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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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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九一章 余辉散尽 古旧桥头

  
      二月十七,凌晨,大别山附近。

      方七佛的死,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其实有过一定的预测。但对于他此时的死亡,大部分人的心中,也都有着意外的情绪,或多或少,还夹杂着愤怒、悲伤、失落、错愕等等等等的心情。

      于铁天鹰、宗非晓等人而言,方七佛的死,算是这整个布局里最不该被漏算的一环。但最终,方七佛还是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被救了出来,一路追杀当中,他死死地咬住一众逃匪,心中还是有着侥幸的心理,到得此时,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了。那宁立恒在此时的忽然出手,在刑部众人的心里,几乎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对他们而言首先是愤怒,对方百花等人来说,愤怒其实倒在其次了,那只是由悲伤驱动的条件反射。而这种情绪,在林恶禅、司空南等人的那边,则更为复杂,也包括了此时匿藏在远处静静看着事态发展的王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心中甚至隐隐有着功亏一篑的挫败感。

      方七佛在被救出来之后,曾对陈凡说过几句话,其中一句,便是承认他对三名有摩尼教身份的捕快内应并不知情。他不知情,王寅其实也未必能知情,在方腊系统之外,再有摩尼教的内应,也就只剩下司空南了。

      当然,摩尼教的案子牵涉广泛,因为宗教的触手也延伸极长。这么大的一个教派,方七佛等人不能完全掌握其中的细节。最终被心思缜密的王寅寻找出来,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这样的推测,到许多年后,也没有得到确认。但方七佛的获救,对于众人来说,直接带来的并非好的影响,这一点或许在方七佛离开牢笼的一瞬间就已经想清楚了。

      他是真正的累赘,他会让方百花等人失去分散逃离的机会,会让方百花、陈凡等人豁出最后的力量来拼命,也会让刑部的力量真正的发挥出来。穷追猛打。再不给其他人一丝侥幸的机会。而在另一边,能够让他真正在乎的人全都死在他的面前,或许才是某些人心中最好的报复吧。

      方七佛的脑袋被忽然斩下。看着上方土坡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林恶禅与司空南的脑袋里。多少也有些空。而在这些人当中。真正有着复杂而错愕心情的。反到不是那些外人,而是此时正跟在宁毅身边的祝彪。

      他是真正一点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

      自与陈凡交手之后。一路跟着宁毅南下,他是所有跟随者中唯一知道部分内情的人。宁毅想救下陈凡,想救下那个名为西瓜的女子,甚至想要跟方七佛谈谈,最后了了陈凡等人的执念,这些事情,他都是大概知道的。

      然而事态严重,密侦司的南下,也是太晚,宁毅的身边又没有太多可用之人。虽然各种琐碎资料一直在汇总过来,但两天的时间,组织不出细致的轮廓来。祝彪就曾不止一次地看见宁毅坐在房间里闭目沉思,手指敲打的样子上一次他看见宁毅的这副模样还是在祝家庄,那一次之后,梁山直接或间接死在宁毅手上的人,高达数万。

      但祝彪并非傻子,他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能够将武艺练到这个程度,终究还是心思敏捷之人。这样的时局,牵扯的力量多,资料少,如果是他,是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来的。而即便是宁毅,祝彪也能够看出随着时间推移而在他身上堆积的焦躁,与方七佛见面固然不成,而想让陈凡与刘西瓜逃脱,也只能看运气。

      然而运气终究没有降临,这两天多的时间当中,宁毅来往奔走,计算变化,在局势越来越明朗的状况下,也曾详细了解询问过通往大别山一带的地形,但终究由于时间所限,没能实地勘察。后来也往四周州县发过几个文,当做看似无意的伏笔,但后来也并没有发挥作用。

      这些事情祝彪看在心里,能够知道当这天晚上事情闹到顶点时,他与宁毅等一群人还在不断的赶往追杀队伍的前方。沿途当中宁毅曾经推测过几个可能采取伏击的地方,有两个计算错误,是因为凭别人说的地形,总是难以了解清晰,有一个则错过了时间,只有最后的这个山道,让他们仓促赶到。

      几发榆木炮的发射,打乱了整个局面,宁毅那片刻间的姿态与气势,也确确实实地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但祝彪能够明白,这强撑起来的气势当中,宁毅能用的筹码并不多。八门榆木炮与二十多人决定不了整个局面,甚至于宁毅的这次出手,也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

      此后的一路追赶,那狂暴的姿态足以震慑周围的许多人,但极限也就是极限而已。宁毅破梁山,整个布局算得上精妙,每每回想,令人叹服,但也是因为参与了整个事情,祝彪也明白,所谓奇谋,并非架于妄想之上的空中楼阁,宁毅的每一步,也只是将自己所能动用的力量扩张到最大,最终引起连锁反应。带着方七佛的这些人怎么逃,在眼下,已经成为死局。只有此时宁毅的这个举动,几乎是完全出乎了祝彪的意料之外。

      哪怕方七佛今夜必死,在自己的好友与女人面前,他到底是死在敌人手上,还是死在自己手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当宁毅冲上去挥下那一刀后,祝彪的心中在错愕之余,也闪过了一丝的明悟。

      只是……这家伙怎么做得到的……

      山风呼啸,后方吊桥上,女子如哭如诉的喊声传过来。宁毅站在那山头晃动的些微火光中,一手持刀,一手提了人头,目光冰冷地扫过了下方的摩尼教与刑部两拨人,随后转身从上来的侧面下山:“杀了他们!找机会砍了吊桥!”

      方百花等人猛攻而来。祝彪持枪挡住对方,弩弓从后方射了出去。由于宁毅说的“找机会砍断吊桥”,方百花一咬牙,在与祝彪交了两招之后,终于退走,领着身边几人围向吊桥的这端。她情知时间已经不多,再不走吊桥上的人也已经难以侥幸,冲着那边喊了一声:“走啊!”吊桥上,罗炳仁等人拉了西瓜的手臂,朝着那头奔行过去。

      祝彪心中明白宁毅的目的毕竟不是要取方百花性命。眼见对方退守。便叫住旁边持弩的密侦司成员往宁毅那边过去。下方的捕快们朝这边涌了上来,火光摇曳,方百花领着身边四人挡住前方过来如潮的攻势,转眼间。变成三人。有的捕快试图将火把往吊桥上扔。方百花竭力打落几支。但桥身这头终究还是燃起火来。

      那边,一直被拖着倒退的西瓜目光跟随着宁毅往下走的身影,过得许久。终于大喊一声:“心魔!宁毅!你就算再凶再厉害!我会找到你的!你给我等着”

      这句话充满威胁的气息,远远的,宁毅在这边扬起了刀,冷澈的话语在夜色里传过去:“我等你!”

      双方的交流,至此终结了。

      江湖上的威胁撩话,稀松平常,没有人将这两句话当成一回事。宁毅走向坡下,祝彪等人赶了回来,宗非晓与铁天鹰、樊重也已经追赶过来。

      “宁毅,你竟敢杀了方七佛……”

      宁毅目光冷漠地抬起头:“那又如何?”

      “你可知他朝廷指定的钦犯,刑部曾有严令,要他活着上京……”

      “你要这人头?”宁毅将方七佛的人头抬起来,递给宗非晓,宗非晓沉声道:“我要办你……”旁边的铁天鹰却是伸手来拿,还没触到,宁毅又将那人头扔向了后方,祝彪的手里。

      “把这人头用石灰封起来!宗非晓!铁天鹰!樊重!押解方七佛上京是尔等的任务,你们擅自做主设局最终失败搞得一塌糊涂!要我来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宗非晓,你现在敢跟我这样说话!?”

      “跟你这样说话,我今天就算打死你”

      宗非晓本就是一脸怒意,此时手指指过来,后方的捕快们顿时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这边,密侦司的成员也都在一瞬间架起弩弓。宁毅目光冰冷地与三人对峙,气势上,却不落任何下风。

      “宗捕头。如果你确定惹毛我的后果是你受得了的,我奉陪。”

      这句话并不高亢,却一字一顿,令人心底发寒。往日里宁毅未必会在口头上说出这种肤浅的威胁来,但这个时候,也难说得清他的心情到底怎么样。如此对峙几秒,宁毅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手指朝下点了点。

      “好好的回去想清楚!你们是不是骄矜自大,计划失误?是不是在你们手上丢了方七佛?这个烂摊子,是不是我帮你们收起来的?方七佛的一句威胁,你们居然还真的犹豫了,朝廷的面子,要被你们丢到哪里去?想清楚了,人头我还给你们!还有,方七佛死了,那边匪首还在,方百花、司空南、林恶禅、王难陀这些摩尼教妖人,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话说到后半段,语气已经越来越高亢,山坡那头的林恶禅等人估计也能听到,也不知他们是怎样的心情。

      但无论林恶禅、司空南是怎样的心情,又或是宗非晓、铁天鹰等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吊桥一端,方百花身边的手下,终究是越来越少了。当最后一名同伴倒下,女人的身上,也已经是浑身染血,伤痕处处的状态,甚至连脸上,都已经被劈出一道可怖的刀痕来,但女子挥舞红枪,仍旧将攻势笼罩了前方,试图逼退冲向吊桥的捕快们。

      终于,一把勾索穿进她的肩胛之中,几名捕快同时发力,将她拉倒在地,方百花大叫了一声,长枪挥舞过来,刺向众人,也缠住那锁链,周围又有几名捕快冲上来,双方再度发力,有一团青色的东西扬起在空中。这一瞬间,她也不知道使出了多大的力,绞断了那锁链,挥开攻来的众人,身上也中了好几下,鲜血飞溅中,滚向后方,站起来时,将一面属于永乐朝的陈旧青旗套在了长枪上。

      鲜血已经要遮住眼帘,但她最后的往方七佛的无头尸身看了一眼靠近的捕快已经将那尸体开始拖走了随后转身冲出!

      这边的宁毅回过头,那边的林恶禅、司空南等人回过头时,看见那道身影从吊桥一侧跃出在了空中,沾血的青旗在空中展开了一瞬,随着人影坠落下去,空气中隐隐传来方百花最后的声音: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去恶锄强……为民永乐……”

      那是方腊起义时喊的口号,这声音与那青旗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间,属于江南方腊起义的最后余晖,在这里散尽了。

      火焰烧断了吊桥,将那长长的、老旧的吊桥荡向山崖的那一边。幸存的十余人冲进远方的山林,林恶禅等人,还在从下方追过去……

      *******************

      武朝末年,由于土地兼并的加剧,朝廷苛捐杂税的增多,花石纲等暴政的施行,方腊率领的摩尼教起义,震动了半个江南。被镇压之后,摩尼教仍在民众底层生存发展,此后数年,陆续有摩尼教起义爆发,悉数都被镇压。

      此时由于武朝的内忧外患,重病用猛药的思想,处理造反后的善后事宜,大多采取大片大片的杀戮,及至武朝灭亡,先后因摩尼教案死于刀下之人,超过两百万之数。

      而由于此时农民起义的局限,固然有极其少数的起义领袖带着相对良善与美好的思想,但在暴动中获得权利之后的农民变得比先前的朝廷官府更为残暴、无人性的案例,比比皆是。

      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最终只是为了反过来取得压迫他人的权力。似乎唯有这一定理,在所有的乱局动荡中从一而终,未曾改变。

      无人幸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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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九二章 疑云渐生 恩仇难泯

  
      薄薄的雾气萦绕在山林的顶端,微凉的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虫儿在轻轻的鸣叫,晨露滴下时,早起的鸟儿飞出了树林,在林野间上方穿行。

      夜尽天明。

      早起的农人推开房门的时候,附近州县的官兵、捕快们正陆陆续续地从大别山里走出来。不少的绿林人士偷偷选择了人少的方向逃离。

      一夜的骚乱过后,大别山这一侧仍不平静,方七佛授首、方百花伏诛捕快们又将她摔碎的尸身从崖下捡了一部分回来这次围捕的首要目标消失之后,情况变得微妙起来。司空南等人率领的摩尼教部众不敢再与刑部众人接触谁知道密侦司那帮疯子有没有真把几个总捕给煽动起来。至于一帮过来凑热闹的绿林人,这个时候身份就显得更加微妙了。

      一部分原本就有着身份地位,与官府有着良好关系的武林大豪或许还能跟捕快官兵们有些来往。至于原本就犯了事而被通缉的匪人,刑部这边一开始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已经没有了需要顾忌的事情,哪里还会客气。当即便举刀相向,开始了漫山遍野的大清扫。

      这一次持续数十天的布局,数天的围捕,最终干掉了方百花,却失去了活着的方七佛,甚至于人头眼下都还落在密侦司的手上。细细算来,劳师动众最后却吃了个亏,几名总捕在愤怒之余,也只能在悍匪、大盗身上寻些找补。顿时间,便有不少人倒了霉。

      漫山遍野的缉捕当中,对于已经逃离的陈凡等人,刑部这边只派出了不多的人例行公事地追索,追兵中的主力还是司空南一系,宁毅与一众密侦司成员跟在后方骚扰了一阵,眼见周围刑部的力量渐弱,便也放弃了挑衅,赶快撤退。

      其后在这夜晚的山林间,也爆发了好几次激烈却诡异的战斗。皆是围绕邓元觉尸身上的几本账目而来。参与者很难说清是哪一方派来。他们互相或认识或不认识,甚至也有刑部的内部人员参与其中。其中一本账目被撕烂,流出了几张残页,但也很难分清楚所有账目的真假。

      对于这件事。大家便都有志一同地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往上的报告里没有它们的存在。此后参与的各方也不可能再提起。宁毅并没有牵扯到这件事里,他自然明白,这几本账册落到那些家族手中。引发的只是内讧,但若落到右相府,引起的便是暗地里的围攻与仇恨了虽然动身之前秦嗣源曾提起过想要以账目制衡这些家族,但宁毅还是选择了置身事外,反正不是必须做到的任务,只说行动失败了就行。

      至于密侦司与刑部两方,此时也开始保持距离了。三名总捕之中与宁毅打交道不多的樊重过来当和事老,想要要回人头,但宁毅自然不会允准,双方不欢而散。但总的来说,官场上的事情,翻脸复合都属寻常,只要不是把人逼向死路,宁毅也无所谓跟几个总捕撕破脸。

      鱼肚白出现在天边时,五辆马车与八九名骑士沿着驿道缓缓而行。这个晨风清爽的早上,出现在驿道上的行人比往日里稍微多些,虽然说起来前前后后看见的三两人影大都是农人打扮,没有多少江湖气息,但马上的骑士们仍旧保持着警惕。

      宁毅坐在第二辆马车上,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斜斜地望向不远处的田野、河流与轻轻转动的水车。祝彪坐在前方御者的位置上,目光虽然仍旧保持着警惕,但已经比在山里的时候放松很多。

      密侦司现在防的,不仅仅是有可能过来偷方七佛人头的刑部,更多的还是防备着已经得罪了的司空南、林恶禅杀个回马枪。早两天的时候听到林宗吾这个名字,宁毅等人还曾笑着说要将对方打一顿,现在看来,那边两个宗师级的高手,打是没法打了,能保住命就好。关于这点,宁毅回忆起来,有些想笑。

      好在二十多把弩弓,加上榆木土炮才刚刚逞了威风,对方又不清楚自己底细的情况下,那边应该不至于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此役过后,若真的要宣传一下,心魔这个名字,未必不能与铁臂膀周侗之类的宗师比肩,甚至在有背景的情况下,可怕程度还犹有过之。

      “我实在没想到,那时候……宁大哥你还真动得了手。”

      马车前行,车帘边的祝彪叹了口气,随后也朝着这边望了一眼。宁毅的身边,便是装着方七佛人头的盒子。只是宁毅在想事情,片刻之后,才会过意来。

      “我杀方七佛,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啊……”

      宁毅望着车窗外:“密侦司这次的行动,对付摩尼教,说得过去,但深究起来,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刑部丢了方七佛的性命,其实还没什么大事,若人头也没了,才最麻烦。所以我逼刑部承认是我给他们收了烂摊子,他们只要承认,事情也就定性了。我不介意承认这件事是双方通力合作的结果……”

      他顿了顿,随后依旧望着外面,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刑部低头,就能离间他们跟司空南的关系……事情其实还不止这一点,但不管从那个方向说起来,方七佛的人头落在我的手上,都是最好的结果……是个好机会……”

      祝彪坐在那儿,抿了抿嘴:“我是说……没想过宁大哥你能动得了手……”

      有这句强调,宁毅自然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转过头来,笑了笑。

      祝彪振了振马鞭:“但不管怎么样,宁大哥,你真是条汉子!我佩服你……哎,你说。你们这些聪明人,真是一下子就能想到这么多事情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经验带来的直觉而已。”宁毅笑了笑,随后想起一件事,“说起来,一开始发炮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吞云和尚了……他怎么样了?死了吗?”

      “我也看到了。”祝彪哈哈笑起来,“那家伙被打懵了一下,但没死,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跑掉了。当时太乱。我也没有注意。”

      “这混蛋,要真一炮打死他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宁毅也笑了起来,片刻,伸手揉了揉额头。随口道。“不过说起来。倒有一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

      “陈凡那小子,到底是怎么把方七佛救出来的……”

      他只是微感疑惑,随口说过这句。但终究因为没多少情报,一时之间,倒也无从细想了。

      *****************

      风走云动,日头升上天空,逐渐变得大了。下午时分,位于小镇客栈的房间里,左厚文翻动手上拿到的账册,淡然地点了点头,过得片刻,才低声开口:“这么说起来,那个心魔宁毅,插手了这件事情……”

      房间那边,樊重点了点头:“是的。”

      “那宁毅,很厉害?”

      樊重慎重地考虑了片刻,终于点头:“有些……可怕。”

      “哦?”左厚文挑了挑眉毛,“我听说,他是有些计谋,不过,计谋再厉害的书生,也难当匹夫一击,他有武艺?”

      “听说……武艺很高,只怕是……足可与司空南、林恶禅、王难陀等人比肩……”

      “哦?那这些人又有多厉害?”

      “与铁臂膀周宗师一般,怕是不比下官见过的任何人差。”

      樊重说出这句话,房间里静了片刻,左厚文看着他,过了一阵,意识到一个词:“那你说……听说?你可见过他出手?”

      “下官倒是没有见过,这消息只是铁天鹰的属下传来,据说……”

      樊重连忙解释一番,左厚文待他说完,才笑着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不懂武艺之事,也只是随口问问,樊总捕不必认真。账簿的事情,有劳总捕了。去吧,异日到了京城,还请总捕能拨冗过府一叙,让老夫正式地说声感谢。”

      彼此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樊重终于告辞,左厚文坐在那儿,拿着账目又翻了几页,才顺手扔到了桌上:“若真是这等人物,怎会入赘。”他摇了摇头,“听风便雨的俗物……”

      ******************

      不久之后,夜幕黑漆漆的降临了,这是很好的、平静的一天,仿佛没有人能够察觉到前一夜所发生过的事情。到得第二天天气依旧晴好,莽莽大别山的一道山麓上,却有十余道的人影,正在前行。

      阳光照下来,名叫西瓜的女子微微抬了抬头,依旧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此时队伍行进,组成成员都有伤在身,大多没什么状态,但偶尔还是会互相说上几句话。唯有西瓜,一天多的时间以来,已经没有开过口。几名霸刀的成员低声交流了几句,罗炳仁从旁边跟上来。

      随着她走了好一阵子,罗炳仁才看似无意地开口:“我想……他也是没有办法……”

      西瓜还在前行,偏过头来望定了他,目光之中,犹如死了一样,下一刻,由于没有看路,她身体颠簸了一下,举起手,扶向额头,还未有触到,身体朝着前方倒了下去……

      众人惊呼着赶了过来。

      虽是女子之身,但西瓜从小由刘大彪亲自打下的基础,稳固无比,身体素质其实比队伍里绝大多数人都要好。队伍中一部分人以为她身体虚弱倒下之时,只有与她熟识的几人才能明白,若非是因为心绪不宁到了极点,让气血变得紊乱,她是根本不会在这时失去意识的。

      这样的事情,只在一年多以前,她与某个男人“成婚”的夜晚,发生过一次。然而时光流转,造化弄人,那样的回忆再想起来时还会有怎样的感觉,怕是谁也说不清了……

      ***************

      “我要走了。”

      “去哪?”

      “回去,有点事要办。”

      山涧之中,隐约的,传来陈凡与罗炳仁的对话。不久之前才见到犹如生父一般的方七佛在眼前死去,一天多的时间里,陈凡开口的次数也不多,但到得此时,才像是隐隐的做了某种决定。

      山涧那一边的阴凉处,西瓜睁开了眼睛,目光冷冷地看着上方的天空。霸刀中的成员接近时,她躺在那块巨石上,将脑袋转向了一侧,望向山壁,不让众人看见她的表情。

      陈凡从不远处走过来,霸刀的众人便自觉地退开了一点。

      方七佛死后,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交谈。

      “我有点事要回去,你带他们回苗疆吧。事情处理好,我会过去,兑现我的承诺。”

      西瓜没有看他,安静了片刻,声音冷漠:“如果你去报仇……不用顾虑我,杀了他就是。”

      “我会的。”

      陈凡简单地回答,微微的弯下了腰,去看西瓜的那张脸。此时西瓜躺着,他站着,这等姿势,多少有些不好。只被看了一眼,西瓜偏回头来,目光锐利地盯上了陈凡,表示愤怒,但只在下一刻,陈凡目光严肃,猛地挥手。只听啪的一声,西瓜被他反手抽了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响起,附近霸刀营的几人都有些被吓到,稍远一点,不是霸刀体系里的几人也显得疑惑。西瓜偏头看着陈凡,却没有立即展开反击,她缓缓地起身,缓缓地在那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陈凡,目光之中,是在等对方一个解释。

      陈凡手指着她,在空中晃了几晃,低声开口:“你是他的女人,打你就是打他!”

      一行人当中毕竟有半数以上与霸刀的关系不深,陈凡这句话低得只有两人彼此可以听见。不过,在听到这句话后,西瓜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起来,双唇一咬,左手便是一拳横挥而出,陈凡右手一拳照着她的拳头砸了过去!

      两人的武艺本就高绝,这次生死之战,造诣又有突破,两拳相交,便是“砰”的一声闷响。西瓜使的是左拳,退出两步,陈凡的身体只是晃了晃。

      他毫不在乎地一挥手,朝着来的方向,转身离开。阳光温暖怡人,不多时,他便消失在那春日的山岭间了。

      西瓜抿着嘴,目光复杂,冷漠、却又悲伤。最终,没有再说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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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九三章 人生逆旅 举步难回

  
      方七佛、方百花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但事情的余波还未尽。此后的两三天里,刑部的几名总捕,每天都会过来寻找宁毅谈判,商议索要人头的事,有时也会带来附近的官员。

      祝彪对这类扯皮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他负责宁毅的安全,有时候里里外外的跟着,倒也能见识一下两边的谈判过程。每到这个时候,祝彪都不由自主地要佩服宁毅的口才和耐心,不管对方以势相逼、以理相胁,又或是以位压人、胡搅蛮缠,宁毅一个人始终能够安静淡定地一条条反驳,到最后,虽然几名总捕都是火气大升,彼此不欢而散,宁毅却始终能安静地看着事情结束。

      此后的时间里,密侦司也还在搜集着周围的各种信息与线索,这样的情报搜集在第三天有了作用宁毅在与铁天鹰等人的谈判中提起了一件事。

      “方百花几百人营救方七佛,从头到尾都没有成功。事到临头,在他们最弱的时候,方七佛反而被内奸救出来了。我查了一下诸位在刑部的历年功绩,铁总捕你绝不是那种在事成的前一刻就放松警惕的人……内奸是怎么出来的,我这边还没有个结果,但很想跟诸位讨论一下……”

      这件事的真实内情,一时半会还不可能全部露出水面,但是有了疑问之后,就有了讨论的基础。铁天鹰等人有些不想谈这件事,但宁毅自然不会放过。小半个上午的聊天之后,刑部终于选择了退让,确定将以正式呈文的形式,承认这次行动中密侦司给予的协助。

      这消息能形诸于正式呈文,密侦司的问题也就算一扫而空。宁毅将矛头或多或少地引向司空南、林恶禅等人,倒也不期望刑部就此跟对方翻脸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司空南、林恶禅此时必然是依附于某个大家族,三个总捕头就算想翻脸也没这个能力,只要挑拨一下,让他们退后一步,也就成了。

      等待公文走过流程。将事情定性还需要几天的时间。宁毅暂时也就继续呆在四平岗附近的镇子上。

      这天晚上,有人过来。

      *****************

      院落一侧首先发生的,是一场持续时间并不长的打斗,入侵者被发现之后。稍稍交手。转身远遁。密侦司的人手不多,追出些许地方,终于还是被人逃脱了。

      临近午夜时分。祝彪才悄然领着一道人影进来,宁毅正坐在房间的圆桌边看书,看了一眼,挥了挥手,待祝彪出去,门关上了,他才站起来。

      走到窗边的茶几旁,加水、沏茶,房间里静悄悄的,进来的那道人影站在门边也没有动,宁毅端了茶杯回来,方才说话。

      “你看到了,现在我这边的防御也不错,如果你不打算一刀杀了我,待会就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他的语气平淡,“现在这里,只有祝彪清楚我跟你们的关系,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你在这,日后我很难解释。”

      来的人便正是陈凡:“我如果要杀你,不必用刀。”

      “我不让你进来,你也杀不了了。坐。”宁毅摊了摊手,“现在这里的阵仗是用来防御司空南和林恶禅他们的,很多东西你还没看到,效果好不好没经过太多检验,不过我保证,你不会想看到。”

      “西瓜死了。”

      “……”

      简简单单的声音,宁毅的动作僵在了那里,目光望向陈凡,两人对峙了一阵,宁毅才缓缓的摇了摇头,随后摇得更用力了一些:“她……没理由死,你别骗我……”

      陈凡伸手指了指宁毅,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杀了我师父!你知道他跟我有如生父!”

      “我非得杀他。”宁毅摇头,目光没有示弱,“救你们一命!”

      “这件事情上!没人要你救!”

      “我就要救人,关你屁事!”

      “父仇不共戴天!我非得杀你!”

      “哼!”

      宁毅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朝着陈凡砸了过去,陈凡手臂一振,身形陡然间跨过两丈余的距离,茶杯陡然按在桌子上,然后竟然整个茶杯都被他按进木头里,他手掌扫过桌面,目光凶戾。宁毅看着桌上被按下去的一大片,摊手冷笑:“武功很厉害啊,你打得过司空南吗?打得过林恶禅?你救得下你师父?”

      陈凡的手掌停下来,木头却还在吱吱作响,他保持那姿态好一阵,面目才回复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你知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西瓜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去报仇,我不阻你……她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宁毅点了点头,随后伸出手指揉了揉因为看书而变得疲劳的眼睛:“我能想到。”

      “我要我师父的头。”

      “没有可能。”宁毅摇了摇头,“已经给刑部了……你师父人死如灯灭了!让这件事情平平安安的过去好不好!你们造反成功了还好,现在造反失败了,几十万上百万人死了,上面要交代,人头你肯定是拿不回去了!你非得死在这里吗!?”

      公文未曾确定,人头此时其实还在宁毅手上,但他是不介意说谎的。这番话咬牙切齿地说完,目光瞪着陈凡,陈凡也回瞪着他。过得好半晌,才听陈凡说道:“好,我要另外一样东西……”

      “说。”

      “那天可以发出火球、会爆炸的炮。”

      宁毅再度将目光望向陈凡,这一次,表情却与之前不同了,但过了一阵,他走向房间一侧的书桌,从上面翻找出一份东西:“没有可能。榆木炮暂时不能给你,我可以给你们另外一样东西。”

      陈凡说出要求的一瞬间,宁毅也就明白过来,从某种意义上,陈凡将仇恨转向了整个武朝,算是放他一马的一种借口。江湖道义也好,为人伦理也好,陈凡必须报杀父之仇,要取代这一仇恨,只能将仇恨的目标转向更大的东西。可惜他还是只能拒绝。陈凡皱起眉头:

      “为什么?”

      “榆木炮已经在我手上露面了。给你们。我交代不过去。而且它原本的安排,就是暂时要装备到朝廷军队里的……你先别动手。木制的炮筒,数据不精确,安全性不好。装填麻烦。虽然有一定威力。但只是个半成品,真正的成品大炮,还要研究。包括很多的数据测算,发射公式,都需要大量实践。”

      宁毅将手中的小册子扔到桌子上,陈凡拿过去,顺手翻看:“几年以后,武朝跟金人肯定会有一场大战,我们打不赢,但我不想输,这是我上京的理由。榆木炮装备到军队里,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这件事完了以后,新的大炮我会考虑给你们,到时候你们怎么折腾,我管不了。”

      他有些疲倦,顿了顿:“这本册子里的东西,叫做土高炉。现在的铁太硬,容易炸膛,不适合做炮筒,练软以后,才能保证安全性。土高炉的成钢率不高,你们可以找些匠人研究一下……这本册子在吕梁山也有一本,有什么进展,两边其实可以交流,等到大炮有进展,你们就是首先有材料,可以做出来的人。这些事,反正我都写在上面了……”

      陈凡将那看不太懂的小册子合上。

      “你知不知道?我想不通你要干什么……”

      “什么?”

      “你知道我们将来要干嘛的。你说你上京是要抗金,保武朝,可有一天我们是要造反的,你保下武朝以后,我们若是再打烂它,你又做了些什么?”

      宁毅笑了笑:“狡兔三窟,我是做生意的,到处投资很正常。”

      陈凡没有说话,过得片刻,宁毅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一开始的目的,只是希望跟妻子,最多加上小妾、孩子,一家人找个太平的地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现在我想的也是这样。不过,人这种东西,有些事情力所能力,可以做一做。我不喜欢武朝,但我也不希望它亡在金人手上,那样很麻烦……你跟西瓜他们,是非要造反,我也阻不了,要么你们打赢了,一切都好。要么你们输了,我希望你们死了心,多少能活着。”

      他叹了口气,走向书桌,整理上面的一叠稿纸。

      “我本来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性格,但现在确实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很不喜欢。有些麻烦事,以前就想避开,实在是厌了,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什么事情,最后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现在外面二十多个人守着,还要防寻仇防人刺杀,一帮傻子还整天到我这里来玩勾心斗角。接下来恐怕还有更麻烦的事情,比以前做生意还麻烦,进,跟退,都不太容易。今天早上我吃个豆腐脑,居然还是咸的。啧……豆腐脑,怎么能是咸的……”

      他整理着东西,语气倒是一直都还算平静,脸上还带着些笑容,像是自嘲。此时将一叠稿纸整理好放在旁边,过得片刻,才点点头,笑着开了个玩笑。

      “他妈的,迟早有一天我烦了,弄死所有看不顺眼的王八蛋……”想了想,耸肩、摇头,“嘁,咸豆腐脑……”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子,宁毅说的话中,半真半假,至少有一部分令人脊背发寒的东西,由于他的表情太过随意,也难以分辨。过了好久,陈凡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其实……”

      他拿着土法炼钢的小册子,犹豫着该不该说,但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其实,咸豆腐脑……没什么吧……”

      宁毅靠着桌子,蹙眉看着他,偏了偏头。

      对峙片刻,陈凡摇摇头,叹息一声:“你这疯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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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九九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下)

  
      右相府的这场会议,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许多事情之前就有过讨论,今天只是重新提一下,唯一的新话题便是相府在三天后设盛宴,宴请宾朋,以庆祝北方大捷。

      与秦嗣源、尧祖年、觉明等人又聊了一阵,自院落中出来时,宁毅的脸色倒是没有太多的喜悦。为着郭药师的这场大捷而高兴之后,新的问题,又已经压了下来,南北局势的这根绳,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了。

      北伐开始之后,秦嗣源这边负责的,多是国内事务。但密侦司先前在北方的开拓仍旧有着巨大的作用,平州知州张觉的事情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原为辽国将领,女真人打来之后,由于辽国一败涂地的局势而降金。但张觉的幕僚之中安排有一名密侦司的成员,发现张觉有投降武朝的心思之后便一直在推动此事。平州在十六州中地位重要,张觉麾下也有数万人马,如果能成,便是一桩大功。

      只是在这之前,北方战局糜烂,金人也是一贯的强势。虽说此时的皇帝周喆为了金人不归还十六州的出尔反尔生气,早说过要强硬一点,但秦嗣源又哪里敢轻易启衅。有了郭药师的胜绩后,这才多少有些底气。

      如果说自先前民间所见,武朝在应对金辽局势的问题上似乎有些一派天真、错漏百出。但到了宁毅目前的这个位置,却能够明白,如果要指责武朝对于某些可能存在的灾难性后果毫无防备,也是不公平的。这几年以来。一方面推动北伐,另一方面,众人也在积极地扩大着后方的防御,包括大规模的增加边防力量,知道自己不能打,就尽量的吸收原本辽国一方的降人,给予优待、组建兵团、保障后勤……等等等等。

      童贯也好、蔡京也好、李纲也好、皇帝也好,包括最近有可能接替童贯位置的谭稹这些人,大部分的朝堂高官,都不是傻子。哪怕金人南侵的可能性极低。他们本身也明白加强后防的必要性。尤其在童贯这些人来说。北伐战局的糜烂也让他们一直都在积极地推动和配合这一类事情。

      金人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在侵占了辽国土地之后,就算他们真的脑子坏了选择南下。以雁门关以北的郭药师等人为始,一直到雁门关以南。由太原直到黄河岸边。上千里的纵深。几十万的兵力哪怕其中有着不少豆腐渣工程也足够将金人的兵力拖垮。

      右相府中,有这份自觉的人不在少数。原本的成舟海、王山月等人都是“金国威胁论”的忠实推动者,但到得现在。即便是宁毅,也不可能整天把事情挂在嘴上,至少大家都是在做了事情的,哪怕有些事情做得操蛋了点,只是为了面子或是政绩,右相府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在其中尽力扶正一下这个无关对错,只是身在局中,只能如此。

      但无论如何,宁毅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武朝和宋朝的轨迹,有其类似之处,但在这之前,他对于真实的历史,反倒关注得不多,这一切与他上一世极度务实的性格有关。

      在他而言,所谓历史,与故事有其共通之处,只是由于历史真实发生过,于他人的说服力便更强一些。但归根结底,历史也好故事也罢,真正有用的,是它蕴含的教训,是寄托于前人而又反照自身的一个过程。但在后世浮躁的社会上,毫无辨别与思考能力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有时折服于所谓历史的真实,却从不以任何真实的历史来反照自身,大部分人只以真实来对照他人,获取些许的优越感,却从未发现自身所行与历史上众多愚蠢事例如出一辙。

      当人们一面嘲弄着前人的愚蠢、声讨着敌人的残暴,却从不自我反省的时候,从未看见自身的愚蠢和麻木不仁,甚至于破坏规则、蛀空国家的行径的时候,这些真实的历史,就变得一文不值了。倘使这历史的真实还令人获得了某种“我知道很多”的优越感,令其可以嘲弄他人,那么对于社会,这种真实性的意义,反而是一种负值。

      就因为这样的认知,宁毅对历史的真实性有着极度的轻蔑,向来认为追求历史的真实性还不如去追求寓言的教育意义,至少寓言可以清醒告诉读者,这个是对的,那个是错的。但也是因为这样的习惯,眼下他反而很难确认整个局面的发展。宋朝有靖康耻,武朝会不会有,就真的很难说了。

      当然,放在眼下,招降张觉当然是增加自身实力的一招好棋,本无需多想。至于被相府众人看的极为困难的灾区粮价问题,宁毅这边当然没有轻视的意思,但是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做准备的情况下,对于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宁毅却并不打算去关心太多。

      因为……有很多人,会在这里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

      景翰十一年夏,水旱天灾降临武朝,包括京兆府、河东、河北、荆湖各路超过二十余州县不同程度地受灾。由于朝廷赈灾得力,因灾情直接死亡的人远比往年要少。也是由于幸存者太多,在受灾区域以及与受灾区域相邻的州县,粮价飞涨的隐患,开始酝酿起来。

      这样的现象,集中在南北几块区域的范围内,北面以京兆府路、河东路也就是后世陕西、山西等区域最为严重,南面这样的问题则出现在荆湖一带,这边原本是产粮之地,但因为水旱问题的交叠,反倒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但暂时来说,饿死人的情况,还不如北面严重。

      此时右相府还在尽量的调集着粮食,维持着赈灾基本口粮的发放。但是市面上粮价的增长只会愈来愈多的人加入灾民行列。如今为了保证北伐,武朝能拿出来的储粮有限,加上层层的贪墨分流,想要维持到明年青黄相接,基本不现实。

      理论上来说,遇上这样的事情,朝廷能做的,是严格规范粮价,打杀一批官员,再打杀一批商人。但这一次。波及的范围太广。其中涉足的人,也实在太多。

      大儒左端佑牵头的左家有涉足其中;以蔡京为首的蔡家势力,有参与其中;荆南一带的韩家,那是皇家姻亲。太后的亲属;河南府的齐家。世代的书香门第。家主齐砚更是当朝大儒,跟京城许多官员都有香火之情,与李纲、耿南仲交好。与西军种师道也相交莫逆。

      这还只是随意调查就能看到的一些势力。事实上,盘根错杂的关系、利益的驱动,令得许多事情的解决并不是有决心就好的。哪怕是李纲点头、齐砚点头、甚至蔡京点头,打压粮价,低价粮一到市场上,就会像是进了沙地的水一样瞬间干涸。因为参与屯粮的,往往还不止这些大户,还包括每一个被恐慌笼罩的普通百姓。

      基本上来说,在生产力并不发达的此时,每一次的人祸天灾,都是一次新的贵族发家和土地兼并的过程。自己这边,眼下确实有些对策,右相府方面自然也拿出了决心,但最底层的一部分人还是会死,稍微有些家业田产的,也免不了有一部分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区别只在于,当措施得当,这样的人会少一点。

      作为宁毅来说,他可以接受世道的各种黑暗,也能接受各种死人。但作为后世而来的人,他很难亲眼看着一个两个女人孩子被活生生饿死的过程,因此,伪善也好,眼不见为净也罢,遇上这类事情,他倒是宁愿坐在京城,把一切都当成数字去处理。

      **************

      马车从相府侧门出来,名为文渊街的道路上行人不多,时间还是下午,街边的树叶溶在金黄的光芒里,两个孩子扑扑扑扑地从街边跑过去。

      从窗口收回目光之后,宁毅拿着炭笔,对手上一本书册修改和书写着。马车前行,车轮偶尔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道路上偶有行人经过。车行片刻,倒是听得一片说话声往这边过来:“……你们懂什么啊,什么花魁,我告诉你们,小烛坊那边最无聊啦,矾楼也没有意思,我……啊?哼!干嘛干嘛,挡着小爷路了!知不知道……干嘛干嘛,小爷走这边你就走这边,找碴是不是,竹记了不起啊”

      随着这嚣张的话语声,马车停了下来。宁毅这边出门的马车一共三辆,他坐在中间这辆上,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了。车停下来之后,他坐在那儿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方才起身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只见道路前方,双手叉腰挡住去路的正是花花太岁高沐恩。跟着他的,仍是一帮京城纨绔,不过这些人家中当官的不少,宁毅一个商人的身份,理论上来说是惹不起的,他脸上堆了笑容,拱手迎上去。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高衙内,诸位公子,真巧,又见面了。是我这边的人不懂事,还不快把马车靠边!”宁毅朝着前方赶车的人叱喝了一句,又笑道,“诸位贵人这是去哪里玩啊?”

      宁毅笑容和煦,但看起来却并非好欺负的样子。眼见出现的是他,高沐恩原本眼神就变了变,但随即还是将胸口挺得更高了:“关你什么事!不该管的事情你少管!你干嘛,走这么近!有种你过来打我啊!别以为你干掉了陆谦我就怕你!”

      “高衙内,早说过是误会,先不说在下对陆虞侯的事情一无所知,就算真有这种事,以陆虞侯的武艺,在下又哪里是对手,你瞧,这都快一年了……当初的小小误会,衙内若心中仍旧有气,在下今晚就在竹记拜几十桌和头酒,亲自跟衙内赔罪,好不好?”

      宁毅这样一说,高沐恩身后的纷纷起哄,但是高沐恩停着胸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哼!假好心!免了!告诉你,我高沐恩跟你势不两立。以后管好你手下的人!哼……挡路!”

      说完这句,高沐恩领着身边的人自宁毅身侧大步走过,有一两个人还冲着宁毅说道:“等着!”“你小心点!”宁毅也就笑着拱手点头。

      事实上,双方的这场恩怨,已经延续了一年。到今年上半年,宁毅扩展竹记时,才演变得更加剧烈起来,高衙内先是找流氓打手来砸过场子,遇上密侦司插手后,又自己联合一些人办了酒楼要跟竹记抢生意。再接下来也曾通过官场想给竹记一点颜色看看。只不过这类事情最终都被挡了回去。

      开封府得罪不起右相府。也不敢开罪高沐恩,事情闹得太多,各种牢骚便免不了传到高俅那边去。官场上、商场上、文人方面的人都往高俅那边反应,希望他管束儿子不要做得太过。高俅虽然是个弄臣。但这类树敌的事情也讲究个投入产出。对方比较有关系。但毕竟只是个商人,儿子那点胡闹搞不定对方,就说明没有太多纠缠的必要。于是将高沐恩又骂了几顿。这样一来,高沐恩每次出手都像是打上了一团棉花,投资抢生意又亏得一塌糊涂,最后也只好气馁作罢了。

      当然,行动上的作罢,不代表心里的这口气就一定咽得下,此后几次遇上,都少不得要吵上几句。只是宁毅的生意越做越大,包括高俅为了让他罢手透露的几件事情,都让高沐恩觉得有些气短。此时与宁毅分开后,便有一名身边的纨绔道:“高大哥既然看不惯那小子,咱们就打他一顿嘛,就算他有关系,这一顿咱们打也就打了!他只能事后告状,对不对!不信他身边那帮东西还敢还手”

      这纨绔家中也是官场中人,说的话其实是很在理的。他们家中都是官场中人,对方关系再多,也是个商人。假如自己这帮人一拥而上,将对方打一顿,事后顶多也是跟人道个歉了事。只可惜他这话才说完,高沐恩便已经挑起来,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他后脑勺上打过去了。

      “打你妹!打你妹!打你妹!打得过我不会打啊!还用你说!知不知道周侗都没杀了他!知不知道司空南跟林宗吾都被他欺负!你个混蛋!知不知道周侗是谁!知不知道司空南和林宗吾是谁!他们比林冲还厉害啊草你娘!那家伙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是个疯子来的,他要是忽然发飙,你以为我和我……我身边这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混蛋能挡得住他啊!”说到这里,飞起一脚朝那人踢去,只不过这一脚踢歪了一点点,对方踉跄前行,他则是跨了一大步,差点摔倒。

      “知不知道我刚才干嘛站在你们前头,就是帮你们挡住那条疯狗啊!哼!”冷哼一声,高沐恩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以后都给我学着点!”

      他如此说着,然而终究是有些愤愤不平的。陆谦也已经死了,没有什么人能陪他玩得那么开心,身边几个家伙做事情手尾一堆,不能相信。如此想着,顿时觉得京城少了几分乐趣,秋色也愈发萧然起来……

      宁毅倒是不可能想到对方心中的这些事情。高沐恩离开之后,他摇头一笑,由于目的地并不远,接下来也就不上车了。他从车厢中拿出方才修改的那本册子,交给祝彪:“这份江湖名人录,我又修改了一下,你拿去王家,顺便看看印刷准备得怎么样了,晚上不用急着回来。”

      他这样说,祝彪却不由得赧然一笑。独龙岗的事情之后,扈三娘与王山月有了一份情谊,回京一段时间后,王山月与原本就关系不睦的部分京城纨绔有了一次冲突,双方打了起来,这次冲突中,扈三娘出手,把对方一堆家将打得落花流水。王山月在外拼杀几年,戾气大增,也有斩获他在打斗中将对方家将里的一位外号“八臂刀王”的高手扑在地上,撕开了对方半条手臂,咬下几斤肉来。

      这一战之后,那高手就此残废,八臂刀王成了独臂刀,但王山月也闹大了事情。秦嗣源觉得这样的性格终究不好继续发展,留他在京城又会被人攻讦,让他补了浙江余姚的一个县令。王山月本身的性子是偏于文气的,只是少时受的刺激太过,行事偏激了些,余姚一带是文墨之乡,他到这边以后,吃人的本领用不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锻炼了。

      王山月离开京城之前,与扈三娘正式的订了亲。王家的钱老太君原本希望两人就这样成亲,让武艺高强的扈三娘陪着孙子去上任,王山月则让扈三娘最好先回独龙岗,避免闲话,不过扈三娘却自愿留在了王家其实这也算是王山月没法出口的期望王家一门女流,就算有几个女人性子好强,武力上终究比不得旁人,有扈三娘这个女大侠坐镇,王山月也就能安心些出门了。

      至于祝彪,他喜欢的并非扈三娘那种强悍的女子,与王家来往几趟后,与王山月的九妹颇有了些感情。对这事,王家人乐见其成,宁毅也有心促成,此后他与王家合作造纸、印刷的作坊,推动活字印刷的研究,两边来往,便都是通过祝彪联络。

      此时祝彪接了命令,骑马离开。宁毅也已经到了云竹与锦儿居住的院子。李频此时觉得他颇有豪绅气象,也是其来有自的,这院落当中安排伺候的人不少,颇有金屋藏娇的感觉只不过主要的力气还是花在安全上面,就算云竹与锦儿身边,也安排了两个难看的但身手不错的女侠客。

      一路进去,都有人与他打招呼,待到越过前方连着的两栋小楼,进入后院时,才没有人跟着。这院落后方是个小小的由假山、亭台、池塘组成的园林。一袭白衣的女子便坐在池塘边上,轻声地哼着不知道是什么歌的旋律,手中拿着书本、毛笔,正自得其乐的书写着什么。

      此时天光暖黄,一棵大大的梧桐树伸起树冠在水池上方,坐在水池边的女子一袭白裙,乌黑的长发却是垂在了腰际,她脱了鞋袜放在一边,白皙的纤足轻轻地拨弄着水面,配合着口中的乐曲,像是整个人都溶在了秋日的温暖里。片刻,她将手中的毛笔放到一边,书本搁在腿上,低头翻过一页。宁毅走过去坐下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水中的纤足,然后才笑起来,将身体靠向了宁毅。

      片刻,她便仰躺在宁毅的腿上,举着书在看了。宁毅感受着这秋日的宁静,左右看看周围没人,将一只手伸进了对方的胸口里。女子也不反抗,只是伸手轻轻盖住,继续看书。

      “其实我觉得,地方还是太小了……你说这前面要是个湖多好……”

      宁毅望着前方园林尽头的院墙,说道。

      “我已经在湖边了……是立恒心还不静。”

      “是吗……”宁毅抿了抿嘴,“对了,元锦儿那个活宝呢?”

      “出去了。”

      “哦?”

      “啊……呃……”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云竹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片刻,她眯着眼睛,将书盖在了脸上,轻声道:“没有……”

      “那到底有没有。”池塘边,秋色里,宁毅笑了起来,片刻,他抱着云竹在那儿站了起来,朝这边的小屋走来。白色的裙摆下,云竹轻轻地蜷缩起足弓,同时也将脸安静地靠着他。

      从两人相识、相知以来,到云竹第一次将清白的身子献给他,再到此时,这类亲密倒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了。毕竟在这个年月里,真正能够娱乐的事,也不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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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〇章 远行者之秋

  
      夕阳彤红,晚霞如潮水般的蔓延天际。

      秋日的暖风微微的从窗口吹进来,云竹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拿着毛笔认真地给一篇文字收尾。她才换过衣服,此时穿着的是宽松的鹅黄色衣裙,虽然目光认真,但微红的脸颊上仍旧透露着些许令人感到温暖的气息。事实上,她才刚刚沐浴完毕,发梢沾着稍许的水渍,身上也还在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趁着宁毅还未从浴室出来,她便在这不长的空隙间,完成这篇不久前宁毅拜托她的工作。

      不久之后,男人过来了,从后方揽住她的颈项。熟悉的气息令她稍稍的偏了偏头,蹭蹭对方的脸颊。口中倒是在说道:“别弄我,钱老的那篇,已经写完了,我修一下。”

      “嗯。”宁毅便低头看着她写最后的几行字。

      “不过我终究是女子,虽然想写得豪迈一点,但这样写出来的,恐怕终究有些偏差。真的可以用吗?”

      “我也在看,不过……嗯,太棒了啊……”

      最近这段时间,竹记的说书业务已经随着大车的来去渐渐发展起来,有许多可以传出去的东西,宁毅也已经在准备。这其中,便包括杭州钱希文的死,对宁毅来说,不光是钱希文,还有他最后去探望钱希文时,报过名字的钱海亭、钱惟亮、钱惟奇等人,也都得把他们的名字留下来。

      除了钱希文这一类人物的故事,宁毅另外准备的。便是一批武林高手排行榜、武林轶闻录等等。当然,他来到武朝已经三载,眼下虽然已经可以以古文书写,但文采方面,始终受限于现代人的思维习惯,因此,前者他交给了云竹帮忙,高手榜固然可以自己来,轶闻录之类的东西又得口述给旁人润色。在外人面前,自然摆出一副日理万机。根本没空的模样。

      此时他看过云竹写下的文章。忍不住赞美一番其实这倒不是恭维,云竹虽然自承女子,但本身兰心蕙质,文墨方面是很有造诣的。比之市面上一些酸腐文人写的情爱、志怪小说。要强上太多了云竹得了他的赞扬。也忍不住高兴:“真的啊?你别哄我。”

      “当然。”宁毅仍旧看着那纸上写着的文章,“你以前就是才女,我骗你干嘛。我看以后付梓出书。也不用改了……嗯,老钱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打回给你。”

      预备给说书人的这些文章,暂时还只是在内部传阅一下,每个说书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还得看他们如何化用。只是以后凑得多了,自然可以结集出版。云竹侧过身子握住宁毅的手臂:“钱公是个让人钦佩的人呢……”

      她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宁毅也只是微微一笑,将写了故事的纸张收起来。过得片刻,云竹道:“立恒,你最近忙的赈灾的事情怎么样了啊?”

      “差不多要开始了。哦,对了,郭药师那边,又有胜绩……”宁毅笑着跟云竹说起最近发生在北面的胜仗,云竹眨了眨眼睛,便也更加开心起来。她的心情其实是跟着宁毅在走的,宁毅高兴的,她自然高兴,宁毅担心的,她也免不了忧虑一番,但之于爱国,则每个人大多都有类似的心情。

      “这样说来,那女真人便不会再瞧不起我们了吧?”

      “也难说,总得慢慢来的,不过总算是个好的开始了。”宁毅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想起一件事,“啊,李频的职司也定了,明天倒是可以请他吃个饭。”

      “李公子……当大官了?”

      “呵,嗯,大官。”宁毅笑道,“说起来,在江宁的时候,你跟锦儿也是认识他的,如今是在京城了,大家也算旧识。要不要见见他?”

      “不要,当初虽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因为他是大才子,又不是朋友,为何要见。不过,立恒你倒是要留心,这些书生啊,一生所求为功名,富易妻、贵易友的事情太多了啊……”

      云竹搂着他的肩膀,在宁毅的怀中蜷缩起双腿,赤裸的双足收在裙下,宁毅搂着她笑了起来。她身材高挑匀称,因此这样的姿势并不像孩子,远远看来,只是温暖而又简单的男女亲昵相拥的一幕而已,夕阳透过檐下的树枝,从窗口照射进来,两人就这样温暖而简单地聊了好长一段时间,待到开始掌灯,锦儿从外面回来之后,宁毅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打打闹闹一阵,才从这边小院里离开了。

      ***************

      这天晚上,太尉府,高沐恩吵吵嚷嚷的声音从高俅书房里传了出来。

      “……爹啊!就连门房阿华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都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说,一个小小的汴梁城,怎么能够我施展拳脚嘛!而且,都怪那些人出去造谣,说儿子我,干什么都是靠着爹你的权势!我哪里有!我靠的是爹你的教诲啊,可他们都这样污蔑我,我心里好委屈啊!”

      灯影摇晃,坐在书桌前处理公务的高俅皱了皱眉头,随即拿着毛笔,继续书写、工作。房间前面的地上,高沐恩跪在那里,恶形恶状地哭着捶打地面。不久之后,见父亲没有反应,他便挪动膝盖绕过了小半间书房,过去把自己义父的腿抱住了。

      “爹啊!你评评道理嘛!我也知道,我以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对!门房阿华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也说过啦,京城嘛,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就这么些人住在这里,有时候嘛……难免会有些摩擦,起一点点的小误会,儿子也已经反省过啦!儿子是男子汉,现在就想出去做点事情,讨回一点公道嘛……”

      正这样说着。高俅伸手按在他手上,一把将他推开在地上,目光已经望了过来:“讨回公道!?你想跟谁讨?难不成你还想去江宁找那位小郡主!?”

      “没、没有啊!儿子就是想出去做点事情,让别人知道我的能力嘛!爹,我觉得陆谦失踪得很诡异啊,他那么大一个人,武功又那么高,怎么会就那么失踪了嘛!而且他是我们太尉府的人,就这么失踪了,我们太尉府多没面子啊。儿子就是想出去。把爹你的脸面给拾回来。我觉得……这件事周侗一定知道内情,听说他最近在北边冀州一带出现过,啊……”

      “你想去找周侗!”话音未落,高俅已经挥起毛笔砸在他的脸上。墨汁将他的额头砸出一块黑色来。毛笔掉在地上。高沐恩连忙捡起来,替高俅放回书桌上。

      “爹啊,也不是……非、非得找周侗。爹你说不找就不找……”

      高俅靠在椅背上,目光严肃地看着这个义子。老实说,虽然并非亲子,但膝下无子的他对于这个义子一直是非常宠爱的。此时他在这闹来闹去,高俅心中也明白是为什么,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太尉府的脸面,而是最近这段时间,京城对于自家这个花花太岁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好玩的了。至于陆谦的死,先不说他是不是想追查,就算真想,以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力,也干不成什么大事。

      “你不能去找周侗。”高俅站了起来,心中想了片刻,“既然你想出去走走,也行。查陆谦的事情,就是往山东路那边去了。这样吧,我最近正有一封信要送给大名府的梁中书。他是蔡太师的女婿,你知道吗?”

      高俅的手指敲打着桌子:“最近一段时间,北面在闹粮荒,米粮的价格,抬得很高,这件事情蔡太师那边也有参与。我本就要派陈师爷过去一趟,这次由陈师爷陪你过去走走,你先去找这位梁世叔,把信给他,你在那边住一段时间,做成点事情回来,也算是把你的脸子给捡回来了,你觉得如何?”

      高沐恩跪在那儿看着他,然后陡然扑上去,抱住了高俅的双腿,嚎啕大哭:“世上只有……爹爹好……”

      高俅拍拍他的头:“但是有两点,你给我记住……第一,大名府此时尚算富庶太平,但是往西北,现在闹的是饥荒,往南,素来不太平,你不能出去。我会让陈师爷和这次过去的下人看住你,在大名府附近,有你梁世叔照应,你做什么都可以,决不许乱跑!第二,你要查陆谦的事情,可以,但是只许你派人去查,也可以让你梁世叔替你查,而不管你查到什么……”

      他低下头来,在高沐恩耳边沉声道:“……不想死的话,不要去找周侗,就算看见他,也要躲开。清不清楚?”

      高沐恩听着这话,拼命点头,随后又是一大堆肉麻的承诺保证,高俅听了一阵,坐下来:“滚吧。”

      高沐恩便打着滚从房间里出去了,他滚到门外,起身拉上房门,才欢天喜地地跑着走掉。房间里,高俅笑了笑,然后目光缓缓变得严肃起来。对于这个儿子要干嘛,他是清楚的,京城里这段时间他没办法肆无忌惮,但出了京城,特别山东一带,向来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一般的人命如蝼蚁草芥,他去到那边,就算玩几个姑娘、妇人,也闹不起什么事情,而且有梁中书的照应,想来一切也会顺利。

      至于关心陆谦,那就纯属说笑。这个儿子素行不良,但心倒是不大,有几个良家妇女给他玩玩,相信他也会收收心,就那样在大名府呆下来。京城里这段时间,压了他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且由得他去散散心吧……

      ****************

      八月的这个夜里,为祸一方的花花太岁即将出京的消息,并不是什么让人关心的大事。而对于此时在京的李频来说,他得知自己即将升官的消息,只比宁毅晚了半天就在这天下午,有宫里的人出来通知他,着他明日上午入宫面圣。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官位,但这次对他的升迁力度极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因此推掉了原本预定的应酬,这天晚上,焚香、沐浴、斋戒。坐在微风徐来的院子里,听外面的喧闹声远远传来,犹如响起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动静。透过远处的院墙、月牙儿挂在树梢上,城市的灯火浸上夜空,将那黑色的天空,溶成了透明的琥珀色……

      他知道他将记得这片透明的夜色。只有在这个夜晚,他的仕途,才是真正的走上大道了。从此以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将是真正的天风大河。学人读书,十年寒窗,数十年求索,他将成为……推动这天下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其他的高官名士在这一天到来时是否有他这样的心情,在竹记后院二楼的阳台上坐了半晚,子时将至时,他还是安静地回房入睡。

      第二天,他第二次的见到了圣上,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君臣奏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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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一章 弃子与鲤鱼(上)

  
      景翰十一年八月初九,早朝之时,景翰帝周喆通过了几项官员的升迁任命,这其中,便包括原南和县令李频李德新升调河东路水陆转运副使的决定。

      有武一朝,一路的转运使,在权力最大时已经是相当于后世省长的官职。而在京城,真正直接掌握全国转运大权的,通常都是宰相,可见其地位之尊。

      当然,转运副使为从五品的官,在京城一地,算不得很大,此次因为升迁而得到接见的官员中,他的职位也算是最低的。但李频原本是七品的县令,此次任期未满,直接升调转运副使这种掌实权的职位,确实称得上是连升三级的提拔了。

      也是因此,擢升的几名官员当中,他还是颇受瞩目的。

      “……而今士人当中,有一种风气,很不好。”早朝过后,召几名臣子觐见时,周喆便针对这件事说了几句,“想当官,可又怕为外官,特别是怕为地方官、父母官,畏于作邑,于县令一职,最为严重,朕,很是心痛。”

      “景翰三年,全国县令缺员一百三十五人,到景翰七年,缺员仍旧有九十多人,尤其广南一带,有人得了实缺,却不愿赴任,在京拖延,跑各家门路的!朕都知道。”

      “当然,县令一职,责任繁重,考成严格,一去任职,天南海北,可能都见不到亲人。这些事情,朕也明白。但父母官!什么是父母官!所谓县令,乃是这个国家最基本的官员。与百姓最为亲近!他们啊,说着十年寒窗,为国效力,实际上,不过挑肥拣瘦,一旦录用,便眼巴巴的想当京官!老实说,但凡得了县令之职,却不去上任的,此后再难有官做!这些。朕心里都有一笔账。”

      由于严肃的早朝已经过去。为了表示亲近,这次的召见,周喆是安排在御花园附近走了一走,也算是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但此时说起这些事。这位气质沉稳的皇帝背负双手。语气就变得严肃起来。跟在后方的臣子们亦步亦趋,诚惶诚恐。

      周喆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用这么紧张。依旧缓慢前行。

      “朕,曾说过,但凡能当好县令者,便什么都能干好。自景翰三年以来,朕超职擢升的县令,不止一人。德新哪,你们是县令的表率,这次擢升你为转运副使,很多人说话,但朕看了你在南和的表现,仍旧决定给你这个位子。你去河东,要帮好刘从明的忙,好好干,不要令朕失望。河东的情况,很棘手啊。”他口中的刘从明,则是李频此后的上官,河东路的都转运使。

      走在最后方的李频躬身低头:“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负圣上所望。”

      周喆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回头摆了摆手:“不是不负朕的所望,而是不要负了当地百姓所望……”他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其他人,“你们,也是这样。如今这武朝天下,看似歌舞升平,铁打的一块,实际上,内忧外患啊。”

      他说着,踏上前方的一座拱桥:“于外,辽人已经去了,但你们不要以为金人就是好相与的。他们也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狼子野心,难以驯化。这次战事未毕,他们便撕毁前盟,若非有童枢密,郭将军以及很多人的努力,燕云十六州,那是一寸地方也拿不回来的……”

      “……再说国内,这一次,南北几路受灾,百万子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在此时,还有诸多蝼蚁、蛀虫在蠢蠢欲动,要坏这个国家的根!这些事情,你们都要给朕记在心里。事情办砸了,朕不办你们,下面千千万万的子民,也不会放过你们这些父母官。你们……记住这些话,这是朕对你们的期待。”

      周喆说到这里,这次召对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随后君臣之间又多聊了几句,周喆甚至还问起其中几个臣子的家事。虽然没有再将李频单独挑出来说,但这次召对之中,他其实也已经出了很大的风头。觐见完毕之后,众人一路出去,其中几人还对李频表示了亲近之意,约着中午一块吃饭。待到出了皇城,他却见到有几辆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马车前为首的一人乃是竹记的掌柜,显然便是在等他。

      李频还以为是宁毅要请他庆祝,过去打个招呼,想让对方先走,自己与同僚的这顿饭,是必须要吃的。不过那掌柜却是笑着躬身:“我家东家知道李大人今日中午必然要与诸位大人小聚,叙叙私谊,因此只是让小人在这里等着,列位大人要去哪里,都可以让小人帮忙安排。”

      “呵,立恒……”

      这次擢升的官员一共八名,无论官职大小,多会放于外地。他们在京城的关系也有深有浅,但无论如何,用于增进京城重要关系的一顿,多会放在晚上,这个中午,八人是要聚餐一顿的。听了宁毅帮忙的安排,李频不由得一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意。

      这种事事都能提前一步安排好的商人行径,终究是让他有些忧虑的。特别是在圣上才说了那番话之后,立刻见到这种与财富、势力有关的事情,终究让他心中升不起好的观感。

      不过,眼见着李频这边有这些关系,其他人倒是多少有些感兴趣。对他们来说,李频虽然官位还小,但显然京中有人。对这类事情,大家平时多是猜猜,此时从竹记联系到相府,从相府联系到秦嗣源、李纲这一系,能亲近一下,终究是件好事。而这些人中其余两名与相府来往密切的官员,由于年纪大些,阅历多些,也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待到中午这顿吃完之后,那名掌柜才问起李频此后的去处。顺便转达宁毅想要帮他庆贺的意思。

      李频才刚刚升官,首先的几晚,自然是要与一些重要人物拉关系的,譬如现在作为他后台的秦嗣源,最是重要。宁毅则无非是京城中的一个商人,不可能当天晚上就请他吃饭庆祝,不过,李频倒是想了一想,道:“待会麻烦李掌柜送我去右相府,我这次升迁。是要回谢相爷的。但是……还请李掌柜回告立恒,若是相爷今夜没空,不知立恒今夜是否有暇,容我……备下酒水。相谢一番。”

      那李掌柜自然点头应了。随后让大车送了李频去相府。自己则回告宁毅李频的话。他来到宁府找到宁毅时,宁毅正在院子里,抱着宁曦教他一二三四。苏檀儿坐在不远处的亭台边一面绣花一面看着他们父子俩,李掌柜来时,宁毅便放开孩子,让他摇摇晃晃地往母亲那边走过去。

      听了李掌柜的话后,宁毅多少有些疑惑:“秦相今晚与蔡太师那边有约,是没有空的,你去准备一场好点的饭局,顺便……叫上文定文方他们,只要有空的,都可以过去凑凑热闹。李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他们拉拉关系,混个脸熟也好,我再去叫上秦绍俞,嗯,应该也差不多了。”

      苏檀儿抱着孩子从那边走过来,待到李掌柜出去了,方才轻声问道:“这些事情,是不是你们私下里吃一顿饭也就行了,文定文方他们过去,不是反而添乱吗?”

      宁毅摇了摇头:“我与李频认识,来往,都是光明正大。他如今升官,既然要请,不妨当成朋友间聚会,庆祝一下,反倒自在。何况以前在豫山书院,他偶尔也帮忙讲一下课,与文定文方他们,也不是不认识,这样还是可以的,我奇怪的是……他怎么会今天请我。”

      苏檀儿笑起来:“可能是他心中觉得,能被秦相赏识提拔,都是因为相公你的缘故吧。”

      “未必。”宁毅笑了笑,“官场归官场,私谊归私谊,他刚刚升官,这次的事情又不好做,正该左右逢源拉点关系,让日后的路好走一点才是。这些事情,他不会不明白……”

      “反正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了。”苏檀儿学着他耸了耸肩,将孩子举起来啦啦啦的逗弄几下。她与宁毅成亲时,虽然温和,但终究有着属于少女的锋芒毕露,但此时,外露的锋芒已经逐渐收敛,与宁毅也已经更加契合起来,偶尔与宁毅玩笑打闹,也变得更加的随意,不再因为这事情“不端庄”而生涩了。事实上,她毕竟还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青春美丽,沉稳之中,也还是洋溢着令人欣喜的活力的。

      而在家中,两个人的关系,在旁人眼中的地位,也更加明确。宁毅沉稳可靠,苏檀儿这个当家主母,也有着足够的威严,与令人信服的能力。几乎任何一件事情,只要报告给他们夫妻的其中一人,便必然有着处理的办法,虽然风格稍有不同,当两人其实都可以很好出处理对方那边的事情。

      此时说了几句,苏檀儿倒是不再理会李频那边。到得这天晚上,宁毅便在竹记设宴宴请了李频,期间苏文定苏文方等人连同秦绍俞等人作陪,还叫来了矾楼的几名美丽女子,觥筹交错间,也算是吃的宾主尽欢。如此一直到宴席将散,大家与女子打闹得都没什么形象时,宁毅去到包厢露台上看外面的夜景,李频拿着酒杯走了过来。

      竹记与矾楼合作了一些业务之后,双方的来往紧密,苏文定等人与这次过来的几名矾楼女子也是旧识,在包厢之中打闹得开心。李频看着不远处街道上行人来往,商户叫卖的热闹景象,与宁毅随意地聊了几句,反正斟酌着开了口。

      “立恒,这次进京,愚兄心中有很多感慨。我心中明白,能到这个位置,立恒你在其中是帮过忙的。我心中记着这事,但也因此,有几句话,我一直憋在心中,不吐不快。但也希望立恒不要误会我是那种升官之后便挑人错处的倨傲小人……”

      宁毅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我想知道,立恒这是在干什么?”李频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开了口,“你我相识于萍末,有许多事情,原也无需拐弯抹角了。立恒知道,我自幼苦读,原就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在江宁之时,你我相识,我对立恒之学识颇为佩服,也曾好奇于立恒这等人杰。为何会去入赘。对于此事。立恒始终不曾正面回答,我也只能说是人各有志。虽然立恒当时对身份不以为意,但在讲学授课之中,有许多积极之念。你愿意说给那些学生。我心中始终相信。立恒终究是想要做点什么的。”

      他顿了顿:“对这些,我心中一直未曾有怀疑。立恒学识渊博,想法或许与旁人不同。但大道终究是一样的。立恒对各种事情,也一直很有能力,包括……对顾燕桢的事情。”

      宁毅皱了皱眉。李频倒是了然地笑了笑:“……包括对后来皇商的事情,也包括后来你在杭州的遇险,包括梁山匪寇,立恒做事的能力,向来毋庸置疑。但是……及至这次我来到京城,看到的这些事,看到这竹记,你派出去的那些大车,看到你研究的那些东西。不得不说,这生意,你真是做得很成功,赚到的钱财,怕是也已经不少,这本就是你的能力。可是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声音渐沉地问出这句。宁毅手指敲打着露台上的栏杆,微微的点了点头,李频停顿片刻,又放低了声音:“立恒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愚兄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这些时日,愚兄心中在想,这是豪绅大户的发家之路,可是立恒,你要走什么路不行?这些豪绅富商,表面上看来钱多风光,实际上,又哪里被人看得起过,他们……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哪,就算能帮忙相府理财管账,又能如何。立恒如此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条路走到最后,也到不了何处,甚至可能……”

      他犹豫片刻,终于将声音压到最低:“甚至可能……是取死之道啊。”

      远处的喧嚣与房内的喧嚣都在传来,李频说完这句,反倒令得露台上寂静起来,宁毅手指轻轻敲打栏杆,脸上倒是微微的笑起来。其实从第一句话出口,宁毅就大概的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明白,若非心中真将两人的交情视作君子之交,李频是不可能在此时说出这句话的,何况他还浪费了升官第一天这种可以与人拉关系的时候。

      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很多是没办法跟别人说的,他点了点头,此时也斟酌了许久,手指停下时,方才开了口:“德新,问你一件事,你觉得这次把你安排在转运副使的位置上,是要你干点什么?”

      李频皱了皱眉:“此时南北两边都是饥荒,情况紧急。我知道刘从明刘大人暗地里也是秦相的人,但我毕竟是生面孔,管得了事下得了手,哪怕得罪人,自然也要保证赈灾粮道畅通,令赈灾粮得以顺利发放。这些事情,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了。”

      “……不尽如此。”宁毅笑起来,片刻,摇了摇头,“你这次去最大的责任,不是保证赈灾粮道畅通,而是保证商道畅通。这件事,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

      “商道?”李频疑惑起来。

      却听得宁毅在那边说道:“县令之职,连升三级到转运副使,而且转运之职又是真正重要的职司,德新,这件事情,对能力稍差一点的人来说,都无异于砒霜,而就算对你,也只能算是一剂大补之药。虎狼之药,有时候能让你少奋斗三十年,但稍有不慎,是会反噬自身的,你看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这是最好不过了。”

      听宁毅点破这件事,李频的神情才真正的严肃起来,他此时陡然明白,关于这件事,乃至于他升职的一切内幕,眼前的宁毅,都远比他想象的要了解得多。如此一来,宁毅在相府之中的位置,恐怕也远不止他曾经想过的那么简单了……

      他皱着眉头,等待着宁毅继续说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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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二章 弃子与鲤鱼(下)

  
      亮着灯火的乌篷船划过不远处街边的小河,自竹记的楼上望下去,街道上行人来往,一辆贩卖面条和炸面团的小车自人群里过去,旁边大树下的小贩朝路过的孩子摇晃手中的风筝。汴梁的夜色正在这片星光摇曳中变深。

      宁毅的手指敲打栏杆。

      “当初相府考虑河东路转运副使人选时,是有几个其他考量的。但坦白来说,河东一路,粮价上涨的情况很严重,这一次不同于以往,想要将赈灾的事情做好,得罪的人会很多。河东路都转运使刘从明确实是与秦相有旧的老官了,这次赈灾,要他帮忙配合,他也会尽力,但这个尽力,也是有限的。”

      他稍稍顿了顿:“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很多年,要说为官清廉刚直者,并不是没有,要说一点陋习都没染上的,那就真的少之又少了。刘大人这两者都不沾,当然,你要说他是个坏官,也不尽然,若只是一般般的乱局,以他经营河东数年的底子,要整顿吏治,甚至杀几个十几个不听话的下官,这个魄力他都能拿出来,不过,这一次,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因为得罪的人会很多,这些话是尧老先生对他的评价。”

      “所以到后来,相府这边只能退而求其次,觉得要有一个性子刚直,最好是不怕得罪人的,去刘大人手下,只管最要紧的一条。而刘大人也会愿意将这一条的权力放下来。后来秦相选择你的时候,我本是有些意外的。但秦相那边的理由倒也简单。无论如何,德新你是有能力的,事情结束,就算得罪了人,受到责难、抨击,至少也可能是免了你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打拼……当然,若是只以保住位子的心态去做事,怕是会做不好差事,但你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立恒倒是小瞧我了。”听宁毅说到这里。李频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这等情况下,连升几级,自然是要做事的。我到此时若是两面三刀。只想左右逢源平平安安往上爬。怕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不过立恒啊,这些都不论,我辈读书之人。义之所至,虽千万人而吾往。如同今日在宫内,圣上说的,这次赈灾之事,不是为当官,乃是为百姓。得罪人也好,杀人也罢,此次北上若有半点为自己操心的想法,我李德新都是死有余辜了。”

      他语调不高,但神色慨然,自有一股正气在其中。这种儒士的气质宁毅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对他的心情自然是明白的,便也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叹道:“这次有很多人会死,相府所求的,也就是少死一些罢了……”

      李频皱眉道:“那立恒所说的商道,是怎么回事?”

      宁毅道:“德新觉得这次赈灾,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李频想了想:“所谓赈灾,说起来复杂,实际上我等能做到的,也不过几点:只要能严肃吏治,令下头的贪官小吏不敢在赈灾粮环节上中饱私囊,粮食能发到灾民手上,事情也就做成了一小半,此后严控市价,令商户不得高价卖粮,有恶意哄抬粮价者,查一批抓一批杀一批,赈灾基本上就会有所起色。当然,这样一来,得罪的人自然也就不少了。”

      他说完,宁毅摇了摇头:“大部分的赈灾,说起来都是这样做的,但这一次情况太麻烦了。市面上,是你说的民众自发屯粮,背后哄抬的,背景深厚,你去河东路,参与的有左端佑的左家,而大头是齐砚的齐家,他们或者不会出面,只在背后当保护伞,你想要查、抓、杀,就很难。”

      “……而另一方面,这次受灾情影响的人,要领救济的,超过一百七十万。”宁毅道,“全国目前真正能够调拨灾区的账面粮食,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是三十八万石。人数上,可能还有很多没有统计的,而粮食,呵,有很多可能还是坏账、呆账,我们算过,真正能拿出手的,大概也就是一半,十九万石的样子,两边的距离就要继续拉开,到这个时候,是十个人靠一石粮食救命。”

      宁毅此时,几乎是掰着手指在算了。李频皱起了眉头,事实上,此时的粮食单位,一石的重量大概在后世的一百斤有多,六十公斤左右。他听得宁毅说道:“有关这事,暂时还没有摆上台面,但已经在查,要落马一批大小官员了……”

      李频道:“十九万石的赈灾粮……理论上来说,受灾当地,应该还有很多人有存粮的。若是熬成稀粥,只为救命,似乎……”

      宁毅笑起来:“德新说得没错。这些东西,我们都有反复算过,老实说,一百七十万人受灾,那是在米价上涨时受到影响比较严重的人数,轻的没有算。这批人中间,真正遭受水患被冲走全部家当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也就是说,这些人的一部分,可以吃存粮,可以卖房卖地,甚至于卖儿卖女,不失为活下来的手段。但所谓赈灾,赈济的,原本就是最下面最活不下去的一部分人。”

      李频沉默到这里,道:“……还要减掉路上的损耗,官员的截留,大户的暗中插手。”

      “这里减一半吧。”宁毅接口,“十万石,不考虑粮食发放不均匀的情况,德新,就算几路的官员全都成为不要命的酷吏,真正到灾民肚子里吊命的粮食,大概五万石。而且粮食还不能发,只能熬成粥以后赈济,因为直接发只会被大户截去更多,这中间,还有大家可以吃野菜挖树根等等等等。总之,右相府里合计了一下,去掉各种考量以后,全国上下,被这次粮价上涨弄得饿死的人,要超过十万。除掉这些饿死的,在各地,有四十到五十万人的家产田地要被大户吞并,此后变成仆佣、佃户、乞丐。能控制在这个数字以内,我们算是赈灾得力。”

      数字说出来冰冰凉凉的,却带着沉甸甸的气息。

      安静了片刻之后,宁毅笑了笑,笑容之中也有着冰凉的嘲讽:“别以为这是什么大数,哪怕是江宁,到了冬天。平均每天冻死二十个人。下雪一个月,乞丐、穷人和老人冻死六百,已经算是歌舞升平了,这个数字不包括正常死亡。江宁是大城。其它州人会少一些。武朝上下。一个冬天。也得冻死十万人。这次大灾,说饿死十万,那是乐观态度。弄得不好,三十万五十万也有可能。”

      李频想了许久,方才声音干涩地开口:“相府准备怎么做?”

      “行政与商业得齐头并济,但商业得是主流。”宁毅没有多少犹豫,“真正被饿死的,是那些已经没有任何家当的人,赈灾粮熬成粥以后施放,要救得也就是他们的命。家中尚有财产的,他们可以自己买粮,哪怕卖田卖地,命总能保住。”

      他说着,摇了摇头:“老实说,这些地方缺的粮没有想象的那么多,颗粒无收的现象是有,但更多的是因为大家都开始屯粮导致的粮价虚高,河东路以前的粮价一石不过两贯半,现在三十两一石,番了十倍了,但市面上仍旧没有多少粮食流通,大家还在等着涨。救命粮,一旦下雪,最后番到什么程度都有可能,真到那个时候,一部分人饿死,一部分人就要造反。”

      “相府想将粮食投到市场?”李频问道,但一开口,他也知道不可能了。

      宁毅摇了摇头:“才十多万石的粮食,投进去,那是水泡都翻不起一个的。按照以前两贯多一石,我家都能全买下来,现在哪怕番了十倍,以那些大家族富可敌国的财力,一口也就能吞了,一转手,他们又能卖得更贵。所以我考虑的,是靠其他地方的商家,冲击受灾几路的市场,而这次的生意,由官府配合。”

      李频皱眉沉思。宁毅继续说下去:“以相府为主导,配合难免成国公主府的势力,我们会游说一下大小地主、商家,只要家里有存粮的,我们会给他们说明白受灾区域的粮价,然后替他们做好计划,怎样集合、运输、转卖。如果在外地,他们的粮食是无论如何卖不出这个价格的,但如果背井离乡,他们要建立自己的贸易网,又难免被地头蛇欺负,有我们的游说,有许多的小地主都会愿意出一份力气,赚它一笔回来,同时,我们也可以告诉他们,这是为国为民,万家生佛了。”

      李频眼前微微一亮:“我听说,竹记的人出去为人牵线做生意,莫非便是为此事做准备?”他想了想,“如此说起来,我家中也有几亩田地,有些存粮,倒是可以修书一封回去……”

      “主要不是为了这个,但也算是一个好处吧。”宁毅道,“竹记的影响力暂时只在京城附近这一圈,只是小头了,而且老实说,真要靠游说而不靠关系的,会被说动的多半是一些中小地方的地主,真的家大业大的,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关系渠道,这些人,就得靠秦相、年公、觉明大师这些人出马了,再加上南面的康贤、成国公主这些人,预计如果能持续撬动五十万石以上的粮食砸进去,应该就能冲散整个囤积市场。”

      “而一旦虚高的粮价被压下,赈灾粮的发放,伸手干扰的也会进一步变少。接下来,再配合查、抓、杀,整肃吏治,压迫市场。最后的预期,是希望可以将粮脊回十两一石以下,而饿死的人数,压低到五万人甚至更少。这是……希望你能维持河东路商道的意义。”

      宁毅微微笑了笑,这一次没什么讽刺了:“为这件事,三到五天内,你就要启程。十天以内,秦相跟蔡太师他们打完招呼,整个计划会启动,我们会联系包括参与运输的帮派,包括去往各地的最快路线,倾销粮食的方案。一个月内,第一批粮食进场,在下雪之前,将粮价打压下去,只要能将下雪之后最关键的一段时间维持住,有很多人,就能活下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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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三章 求道本末 何以为战

  
      粮价三两或者三十两,一个冬天死五万人还是十万人,对于京城这块地方,还是太过遥远了。

      李频离开之后,京城里便又是绵绵秋雨。不过,这场秋雨挡不住京城喧嚣喜庆的气氛,一场场的聚会与盛宴之中,恍然间给人一种雨滴从未将地面打湿的错觉。郭药师生擒阿鲁太师,搜获了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尊号宝检及大印的事情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京城中的平民议论着关于凯旋、献俘之类的话题,又在想着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天下无敌了,跟金国完全收回十六州的通牒什么时候下,等等等等。

      这样的气氛当中,右相府中也连续办了几场大宴,其中的一两场,还请了蔡太师、童枢密、王黼、梁师成、李纲等京城大员到场,好不热闹。

      另一方面,此时京城之中众多的烟花场所,也是生意火爆。矾楼当中忙碌异常,宁毅本想约李师师见个面,后来也是一再拖延主要也是因为并非什么急事后来又听说师师姑娘在为京城青楼中的一场冤案奔走:

      说是京城青楼当中一位名叫童舒儿的花魁,以前与一贫寒才子两情相悦,常常拿体己钱补贴对方,供对方吃住,贫寒才子最近当了官,不再理会她。这原本倒也是件普通的负心事,但就在最近,童舒儿接客时遇上一个性格暴躁的吏部员外,不知为什么,竟失手将她打死了。青楼请求童舒儿的那位老相好出面时。才知道对方已经负了心,而另一边,吏部员外找了关系,又在推诿责任,两边的事情加起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个当官的都犯了众怒,一帮青楼女子闹上衙门要出头,众多文人才子也在其中起哄,纷纷撰文谴责这两名官员,一时间。也成为了京城的热闹话题。

      京城首善之地。隔三差五的,便容易有这类话题。因风流帐而来的悲剧,最好是触及人性的,最能引起旁观者的共鸣。在这繁华喧嚣之中。宁毅等人在暗地里紧锣密鼓的行动。倒更像是位于社会阴影中的地下工作了。

      秦嗣源已经与蔡京等人仔细地交涉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取得了对方的首肯这个某种意义的意思,在于对方的这个首肯。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大家族的掌舵人或是代言人就是这样,秦嗣源顶多是跟一些必要打招呼的人打过了招呼:对粮价问题,我要动手了,接下来有什么得罪的,不要见怪。话说过以后,双方明面上的交情就可以保留一些,真正的胜负,还要看下面人的交手。

      几乎在李频离开的同时,尧祖年、觉明和尚等人也离开了京城,开始游说四方的行程。秦嗣源则早早就已经修书往南,转告给康贤整个计划。而宁毅则将竹记游商四方的十八辆大车集中了一次,然后,发往各地。

      此时的时间,临近八月十五。

      ****************

      八月十三,距离汴梁一百五十里,横县。

      “……大体的情况呢,就是在下说的这样了,河东、淮南这些地方现在都缺粮,缺太多了,所以这次才由右相府牵头,做这件事。老实说,侯员外只要能出粮,出管事之人随行,到了地方转手,第一批粮至少是十倍的价格,就是希望能把那地方的价格打下去,让一些人有条活路。”

      侯姓地主家待客的厅堂中,说话的人样貌还年轻,但话语与面容诚恳,双手微微合十,看着那边的老员外一面点头,一面喝了口茶。

      “……我们东家是善心人,也知道侯员外也是善心人,村口的牌坊,这附近造桥修路,都有侯员外的名字,因此才让在下早早地过来。京城那边的方济方员外您老认识吧,他听说受灾之地的情况后,说要直接捐粮,到了地方低价卖,免费发,但我们东家说,这样不行,这样打不下价格,这其中的道理,相信侯员外你也是懂的。所以最主要还是让人去做生意,官府定下来的几条路线是这样……”

      说话的年轻人拿出一张地图来:“咱们这边,距离河东路比较近,您老这边,是先将粮食运去乔溪,到了那边,官府会统一调配,船只是官府安排,运费只是眼下的市价,由您老出粮多少算,先走水路,然后陆路,沿途官兵护送,五百石一运。如今这件事在乔溪那边应该已经发了明文,您老可以去打听一下,我们也只是做个中人……”

      话说到这里,那员外点了点头,露出感同身受的慈和笑容:“小罗啊,你说的这是大善事,老夫是肯定要出粮的。不过呢,老夫一家世居横县,家中两个管事,三个儿子,又没去过什么大地方,听你说起,这条路程又这么长,我听说,受灾之地,治安也不好,若是途中真出了什么问题,官府那边,我们求告也无门哪。既然像你说的,南北都缺粮,为何不由官府亲自来收,然后统一转运呢……”

      “侯员外说得极是。”听他这样说起,名叫罗洛的年轻人微微笑着点头,回忆着离开汴梁时宁毅曾教过的说辞,“但我们这边知道的是,官府如果全权出面,一是名誉不好,二来秦相说过,赈灾乃是大善也是一场大仗,支持的人多,咱们才打得赢。坦白说,官府若是直接插手,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压低了声音,“另外一些人也会插手其中的。”

      低声地说完这句,罗洛看了看门外,才继续道:“至于侯员外说的若是出事的问题。老实说,衙门八字开,若真出了事,也麻烦,但这次的事情不一样,侯老。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派人去打听。第一批粮食运走之前,但凡出粮达到一千石以上的,相爷亲自设宴接待,并且会发给一份手书的字帖。”

      “哦?”老人动容了一下,然后又有些为难地想了想,“一千石啊……”

      “侯员外,这一千石,不是说一个人出,是可以凑的。譬如这横县之中。你侯氏一族凑够一千石,就有一个人能得相爷亲自接见。您也可以去将此事告诉其他的一些人,都是做善事,一个人不够。一群人也是心意嘛……”

      私语窃窃。外面的天阴着。看起来总有种雨将下未下的感觉。过了一个多时辰,罗洛与随行的裁缝从院子里出来时,画有苏宁标记的大车也过来了。同伴问道:“怎么样了?”

      “哎呀哎呀哎呀。”罗洛敲打着额头,“还是一样,说要考虑,倒是跟我买了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知道吧,跟前面几个一样,他们想的是坐在家里,有人过来收粮,然后银货两清。让他们自己派人运到河东或者淮南,他们都不太情愿。这些人不缺钱……不过这个看起来倒像能成。”

      “那罗小哥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嘿嘿。”罗洛笑起来,“他有三个儿子,我跟他说,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让家里人出去见见世面,书上不是说什么……呃,行万卷书,还不如走千里路呢。顺便还认识一些当官的,这也是东家教过的话了。反正啊,我就说过几天再来。”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本子,又掏出一支炭笔来,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中画了一道。本子收起来时,他回过头,叹了口气。

      出京三天了,他这边卖出了好些贵的东西,可在说动别人卖粮一项上,还没有任何进展。在这之前,他是东家培养的这些掌柜中最为出色的,此时,他在心中担忧着,自己可能会被别人超过……

      而事实上,最初的几天,担任着游说任务的众人能获得的,都只是意向而已。这倒并非什么不好的开端,真正的问题,是在其它地方出现的。当十几拨人以汴梁为中心逐渐地向外游说,各种意向在酝酿当中时,罗洛这边,却险些失去了侯员外的这笔生意。

      那是在几天之后,当侯员外亲自去乔溪打听情况时,关于官府统一集中粮食护送转运的事情却并没有得到落实,官府中的师爷将他直接赶了出来:“我县衙门乃国家公器,岂会参与尔等这种商人逐臭之事,尔年纪既已老迈,看来又非妄人,怎会忽然发起昏来,参合这等商贩之行,不怕丢了名节么!”

      此时行商之风虽然已经非常流行,各地的大商人也多,但放在书中、官面上,商人的位置却仍是极低的。侯员外在当地造桥铺路,身份已经在士农之间,这时候忽然被人骂做商贩逐利,一下子几乎将他气病。

      而在乔溪这边,原本县令也是受到了右相府的照会的,这县令是个颇有文采的读书人,也与秦嗣源有些关系。秦嗣源这次安排几条商道,影响不能过大,将他安排进来,原本是相信他能够体谅,但这县令回来之后,思来想去,又与师爷商量,最后决定不照做,还给秦嗣源写了一封劝告的信函,严陈朝廷资源不能用作公器,而且商贩逐利,乃下流行径,有违圣人教化,朝廷赈灾,也该用堂堂之法云云。

      这类的反馈,在最初的几日,不止一处地传往相府。第一波的阻碍,开始出现。而相府的应对,也在接下来的数日间,雷厉风行地降下来!

      宁毅所谓的以经济与行政相辅的赈灾方略,其实类似于后世的宏观调控。最初的构想,是在一次聚会中的随口说出,但宁毅本人是知道其中麻烦的。在意识到这次粮价高涨的严重性后,秦嗣源等人花了一个多月,才正式决定采用它,这个过程里,秦嗣源那边,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

      这位老人家是最明白儒家的,但也是因此,在他真正举手落子的瞬间,他已经不可能再被这一点点的阻挠所动摇了。

      同一时刻,李频已经到了河东路。

      马车哐哐哐哐的,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前行着,道路两边景色萧然,偶尔能看到衣着褴褛的路人,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朝着南边过去。临近上党时,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些在路上,拖家带口,犹如行尸一般的走,见到马车过来时,他们朝这边伸出手乞讨,有些会哭两声,说几句话,更多的则并不出声。

      粮价上涨之时,其实还未至秋收,河东一路,真正受灾的地方也并不广泛,但陡然升高的粮价导致了秋收的马虎和混乱,据说有些地方,打死了人。到如今,这边粮价的膨胀,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从原本的每石两贯半,升至如今的每石三十贯,一切便成了眼前的这种样子。根据宁毅所说,接下来粮价大概会平稳一段时间,膨胀不会非常快,这样的情况,将一直持续到冬天,那个时候,真正要命的时刻就会到来。

      他偶尔会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这一幕。

      将近城市了,前方的路上,隐约传来一阵的骚乱,人的哭声、喊声、打骂声响起来。马车行到那附近停下来,李频从车内看出去,路边有被打伤的衣衫褴褛之人,血流了一地,一辆推车倒在地上,看起来是车主人的男子衣服稍微好些,与三五名持棍棒的汉子围在那推车周围,怒目四方,但车主人也在哭。

      看了几眼,李频才明白过来,这辆车拖了些东西,原是要去城里的。由于最近的世道,主人也请了几个汉子跟着,避免被人抢。但是到了这里时,轮子忽然被磕烂,车子倒了,上面运着不多的一些蔬菜米粮倒了下来,这一下,路边的人开始哄抢,跟随的几名汉子先是阻挡,随后操起棍子开始打人,可就算是这样,车上本就不多的东西还是被抢走了大半。

      路边有些人抢了东西被打跑了,有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知道理亏,并不纠缠,却只好倒在路上哭喊,他们哭着,那车子的主人也在哭。他家中的女人得了恶疾,这车东西,原本是要拉去城里高价卖了,顺便找大夫回去的,这一下也泡汤了。

      李频与跟随的师爷、护卫看着这一幕。距离马车不远处,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女孩倒在路上,她的母亲抱着她大哭大喊,小女孩被打了一下,头上已经流血了,手中抓着两片烂了的菜叶,她大概是饿得厉害,又受了伤,张开嘴,哭的声音听不到。

      跟随他的陈师爷有些欲言又止,李频看了几眼,终于还是干涩地开口,让跟随着精通跌打的护卫赶快拿伤药下去替人医治。周围的人便将注意力转移了一部分到这边。

      李频坐在那儿,记起出京时跟宁毅的几句对话:“这次赈灾,立恒是去南边还是北边?”

      “我不去,那是你们的事情,我留在京城。”

      “哦,立恒最懂这个,倒也理当居中坐镇。”

      “呵,倒也不是,只是眼不见为净。”

      “嗯?”

      “因为……”他记得那时,宁毅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因为这次你过去,会看见很多人,你为了让他们活下来而过去的。但是在你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你就会明白,他们中的很多人,接下来会被活生生的饿死。肯定……会有那一部分人,你无能为力……”

      在当时,他为了这段话,感到叹息,但到得此时,他才真正知道了宁毅说的是什么。

      他看了一阵子,陈师爷叫他不要下车,怕会引起什么乱子,但他终于还是走下去了,看了看那个脑袋被包扎好的小女孩,偷偷地在她衣服里放了两颗馒头,然后回到车上。这一刻,他知道那没什么意义。

      随后,马车哐哐当当的启程了,朝城内驶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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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四章 汹汹物议 故旧相疑

  
      过了忙碌的中秋节之后,丫鬟呈上了最近收到的礼单,李师师看了一遍,无意间找到了宁毅送过来的礼物,才想起两人倒是有一段时间未曾碰面了。

      她叫丫鬟将礼物找出来,礼物是一幅画,画的是中秋月圆,画作者叫做唐止规,乃是百年前的山水名家,想必这画值不少钱。稍稍看了一眼,师师让丫鬟收回去了。

      值钱的画儿,代表的未必是心意,女孩子对这方面最是敏感。想到这里,对于宁毅,她便多少有些腹诽起来。

      中秋佳节,矾楼之中生意繁忙,她预定好要参加的诗词聚会,要说话聊天谈心的客人也很多。清倌人的花魁,又不陪人睡觉,要么说在大场面上添添声色,要么就是单独聚会,给人一两个时辰的清净舒心。

      见一个人,便是一两个时辰,参加一个聚会,时间便更长。京城之中,她得罪不起或者不想得罪的人,也是挺多的,就算把自己掰成两半,其实也不够用。而空闲的、或者可以挪出来的时间,她就全都投在了童舒儿的案子上,要么去到开封府打听案情,要么跟其余几个牵涉进来的姐妹碰碰头。这些女子并不都是矾楼的,但这一次算是烟花行业的同仇敌忾,师师并不管事,但在其中,也是重头中的重头。

      青楼女子要表达态度,当然不能聚个牌子满大街的抗议,那就是作死了。她们终究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朋友”表达不满,这些朋友涵盖官场权贵。商场豪绅,风流名士。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对于童舒儿命案,开封府尹那边的压力也是相当的大,另一边,那个作为凶手的吏部员外也颇有些关系,跑了好些个门路,塞钱送礼,上下活动。随后便有清流出来说,青楼女子竟敢对朝廷命案指手画脚。要挟民意。非得狠狠打打她们的气焰。师师她们倒也不怕,遇上大官了,做柔弱状向他们哭诉,然后又有文人士子私下撰文流传。要将吏部员外治罪。又要将那抛弃了童舒儿的负心汉钉上耻辱柱。物议汹涌中。两边终究还是形成了拉锯战,而且看起来,那个吏部员外。多半是逃不掉了。

      对这类事情,师师她们原也不必去到开封府听审案,但是审案之时到了场,还是令师师感受到一种愉悦。她们终究是在做很好的事情嘛,大家都来帮忙,才有这样的结果,开封府虽然一再拖延判案的时间,但终究是包庇不了坏蛋,拖不到地老天荒去的!

      而真到这个时候,才多少能够看清楚谁是朋友。自从得知她关系童舒儿的案子之后,不少以前认识的才子都过来了,帮忙写东西,出主意,一些在衙门当差的,也来表示了愤慨,有的估计也在暗中推动了对那吏部员外的定罪。不过这个时候,宁毅却没有来,让她想起来时,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当然,她知道宁毅是来过两次的,当时恰巧都遇上了她有事,回来得丫鬟通知后,对方又已经走了。这多少显得有些没诚意:我没空,你可以等等啊。另外,自己单独见客时固然没法出来,若是在某处参加诗会,以你这种大才子的身份,真要进去莫非还有人挡着不成?简直像是在吝啬他的几首诗一般。

      往日里还不太熟的时候,她多少觉得宁毅的性格古怪,到得这半年多相对频繁的来往相处,对于宁毅的性格,她就从古怪变得习惯了。那家伙最近老想着做生意,每一首诗都要拿去配一栋竹记的分店师师从没见过对诗词如此“吝啬”的才子,偏生他的诗词又真正的让人欲罢不能,到得最后,只能认为他在作诗这件事上,稍微有点“懒”。

      大家当朋友,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受不了的性格,熟了以后反倒觉得有趣。平日里宁毅若在忙碌之中,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就走,师师也觉得寻常,因为她原本就性情豁达,唯有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情,对方竟没来参加,让她多多少少的,有了些怨气。

      不久之后,那怨念又增加了些许。

      那是中秋过后两天,于和中与陈思丰结伴过来看她,对比一下,这份心意便着实让师师感到有些温暖。其实于和中与陈思丰两人现在也都在京城里当官,虽然都是小官,但官员当中,京官最为尊贵,旁人想当都当不到,不过由于平日里接触的多是地位更高之人,师师对于两人的身份,倒还仅止于童年好友的范畴,说起宁毅时,陈思丰有些冷笑地摇头:“立恒他,未免有些太看重钱了……”

      两人之中,陈思丰颇有傲气,于和中则稍微好些,但对于宁毅所作所为,两人都是没法理解的。随后又陆陆续续说起一些事情:“听说,南北两边都在闹粮荒。”

      “米价涨太高了,不过,竹记最近也在收粮吧……”

      “其实京里京外的,最近都不太平,部里的气氛,也不怎么轻松……”

      “听说右相府公器私用,要将朝廷的资源拿来做生意,冲的就是这次粮价飞涨。结果物议汹汹,最近几天就有好些官员被摘了帽子了,两位相爷都很有准备,但我认识的那些御史清流们,最近也有点动静,我在想啊,会不会又要闹出问题来了。”

      “御史中丞秦大人与右相是本家啊,打不起来吧?”

      “难说,秦中丞性格刚直,去年的时候他连蔡太师敢参……”

      作为底层官员,他们虽然接触不到上层,但对于风向变幻却颇为敏感,多少感受到了一点山雨欲来的气息。师师这边则记下了粮荒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趁着粮价飞涨赚钱。是所有商人都会做的,若是说宁毅最近都在忙碌此事,并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可是饥荒啊,这等时候,怎么能只想着赚钱呢……

      心中是这样想,又知道这等想法在许多人看来,多少有些天真。此后几天里,在关注着童舒儿案进展的同时,她也略略打听了南北两面的灾荒情况,与她来往的人中也有些了解内情的。说了今年的受灾状况。而后商贩们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已经将范围扩大到南北好几路的程度!人们说起这事,多半也要叹一口气。今年多半有不少人要死了。随后又说起那些囤粮者的毫无人性。

      如此一致到八月二十二的这天。第一轮的忙碌过后,晚上恰好空出些时间来,师师跟李蕴告了假。离开矾楼去宁府拜访。登门之时遇上苏文定,才知道宁毅还在竹记处理事情,她于是又折回竹记,通报过后,一名掌柜的请了她进去,让她在偏厅等等,道是东家正在开会,待会出来:“东家方才还说了,正好找师师姑娘也有些事情。”

      师师便在偏厅里坐下来了。

      ****************

      同一时刻,矾楼外的街道上,一名穿戴华贵的男子挥着折扇,在夜色中信步而行。在他的身后,跟着马车以及多名随从。

      手中摇着折扇,看着一路而来这繁华的情景,男子的脸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容,他偏头对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杜成喜啊,朕,有时候在宫墙上往外看看,那一片灯火繁华,但总还是觉得高处不胜寒,只有每次出宫之时,置身于这繁华之中,才觉得,这才是京城该有的样子,就像是朕最近读到的诗词,一夜鱼龙舞啊……好,到了,我们进去吧。”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乃是微服出宫的景翰帝周喆。最近这段时间,朝堂上酝酿着一丝不和谐的气氛,若在平时他多少会有些烦,但近期对北方战事的顺利,将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以轻松的心态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又抽出了时间出来散散心。矾楼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上次来没有见到李师师,让他觉得有些遗憾,这一次若能见见,想必会心情不错。

      不过这一次,对方又不在矾楼。认出这位是上次高太尉带来的皇家贵胄,妈妈李蕴连忙出来,拼命道歉。周喆倒是颇有气度的,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便叫了另一名花魁作伴。

      周喆并不常来矾楼,但看李妈妈的姿态,他显然身份绝高,楼中的一些丫鬟私下里便议论起来。待到不久之后,周喆出来时,却无意间听到了两名丫鬟的对话:“那说起来,师师姑娘今天是去哪里了啊?”

      “听说是去找宁毅宁公子了,你也知道,他们儿时便是朋友嘛……关系挺亲热的。”

      周喆皱了皱眉,随后便对着身边的大内总管杜成喜笑了起来:“杜成喜啊,这个宁毅宁立恒哪,可不简单哦。”

      杜成喜皱眉道:“小的知道,皇……老爷方才吟的那句诗,是他作的。”

      “哎,不是这事。”周喆笑着,“我上次来啊,这位师师姑娘便是去替什么竹记做表演去了,这竹记就是他家开的。也就是说,这位宁公子,两次抢走了朕看上的女子,难道还不厉害?哈哈……”

      他这样说着,声音却不高,走出一步,回头看看杜成喜的表情,才陡然皱起眉头来:“你啊,不要露出这种样子!不要因为这种事找人的麻烦!才子佳人,风流佳话,自古皆然,我只是闲暇时出来寻点乐子,他又不知道,这能算得了什么事!跟你说,这宁立恒乃是右相手下得力的人,是个人才!这也是我跟他的缘分哪……好了,忘了这事,你当……朕是昏君么?”

      再度压低声音说了最后那句,他转身露出了笑容,回去陪佳人去了……

      ******************

      竹记,摇曳着灯火的大房间,二十余人聚集其中,看着正前方黑板上的一张大地图,宁毅还在上面一面说一面圈圈点点,这边的掌柜,低声跟宁毅说了一句话,却是:“师师姑娘要走了。”

      “嗯?”宁毅眨了眨眼睛。随后看看众人,“有点事,先出去一下,待会回来我们继续说,不二,怠慢了。”房间的末端,今天才回京的闻人不二其实也在听他说事情,此时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宁毅与那掌柜追出去:“还没有走远吧?”

      “方才说,应该还没走远。”

      “真是……正好有事要拜托她,干脆叫她一起进来听算了……”

      宁毅低声说着。快步走出去。快到竹记的侧门时,才赶上师师与她的丫鬟:“李师师,等等,这么快就走。我正好找你有事……”

      师师那边露出一个为难而又迷人的笑容:“今日只是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立恒你有事先去忙,我这边也得快点赶回去了。”

      “哦……”宁毅怔了怔,随后也点了点头。“那……真是怠慢了,我下次找你。”

      “好。”师师盈盈一礼,朝门外走去。

      待到出了门,街市上的灯火照过来,她脸上的笑容才收敛起来,叹了口气,旁边的丫鬟听她轻轻叹道:“既然有事,却不说明日找我,后日找我,只说下次……唉……”

      *******************

      另一边,宁毅皱着眉头,快步返回房间里,继续与众人看那张被圈起来的大地图。

      “……我们继续说,在这里的各家各户,都有他们不同的情况,我今天在这里例举出来的,只是一些想当然的方法,真正如何去说服他们,需要的是你们的随机应变,而随机应变的基础,还是应该建立在情报上。从这张图上看起来,还有相当一部分可以摆放的人,被你们暂时的遗漏掉了。当然,时间虽然并不充分,我还是提倡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是去拜访了的,话要说透,工作要做扎实,不要去过了就算,要有效率,如果他们只能忍受你一次的说话,那么你的这次说话,一定要很有质量……”

      大大的地图上,标出的是汴梁附近方圆几百公里的地形,范围超过后世的一个多省,上面又标有大大小小的点和圈,这是汴梁附近,但凡家中土地超过一千亩的地主的位置,而这样的人,在地图上有两百多个。但由于汴梁是富人聚居的地方,在汴梁城中定居,土地却在外地的人,并没有算。

      “情况其实是不乐观的……”待到与众人说完了,议论完了,时间已经不早,宁毅才跟闻人不二在一边轻声说起整个事情的进展,“十多天的时间,真正确定下来的,只有大概六千石左右的粮食,而加上有意向的,大概可以达到两万石,但首先攻坚的是最容易的,接下来要扩大,难度就提高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五千石一万石的粮食,说起来似乎不怎么多,但帐却并不好算。

      以如今的情况来说,此时武朝的土地亩产,大概是一百多斤的样子,分出去给佃农的,地主拿到手的每亩进账,其实也就是半石多一点。家里一千亩土地的大地主,一年可以有六百石的粮食,吃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囤积几年,千亩土地的地主,拿出一千石来,其实通常没什么压力。

      事实上,如今的武朝商业虽然发达,但这一个半省的范围内,有一种情况,是频繁出现的:在这些大地主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他们不卖粮,当粮食在仓库里储存到发霉的时候,他们会拿到田地里一把火烧掉。

      在许多地方没有粮食卖的情况下,以火烧的方式解决粮食储存问题,说明很大的一片地方上,存粮是有的。但在另一方面,宁愿烧掉,也不会以出售的方式解决掉它们,就足以证明自我封闭观念的牢固,当然,这其中还有其它的理由:例如没有渠道,又例如厌恶经商。

      只有“没有渠道”这一种情况是最好解决的。而在这两百多户人家中,有一小半通常还是粮食最多的人竹记是说不动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渠道和方式,剩下的人当中,又有一半是性格顽固,绝对无法说服的,再加上其他的许多问题,最后宁毅预期的成果,并不会太多。

      “……最理想的状态,在明年有东西吃之前,我们要撬动的粮食,至少是五十万石往上,竹记这边,我觉得能搞定五万石,应该是可以预期的,十万石就没什么可能了,而在外面,秦相的关系、康驸马他的关系,年公他们的关系,还有觉明大师这些人加起来,能不能说动四十五万石,我觉得……不容易。”

      虽然宁毅说竹记是小头,但这样的遍地开花,其实是有效率的。秦相他们面子大,也许可以说动几个三五千石甚至上万石的大地主,但真正能够触及的数量,却又有限。宁毅说了这些,闻人不二点了点头:“另外,官场这边,也不太平吧。”

      宁毅笑了笑:“这个我倒不担心,老人家那边,是有准备的,我们看他表演就好……”他顿了顿,“其实,闻人啊,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到呢……”

      商人逐利,受灾地区在屯粮,这一边,也是另一种模式的屯粮,此时两边各做各的,还谁都没有惊动。一旦粮食进入灾区,真正的在商业上开始打压价格,那个时候,被损害了利益的各类人群,才会真正前仆后继地跳出来。

      而在这之前,就在八月下旬,一场规模不小的官场风暴酝酿完毕,开始在朝堂之中爆发开来。两名丞相与御史清流之间的战争,混乱地爆发了……

      这一切,许许多多的人,暂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在这天晚上,李师师照例的失眠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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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五章 铁蹄踏碎千般业

  
      从意识到这次粮价飞涨问题的严重,到终于下定决心采用宁毅的提议,这期间,作为主导人,秦嗣源要做的心理建设不会比认识人少。当决定了要做事,一切也就踏上举手无回的地步,八月间,当第一批官员对秦嗣源的决定表示质疑时,相府这边,当即便做出了清晰的应对。

      由于这次被安排在几条商道之上的官员多少与相府有些关系,秦嗣源首先发出的,还是一篇比较简单的书信,说了这次的受灾人数,对于粮价的预期,受灾人群的预期,其余的不再多讲。若三日之内还未执行命令的,去职的文告立刻就从吏部发出,由接替的吏员直接带到当地,当场将人去职查办。

      这算不得什么新奇的事情,朝廷大员每一次办事,几乎都有立威的一道程序。就算手段专横一点,去掉一些外地小官的职位,还不至于会闹到朝堂上去。但是肃杀的气氛已经在酝酿,少部分注意到内情的人,都等待着有人出来首先弹劾秦嗣源等人出格的做法,但是此后混乱的导火索,却是由八月底的一道陈梳开始的。

      那是户部之中,一位名叫薛德义的六品主事递上去的折子:《论商事利国》。

      武朝立国以来两百多年,商业发展迅速,近几十年来,一些大商家有钱之后,也已经开始插手政事。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既然能够往这边伸手了,当然也想要一个进身之阶。这期间。正途自然是增加自家的底蕴,培养读书人,另一方面,这些年来,也逐渐有人在朝廷上宣扬商业的重要性,曾经也有人递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折子,有的当场被打回,后来也有引起了一两次小风暴的。

      最后国朝的态度看起来倒也明确:商业当然是有重要性的,但商人要地位,别想!

      当然。一个阶层的地位改变。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若有明眼人也能够发现,这种原本牢不可破的情况,这些年来,其实也已经有所松动。

      但想要将事情真的摆到台面上去议。还不到时候。

      而这一次。这位名叫薛德义的户部主事年事已高。行将致仕,相对于不久前李频三十出头就跳到从五品的位置,这位老先生战战兢兢地在官场打熬了一辈子。此时才不过是一个正六品。他上这份折子,也不知是他人指示,还是感到自己在官场上已经干不出什么事情,忽然豁了出去,想留下点什么。总之,这份折子无疑给了秦嗣源这边一个最好的缓冲点。

      折子上去之后,并没有因为它的大逆不道被立即驳回,两位丞相将折子交给了皇上,而后动用他们的影响,压下留中,交群臣“随意看看,议论一下”。

      而后一切都爆发开来,众臣子说这折子是大逆不道,薛德义被叫上金殿,有人当场大骂:“你又收了那些蟊虫多少银子!”薛德义原本战战兢兢,但他也已经老了,哪受得了这种骂,硬着脖子与人辩论一番。接着开始有人说:“这里面的一些话,也是有道理的嘛。”

      虽然说囿于时代的局限,武朝人对经济的理论未必敏感,但薛德义确实是一辈子都呆在了户部,这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论文事例详实,逻辑有据,随便拿出一段,很能引起讨论。一时间,朝堂上就“大逆不道”和“一部分有道理”议论起来,争吵不休。

      到得第二天,御史言官弹劾薛德义,与大商户勾结,欲翻覆圣人之言,导人逐利,动摇国本,大逆不道。当场便有人出来弹劾这些言官,时时危言耸听,看似正直无私,实则是在阻碍言路。而后有人递上另外一些弹劾奏章,以真凭实据弹劾其中几名言官并不清廉,私下受贿为他人控制。

      情况开始混乱开来,朝堂之上犹如被点燃了的一地火油,接下来的日子里,要么是唇刀舌剑的互相谩骂,要么是有些官员被揪出错处来,贪赃枉法、行贿受贿,而后,一部分商人趁灾情泛滥屯粮的事情,相府公器私用的事情,吴敏背后家财万贯的事情,蔡太师结党营私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扯上了台面来,眼看便是又一轮党争的序幕。

      这样混乱的官场局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相府这边也在竭力自保,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商人们想要话语权由来已久,忽然又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是他们主导相府与一些背后有商人势力的官员反而走近了一些,朝堂之上虽然混乱不堪,御史台也是刚直不阿的到处放枪点火,整个事态却在混乱中保持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在这样的局势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保持着稳坐吊鱼台的态度,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一切的。却是原本应该心情烦躁的周喆。

      虽然大家开始互相弹劾了,总有一些外围的贪官被揪出来,让他忍不住将奏折扔在地上大骂:“杀了他!这帮家伙是在动朕的根!”但对于整个形势,他却看得出乎意料的开心,有一次看奏折时乐不可支,还心血来潮地跟旁边的太监说话:“杜成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这些老东西啊,一把年纪了,在朕面前干的这些事情,哈哈,真是……演得好累啊!”

      杜成喜一时间却看不出皇上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圣上是在说,最近朝堂上的事情?”

      “当然,最近这朝堂,真是热闹,朕好久没看见这么热闹的事了,哈哈,有趣……”

      “奴婢倒是听说,最近朝堂上吵得好吓人,圣上……是不是那什么……党争……”

      杜成喜说得有些犹豫,周喆这才稍稍收敛了笑容:“党争。”他想了想这两个字。然后有笑出来,“什么党争,哪里是什么党争。杜成喜啊,你还是太嫩了,没看出来吗,最近御史台忙得不可开交,见谁弹劾谁,真要是党争,哪里会是这种样子。朕早就说过,这老秦啊。最得朕的心意。”

      “圣上是说……秦中丞?”

      “嗯。秦会之,他当初被辽人掳走一个人就逃了回来,朕早知道,他是谁也不怕的。”他笑着。自得其乐地摇了摇头。“你说党争。朕告诉你,昏君才怕党争,朕是不怕的。只要天下归心,党争可以裁旧立新,只不过啊,如今咱们还是在干大事,攘外必先安内,有一些人朕还是要保的。御史台如此刚直,倒是少了朕很多麻烦。”

      明白周喆此时已经是在自言自语,杜成喜没有接下去,过得片刻,听得周喆又自得其乐地笑了笑。

      “啧,朕得多给他点封赏……不过不是现在……”

      **************

      朝廷之中因商事而来的这场风暴,到了九月里,已经有数十官员被波及下狱。这是秦嗣源的领域,宁毅并未参与其中,不过若从后往前看,这场看似影响惊人的官场混乱,也不过是此后更进一步利益冲突的导火索。而若是从更大的角度看来,武朝境内的这场党争也好,饥荒也罢,又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在所谓天下的范畴里,有几件事,在九月里发生了。

      北地之上,张觉率五万兵马降于武朝,他将兵马屯驻在润州近郊,同时胁迫附近的迁、来、润、隰四州。虽然当初金人南来,张觉投降了金人,但他的平州军兵强马壮,元气未损。这一下,在燕云十六州范围内,武、金两国势力一时间完成了逆转。据说郭药师在军营中鼓掌大笑,称终于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兄弟。而十六州中,其它一些地方的官员,暂时也出现了投靠的意向。

      相对于右相府此时紧锣密鼓准备的赈灾,在大部分人看来,招降张觉,才是密侦司办成的更为亮眼的一件事。景翰帝周喆原本就对金人拒不归还十六州的行为颇为不爽,这次也总算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只不过这段时间朝廷争斗炽烈,对于张觉的封赏,暂时却还没有决定这也是朝廷正在屏息等待着金人的反应。

      金人震怒!派出了人与武朝进行了严正的交涉其实这也比较让人开心,以前武朝派人去跟对方谈十六州的事情,对方根本就懒得理,这一下:你终于要理我了吧。

      于是武朝这边的王安中等人趁机跟对方又讨论起十六州的事情来。

      而在此时,西北面的大草原上,有一件事情,正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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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要在辽国末年选出几个契丹的“英雄”来,萧干是其中一个,而耶律大石,也必然能名列其中。

      早两年时,金人南侵攻克中京,当时的天祚帝不敢抵抗,率先逃走,为了安定人心,耶律大石等人拥护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抵抗女真人。

      此时的耶律大石,是辽国之中主导联武抗金的最大力量,可惜,辽国的热脸贴了武朝的冷屁股,此后武朝两次攻燕京,童贯率领二十万大军第一次打过来时,便是他率兵败对方于白沟河。第二次郭药师率军奇袭燕京城,城内的抵抗也是他与萧德妃共同组织,后来萧干挥军,将武朝人的第二次进攻一举击溃。

      可惜这样的抵抗持续不了多久,此后童贯等人花钱请女真人出兵,攻克燕京,他被女真人俘虏。但他在被俘之后又借机逃脱,与萧德妃一同投靠天祚帝。可惜天祚帝无法原谅他拥立新帝的事情,不再信任他,于是在天祚帝准备与金人决战的前夕,他杀了监军,带领两百多的亲卫精骑,开始了往西北而行的历程。

      在另一段历史中,耶律大石的这一程,被称为伟大的西征。他带着这两百多人行至中亚,此后数十年间东征西讨,建立西辽帝国,疆域东至高昌,西抵里海,成为中亚霸主。十多年后,他曾经率军东征,试图复国。金国人坚壁清野,最终将他打败,此后金人试图远征,但也在中亚的沙漠中被耶律大石击败,这一战争,成为金与辽的最后交锋。

      此时,他就率领着这批最精锐的手下,进入了蒙古的大草原,这里是辽国原本的北疆,幅员辽阔。由于辽人对草原人本就不怎么待见,金人击溃辽人之后,这些地方,也屡有叛乱,但相对于女真人来说,这边的状况,都是些毛毛雨了。

      耶律大石原本在辽国就颇有威望,离开天祚帝后,他这支队伍,也已经携带了不少的吃食补给。对于他来说,一旦决定了要走,眼前的路,也就海阔天空了,只是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惘然和寂寥。这一天行得一阵,视野的前方,出现了蒙古人的骑队,看见他们之后,停了下来,摆出了……看似防御的阵型。

      鹰在天上飞。

      “那是什么人?”耶律大石皱了皱眉,朝着副手问了一句。

      “看起来来意不善,国内乱了以后,草原上的这些蛮子,也都趁机横起来了,其中有几个部落,听说规模还不小。”

      辽人向来是瞧不起蒙古人的,他们马术虽好、弓箭也不错,但一直以来,其实物资贫乏,性格上……有些方面甚至比女真人还野蛮。此时自己这边两百多精骑都是跟随自己已久的精锐,对方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多。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远处为首的那匹高大的黑骑。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说道,“摆出阵势,让他们闪开!”

      骑士摆开了阵势,朝着那边行去。堂堂大辽帝国,被女真人欺负,被武朝人欺负,如今居然这些东西来也围观自己了,众人心中,都憋着火。

      云在高高的草原上飘,不久之后,铁蹄轰鸣,踏过了染血的草原。辽国最后的英雄,在奋战之中燃尽了自己的余晖,有一根历史的线,悄然断裂了。

      有一个名叫孛儿只斤铁木真的可怖名字,正在滚滚大潮中,逐渐变得清晰……

      ****************

      历史涛涛,而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也只能看见和掌握身边的事情,九月中旬,右相府的院落里,阳光随着落叶的堆积正在逐渐变得失去力量,宁毅走进一间房间,在书桌前揉了揉掌心。

      “接下来,是我表演的时候了……”

      这一天,第一批准备好的粮食,开始进入各个灾区。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都将是他居中坐镇的地方,毕竟对于价格的规律,只有他最为清楚。而在另一个院落里,名为秦嗣源的老人,在应对着朝堂与官场上汹涌物议,明刀暗箭,在政治层面上,为这一切铺平道路。

      而可想而知,接下来,当利益摆上台面的一刻,前奏已尽,真正巨大的危险与恶意,才将朝这边扑过来。

      所有被损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绅、商贩,在这一刻,将成为敌人。

      宁毅坐了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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