛下堪当聪明绝顶四字。”

  嘉靖不由哂然一笑,道:“哦?是吗?既然如此,朕倒是想问问,朕与徐卿,谁更聪明。”

  徐谦一下子傻眼了,本来嘉靖对他客气一下,夸奖他一番,他投桃报李,再夸奖一下皇帝圣明,所谓你来我往,相互抬轿子,这本来是人与人相处的基本礼仪,可是这嘉靖倒好,直接又来了个难题。

  这就好像斗地主一样,徐谦和嘉靖是同伙,嘉靖出一张三,让徐谦过一张四,嘉靖再压住对家,这时候徐谦指望着嘉靖让他过一张小牌,谁知这厮直接就丢出了王炸,这家伙哪里是打牌,分明是来捣乱的。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若是徐谦承认嘉靖绝顶聪明,那么在嘉靖心里,徐谦的分数定会大打折扣,因为嘉靖显然已经厌烦了溜须拍马,全天下已经有千千万万的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圣明,说什么绝顶了,若是徐谦也是这样的回答,虽然是中规中矩,却不免让嘉靖轻视。

  可徐谦要想不按常理出牌,却又大大不妥,你敢说自己比皇帝还聪明,你真是胆大包天了,嘉靖最是小心眼的人,他就算今天不发作,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某个混蛋敢骑在自己头上胡闹,说不定一道旨意下去,徐谦就此玩完。

  徐谦深吸一口气,对于嘉靖有了个新的认识,难怪这厮在历史上连宫娥都受不了他,拼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用绳子去勒死他,徐谦现在很能体会那些宫娥们的心情,因为徐谦若是手里有绳子,只要稍稍失了一点自我的节制,也恨不得把这厮勒死拉倒。

  问完了这个问题,嘉靖显得洋洋自得,想来他很希望看到徐谦出丑,好将方才的一局掰回来。

  徐谦沉思片刻,随即脸色凝重地道:“学生可以不回答吗?”

  “怎么?”好不容易制造了这么个机会,嘉靖自然不依不饶,道:“徐卿竟是对朕有所隐瞒?”

  隐瞒两个字说得隐晦,往重里说就是欺君了,这是告诉徐谦,无论你小子怎么样,都得答出个子丑寅卯来,别想耍赖。

  徐谦叹口气,道:“学生以为,上至三皇,下至陛下,陛下的智慧在君王天子之中,当属第一,堪称绝顶。”

  嘉靖愕然,咀嚼着徐谦的话,突然觉得这徐谦又在打算开溜。

  徐谦继续道:“而学生虽然不才,却也有几分才智,与当今读书人相比,似乎也勉强称得上绝顶二字,因此学生以为,陛下聪明绝顶,学生也是聪明绝顶,陛下乃是帝王之中绝顶之人,学生乃读书人中的翘楚。”

  嘉靖的脸抽搐了一下,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憋屈感,可是不得不说,徐谦的回答极为精彩,既奉承了他,又没有降低自己的格调,让人根本找不到丝毫的把柄。

  只是嘉靖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人,虽然对徐谦的急智已经佩服到极点,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朕是说朕与你相比,而非比之历代君王,朕要你回答的是,朕与你谁更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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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受命于天而受制于臣

  原以为这句话会难倒徐谦,嘉靖自我感觉还是颇为良好的,只是他心里不免有些期待,且看看徐谦怎么说。

  徐谦并没有让他失望,义正言辞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读书人之智在乎诗词文章,便是到了极限,那也不过是七步成诗。可是天子之智牵涉甚广,关系天下人的福祉,读书人有大智,无非不过是几篇精彩歌赋流传于世,可是天子有大智,则活人无数,造福苍生。因此学生斗胆,窃以为陛下拿自己的智慧来对比学生的智慧太不妥当。”

  这话若是翻译过来,便是告诉嘉靖,你老人家还是不要攀比了吧,你我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你的智慧只能和帝王去类比,和我一个读书人比个什么劲?

  嘉靖微微莞尔,哂笑道:“你的口舌很厉害,朕不如你,也罢,既然你能说出道理,那么朕就不比了。你方才说天子有大智,则活人无数,造福苍生,那么朕问你,朕有大智,苍生而何?”

  徐谦心里叹口气,你确实是有大智,小小年纪就能和朝中这么多的老狐狸周旋,数十年不临朝,却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于鼓掌,可是……

  徐谦此时又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反对,即告诉嘉靖,百姓们过得其实并不好,你这皇帝未必合格。要嘛就是支持,无非就是大献谄媚,颂扬一下吾皇圣德。

  前者最容易触怒嘉靖,嘉靖是个极为敏感的人,很难接受这个答案,可是后者却也让徐谦犹豫了。

  徐谦热衷功利没有错,徐谦脸皮厚比城墙也没有错,徐谦无耻。徐谦下流,这世上有许多恶意的名词都可以形容在徐谦身上,但是有一条,徐谦在踏出这一步时却是踟躇了。

  他很坏,但是并不代表他可以没有下限,嘉靖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若是巧言令色固然能得到丰厚回报,可是同样也会失去徐谦最后一点读书人的东西——节操!

  虽然他经常拿利益当手足。拿节操当衣服,可是这并不代表徐谦忍心怂恿这个皇帝一条道路走到黑,眼看着他玩弄天下于鼓掌而不动声色,眼看他肆虐生灵而鼓励。若是如此,那么徐谦和严嵩。和刘瑾,又有什么区别?

  他心里叹了口气,随即道:“陛下,学生有一个故事,陛下想听吗?”

  嘉靖看他的脸色复杂,也觉得奇怪,其实双方都在小心地试探对方。嘉靖神经紧绷,道:“你说罢。”

  徐谦道:“学生在杭州时有一个朋友叫王生,此人和学生一样,也是钱塘的生员。他很是聪明,便是学生见了他也甘拜下风,此人看书,能够做到过目不忘。往往洋洋千言,他只需目光掠过去。很快就能倒背如流,不只如此,他精通诗词,琴棋书画之道,学生处处都不如他,可是此次乡试,他却是名落孙山,而学生明明智慧不如他,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侥幸中了案首,一举夺魁。”

  这是一个小故事,甚至连小故事都算不上,只是这个故事说出来,嘉靖却陷入了深思。

  徐谦的这个所谓故事,这个王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可是他明明这么聪明,却中不了举,只怕听说这件事的人都不由会生出惋惜之情。只是嘉靖并没有流于表面,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徐谦这个故事之后的故事——陛下,王生绝顶聪明、过目不忘,可是却中不了举,这就说明,他的聪明用到了错误的地方,就算再聪明的人,若是将自己的才智用到了错误的方向,也是成不了事的。

  徐谦所说的这个王生,其实只是个隐喻,是婉转的告诉嘉靖,陛下聪明绝顶、才智过人,可是要活人无数,要造福苍生,就必须将这些才智用在正确的方向,否则的话,只会和王生一样空有才智,却是一事无成。

  嘉靖品味着,眼眸微微眯起来,带着几分警惕地看了徐谦一眼,随即从御椅上站起,踱了几步,突然抬眸对徐谦道:“这个王生,其实根本就是你杜撰出来的?”

  徐谦颌首点头道:“不敢相瞒,学生并没有王生这样的朋友,可是学生却是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王生这样的人。”

  嘉靖显得有些浮躁,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朕虽有才智,可是却用错了地方,所以你方才所说的什么圣明,其实都是虚词?”

  徐谦无语,这家伙未免也太敏感了,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罢了,竟也如此严重。

  徐谦连忙道:“学生不敢。”

  嘉靖侧目瞥了徐谦一眼,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的胆子大得很。”

  一旁的黄锦不由隐隐担心,因为嘉靖似乎有大发雷霆的征兆。

  可是谁知,嘉靖却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冷笑,而是那种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嘉靖身上的温和笑容。

  嘉靖道:“你这个故事很有趣。忠言逆耳,朕并非是昏聩到连好歹都分不清的人。”他一步步地靠近徐谦,继续道:“不过朕告诉你,朕其实不喜欢大臣们的劝谏,你知道这是为何?”

  徐谦对这家伙的喜怒无常算是有了充分的认识,只得顺着他的话道:“还请陛下明示。”

  嘉靖叹口气,道:“因为这些人口里是一,心里却是二,心口不一,却是冠冕堂皇,还奢谈什么圣人道理,他们所谓的劝谏无非就是弄直耍奸罢了,拐着弯的骂朕来满足他们的私欲,这种人最是可恨。可是你……”

  在这里顿了一下,嘉靖才继续道:“朕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说这番话乃是发自肺腑,是希望朕不要去学那王生,空有一身才智却一事无成,是吗?”

  徐谦如逢甘霖,连马屁话都省了,道:“陛下明察秋毫。”

  嘉靖笑吟吟地道:“你随朕来。”

  他丢下这句话,居然负着手,旁若无人地直接出了暖阁。

  徐谦坐在那儿,一时有些跟不上嘉靖的思维,倒是边上的黄锦催促,道:“快,跟着陛下。”

  徐谦苦笑,随着嘉靖出去,嘉靖并没有乘撵,直接领着徐谦往宫中深处走,沿途所过的亭台楼榭,把徐谦的眼睛都看花了,嘉靖突然放慢脚步,等徐谦追上来,突然笑道:“你看,这像不像一个笼子?”

  徐谦摇头,郑重其事地道:“这是紫禁城,是大明朝的中枢,天下政令出自这里,陛下是这宫里的主人。”

  嘉靖冷笑道:“想不到你也有糊涂的时候,那么朕告诉你,朕自进京,就一直呆在这座宫里,从未出宫一步过,只是这小小的洞天,朕却每日从这里走到那里,再从那里走回来,有时乘撵,有时步行,这里的一草一木,朕都已经了若指掌。你说这里是天下的中枢,朕却要告诉你,天下的中枢并不是在这里,这只是一处城墙圈禁起来的大院子,朕不知道江南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河水泛滥是什么惨状,也不知道市井百姓吃什么用什么,兵家有云,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可是朕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不知道朕祖宗留下的江山到底是什么颜色,又是怎么个光景,朕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无知,那又奢谈什么政令?一个连河水泛滥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人,一个连灾民都没有见过的人,如何发出政令,又该如何下旨救灾?”

  徐谦若有所思,他突然发现,嘉靖似乎指出了问题的本质。

  嘉靖冷冷一笑,道:“正是因为如此,朕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要治理这天下就必须依赖别人,朕治江山,就必须靠百官,河南若是发生了水灾,则河南的官员传文至上宪,又转至各部,各部送入内阁,内阁转呈通政司,通政司将奏书递到朕手里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灾情最后变成了什么光景,也只有天知道,朕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奏报无误,相信该地县令没有欺瞒,相信该地知府没有包庇,相信本地布政和巡抚官员没有糊涂,相信六部的官员大臣心系灾情,相信内阁能秉公而断,至于朕……”嘉靖目光幽幽,整个人身上发出了一股彻骨的冷意,慢悠悠地道:“朕无非是提线木偶,是下头这些人的工具,天下要太平,并非关系在朕身上,而是关系着内阁,关系着六部,关系着各地督抚,关系着各府各县,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们弄得一塌糊涂,千秋史笔,则会把这些统统算在朕的头上,他们若是有了实绩,那也和朕没有多大关系,至多也就是说朕慧眼如炬,挑选了几个干才。”

  说了这么多,他带着几分愤怒地看向徐谦,道:“那么朕要问你,朕要才智有什么用?朕越是聪明便越是痛苦,越是能洞悉人心就越是难眠,你懂了吗?朕的才智没有用的,天子之智比你这读书人之智都远远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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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六章 :圣旨是可以倒卖的

  嘉靖几乎是怒视着徐谦,可是徐谦却是知道,嘉靖愤怒的并非只是目中的对象,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虚空,看向了一个群体。

  嘉靖太聪明了,越是聪明的人越是痛苦,正是因为这种聪明,使他看透了所谓皇权的本质,皇权——并非手握生杀夺予,甚至大多数时候,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王朝的统治者,虽然他在名义上是。

  嘉靖所痛苦的就是如此,如果是其他皇帝,巴不得如此轻松,可是对嘉靖这样才智过人的人来说,他的所有旺盛精力不可能再像太祖皇帝那样去亲力亲为,因为太祖所建设的制度早已是面目全非。

  他的消息来源完全依靠别人,他的耳朵、眼睛都长在别人的身上,他所能做的,只能在别人身上获得的信息之上来进行决策,即便是如此,他还必须听从别人的意见。

  换做其他人,多半巴不得去躲一躲这清闲,可是嘉靖不一样,至少现在的嘉靖并非如此,他自诩自己聪明,此时正恨不得去做一番大事业,徐谦相信,嘉靖二年的嘉靖天子,抱着的定然是这个想法。

  可是……

  嘉靖的脸上带着森然的冷笑,这种笑容随着他和徐谦话题的深入更加让人生畏。他突然抓住了徐谦的手,深看徐谦一眼,道:“朕能托付你大事吗?”

  这种口吻竟是带着某种的渴求,这世上有多少人巴不得皇帝能托付他们大事,可是这世上又有哪个出自真心?他们渴望托付大事是假。想要升官发财是真,只要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他们便立即学会了欺上瞒下,学会了阳奉阴违。

  嘉靖的脸上永远都是冷漠,因为他看透了许多的真相,早已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徐谦……是个例外。

  嘉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这个少年同样自私,甚至还有些黑心,可是他智计过人,嘉靖这一次似乎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个人虽然也有小心眼,可是他绝不只是渴望功名利禄,此人表面上唯利是图,可是在内心深处必定也有他的理想。

  嘉靖甚至觉得,这个人的理想与自己的理想有着不谋而合之处,当然,最紧要的是嘉靖相信他的能力。虽然是初次见面,嘉靖却觉得,这个人十分了解他,甚至比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更加透彻,这种知己之感,让憋屈了两年的嘉靖突然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徐谦的脸色犹豫了一下。

  说来可笑,皇帝问他是否可以托付大事,这样的大事上门,徐谦这厮居然犹豫了。

  徐谦自然有他的考量,他太清楚嘉靖的为人了。这个人可不能轻易托付,当然。徐谦可以选择阳奉阴违,但是阳奉阴违是什么下场,徐谦或许可以瞒这个人一天两天,但是以嘉靖的聪明,又岂会看不穿?

  徐谦的犹豫反而让嘉靖感到满意,他见多了毫不犹豫就满口许诺的人,往往这样的人最是靠不住。

  良久,徐谦叹口气,道:“难道满朝文武,都不足以取信陛下吗?”

  嘉靖朝徐谦勾勾手,道:“你继续随朕来。”

  他没有太多解释,而是带着徐谦到了一处偏殿,这座殿宇位置偏僻,却有几个老太监在这儿驻守,见到嘉靖来了,这些人似乎习以为常,连忙跪迎。

  嘉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脸上带着一股子郑重其事,随即领着徐谦步入了殿中。

  与其说这是大殿,不如说这是一处灵堂,这里的设置很是简朴,灵位上摆放着先皇的灵牌。

  可要说是先皇,却又不对,因为历来皇帝都有庙号,可是这位只是简约的写着先皇考三字。

  徐谦顿时明白了这是谁的灵位,他瞄了嘉靖一眼,见嘉靖看着这灵位发呆,随即慢悠悠地道:“看到这先皇考三字吗?太庙之中并没有这个先皇,现在这个人仍然是兴献王,朕已经是天子,可是朕的父亲却是朕的叔王,更可笑的是,你方才说的那些满朝文武,他们宁愿将精力放在与朕据理力争先皇的身份,也不愿和朕谈论政务,上月河北大旱,奏书里只说有了饿殍,朕问他们,饿殍是什么?既是大旱,灾民又为何吃树皮?可是他们只是敷衍过去,却又是计较先皇庙号之事。”

  说到这里,嘉靖眯着眼,道:“朕听说,东瀛岛上有国王,可是他们的国王却从不主政,国中大小事务尽皆出自幕府,由将军带领,依朕看,这些人是巴不得朕做聋子瞎子,好让内阁成为幕府,内阁学士来做将军。”他侧过身,对徐谦笑了笑,道:“怎么,你不信?”

  对于嘉靖的恶意猜测,徐谦其实并不认同,大明朝的皇帝毕竟还没有沦落到虚君的份上,不过徐谦确实看到了这个趋势,任由这样发展,大权归于内阁只是迟早的事。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叹口气,道:“陛下言重了。”

  嘉靖道:“怎么,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对朕说?”

  徐谦沉吟片刻,道:“陛下若是想将才智用对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须自主。”

  嘉靖扶着一旁的香案,下巴微微垂下,沉吟片刻,道:“你继续说下去。”

  徐谦道:“内阁自然有内阁的职责,可是宫里也必须得揽住自己的权利,譬如赈灾,往往都需要从国库拨发钱粮,而国库置于户部之下,上头又有内阁,陛下想要作为,最多也只是过问一下,终究还是不能直接干涉,可要是朝廷不得不求助于宫中呢?”

  嘉靖似有所悟:“你是说从内库拨用?”

  和聪明的人说话就是省事,至少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徐谦笑道:“大致就是这个道理,谁手里有钱袋子,谁就底气更足,外官不把事情说清楚,陛下就将这钱袋子捂住,谁能奈何陛下?”

  嘉靖摇头叹息,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赋税钱粮尽皆充入国库,这是祖法,朕若是倡议这个,只怕全天下都要和朕做对了。”

  徐谦摇头道:“微臣的意思不是这个,微臣的意思是,国库不足,而以内库弭之。朝廷每年的赋税只有这么多,陛下未必要将主意打到这上头去。”

  嘉靖沉吟道:“莫非你有聚财之法?朕的内库确实紧张,尤其是今年,裁撤掉了各地镇守之后,宫中的用度一再缩减,尚且难以维持。”

  徐谦道:“聚财之法无非是开源节流,不过宫里的花销也大,这么多贵人和太监、宫娥,再加上御马监下头还要养兵,每年几十万两纹银,听上去似乎挺多,若不是各地每年奉上贡品,只怕宫中早就难以维持了。”

  徐谦侃侃而谈,更重要的是,这个家伙居然对宫里的花销账目很是清楚,其实在来之前,徐谦就做足了功课,从嘉靖撤销镇守太监的时候,徐谦就感觉不对劲,他曾特意研究过宫中的花销,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若是这个时代有破产一说,宫里早就破产了。

  许多人往往误以为,每年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内库收入,是专门给皇帝一人用的,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这个开销牵涉很广,从宫里的太监和宫娥,再到各地造作局的开支,还有御马监下设的勇士营,甚至是宗令府宗室的开销,都算在其中。

  就这么些钱,足足要养活太监、宫娥、宗室、官军多达数万人,后世的某些戏文,总有皇帝老子大手一挥便给人打赏几千几万两银子,这对于大明朝来说简直就是开玩笑,宫里打赏其实一直很吝啬,至多也就是赠你绢多少匹,玉璧一对,因为这些东西往往都是贡品,你要让宫里拿出真金白银来打赏,便是皇帝老子都得挠头。

  发现这一点之后,徐谦决心拿这个来做文章,他慢悠悠地道:“陛下,商家一个家族,短短数十年便能敛财数以百万,陛下身为天子,难道连商家都不如?所以学生以为,陛下最紧要的是开源,开了财源,才能内库丰盈,而有了钱袋子,宫里的底气才更足。”

  嘉靖不禁颌首,不由笑道:“你出了这个主意,必定是有良方了,你有什么办法?”

  徐谦道:“办法其实有一个,兜售圣旨……”

  听到这话,嘉靖先是一愣,随即恶狠狠地看了徐谦一眼,他几乎可以看出来,徐谦这厮分明是消遣他来着,圣旨是什么?圣旨乃是天子信物,何等尊贵,居然拿这个来兜售?这宫中的威信岂不是荡然无存?嘉靖情愿去卖官鬻爵,也断不会把这主意打到倒卖圣旨上头去。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厮,平时见你有一些小聪明,谁知道竟是出这样的馊主意,你莫非是消遣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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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七章:升官发财



  徐谦出宫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这巍峨的紫禁城沐浴在霞光之中,徐谦顶着这霞光,脚步轻松从容,经过午门的时候,张镇抚看到了他,一改先前的恶劣,小心翼翼地过来,堆笑道:“徐解元好。”

  是人都知道,徐谦进宫虽然不是最早,可是出宫却是最迟的,宫里的消息传得本来就快,徐谦和嘉靖在宫中谈笑风生的事早已传出来。

  若只是谈笑风生倒也罢了,正德皇帝在的时候,哪天不是和别人谈笑风生?只是嘉靖皇帝自登基以来,除了内阁几位首辅,从未与外臣说过这么久的话。

  张镇抚本来就是胆战心惊,等着处分下来,此时哪还敢在徐谦的面前放肆?

  徐谦朝他微微一笑,道:“张将军好,是了,忘了告诉你,你糟蹋的那份圣旨已经没有作用了,我这里还有一份圣旨,你想不想踩一踩?”

  张镇抚无言以对,见徐谦果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来,不由苦笑道:“徐解元真会说笑,哈哈……哈哈……”

  徐谦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正色道:“我这个人不只是会说笑,还会翻脸,翻起脸来能要你的命,你记着今日的事,假若还有下次……”

  张镇抚连忙道:“再没有下次,再没有下次了。”他赔笑道:“千错万错都是鄙人的错,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是了,徐解元,这圣旨还是小心收好吧,若有毁伤,咱们都担不起关系。”

  徐谦将圣旨收了,忍不住低声咕哝:“这圣旨就算你想毁伤,我也不肯的,一份圣旨价值纹银几百万呢。你伤得起吗?”

  他就此出宫,将这偌大的紫禁城抛在他的身后。

  在东暖阁里,嘉靖天子呆呆地坐在御座上,回味着方才的奏对,有些地方他觉得不妥,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他不禁喃喃道:“朕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兜售圣旨当真能成?若是不成,岂不是朕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方才朕听徐谦那小子说出理由的时候。却是一套一套,当时竟是信了,现在回想,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徐谦和嘉靖在灵殿说话的时候,黄锦被撇在了一边。因此并不知道徐谦给嘉靖上了什么眼药水灌了什么迷汤,他笑嘻嘻地道:“陛下,什么兜售圣旨?”

  嘉靖瞪他一眼,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总而言之,现在已是开了金口,眼下就看徐谦的了。朕命他的父亲徐昌督办此事,人手方面,他们未必足够,你要抽调一些人去。还有,你们东厂这边也要派个得力之人去徐昌那边听调,至于徐谦,朕决心给他个巡按一职。钦命督促。总而言之,这件事事关朕的大计。不容有失,就算是做不成,也不能丢了宫里的体面,你要好好看顾一下,悠着一些。”

  嘉靖说恶云里雾里,好在黄锦却听出了点儿东西,首先,嘉靖口里所说的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做成了,对宫里有极大的好处,可是做不成,宫里的颜面就要丧尽,为人耻笑。

  这是什么样的大事?

  黄锦可不是傻子,陛下如此重视,现在又要让他来插上一脚,这就意味着,摆在他面前的既可能是一场大功劳,也可能是一场大灾祸,这姓徐的小子还真是不弄点骇人的事出来不罢休,他要铤而走险,却还要拉着自己去。

  黄锦稍稍犹豫,道:“陛下,杭州织造王芬近几日就要提调回京,他和徐谦关系极好,既如此,就让此人代表宫里督办这件事可以吗?”

  嘉靖抬眸,道:“王芬,朕也要印象,此人心细,可以任用,徐昌父子加上那个王芬,朕放心一些。总之徐昌负责做事,徐谦负责出谋划策,至于王芬则负责沟通宫中,朕既然已经发了话,也已经亲自御书了旨意给徐谦这家伙,那么唯有破釜沉舟了。”

  说了这么多,黄锦还是不太明白,他微微一笑,忙道:“是,是,陛下圣明,徐谦父子二人一定会尽忠职守,定能为陛下分忧。”

  压下心里的疑惑,黄锦突然问:“既然要办事,就得有个名分,陛下既然是准许锦衣卫和东厂通力合作,那总得有个名目才是。”

  嘉靖沉吟片刻,道:“就叫路政局吧,徐昌以百户主掌印路政事宜,王芬为提督,至于徐谦,他是举人,现在不能做官,就给个路政巡按的钦差,锦衣卫和东厂这边,尽力给他们一些方便,先搭这个架子,最好设在亲军名下,这样的话,内阁那边就算是想找毛病也没这么容易,这徐谦要胡闹,朕就陪他胡闹一次,朕已经告诉过他,太后三个月后就要庆生,他若是不能挪出一笔银子来,朕定然严惩他。”

  说到这里,嘉靖挥挥手,对黄锦道:“你立即去司礼监拟一道中旨,也不必请朕过目了,将这路政的旨意立即颁发出去。”

  嘉靖说到这里,显得有些疲乏了,摇摇头,似乎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如此失态,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道:“还有,这路政局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到朕手里来,没你的事了,你去办事吧。”

  黄锦的心里惊疑不定,不知徐谦到底鼓捣些什么,不过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有些事少去问的道理,连忙回了司礼监,刚刚坐定,便听到有人禀告,道:“公公,王芬已经卸职回宫,听候差遣呢。”

  黄锦听到王芬二字,立即抖擞精神,道:“叫这猴子滚进来。”

  过不了多久,王芬居然是当真滚进来的,他身材干瘦,打着滚进了司礼监的值房,远远看到了黄锦,立即露出大喜之色,膝行上去,给黄锦叩头,道:“奴婢远在千里之外,对黄公公甚是想念,如今终于回京,得见黄公公天颜,奴婢久旱逢了雨露,真是欢喜无限,黄公公,奴婢给你道安了。”

  黄锦嘻嘻笑起来,打量着王芬,道:“你的嘴巴倒是甜得很,起来吧,你回来得正好,咱家眼下就有件差事交代给你。”

  说罢,黄锦将路政局的事说了。

  王芬轻轻抿嘴,道:“路政局到底是做什么的?”

  黄锦一下子被问倒了,王芬问他,他问谁去?他嘿嘿一笑,道:“这不是你管的事,总而言之,你和徐谦父子本就是老相识,让你去,咱家放心,陛下也放心。另外嘛,这路政局虽是受亲军辖制,可毕竟是名义上,陛下在宫里对路政局很是看重,你能不能发迹,靠的就是这个,若是事情办砸了,陛下龙颜大怒,连咱家都保不住你,可是办得好,你这功劳谁也抢不去。”

  王芬唯唯诺诺地道:“是,是。”

  黄锦道:“本来你千里迢迢的回了京,咱家该让你好好的歇一歇,去一去这风尘,只是眼下事态紧急,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今夜且在宫中住下,明日就拿着旨意出宫。”

  王芬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杭州织造上下来的,虽然未必有资格能够成为主掌宫里十二监,任一个掌印或提督太监,可就算再差,那也该有个好去处,而这路政局来路不明、前途未卜,明显就是宫里心血来潮时的杰作,这种心血来潮临时搭建起来的衙门最是没有前途,今天临时起意弄起来,说不定明天就撤了。

  只是黄锦既然吩咐,王芬只能道:“是,奴婢遵命。”

  黄锦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淡淡笑道:“怎么,你不高兴?”

  王芬连忙道:“奴婢高兴着呢。”

  黄锦摇头,难得的板起脸训斥道:“你休要诳咱家,你啊,久不在京师,想来是不晓得这京师里头是什么样子。你跟着咱家,咱家最多保举你一个神宫监的提督太监,又能有什么前程可言?可是这个路政局不一样,咱家虽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可这却是皇上眼下最关心的事,咱家实话告诉你,其实在这宫里,什么差事都是假的,最紧要的还是圣眷,有了圣眷,刘瑾这样的人都能发迹,可是没有圣眷,你看看……咱家和刘瑾虽然同是在司礼监里行走,咱家的权势能及他万一吗?陛下喜欢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做错了事,就要虚心承认,一旦做对了,这在陛下眼里就是天下的功劳,有功就有赏,这你还不知道?你抱着那些个衙门好坏的心思没有一点用处。”

  王芬虚心受教,道:“是,是,奴婢知道了。”他心里却不免在想,这个徐谦刚刚闹完了杭州,现在似乎又在京师闹得风生水起,咱家人刚到,就出这么大的事了。

  王芬心里叹息,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将他要和这厮捆绑在一起了。

  “你下去吧,你歇一歇,明日就去见徐谦,这路政局到底什么名堂,咱家其实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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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八章:心系天下的天子

  徐家这边却是通宵达旦,到了夜半三更仍然隐隐可以看到灯火在摇曳。

  徐昌坐在厅子的主位,下面坐着的是徐谦、徐勇、徐寒、徐福几个,众人围坐一起,徐昌叹口气,道:“这个事真能成功?谦儿,你是立了军令状的,此事干系重大,一个疏忽就可能要万劫不复哪。”

  徐谦却是苦笑,道:“我既然允诺,自然有几分把握。爹……”徐谦想了想,最后道:“其实我之所以冒这个险,为的就是徐家,徐家虽然在这一年里还算顺风顺水,可是没有根基,爹在锦衣卫中虽然任职百户,可爹想一想,京师之中这么多名门望族,咱们徐家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徐谦沉默了一下,随即又道:“所以我左思右想,咱们要做到不被人欺负,首先就得有势,爹现在是百户,虽然也有一点势,只是这个势欺负欺负小百姓倒也罢了,真要碰到谢家这样的对手却要小心。姓谢的被我们坏了好事,这个时候定然会谋划报复,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拼一拼。况且这个事我早有谋划,只要我们能团结一致,就能将这事做起来。”

  他看了徐福几人一眼,继续道:“到时徐福几个堂兄正好趁机来给爹做左右手,徐福堂兄性子谨慎,是个理财高手。而徐禄堂兄吃苦耐劳,别的或许不成,可是跑腿之类的事却是做得来的。至于徐杉堂兄……他做事踏实,也可以委以重任。徐家想要在京师站稳脚跟,就得人人都有差事,有功一同受赏,就算有过,至少也可以相互分担。”

  徐昌还在迟疑。徐福几个却都激动起来,纷纷道:“堂弟说的是,咱们同气连枝,这世上有什么事可畏的?只要给我们事做,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皱眉头。”

  他们是在这院落里憋得太狠了,虽然在这里不缺吃穿,可是看到徐勇、徐寒他们鱼服带刀,早就羡慕得死去活来,如今听说徐谦接了个差。能让有效劳的地方,此时倒是求之不得。

  千里迢迢来京师可不是为了混吃等死,大家都是为了搏一个前程,否则别人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自个儿回到族里去。人家问自己现如今如何,你总不能只是告诉人家京师的伙食很好吧。

  徐昌叹口气,随即骨子里的狠劲也发作起来,冷冷一笑,狠狠地拍案道:“既然如此,那就放手去做吧,咱们徐家贫贱出来的。难道会比别人怕死?事成了,阖族富贵,事不成,难道还能掉脑袋?谦儿。你将你这倒卖所谓圣旨的细节一一说出来,为父要好好斟酌,看看能不能修改。”

  徐谦点点头,便一五一十的吐露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不只是徐昌在认真倾听。便是徐寒这些堂兄也竖起耳朵,有时讲到一半。有人不解便提出疑问,徐谦也一一作答,也有时候徐昌觉得不满意,便对徐谦摇头:“你说挂靠在亲军名下,就算招致别人反对,也奈何不得?哼,谦儿,你还是太生嫩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中规中矩的人,也没有谁是傻子,你总是想到别人会忌惮这个忌惮那个,可是我这把老骨头活了这么多年,得到的经验却是有人若是惦记上了你,就会无所不用其极,你自己也说我们这样做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杀了别人父母,你当他们只会靠几封弹劾奏书来收拾你吗?”

  徐谦想了想道:“那假如有人来寻麻烦,那该如何?”

  徐昌的人生经验毕竟丰富,尤其是在底层为吏的经验,使他见惯了这世上的丑恶,因为在与人斗争方面,他可谓这里头的榜眼进士,徐昌眯着眼,沉默了片刻,声若洪钟地道:“其实这也简单,对方有人若是动手,就肯定要先来试探,而那时候就要考量我们有多大能耐了,只有将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才能让人忌惮。”

  徐谦懂了,拍手叫好,道:“父亲说的是拼命?”

  徐昌道:“自然就是拼命,不但要拼命,所谓拼命就是先将自己置之死地,再将对方放出来的小鱼小虾置之死地而后快,只有这样才能敲山震虎。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益,你继续说你的计划吧。”

  徐谦点点头,继续说起自己的想法,直到黎明时,众人这才困了,草草睡了一觉。

  到了次日正午,宫中旨意来了,圣旨一共两份,一份是秘而不宣的密旨,自是给徐谦的,而另一份圣旨则是筹办路政局,还有给徐昌父子的委任。

  听到路政局三字,徐谦顿时愕然,这在后世如此熟悉的字眼想不到竟然出现在了嘉靖朝,不过很快,徐谦也就释然,因为自己的计划还真和路有关系,再加上这个机构设在锦衣卫亲军名下,若是和经历司、南北镇府司一样弄出个路政司来,又未免有些不妥,毕竟徐昌只是一个百户官,以一个百户领一个司不但坏规矩,而且太过招摇,因此设一个局,反而贴切。

  所谓局,其实就是部分的意思,大明朝下设的司较多,而局却不多,这是因为局这个单位实在不太雅,比如洗衣局之类。想来这是嘉靖皇帝的考量,不愿大张旗鼓。

  徐谦接过了旨意,前来颁旨的王公公已经笑嘻嘻地迎上来,先对徐昌道:“恭喜,恭喜,徐百户如今兼掌路政局,可喜可贺。”

  接着又对徐谦笑呵呵地道:“小小年纪就已如此,了不得啊了不得,便是黄公公对你都敬佩有加。”

  徐谦客气道:“王公公说哪里话,不知公公是什么时候入京的?哎,为何不修书过来,好教学生和父亲一道去接你?罢了,有什么话到里头去说吧。”

  王公公也变得郑重起来,颌首点头,道:“请。”

  三人进了徐家大厅,各自落座,王公公咳嗽一声,看了徐谦一眼,道:“徐公子,你这葫芦里的药是不是该拿出来了,这路政局到底办的什么差?”

  徐谦没有隐瞒,笑呵呵地道:“颁布圣旨。”

  王公公皱眉,却是不信,这家伙太会忽悠人了,皇帝就算是再信任你,也绝不会开这种玩笑,圣旨……有这么倒卖的吗?

  徐谦见他不信,却是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印来,道:“王公公请看。”

  王公公一见,顿时吓住了,双腿一软,就差点一屁股歪坐下去,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是金印,是陛下的金印?”

  金印其实并不起眼,只有一个小拳头这么大,上头雕刻的也不是受命于天、或者皇帝宝印之类的东西,而是安陆散人四字,这当然不是正式的宝印,不过却是皇帝的私章,虽然未必有宝印那样的法律效应,不过毕竟代表了皇帝,同样非同小可。

  其实就算是宝印,那也不是皇帝收藏,皇帝的印玺大多时候都是交给内宫衙门妥善保存,因此现在拿出个私章交给路政局,其实并不算什么,人家司礼监还保管着宝印呢。现在这路政局乃是天子亲军,其实无论是亲军还是太监都是皇帝的私人军队和私奴,因此并不犯什么忌讳。

  王公公小心翼翼地看着金印,生怕这东西在徐谦手里有什么损伤,一面问:“路政局要金印有什么用?”、

  徐谦微微一笑,朝身边的徐福努努嘴,徐福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丝锦装裱的纸儿来,随即呈到王公公面前。

  王公公见上头写着:沿途官吏人等,不得滋扰。

  王公公抬头,看向徐谦,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徐谦叹口气,道:“你可知道内宫年年难以为继,这些个皇庄子根本不够宫中开销?”

  这事,王公公是知道的,好歹他是织造太监,他点点头道:“知道一些。”

  徐谦微微一笑,道:“陛下心系百姓福祉,听闻各地水灾旱灾灾情不断,流民四起,居无定所,因而生出怜悯之心,只是奈何宫中本就入不敷出,却也只能徒呼奈何,可是陛下又听说,有士绅人等,忧陛下所忧,想陛下之所想,愿纳贡钱粮,以资内库不足,拿出钱粮冲入宫中,再由宫中内库调拨四方,赈济天下。”

  徐谦顿了顿,继续道:“这些士绅的义举,陛下很有感触,对学生说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士绅踊跃纳绢,陛下亦深受感动,因此设路政局,委以金印,对一些襄助义举的人等颁布嘉奖。”

  王公公听得云里雾里,这徐谦不知拐了多少弯,他才突然明白,原来姓徐的这厮居然是怂恿皇帝拿所谓的‘嘉奖’挣钱。

  想到这个可能……王公公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猪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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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为官

  王公公的胆战心惊是有道理的,现在的大明朝不是太祖时大明朝,许多事并不是可以胡来的。

  就比如这要求士绅捐纳,这简直就是去捅马蜂窝啊,不管你说得多好听,人家也绝不会拿出一个子儿来,真以为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假的?皇帝能收拾一个士绅,收拾得了一千个一万个吗?

  一旦这些人被踩到了痛脚,到时真要发起力来,便是天子都要乖乖地退让。

  毕竟士绅不但包括了各地豪族,在地方上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这满朝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出自士绅?就算他们从前是贫贱出身,可是一人做官,至此之后,这个家族也提升到了士绅的档次,你敢招惹他们,上至内阁,下到各地的乡绅统统反对你,谁吃得消?

  王公公感觉自己被坑了,这所谓的路政局哪里是用来镀金的?分明是来找死的。

  只是现在他想退缩也不成了,圣旨都已经下了,他想找关系跑路也不成,只得苦笑道:“徐公子真是善解人意,为陛下分忧,这是理所应当的,咳咳······只是理儿是这么个理,可问题在于这差事怎么办?”

  徐谦父子对视一眼,随即徐昌道:“要办差,首先就要有银子,有了银子还要有人,因此本官是这样谋划的,首先必须拨付银钱来,咱们属于亲军的人,可是你们东厂和亲军亲如一家,厂卫厂卫嘛,因此东厂也要出一些银子,这个,王公公必须得向黄公公去提,至于锦衣卫这边,当然是本官去索要的好,想来多少也能拨付一些,这是开头万事开头难,等以后路政局运转起来,也就不难了。”

  顿了一下,徐昌又道:“除了银钱就是人手的问题了,本官麾下倒是有七十余人,不过还是不足,本官只能想办法从亲军抽调一些,至于其他的还需另行招募,不过这是后话,毕竟路政局刚刚草创起来暂时也用不上这么多人手,咱们同心协力,先把这个草台班子搭起来,等以后手头活络一些,再另行打算。”

  徐昌说起话来居然有了几分官气,举手抬足之间带着一股子威严,虽然徐谦知道老爷子不过是装腔作势,可是这时候他当然要自觉维护老爷子的威严,爹的就是自个儿的,老爹越能摆谱自个儿等于是变相装了逼。

  王公公这时候心灰意冷了,无奈地道:“自然一切随你,咱家毕竟是外行人,虽然兼着这么一个提督,可打打下手还成,总之呢,一切就以徐掌印马首是瞻。”

  王公公可不是傻子,这时候他绝不能做出头鸟,就算他和徐家关系再好,那也没有好到同生共死的地步和徐家父子分明是要一起去送死哪,自家怎么能跟着去?自然还是小心谨慎些的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的后头,出了事,他们顶着,自家毕竟有黄公公庇护至不济也能留一条性命。

  其实他的如意算盘正合徐昌的意思,眼下路政局最紧要的就是意见统一,徐谦拿主意,徐昌来拍板,他们父子二人穿的是一条裤子,倒也无妨。就怕这个宫里来的王公公到时提出相左的意见,毕竟这提督是二把手,他们若是貌合神离,这路政局想要做事,却也不太容易。

  徐昌微微一笑,道:“王公公客气,既然如此,那暂时就这么着吧,从今日开始,咱们算是打响了第一炮,谦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谦当着众人的面,对徐昌毕恭毕敬地道:“大人,是不是要把人手都调配一下?”

  徐昌颌首点头,道:“路政局是草创,新衙门嘛,总得有分出个管事的来······”这时候,徐昌久在县衙当差的经验彻底发挥了出来,虽然是底层,可是说到办事,其实道理都是相通的,这县里的事其实最是繁琐,比部堂里更是复杂许多倍,不但要管全县赋税征收、决断刑狱、还有劝农稼穑、赈灾济贫、除奸除霸、兴善之教、贡士、读法、祭神祭孔等等,可谓无所不包。可是县里的官就这么几个,因此权责分配就成了一个县里饿的重中之重,哪些权责关系重大,绝不容别人轻易染指,哪些权责吃力不讨好,活该你来背黑锅,徐昌连想都不想,心里大致就已经有了概念,他微微一笑,道:“谦儿呢,虽是巡按,可是眼下人手太少,因此这文案的事少不了他来代劳,专门管理文吏吧。而王公公曾经在京师也呆过一些年头,人脉想来是有的,又可随时出入宫禁,就专司与宫中与各衙的沟通其他方面暂时就由本官来督办,下头做事的,眼下还是信得过的人来领头才好,徐寒、徐勇他们虽然年纪轻,经验少了一些,可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贴心人来办事放心一些。”

  分派之后,徐昌豪气干云地站起来,环视众人,道:“饭要一口口的吃,可是眼下咱们却是刻不容缓,再过些日子就是太后的庆生,路政局若是拿不出银子来,宫里设这路政局有什么用?陛下已经透出了口风,只要路政局这边到时能拿出五万两银子,就算是我等一功一件,因此谁要是掉以轻心,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王公公心里却想,五万两银子?五万可不是小数,况且离太后诞日也不过三月的功夫,三月的功夫拿出这么大数目的银子来,这简直是疯了。

  不过他现在是打定了主意,关系好也不能当饭吃,自然还是小心些的好,反正徐昌让他专门负责联络,也没给他什么重要的事,索性打着秋风吧,真要出了事,他到时也可见机先跑了再说。

  众人分派定了,这路政局衙门也就正式成立,徐昌跑去北镇府司要了几个书吏,就在这百户所里,一间草草的书吏房成了徐谦与这些书吏的办公地点,如徐昌所说,万事开头难,这不起眼的衙门建起来还真不太容易,其实徐谦想一想都觉得可悲,好歹这也是亲军辖制的衙门,怎么像乞丐一样。

  原本以为好歹是皇帝亲笔御书的旨意筹建起来的,谁知道这皇帝倒是好,只张口不出力,看着这并不大的书吏房,七八个书吏聚在一起办公,连书桌椅都有些容不下,徐谦不禁摇头叹息,就算宫里有人,这官似乎也不好做啊。

  可是话说回来,对于这一点,徐谦还是能够理解的,这路政局毕竟是敛财的勾当,自然还是低调些为好。

  只是接下来,徐谦却不太想低调了,他先是亲手书写了一篇告示,这是打算张贴在路政局外头的,写出来之后,便叫书吏们打扫了一下这办公场所,好不容易有了点办公的样子,徐谦这才满意。

  而另一边,王公公已经开始跑关系了,首先还是银子,皇帝还不差饿兵,徐谦虽然保证这路政局将来会有大笔银子入账,可是这并不代表现在不缺银子,王公公先是去寻了黄锦,黄锦倒是踟躇了。

  这银子是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了,黄锦不甘心,好歹你们路政局是亲军的编制,凭什么让东厂来养你们?你真把自己当成了二大爷?可若是不给,新的问题就出现了,陛下那边催促得紧,早已明令让他给予方便,什么是方便,方便这东西可大可小,没有衡量,若是姓徐的把事情办砸了,把责任推到自己的头上怎么办?

  以黄锦对徐谦父子的了解,这种事,徐谦父子是绝对做得出的,黄锦此时不禁苦笑,道:“这一对父子,咱家活了这么久还真没有见过,他们现在倒是好,打定了主意吃了东家吃西家,士绅的银子还没挣呢,倒是先挣起咱家的银子来了,宫里这边,开支本来就紧,寻个名目从内库调拨是不可能了,只能从东厂这边抠,他们要多少银子?”

  王公公犹豫了一下,道:“一万两。”

  啪…···黄锦的手里把玩着一块璞玉跌落在地,黄太监一时失态,随即冷笑道:“这是狮子大开口,东厂这边本来就紧张,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哼,这不是敲竹杠吗?回去告诉他们,一万没有,打个对折给五千吧,就这五千也只能从东厂这边先挪三千,其余两千过些时候再给。”

  王公公连忙称是,道:“想来他们是料定了公公不肯多给,所以先报了个虚数,依奴婢看,五千都是多了。”

  黄锦却是嘿嘿一笑,道:“不多,该给的还是要给,这些银子是送给陛下看的,让陛下晓得咱们积极配合,权当是花钱讨个好吧。告诉你,咱们这些伺候人的,有些时候未必要你能办多大的事,而在于你的态度,态度不好,事办得再好那也未必有好下场,态度若是好,事就算办砸了,那也是活该你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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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章 :猫吃老鼠,老鼠吃象

  索要银钱的事进行得还算顺利,东厂那边拨付了下来,亲搴这边自然也逃不掉,毕竟是宫里头关注的事,厂卫不是朝廷,朝廷可以唧唧歪歪,御使们使出各种手段来挑毛病,可厂卫的一切权利都来自于宫里,自然是以宫里的人马首是瞻。

  只是······

  银子是要来了,衙门仍是冷清,说来也可笑,这个衙门是敛财的,可问题在于人家绝不可能乖乖地把银子送上门来,你若是强取豪夺,单凭衙里这一百不到的人,能行吗?

  这几日时间,徐谦父子和徐谦的几位堂兄们都吃住在路政局里,制定了一个个的条文,商定了一个个对策,好在衙门里的骨干都是自己人,因此大家都肯尽力,尤其是徐福几个,已是几天没有睡过好觉,连吃饭也想着公事。

  唯一清闲的怕只有王公公了,王公公打定了打酱油的态度,绝不肯冒头,反正徐昌交代什么,他就做什么,尽量做到不沾包。

  他一开始以为这个衙门建起来必定会引起轰动,届时定有御使甚至六部大佬过问,甚至可能会引起一些强权人物的关注。

  可是很快,他就发觉自己想错了,从衙门建起来到现在,压根就没有人理会他们,仿佛这路政局从来就没有过。

  其实王公公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些人,想想看,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物,或许一开始会注意到这衙门的兴建,也会对这衙门的职责生出警惕,可是仔细推敲一下,发现这所谓的路政局不过是一群小孩子过家家而已,哪里还有干涉和过问的意思?甚至许多人心里未尝没有生出一个心思,这皇帝毕竟年纪幼小,表面上深沉,却也幼稚得可以,居然这样胡闹。

  既然把事情定性为了胡闹大家自然也就没有兴趣去管了,毕竟这衙门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来,唯一的危害多半就是增加了几个吃亲军饭的家伙,这些年无论是太监还是亲军的编制都大大缩水增加几个编额倒也无妨。

  只是宫里对此事很上心,嘉靖虽然登基已有两年,可是真正自己做的事却是善乏可陈,唯一一件光彩的就是裁撤各地镇守太监,而现在这件事对于嘉靖来说已经不只是钱的问题了,更重要的还是面子的问题,若是这衙门最后无足轻重变成了别人的笑柄,那么他这个天子在别人眼里岂不是毫无威信可言?

  无论你如何位高权重,若是办不成事,或者办出来的事被人沦为笑柄,那么你便是如何身居高位,那也不过是让人对你阳奉阴违而已。

  这几日,嘉靖也没有睡好,他有时信心十足有时又觉得不妥,甚至有一日深更半夜突然唤了黄锦来问,得知路政局那边没有动静顿时惆怅了半夜。

  今日的廷议很是诡异,廷议结束之后,接着便是与内阁几位学士在东暖阁说话。

  闲谈了几句,杨廷和突然沉默了一下,对嘉靖道:“陛下,臣听说在外头有人打着陛下的名义招摇撞骗,不知这件事是有的吗?”

  这一句话出口,整个东暖阁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蒋冕故意把脑袋别到一边,毛纪也觉得有些不妥,轻声咳嗽。

  看上去这句话像是没有问题,可问题在于皇帝的中旨都已经发了出去,让路政局督办某某事,结果杨廷和直接来了个招摇撞骗?这意味着什么?表面上,杨廷和在假装自己并不熟悉这件事的内情,另一方面明明大家心照不宣知道这是嘉靖授意的东西,结果一句招摇撞骗,无异于是给嘉靖泼了一盆冷水。

  当然,虽然是话中藏刀,可是这句话还是挑剔不出毛病的,杨廷和纵横宦海这么多年,说话的水平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嘉靖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地道:“嗯?杨先生的话,朕有些不明白,宫外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站起身来,随即问身边的太监道:“有人打着宫中的旗号招摇撞骗,这件事可有?”

  这太监连忙道:“奴……奴婢不知。”

  嘉靖的目中掠过一丝杀机,随即狠狠地一巴掌摔在这太监的脸上,怒喝一声:“连这个都不知道,朕要你们有何用?”

  这一次下手自然是重到了极点,直接将这太监打翻在地,小太监浑身瑟瑟作抖,却是不敢叫唤,只是连忙匍匐在地,身如筛糠地道:“奴婢万死……万死……”

  嘉靖眯着眼,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滚出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捂着火辣辣的脸惊慌失措地逃了。

  嘉靖的怒气随即消散,笑吟吟地看向杨廷和,道:“现在这些做奴才的真是无用。杨先生这件事朕会查清楚的。”

  而这下子却是轮到杨廷和的脸色僵硬了,他说外头有人招摇撞骗,说的乃是路政局的事,意思是说,外头有人在胡闹,想来不是陛下怂恿他们去做的,那么就一定是有人打着皇帝的旗号做坏事了。

  这句话的问题就在于京师上下谁都知道圣旨已经发了,这明明是皇帝授意的事,杨廷和不可能不知道,他说出那番话便有点暗暗提醒皇帝不要胡闹的意思。

  而嘉靖的手段更加直接暴力,他没有去问这件到底是什么事,也没有去谈路政局的好坏,而是假装根本就没有这件事,甚至直接借着这个理由狠狠地打了太监一巴掌,最后一句‘连这个都不知道,朕要你们有何用,,这句话明里是骂小太监,实则却是指桑骂槐——连朕发了旨意都不知道,朕要你杨廷和有什么用?

  你不是装糊涂吗你不是假装自己不知内情吗?那么朕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打的虽然是小太监,痛的却是杨廷和,杨廷和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常,淡淡一笑道:“陛下能查清楚自然是好。”

  紧接着内阁大臣们退去,空荡荡的东暖阁里,嘉靖咳嗽了一声,那先前挨打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嘉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看了太监那高肿起来的脸颊一眼,道:“伤得重不重?待会儿去叫个御医看看。”

  小太监连忙道:“奴婢这点伤算什么,陛下······”

  嘉靖却不愿意再听他的阿谀之词,打断他道:“你平素跟着朕倒也算尽心尽力,尚膳监里恰好缺了个监工,明日你就去那儿点卯吧。”

  小太监大喜过望,连忙磕头称谢,道:“是,是······”

  嘉靖抚案,似乎在思量什么,突然又道:“去把黄锦叫来。”

  黄锦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很不安生,隔三差五,不管当值不当值,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皇上的召见太过频繁,若是其他事倒也罢了,偏偏这几日问的都是同一件事,那边越是没有进展,陛下就越是焦心,以至于王太后和张太后也唤了他去问,说是皇帝近几日心思不宁,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黄锦只得说了,结果不只是皇上,连两宫那边也时常叫他去追问。

  这样下去,黄锦非要发疯不可,不过他本来就是个奴婢,这种事也是他的职责,逃是逃不掉的,听到嘉靖喊他,他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地赶到暖阁。

  “陛下,奴婢来了,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嘉靖打量了黄锦一眼,黄锦比从前消瘦了一些,随即他冷冷一笑,道:“起来。”

  黄锦感受到了嘉靖身上的冷意,顿时知道不太妙-了,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今个儿是谁招惹了皇上,怎么一来就是杀气腾腾?他想到这时候恰好是廷议结束,便不由想:“莫非是廷议的时候闹出了什么别扭,或者是陛下召见阁臣时出了什么岔子

  正在黄锦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嘉靖开始说话了,他冷若寒霜地围在阁中转了个圈子,而后恶狠狠地道:“路政局那边可有新消息了没?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

  黄锦心里叹了口气,道:“那边……那边暂时没什么消息,毕竟是刚刚草创起来,想要起效,奴婢想……在想,应当没这么容易·……”

  嘉靖眯起眼,冷冷道:“朕已经等不及了,哼!得想个法子,想个法子加快一些,你去寻徐谦,告诉他,朕不管任何法子,半月···…半月之内一定要闹点动静出来,闹不出动静,朕拿他是问。”

  黄锦的心里不由紧张起来,道:“这……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嘉靖眼眸微沉:“你说什么?”

  方才那句话是黄锦一时脱口而出,现在醒悟过来,他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陛下恕罪!”

  嘉靖的脸色居然温柔了许多,叹了口气道:“他们逼朕,看朕的笑话,你们是朕的人,朕只能逼你们,大家都有难处,你们要朕体谅你们,可是谁体谅朕呢?你寻徐谦去吧,不要耽搁了。”

  老虎也只有叹口气说:“月票榜后头的书追得紧,他们逼老虎,你们是老虎的老朋友了,老虎只能逼你们,大家都有难处,你们要老虎体谅你们不断更,可谁体谅老虎呢,你们就再支持老虎一把吧!有月票的能不能不再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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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一章 :找麻烦的来了

  宫里是真的急了,否则黄锦也不会连夜出宫,用吊篮将自己从皇城上吊下,先是去徐家寻人,结果发现徐家人近几日都在路政局,黄锦只得硬着头皮,跑到了路政局。

  路政局近几日都是通宵达旦,别看这里头几十号人极少出门,都龟缩在里头,可是要忙碌的事实在不少,黄锦本以为他们现在无所事事,想不到竟是连夜里都没有闲着。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了太多,你再勤快有什么用?皇上都已经着急上火,哪还管你是不是尽了力,最重要的还是这事能不能办成。

  徐昌想不到黄锦会亲自来,连忙出来迎接,王公公就更不必提了,听到黄公公三个字魂儿都要丢了,乖乖地过来问好。

  这一次,黄锦没有再摆出他的招牌笑脸了,铁青着脸,连寒暄都懒得,直接劈头盖脸的道:“闲话就不说了,陛下已经发了雷霆之怒,说你们既是受了圣恩,为何这般懈怠躲懒?皇上还说了,非常时行非常事,眼下绝不能再拖延耽误,徐谦,你应当清楚陛下对你颇为宠爱,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现在陛下托付你大事,你岂可无动于衷?”

  这一番话自然是冤枉了徐谦人等,什么偷懒懈怠,这分明就是找渣嘛,只是黄锦生怕自己说得不够严重,不足以引起大家的重视,因而先就来个下马威。

  徐谦岂是肯吃亏的主,立即据理力争:“这是什么话?这几日我等日夜都食宿在路政局,每日埋首案牍,什么叫偷懒,黄公公传的可是陛下的原话?”

  黄锦一时无语,这家伙太较真了。于是只得叹口气道:“你们知不知道陛下已经勃然大怒了,实话告诉你,当今圣上是个要脸面的人,现在他既听了你们的话,筹办了路政局,可是朝廷那边却多有流言蜚语。陛下已经透了口风,半月之内,你们定要闹点动静出来,否则龙颜大怒起来。咱家吃不消,你们就吃得消吗?”

  他先是态度强硬,却知道不能一味强硬下去,徐谦这个家伙素来吃软不吃硬,当然是见好就收为妙。这小祖宗天不怕地不怕,他黄锦总不能去学他?于是他温和一笑道:“该说的也就是这些……徐百户,你说句实在话吧,半个月之内有奇效吗?”

  徐昌却是犯难了,因为计划是徐谦提出的,而徐谦的计划前所未有,到底能不能成。他当然也不太清楚,于是老爷子便看向徐谦,给徐谦使了个眼色。

  徐谦吁了口气,随即道:“其实半个月的时间虽然紧凑。可是真要去做,却也未尝不可。可问题就在于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这般操之过急,只怕……”

  黄锦打断他道:“这时候顾不得这么多了。你放心,只管放手去做。内阁那边多半也盯上你了,陛下也在看着你们,眼下这局面就全看你们,徐谦啊……”他决心用点绥靖的手段,又恢复了和蔼的笑容,便亲昵地将手搭在徐谦的肩上,道:“其实大家都着急上火,而你把事做成,就等于是给咱们久旱的心田撒了甘露,陛下对你信任有加,你可万万不能令陛下失望。你们这边若是有什么麻烦,自管来找咱家就是。”

  徐谦突然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其实他一开始只是想到可能会有一些人物盯上自己,只是想不到内阁居然拿这个来做文章,当然,内阁之所以拿来做文章,倒并非是这路政局触动了他们的什么利益,又或者是他们对路政局有什么恩怨,只是借着这路政局多了一个训斥皇帝的借口而已。

  而天子会怎么样?别的天子不知道,可是嘉靖,徐谦却是太了解了,这厮或者之前的想法只是想缓解一下内库紧张,可是现在涉及到了威信和面子的问题,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好说话了。

  “既然如此,眼下只能放手一搏!”

  ………………………………………………………………………………………………………………………………………………

  京师人口众多,早已不再局限于成祖定京时的那点人口和规模,现如今不只是京师之内人满为患,便是在城外也出现了大规模的集市。

  这里是朝阳门外的一处集市,碎石铺就的街道上可以看到牵着骆驼番商,也可以看到挑担想要在这里贩卖的货郎,更有穿着光鲜衣衫的员外公子,沿街的铺面比不了城内那样规划齐整,甚至大多数楼宇都是临时搭建,因此显得很是落魄。

  可千万不要小瞧这种地方,这里的繁华绝不在杭州之下,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当年成祖建都城的时候规划只有那么点儿规模,可是随着一百多年的人口繁衍和大量人口的迁徙,使得城内成为了富贵之家的聚集场所,而各地运输来的货物却都在这附近集散。

  这儿的商家虽说身份低贱,可是却多是腰缠万贯,就如靠着胡同尾巴的一处药堂铺面,别看外头看上去并不起眼,可是这里的东家少说也有巨万纹银的身家。

  他们不只是零售药材,生财的最大手段却是从辽东那边运输药材到这里集散,至少这京城里头的许多药堂,所需的药材都是由这东家经手。

  赵胜显然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赵家在辽东那边已经有了根基,他的弟弟在辽东专门收购药材,随后再派人送到天津,而他每月只需要去天津接一趟货就是了。

  平时的时候,他倒是很清闲,忙的也就是那一阵子功夫,而这药堂里的事多是由伙计负责,赵胜则是到一边的厢房喝茶闲坐,偶尔也会去会一会友人。

  这几日天色都不好,总是阴沉沉的,空气也骤然变冷,想来是入冬的征兆,赵胜整个人也显得懒散。

  喝了几口热茶,他总算有了一些精神,而在这时候,外头却传出吵闹声。

  “你这药吃死了人,就想不承认吗?我这兄弟都说了,药就是在你们这儿买的,怎么,还想抵赖不成?”

  “客官,我们东升药堂的药从未出过吃死人的事,你这样的人,我们也见得多了,无非就是街上的地痞想要讹诈一些银钱而已,实话告诉你,我们东家早和本地祝天王打了交道,祝天王要拿的份子钱,我们也一文不少……”

  “谁认识什么祝天王,他算哪一根葱?”

  听到这里,赵胜不禁皱眉,其实这药堂隔三差五确实有人来捣乱,只要有银子的地方,总会有不要命的人来,不过他倒也不怕什么,本地泼皮最厉害的人物便是祝天王,而祝天王和他关系还算不错,药堂每月也会按时送一笔银子到祝天王府上,有他在,什么样的泼皮都能摆平。

  只是方才听对方说祝天王是哪根葱,让赵胜心里哆嗦了一下,以为遇到了什么很厉害的人物,可再一琢磨,发觉对方的官话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士,倒像是南边来的。

  如此一来,赵胜的心顿时就笃定起来,对方定是一群走投无路的混子,到了京师无所事事,手头又没有银子,因此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药堂门上,否则怎么可能连祝天王是谁都不知道?

  赵胜心里有了底气,倒也不害怕,板着脸从厢房这边出来,果然看到两个人正在和自己几个伙计吵闹,他咳嗽一声,上前对这二人作揖道:“二位兄台这般气势汹汹,这是何必?天南地北都是朋友,犯不上为了结仇结怨,是不是?”

  他满是堆笑,随即对一边的伙计道:“去,拿一些碎银来给二位兄台,这二位兄台想来是囊中羞涩,来,给一些盘缠吧。”

  一般情况,商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便拿点钱打发了事,赵胜也是如此,毕竟惊动官府或是其他勾当的人破费也是不小,还要欠下人情,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打发了事。

  原以为对方会就范,谁知这两个汉子却一起冷笑,其中一个道:“怎么,拿钱就想打发我们?你也未免把人看得太低了一些!”

  赵胜的脸色变了,负着手冷冷一笑:“依我看,你们是给脸不要脸了,赵常,你去叫人把祝天王他老人家请来!”

  结果对方却都冷笑,其中一个突然往怀里掏起东西,不多时,一个腰牌便落在了他的手里,这人大喝一声:“鄙人锦衣校尉徐寒,怎么,你想请谁?”

  看到这腰牌,赵胜顿时色变,京师里头,没有人没听说过锦衣卫的,锦衣卫的威风人尽皆知,对那些官员大佬来说且还罢了,对他这种小商贾,却有着巨大的威慑。

  徐寒冷笑道:“走吧,赵东家,你已经东窗事发,少不得要和咱们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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