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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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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七四章 去寻找圣公的宝藏吧,少年!


      杭州一别之后,彼此的立场不同,陈凡虽然性情直爽,但直爽不代表情商低,他过来京城寻找宁毅,未必没有被出卖甚至被围杀的准备。

      毕竟在江湖上混过这么些年,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可以豪爽义气,推心置腹,也有些时候,涉及亲属、家人,甚至谋逆的大罪时,人们做出任何事情来规避伤害,都不奇怪。

      作为方七佛的弟子,他如今是无法洗清的朝廷钦犯,北上京城,是无奈之举。若是对事态还有任何的主意,他是不会过来寻找宁毅的,而既然来了,如果说宁毅设下圈套要出卖他,从道理上来说,那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过,这些事情没有发生,总算也还没有辜负他对这份交情的信任。陈凡自知营救方七佛的困难程度,宁毅能将背后的各种缘由说出,坦陈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只好就此接受。只是在此以外,还能将自己接入家中,冒着巨大的风险让自己去瞧他唯一的孩子,这份信任又是另一回事了,陈凡明白其中重量,心中多少是有些感动的。

      只是男儿之间,这类事情总是彼此心照,不必挂在脸上。午后时分两人回到府中,小宁曦正从午睡中醒来不久,哇哇哭了一阵之后由娟儿哄得安静下来,眼见着家中来了陌生人,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陈凡,随后倒也不怕生地张开手要他抱,陈凡先是有几分窘迫,随后还是伸手接过了,逗弄了一阵,又还给旁边的娟儿。倒是在逗弄孩子的这段时间里,苏文定从外面回来,找到宁毅。说是有急事。

      “听说今天上午,高沐恩找了一批武林人,专门请他们对付姐夫你,期间还有人说,姐夫你在江湖上有心魔的外号,树敌众多,他们就算做点什么。也没人知道……”苏文定将宁毅拉到门外的走廊上。低声说着,“那些人中有御拳馆的陈元望,有彭显玉、潘继尧、马金富……”

      他将事情说完离开之后,陈凡从房间里出来。看着宁毅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得罪的这种人……”

      宁毅摊了摊手:“有个这种敌人,也不容易嘛。”

      “你打算怎么做?要不然就像我说的,今天下午去帮你摆平他……”

      陈凡明显是玩笑口吻,宁毅撇了撇嘴:“拜托,我还是自己来吧。”他顿了顿,随后摇头喃喃说道,“要真把我逼急了,我一头撞死在他脸上,吓死那个王八蛋……”

      苏燕平跟苏文定是先后过来告知情况。足以证明他们得到这消息并非一个来源。苏家如今进京还不久。熟人算不得多,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足以证明高沐恩等一众衙内实在是不怎么会做保密工作。这也是陈凡与宁毅觉得好恼又好笑的原因。

      下午阳光明媚,不久之后,在汴梁城外的官道上。两人挥手作别,宁毅看着陈凡骑马往南飞奔而去,轻轻叹了口气。人力有时而穷,对于如何救下方七佛,自己确实没有办法,并且无论从那个方向看去,对方七佛的营救,都不是势在必行的。

      但道理归道理,在自己作出拒绝之后,陈凡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做出请托,说明他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人的心中若没有了希望,取而代之的,便成了类似于绝望的决然了。

      也是,恐怕不独是陈凡,预备营救方七佛的方百花等人,估计也是这样。永乐起义震动天南,轰轰烈烈的一场如今走到尽头,如同散尽的烟火。反扑的力量过来了,天下之大,都难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也难有他们的可做之事,除了心中还有些希望的刘西瓜外,其余人心中的茫然可想而知。而即便是刘西瓜,虽然有了一条后路,往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轻松。

      但无论如何,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自己走过去的坎。若过不去,那就是尽头了。

      他回到城内,一路前往相府。他如今管理着相府的大部分财货投资,提前南下的事情,要与秦嗣源说一下。

      “哦?还要回江宁?为什么?”听得宁毅说起南下的计划行程,秦嗣源问道。

      “去年因为梁山的事情,江宁苏家死伤近半,我后来北上,首先也是办这件事。如今梁山已除,恶首尽诛,汴梁的各种事情,也安排了一个大概,所以准备回去看看……顺便祭拜一下。”

      “也是,这是应有之义。”秦嗣源点了点头,随后笑道,“倒也正好,小佩订了亲事,估计婚期也已不远,我正想送付字画回去,原想让不二顺路过去,立恒既然南下,正好可以替我转交。”

      他说着,自书房柜子里拿出一副早已准备好的画轴:“其实,若早知道立恒你要过去,这礼物倒不妨由立恒你作词,老夫帮忙题字便行。你我与小佩那丫头都有师生之谊,那样再好不过。”

      “这事可写不出什么好词来。”宁毅笑着,随意摇了摇头,“闻人准备安排到南方?”

      “南面方腊之患已消,他也已经锻炼了一段时间,原本是打算着他去北边的。不过现在南面的情况也有些糟糕,方腊死后,很多人都开始动起来了,重新圈地、分派利益,打过仗的地方已经杀了一批人,现在是以安抚为主,但房子没了,缺粮少药,很多商家运过去的东西又都价格虚高,州县不能平抑物价,有些当官的还将朝廷赈济直接兜售给商贩……乱七八糟的事情,插手的人不少啊……”

      老人叹了口气,宁毅倒是有些疑惑:“这类事情,密侦司不好插手吧?”

      “有几本账目,现在那边在传。”秦嗣源从书桌上拿了一张压着的纸交给宁毅,道,“消息是昨晚到的,方腊造反的时候,有几本账落在了兵祸当中。那是高门大户的保命账,内里的秘密不少。原本以为乱民烧杀这么久,账目不可能保存下来。但是杭州兵祸退去之后,有些人一直在秘密调查,譬如说苏杭一地的盐商纪家……密侦司一开始没有在意,但最近这段时间,这些事情就像是真有其事了。时间上来说。很是微妙。”

      “明面上的话。这些账目应该没用了。”宁毅看着那传来的情报,皱眉说道,心中倒是陡然一动。

      秦嗣源点了点头:“不管那账目怎么乱,往大了说。就算他们通敌卖国贩私盐卖武器,如今南边跟犁了一遍一样,证物证人都已经不全,账目摆在台面上,是没有什么用处了。但如果放在台面下,譬如说警告一下这些人,让他们最近安分一点,给南边的百姓过点好日子,也许还有点用。”

      “但……时间微妙?”

      宁毅看了看秦嗣源。老人笑了笑。以审慎的目光望着宁毅:“方七佛被俘之后,这个消息渐渐浮上来,还传言有有永乐朝秘密储下的价值连城的金银。以时间而论,不排除有人想要釜底抽薪,留方七佛一命……立恒觉得如何?”

      宁毅斟酌了一下:“哪怕是假的。消息能够传开,就证明这人手上的情报确实戳到了一些人的痛脚。真的假的怕也无所谓了。至于宝藏……嘿。”他有些古怪地摇了摇头。

      秦嗣源方才看他表情的目光中,宁毅便知道,陈凡进城的信息已经由闻人不二报告了上来。老人没有提起,算是很给面子的事情。而以立场上来说,方七佛是死是活对于秦嗣源这边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方腊造反是在秦嗣源复相之前,他只会有平叛的功劳而不会吃到排头。而若是想让南方局面更稳定一点,消息里提到的账目才是重点。

      不管这份账目是真是假,也不管消息传开是否有人故意在放,能够引起别人动静的,就说明有些消息传到了点子上。密侦司如果能够掌握到这些点,在南方战后重新瓜分利益、以及新一轮土地兼并的混乱当中,就能得到一定的发言权,如果利用得好,至少能让一部分百姓的日子过得稍微平缓一点了。这也是宁毅说的真假无所谓的理由。

      而话说回来,陈凡离开之前并没有提起这类账目的事情,令得宁毅倾向于账目是真的这个推论。但如果是假的,就说明这件事的背后有一个非常了解局势而且心思缜密的人在操盘,也是因此,才能够正确地戳到一部分人的软肋,进而让这份情报出现在秦嗣源的桌子上。

      难不成是方七佛被俘前最后埋下的伏笔?连方百花、陈凡这些人都没有告诉,就是想让那些世家豪绅最后吃一个哑巴亏?

      宁毅心中回忆着当初在方腊阵营中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除了方七佛,其余人倒是没有太多印象了。

      拿着要送给周佩的礼物,不久之后,宁毅告别秦嗣源。准备离开相府时,遇上纪坤,打了个招呼,纪坤道:“今天下午我去拜访过陈元望,高衙内的事情,暂时不必放在心上。”

      宁毅拱了拱手:“谢过纪先生了。”

      相府中几个常驻幕僚中,四十出头的纪坤应该算是秦嗣源最亲信的人之一,他性格相对沉默,但并不孤傲。相府中的许多具体事务都是他在处理,包括许多的“脏活”。在这方面,当初的成舟海也是个不怕干脏活的阴狠角色,但若以熟练度来说,绝对是纪坤最为专业。也是因此,相府幕僚中对上最能出面的是尧祖年,他的名气最大,对下最有影响力的就该是纪坤了。

      有他出面去御拳馆,陈元望等人也就该知道其中的分量。不过,高沐恩想要找个麻烦,不到半天的时间,苏燕平苏文定纪坤这些人就全知道了,也只能感叹这帮纨绔子弟的保密意识实在不行。

      这件事情还没完,随后回到家中,又陆续有人上门过来提醒,这其中包括秦绍俞、王山月,甚至到傍晚时分,李师师都特意来了一次,只是在知道宁毅准备明天离开汴梁时,将这当成了出城避祸的明智之举。

      “……能够想出城玩就出城玩,我很羡慕呢。”

      夕阳西下,客厅之中,不久之后便要准备表演的美丽女子托着下巴,果然是很羡慕的神情,眼神之中,却也微微有些落寞。

      第二天清晨,宁毅带着娟儿、宁曦、祝彪等人一路出城,同行的还有闻人不二、燕青以及一大队的密侦司探子。众人在城外同行了大概二十余里,随后分道扬镳,宁毅领着人去往木原县,闻人不二与燕青领着另一部分人南下杭州,算是为永乐朝的起义事件,做最后的收尾。

      ps:

      章节名有点没节操,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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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七五章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迷迷蒙蒙中醒来时,天还没亮,小婵睡在一旁,身体如八爪鱼一般的靠过来,身体柔柔的、暖暖的。感受着这身体,回忆起方才梦中的感觉,耳根便微微有些发热,自己……差点把她当成了相公。

      成亲之后,虽然小婵如今也已经收了房,但妾室按理来说还是不该跟大妇睡在一起的。不过身在外地,也就无所谓这么多了,毕竟彼此之间情同姐妹,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也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相对而言,当初三个丫鬟当中,娟儿的性情最安静,睡觉时微微侧着身子,像是需要保护又稍微有些怕生的小姑娘,手是绝对不会乱抱的。杏儿的性情像姐姐,虽然对外泼辣,睡在一块儿时却很温柔,仰面睡着,双手搁在小腹上,晚上有时候还会醒来为身边的姐妹拉被子。

      只有小婵最麻烦,她性情讨喜,却黏人,睡着了会不知不觉就找身边的人抱,年纪小的时候,常常抱得人受不了,据说娟儿就被她抱哭过,早上起来眼睛肿肿的,拼命埋怨她,小婵就内疚地拼命道歉。那是她们小姐妹之间的事情,但那次自己正好经过,也看见了。

      自己倒是不太介意这事。当初年纪小,身边跟着几个小人儿,却也刚刚从父亲那边学会了“御下”这个词,小小的年纪里,斟酌着用怎样的态度对待身边人才好,觉得不该太亲近。但又不忍心太疏远。最终也没怎么下狠心,觉得比较粘人又比较可爱的小婵更像个容易亲近的妹妹。

      如今彼此都已经长大,就算这样抱着,也不会像小时候那般感到没有分寸,有时候甚至让人难受。小婵是中等个头,但脱去衣裤之后。身体便显得苗条了。她感受着身侧如妹妹一般的少女。柔软温暖的身体,纤秀的腰身,绸裤下修长的双腿——甚至于恶作剧地将手伸进她的肚兜里,摸了摸那细腻却有弹性的胸口。小婵动了动身子,咂咂嘴发出“唔嘛”的声音。感受着这些,再回忆起小时候时,一股带着温暖的笑意。便在嘴角浮现出来了。

      那样小小的年纪里一块长大,长成现在的样子,而后嫁给了同一个男人,成了这样的姐妹,想一想也会让人感到温暖。她试图幻想着宁毅在这里时会对小婵怎么样,当小婵这样抱过来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两人会怎样的一同睡着。再回忆起自己与他睡在一起时的样子。嗯,自己喜欢躺在他的怀里……

      于是她也尝试着将小婵轻轻搂住了,像是宁毅搂住她时的感觉。小婵靠过来时,她的思绪,也飞到了百里外的汴梁城。

      这样的夜里,他怎么样呢。是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还是像这样搂着娟儿……临走之时。自己曾经暗示过他可以将娟儿收房,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做。

      夜还深着,在睡意重新笼罩下来之前,苏檀儿搂着小婵,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承认,她想他,想孩子了……从过来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在想了。

      ****************

      清晨时分,晨风吹着花粉洋洋洒洒地飞过天际,名叫木原的小县城,已经醒过来了。

      小县城不大,它位于运河旁边的一条支流岸边,交通虽然还算便利,但相对于大运河沿岸的其它城市,它还未有得到多大的开发。原本便只是几条道路千余人家的小城,最近由于苏家的到来,兴建仓库和作坊,才显得稍微热闹了些。

      天亮之后,位于木原县一侧的简单院落里稍稍喧闹了一阵,这是苏家人过来暂作落脚的庭院,如今住下的,也大多是女人。除了苏檀儿、小婵、杏儿,还有苏檀儿手下用熟了的几名女管事,以一位名叫奉秋华的中年女子为首,另外便是些厨娘、账房夫人之类的女眷,在清晨时分,忙着梳洗、吃早餐以及过来向苏檀儿报备今日的工作。

      待到早晨过后,这些人便陆陆续续地出去了,阳光升起来,院子里便会安静一阵。这院落不大,几间土砖房,也是泥土砌成的围墙,没什么装饰物,院墙外是小镇的几条主干道之一,不过行人并不多,下雨时多半泥泞不堪,污水肆流,晴日里若有马车驶过,则往往惊起阵阵尘土。唯有每三天一次的赶集日的上午行人会多些,十里八乡的民众挑了东西聚集到县城里,有的从这里的路边经过,有的便在路边将货物兜售出去,半日的时间,旋又散去。

      院落屋檐下有一个不显眼的瓦盆,泥土之中正舒展出两片嫩芽来,是过来木原的那一天,杏儿栽下的种子。

      院落的安静之中,偶尔会有人进进出出。作为主家,苏檀儿并不经常出门,若有什么事情,通常是杏儿去办,小婵会在旁边的房间里将运来的生丝或是布料样本小心地归类。厨娘买回来几天的食材,叫了丫鬟到厨房做午膳准备。每隔一两天的上午,会有人秘密地送来一些资料,苏檀儿在房间里看,小婵过去时,也常会在小姐的口中听到汴梁的消息。

      “……竹记的那家晚照楼出名了,李师师出了场……看起来办得很不错,有声有色的,相公的新词出来,汴梁这些人又被吓一跳了吧……”

      苏檀儿有时会一边看一边笑起来,有时候又会皱起眉头:“……得罪了那位高衙内可不是什么好事,这麻烦相公大概得靠相府那边出面了。”

      小婵坐在一旁,看着苏檀儿的样子轻轻地抿了抿嘴:“小姐怎么对竹记的事情那么开心……”

      “虽然名字叫做竹记,但是那位聂姑娘却并未再管其中的事情了。不管它叫什么,往后毕竟都是咱们宁家的东西,能办得好,我又何必介意。”檀儿摇摇头不以为意,嘴角露出一丝复杂却又带着些许平和的笑意,“何况。聂姑娘迟早也是要进门的。她的性情恬静,与她好好相处,不难的。”

      房间的门窗开着,春日的阳光与和煦的风从外面进来,渲染了檀儿额上的发丝与平静的笑容,虽然也为着一些事情而纠结过,但其实。当发现自家夫君居然更加纠结的时候,心头的那丝幽怨其实就在慢慢散去了。如今气也气了,走也走了,留下自己挂念的那个男人在京城生着闷气,自己也是该拿出主母气质来的时候了……

      当然,身为女人,并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被别人分去。这是人之常情。在这心头,真要说有如何愉悦如何豁达,其实是没有的。但若说嫉妒,其实也并不准确。若是概括这复杂的心情,大概也是苦笑过后,叹着气又笑着说一句“真是没办法”吧。

      以商人的角度看来。事情发展至此,解决的方法也就并不多了。好在那位聂姑娘的性情,自己并不讨厌。事实上,在这些年来的阅历中,她也已经见过不少夫妻的相处,按照当初的构想,哪怕是这个夫婿一无是处,拿着自己的钱去青楼中认识几个红颜知己,自己都更加能够从容处理一些,唯有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态,在她而言,也是陌生的。

      从接近到心动,到后来的桩桩件件,乃至身心的相知相许。这个夫君的行动与想法,太过新奇古怪,以至于她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但无论如何,自己已经生过气,也该是将事情拉回道路上的时候。

      也是因此,来到木原的这段时间,小婵倒是觉得,不久前才哭过闹过的小姐情绪倒是很快的平静了下来,偶尔也会见她托着腮帮坐在窗前,该是在思念汴梁的家人,神情安详缱绻,偶尔说起汴梁的事物,也能笑着打趣几句,如同与宁毅分别时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即便以小婵对苏檀儿的了解,也无法清楚地分辨出她是真的不生气了,还是在酝酿着其它的风暴,但无论如何,看起来,她总是不愿意与相公分开的,能够确定这点,小婵也就安下心来。

      “……倒是前日的雨燕楼表演,唔,这首词好像又好了不少,引起轰动了……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苏檀儿诗词功底不深,却也能看出这首词的好处来,她在心中对比着这句子与“佳人相见一千年”的优劣——那是宁毅去年拿来讨好她的诗作,她高兴得不得了——随后觉得一千年应该是比较厉害。小婵看着那“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道:“这是说小姐离家出走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后面有‘记得小频初见’……哼,小频是谁……”

      “可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都很像在说小姐跑掉了的事情。人独立、燕双飞就是说小姐跑了,相公一个人在那里,然后很盼着小姐回去……”小婵认真地说道。

      苏檀儿笑起来,随后又收敛了那笑容:“就算是,他也不该写给别人……”

      “就因为写给别人挂在楼里的,所以才要顺手安上别人的名字啊,也可能是当时应景……唔,相公写出来,李师师去表演的,可能是当场写给李姑娘的……”小婵仰着头,一根手指点着下巴做推理,“唔,难道李姑娘有个小名叫做小频。”

      “师师应该是艺名。”苏檀儿插了句嘴。

      “那李师师的原名就叫李频了,李频……这个名字,呃……”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婵的脸色陡然就绿了,苏檀儿愣了愣,然后嘴角了动了两下,没说出话来。小婵在那儿想了想:“可、可能是有什么女孩子叫做小频的,啊,我记起来了,在江宁的时候,锦萃轩有个很出名的女孩子叫做赵小频的。”

      “啊……”苏檀儿手指点了点。“我也记起来了,赵小频……相公那个时候见过她吗?”

      “虽然相公很少跟她们来往,但见过应该是见过的,要不然也有其它的小频啊,比如说汴梁……呃……”

      小婵努力地想了好一阵,苏檀儿笑起来:“不许再说这个了……”她们俩毕竟是嫁给了同一个男人的姐妹。此时说起宁毅有关这方面的事情。心中多少是有底的。但无论如何,由于忽然有了乱七八糟的联想,心情都被影响到了,连带着那首词,再看之时也觉得质量差了很多。

      小频初见……心字罗衣……受不了了……

      初时的反感过后,此后整个一天的时间,两人都不免想起来。若是在没人的地方,小婵一想到便有些脸红,而只要看到自家小姐,她就想笑,以至于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与苏檀儿、杏儿、奉秋华等人坐在桌边,小脸涨成了一只柿子。抿着嘴忍笑。

      苏檀儿自然明白她是为什么。见她这样,自己也有些想笑,但她做惯主人,总还有些定力。杏儿等人疑惑不已,待到饭吃了一半,小婵憋不住爬到桌子上笑。呼呼几声之后又抬起头来做严肃的模样,看到众人表情时。又忍不住……小婵平素虽然可爱,但在奉秋华等管事或者下人面前,通房丫头如今成了妾室的气势还是有的,这时候弄得大家疑惑不已。苏檀儿也有些憋不住,一只手撑在嘴边,另一只手将小婵的手背打了几下,随后又去捏她的脸。这一幕弄得旁边吃饭的杏儿一头雾水:“怎、怎么了啊?”最后小婵趴在她肩膀上笑了一阵才作罢。

      来到木原这地方,除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事实上也没什么娱乐的方法。下午时分,处理完一些事情,苏檀儿也会出门去旁边的工地附近走走,又或是看一下作坊招募女工的进展。

      这是偏僻的小镇,没什么可玩可看的,要说什么青山绿水,远远看去是到处都有的,但实在难以生出什么游览的兴致。要说小镇附近的道路边,狗粪牛粪鸡粪之类的东西是随处都可能遇上的,路上行人衣衫陈旧,房舍低矮,偶尔见到一两名目光呆滞或猥琐的泼皮混混蹲在路边,小心地朝大城市来的女子身上瞧——对于宁毅来说,这些也就是旧社会乡村的景象,倒是就事论事,而并非贬低——即便苏檀儿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习惯这些,也不见得她会喜欢看这些景象,长居下来,日子也就会变得无趣了。

      倒是在镇边小河畔,远远可以眺望那旧码头的地方有一小块绿地,苏檀儿会过去走走。如今这小河上还没什么航船来往,苏家买下了附近的几块地,苏檀儿在这可以看见半个小镇的样子,而附近又没有多少人走过,她可以在这里幻想着小镇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更多的时候她想起宁毅,想起江宁又想起汴梁,她想起当初逃婚离家的时候也经过了这样一条小河,想起当初的心情,又想着当初与他成亲,若是一开始没有逃婚的话,他们之间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关于未来,其实她并没有非常具体的信心。分家出来,生意得慢慢做了——当然她有信心可以做好——至于宁毅那边,她并不非常明白宁毅在干嘛,他花了不少钱,布了很大的局,可就目前来说,还不能看到成果与前景。但无论如何,她想,她是支持他的。

      只是那两家竹记开业,又有那高衙内的作梗,他要应付所有的事情,恐怕得好一段时间才行吧。自己虽然不气了,但说了给他想清楚的时间,是不可能直接回去的。真的……好想小曦啊……

      要是他能早些过来,该多好……

      在这边呆了一阵,想着这些事,目光的远处,隐约间看见一队车马过了桥,进了小县城里,随后似乎也引起了些许动静。苏檀儿想着可能是县城里的某个大户家人回来探亲?她未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却不由自主地起身,往回走去。

      进入城内,穿过街道,檀儿让自己的心思放在今天工程的进度上,走在她旁边的是宁毅安排的负责她安全的武者,其中还有两个女子。经过县城内两个大户门口时,她便故作无意地瞥了两眼,倒也不见有马车停靠的样子,如此一直过了那破旧的县衙,远远的,自家工地和院子也就在前方转角那头了。

      心中隐隐地升起某个念头,但随即压了下去:当然不会是,时间才过了不久,自己没必要想这个,倒是今晚要吩咐杏儿,给……给仓库的一角再砌高些……高些应该好些,然后……她听见前方有隐约的说话声,路那头有人在朝院子的方向看,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给攥住了,但不可能……可能是又运了一批货物过来,是哪一批提前了吗……她在心头计算了一下,加快脚步。

      日光其实已经渐渐西斜了,苏檀儿步伐稳定、目光平静地跨过那街角,隐约间,似乎传来孩子的声音,她将目光朝那边望去,六七辆马车停在那街道上,许多人在往下搬东西,搬进那院子……果然,是一批货到了,她走过两步,右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自己左边的衣服。

      再走两步,人影才在不远处的空隙间显出来。那是熟悉的身影,坐在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手中抱着有谁……男子、孩子的身影在人群中又被遮挡住,但在那一瞬间,苏檀儿看见对方抬起了头,朝这边望过来。

      她快走几步,随后,孩子“叭”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然后宁毅与孩子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宁曦在父亲的怀中张手,嘴巴里吐着泡泡,宁毅捏他的脸:“呐,那就是你逃家的娘亲。”

      苏檀儿便跑过去了,在宁毅身前一把抱住了孩子,亲了他两口,又将脸颊贴在他脸上,就算宁曦拿口水朝她脸上乱糊也不管了。

      就这样与孩子亲热了片刻:“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她低着头,说完这句才抬头望向眼前的、自己的夫君,目光之中微微有些热,脸上应该是笑容。

      “自家老婆跑掉了,男人一般还是会急一点……这么看着我,想什么呢?”

      “我想当年要是没有逃婚就好了。”

      “呃……”料不到苏檀儿这忽如其来却又自然无比的一句,宁毅愣了愣,然后伸手,将眼前的母子都揽住了。

      苏檀儿觉得额头贴在了他胸口上,脸上热了起来:“别,有人看呢……”

      那边路口,果然是有些人在看,附近的几户过来瞧热闹的人家,也有路过的行人,此时指指点点地望着这对不害臊的、大城市来的小夫妻。不过宁毅并不介意:“管他们呢。”他说着,朝那边挥了挥手,“看什么看?回家抱自己婆娘去。”

      大城市里的有钱人都是很霸道的,但宁毅这句话令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有的乡里妇人拉了丈夫笑着走开,也有的仍在那儿看着。宁毅也不管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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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七六章 家人 笔友(上)


      绿野延绵,夕阳渐渐在山麓间化为橘红,山坡上,几辆马车在不远处的路边停着,远远近近的还有跟随的人,宁毅与苏檀儿在草坡间坐下,看那边小婵与娟儿杏儿围着宁曦在玩。
      “你……想清楚了?”

      “想不想得清楚,我也不想把你放到这边来。先前便做好打算,两栋楼的表演之后,就要过来的。”

      “永平怎么样?”

      “应该做好考试的准备了吧。”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这么早过来。因为密报里说高沐恩在找麻烦。”

      “都是小事,相府的纪先生帮忙解决了,剩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闹不了太大的。”

      “小频是谁啊?”

      “啊?”

      “记得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女子一字一顿,宁毅倒是满脸的疑惑,仿佛此时才想到这个。

      “那个……小频是指人吗?”

      “啊?”

      “我还以为是指其它的什么东西呢,整首词里,我觉得这两句最没意境啊……”

      “……相公你太无赖了。”

      “真没有个叫小频的……”

      夫妻俩为着这首词说笑一阵,苏檀儿捏着宁毅的手心,终究没有将李频的名字说出来,否则宁毅的脸恐怕也得绿掉。如此过去一阵,宁毅才提起回江宁的事情。

      “我带了几个人过来,在木原这边呆一阵子,可以帮你做点事,算是个实验……回江宁的话,拜祭一下岳父,也是时候了,其实这次南下,可能还有一件事……早两天在京城。陈凡过来找了我。”

      “陈凡……”苏檀儿自然还记得这个名字,此时重复一遍,片刻后,眉头蹙了起来,“他……这个时候……”

      “方七佛的事情。”宁毅看着远处的落霞,低声道。“他希望我可以帮忙……”

      说完这句,看着身边妻子满脸犹豫的神情。又摇头笑了笑:“我当然帮不了什么。”

      苏檀儿忧虑的神情稍稍缓解,低头想了想,依旧蹙着眉:“但是……能推掉吗?你……想推掉吗?”

      “不是推不推的问题,人情我想还,但这件事情,差不多谁碰谁死。我跟陈凡说清楚了后面的背景,陈凡可以谅解的。”

      “可是……相公你还是打算做些事情的,对吧?”

      苏檀儿盯着他,宁毅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我希望……就算事情不成,他们至少可以留一条命,陈凡,还有这次过来的……刘西瓜。我不会考虑去跟他们会面,方百花那帮人不见得待见我,我也不打算跟她们有联系。或许顶多……看看有没有可能跟方七佛见一面吧,如果能做到这点,我也就仁至义尽了。”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拍手乱叫的孩子,顿了一顿:“这个家有你的一半,所以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我们现在有孩子了,我不会乱来的。”

      “我不想……阻你还人情,若是我也是要还的……但这么大的事。我总会有些担心。”苏檀儿靠在宁毅肩旁,勉强笑了笑,这些事情上,女人想的,总会比男人更多,但片刻之后,她也就冷静下来:“除了劝退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江南那边,有几笔帐,也许可以做文章,我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可以通知陈凡他们知道。”宁毅将那几本账目,以及方腊遗留宝藏的流言跟妻子说了说,“这些帐现在定不了罪,但很多事情上,也不用拿到朝廷打官司。如果背后运作的人是方腊嫡系,陈凡他们想办法找到账目,总可以有些周旋的余地。”

      苏檀儿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夕阳在山麓间燃尽了余晖,夜色降临下来。马车边燃起火把,几点光芒从山坡间徐徐地去往不远处的小县城,然后与县城中稀疏的灯火汇集在一起。由于宁毅等人的到来,原本那小小的院子现在已经不好安排住房了,檀儿将女眷们安排在院子里,自己则与宁毅住进了县城上的客栈。夫妻重聚,总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事情,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同样的夜色里,距离木原向南数百里外的山麓间,也亮着点点的灯火。这一片并非贫瘠的区域,延绵的山麓、丘陵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城镇与村庄,官道、河流穿插其中。不少的村庄也相对富裕一些。最近这段时间,由于方腊余匪作孽的消息传来,周围的村镇治安稍微严了些,对于来往的绿林、江湖人士盘查也更加用了心。但毕竟是平日里颇为太平的地域,即便如此,周围的形式也不会紧张得如同山东一般,对于普通小民来说,或许也根本察觉不到生活区域里的气氛变化。

      位于偏僻山麓间的一处大宅附近,风尘仆仆的陈凡在原本义军同伴的带领下穿过了几处暗哨,才见到了因为受伤而容色疲倦,但目光依旧有神的方百花。两人没有说太多话,稍许的问候过后,方百花看着他,陈凡摇了摇头,中年女子也就漠然地点头了,对于她来说,这样的结果原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有关于宁毅的事情,她听过一些,当初也见过人,陈凡、西瓜等人与他纠缠不清是一回事,但如果说方七佛的这件事对方能够解决,那也未免把那宁毅说得太神了。而到得此刻,她也不想为了宁毅当初的事情追究些什么,没有意义了。

      “……我去打听了一下,有关师父的这件事情,参与的人背景都不简单,想要师父命的首先是王黼,然后京城以及各地还有几个大家族,分别是……”

      陈凡低声说起这事,方百花却是轻轻举手打断了他:“我知道。”

      “那眼下的这件事……”陈凡本人是可以为了救方七佛这件事而死的,但他却不希望太多人陪葬,只是话语出口又说得艰难,嘴唇磨动,眼眶也有着一丝血红。方百花看着他,摇了摇头。

      “陈凡。你的师父……其实不想让你参与到这类事情里来,你这样想是对的,你此时若带人走,没有人会怪你……”

      陈凡瞪着眼睛看着她。

      虽然是方七佛的弟子,但往日在方腊军中,也有上下尊卑之分。陈凡又没有担任非常重要的职务,与方百花的关系。是算不得像刘西瓜那样亲近的。因此方百花此时的目光也显得冷漠,那是将自己的生死都放在了一边,不需要人理解自己的冷漠。

      “你下去吧,去见见西瓜,这些天来,她的脾气有些大,你们年轻人,好说话些。其它的事情,不必多提了。”

      陈凡点了点头。随后拱手离去。

      最近这段时间,西瓜一边面对的是曾经的杀父仇人,另一边作为同伴的大伙对于杭州城破时抽身走人的霸刀营也未必理解,脾气大些有其缘由。陈凡找到她时,她正坐在庄院外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发呆,怀中抱着她的那把大刀。眼见陈凡来了,目光微微动了动,但随即变得更冷了些。

      “我见到他了。”陈凡说道,“但他也没办法。”

      西瓜的目光原本动了动,随后又再度回归冷淡。陈凡道:“他没办法来见你,但他希望你能顾全大局,离开这里。”

      抱着巨刃的少女偏了偏头。目光斜望向天上的月光,片刻,才道:“他知道就算过来也劝不了我。”

      “他托我带给你一封信。”陈凡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来,原本想递给少女,但看看对方的神情,最终只是放在了她身边的石头上。事实上,对于眼下的情况,两人都未必好受,陈凡抱着希望上京寻找宁毅,回来之后,却不得不说着让方百花、西瓜等人离开的话。而陈凡上京找宁毅,西瓜的心中或许也有着一丝的期待,此时没有办法,她固然有心理准备,但心情当然是难过和失望的。

      待到陈凡离开之后,少女坐在那儿,也未有理会旁边的信函,她抱着那大刀,将脸颊贴在刀柄上。一直到山风起时,信函将被吹走的一刻,她才顺手抓住了。

      山腰之上月光清澄,但这样的光芒还没法用来读信。少女坐了一会儿,将大刀负在了背后,走向不远处庄园外的一处小房子。这些时日以来,救方七佛的众人中许多并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那些人,今天当方百花动用力量将那些人安置在庄园里,她就根本懒得过去,只与杜杀等人选择在周围住下。

      她走到那破旧小房间的门口,顺手插上半截燃烧过的火把,然后点起来,抱着大刀在门檐下的地上随意坐了,从信封中取出信函时,纸上密密麻麻的是字,这便让她觉得有些生气。

      她自幼习武,虽然也识字,但文字的功底其实不够。有时候看一些文人书生文绉绉的信函都会觉得头疼,宁毅的文字功底是很高的,写这样一篇过来卖弄,自己看不懂,又有什么意义。不过,这样的情绪在看得几句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阿瓜,见字如面。自南面的一别,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不知道你身边的家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任性……我很想过来见你,但情况并不允许……”

      文首的称呼,是她以前很不喜欢的一种,但不悦的情绪只是升起了瞬间,因为接下来的句子,都是她能轻易看懂的、甚至以前从未见过的古怪白话文。火光之下,抱着大刀,看起来身材有些单薄的少女嘴唇微微的翘了起来,随后又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因为透过纸面,她像是看到了去年分别的男子,他在那边,随意、而又温和地跟她说着话,这样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多日以来未曾感受过的温暖,她顺着那纸张,一直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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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七七章 家人 笔友(下)


      轻轻晃动的火光下,信是这样的:

      “……自南面的一别,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不知道你身边的家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任性。分别之后我偶尔才能从一些消息里得知你那边的事情,但详细的情况并不了解,我所处的位置也不好更多地去打听你的事情,那会给你带来麻烦。当然,我知道你总是能明白大局是什么。

      往前的路并不容易,这是我们早就有的共识,所以哪怕你走得艰难,我也不会安慰你。我自回家之后,各种事情的发展也不如想象的顺利,遇上过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但是不用担心,我都一一摆平了,有很多敌人都已经死在我的手上,关于我这么厉害的事情,恐怕你也已经听说过一些了,反正你一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目光看到那句“不会安慰你”时,火光下的少女皱了皱鼻子,她才不需要安慰呢,但事实上,这句“我也不会安慰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也仿佛男子正在轻轻摸着她的头顶,给了她安慰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沁人心脾地进入了心中。待看到后来那自恋的“对不对”,她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很像嗤笑对方一番。

      “我才不知道……”她轻声说道。

      “……如今我在这边刚刚站稳了脚跟,我想你也是。北上的朋友给我带来了你的消息,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多年前你父亲的事。我很想过来见你。但情况并不允许。如今他可能已经跟你说了我的看法,我也知道,你就算听完了,也不会抽身离开。所以我也仅仅想跟你说清楚我的期待。

      胆小如我。知道人生当中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能退的,眼下该是你觉得不能退的时候,我很赞同。阿瓜,道义、信念、决心都是很好的东西,许多时候,哪怕冒着巨大的危险,我们也不该丢下它们,我也不打算让你丢下它们。那才是我当初认识的你。我仅仅想提醒你,随时记住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想清楚危险与赴死之间的区别。

      我很想知道,你在南边的事业,已经发展成了一个什么样子,哪怕它们才刚刚起步,我也很期待能够看见他们如今的模样。

      我能够记得当初我们在那些天里聊起这些事情时,你的样子,你笑得很开心,现在我要跟你承认。当时我的心里是有内疚的。你是聪明人,或许在我们分别时你就有所察觉,我对这件事的热情,其实是不够的,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它是在骗人,而是因为我明白其中的艰难。

      你所想要的,每个人都能独立、自信,每个人都能有能力、有机会抓住自己命运的大同世界。它也许是可以存在的。但在到达那一步之前。需要的也许是一代人、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难以想象的付出,我对此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你选择了去做,即使聪明的你明白这事情有多难。

      这是你要去做的事情,但是请原谅我的置身事外。同样厉害的我选择了另外的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去处理。我无数次构想过你的失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只在心底给你留下了一丝的侥幸,也许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许多年后,你排除了许多的困难,我能看见你埋下的种子开始发芽,而那也是我最想看到的一丝可能。

      那个可能,如同你眼下面临的这场变故,我想提醒你危险与赴死之间的区别。你很聪明,但毕竟年轻,有锐气有朝气有怒气,你会想起你父亲经历的事情,你会看到那些失败者的惨状,你会看到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掉的敌人,你可以冲过去冒险,但不能冲过去赴死,不要冲动。

      冒着死掉的危险,去争取最渺茫的胜机,这是做事的态度。但冲着死掉的危险,而努力让自己死掉,那只是懦夫的行径。

      在你的身边,可能已经有不少这样的人了,包括北上而来的那位朋友,心中恐怕都已有了这样的准备,聪明如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我无意指责这些人不够勇敢,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候,会觉得很累,会觉得无能为力,有些时候,他们觉得活下来的人会受千夫所指,会被他人或自己鄙夷,会觉得活下来更屈辱,他们宁愿死得其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些人已经比普通人有勇气,但还不够。

      一个不成熟的人会为了伟大的事情勇敢地死去,一个成熟的人,会为了伟大的事情屈辱地活着。重要的不是活下来的意义,而是事情到最后,有没有做好。

      我呢,唧唧歪歪地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了,但是我最后想说的这几句,其实并不为什么伟大的事情。整件事情里,我所说的,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我的私心,这件事情也好,你以后要做的那些事情也好,你可以去冒险,去拼命,尽最大的事情寻找胜机。但你肯定会经历失败,如果失败了,你给我活着。

      到那个时候,请你活下来。

      来找我。

      这才是我私心里真正想说的事情。我还想说的是:不要觉得这个说法让你脑袋发热,这是冷冰冰的现实,所有的大事,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得到的,如果我失败了,我也会去找你,请求你的帮助,我们拜过天地的,你就是我的人了,而哪怕我骗过你,我们也是伙伴,这不丢人。”

      落款是一个很嚣张很恶劣的叉。

      其后还有附言:“看着那位朋友,别让他死了,让值得活着的人活着。”

      ***************

      山风吹过来,坐在火光下的少女将那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面上的表情偶尔变幻。但最终,萦绕在她身边的烦躁气息安静了下来,她看着那信纸上的字迹,有时候想笑。但目光依然是平静的。那封信就如同她怀里的刀,纵然带着冰冷的气息,却令她感到安宁,火焰滚烫地在心头燃烧着,却并不会蔓延到脑海。

      将那信函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多遍以后,她坐了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山下的风景,夜色中起伏的山势、蔓延的道路河流都笼罩在一片星月的清辉里。她偏着头笑了笑,不由自主地低声骂道:“死男人……宁毅……”信里并没有写上他的名字,这是她觉得遗憾的。

      但她终于回到小屋里,拿出长长的盒子,将大刀装了进去,随后缚在了背后,走了不远,找到杜杀。陈凡也在这边,正跟方书常等人低声说话,西瓜来时。大家都靠了过来。

      “杜叔,地图拿出来,我想看看这周围……我们如今已过了长江,这边都是官府的地盘,越往前走,越难脱身。不管能不能救出佛帅,能不能杀掉铁天鹰跟宗非晓,都要先想好后路……”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道。“想清楚些。”

      这几日以来。方百花等人撵着押解方七佛上京的队伍一直往北,虽然并没有遇上太大的危机。但任谁都知道,情况并不乐观。

      铁天鹰跟宗非晓这两名刑部总捕头的计划很明显,虽然一直都没有向方百花这些人动手。但每往北边走一步,落入官府、世家势力密集的区域就越深,一旦对方出手,想要脱身就越难。他们用的也是摆明了态度的阳谋,进京以前,你们尽管来救,但时间每过去一天,你们就越难有后路。

      方七佛当年交游广阔,如今能聚集起来的,都是曾经的方腊嫡系或是与方七佛有过恩情来往的武林人。对他们来说,那怕希望渺茫,救方七佛都是道义所在,有些性子耿直的,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方百花希望的是真能从对方的阵势里找到一丝机会,吃掉鱼饵,把钩子扔回去,同时也是让自己陷得越来越深。

      刘西瓜等人,自然都能看清楚这些,但以方七佛与霸刀营的交情,对他们来说,这事情也足够让人脑热。到得此时西瓜能够找回一丝冷静,众人也就能够想得更多。那边陈凡将双手抱在胸前,此时才能笑出来,颇有些古怪地望着少女,西瓜目光凌厉地回敬过去。

      两人终究没有在这里打起来,杜杀拿来地图,众人研究了一番,有些想法之后,西瓜才让方书常找来些笔墨纸砚。她离开之时,陈凡靠过来:“我忽然很好奇,宁毅那厮的信里写了些什么。”

      “走开!要不然打一场!”西瓜扬了扬下巴,但陈凡知道,这目光之中,已经有了往日里的熟悉与亲切了,他停下脚步,双手叠在身前,偏头笑了笑。西瓜知道他在嘲笑自己,不爽地走掉。

      陈凡在那儿站了一会,看着西瓜的背影走向山道的那头,他抬头看看天上的光影,再看看山下的光影,笑着自言自语:“我该偷看的。”

      过得片刻,叹了口气,轻声低喃重复了一遍:“该偷看的……”

      ***************

      回到破旧的小屋里,西瓜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架起藏刀的木匣当桌子,研好墨后,她望望门外:“等着事情搞砸之后哭着喊着来求我帮忙吧……”

      随后举着毛笔想了好一阵。

      阿什么呢?

      对于宁毅那个阿瓜的称呼颇有怨念,她想了很久,叫阿叉明显有些便宜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她在纸上落笔了。

      “阿傻。”她写了称呼,然后拿出宁毅的信函来看了一眼。

      “见字如面……”

      星夜清冷,就在少女作为傻瓜二人组成员之一伏案写信的此刻。巨大而无声的黑幕,朝着这一小方天地的人们,铺天盖地地合围而来了。

      几天之后,宁毅在木原县首先收到的并非是少女的这封信函,而是作为方百花领导的、永乐朝最后的这支队伍,终于陷入杀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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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七八章 厄夜

  
      蔓延在月光下的,是火焰与刀光、以及鲜血。

      二月十一凌晨,名为四平岗的山岭间,厮杀声连绵开去。到得此时,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山岭间喊杀声已经逐渐少了,这是因为战斗的重心已经朝着西南方向延伸过去,而眼下又并非大规模的军阵对冲,当厮杀的一方溃散逃离,剩下的就是一地狼藉的残局。

      在战事的最初,优势的一方是合围而来的,被围的一方并不容易杀出,导致双方曾在这附近僵持了一段时间,而后才迅速地转向西南。此时在这片地方,除了搜索的官兵、巡捕、尸体、俘虏,附近的林间偶尔还会有未及逃脱的伤者暴起伤人,随即被几名士兵围上去,或是拿下,或是杀掉。但由于留在这边的官府力量并不多,不能形成铺天盖地的搜捕网,因此对附近林间的搜索还有些保守。

      这次过来的士兵与捕快、衙役,大多数还是朝着西南追过去了。

      名叫宗非晓的总捕头提着两把钢鞭锏,自夜色中走来,他身材魁梧壮硕,比旁边的人大都要高出一个头。虽然穿戴着刑部官员的衣帽,但由于修炼武艺的关系,头上其实是没有头发的。这次刑部的两名总捕头中,铁天鹰精明强干,而宗非晓看来更显凶戾可怕,只是目光深处,又不失一份锐利与阴鸷,此时钢鞭锏上沾了鲜血与碎肉,令得他看起来更有压迫感了。

      “搜索周围,把受伤的兄弟抬下去!死了的人尸体要找到!若有落单了的乱匪,我也要一个不留的全揪出来!”

      这魁梧汉子的声音在夜色下传开。而随着一队队火把的晃动,又有手下领了他去看那边聚集起来的尸体与俘虏。虽然这一次官府一边展开了合围,但被围的一方皆是绿林高手,一场大战下来。倒是官府的一边死伤更多,但考虑到这已经是方百花最后能够集中起来的精锐,这样的牺牲倒也是合理的。

      “……摔碑手,至少二十年的功力……这是鹰爪……哼。南霸刀,参天刀杜杀……还是杜杀……嗯,这是渊明刀……”走到摆放尸体的那片草地间,宗非晓一具一具的尸体看过去,随后问旁边的人道,“需要注意的人当中,有多少人被抓,多少人死了?”

      听他询问,跟在他旁边的随行捕头探过头来:“被抓住的人有余方石、陈田、郑一山、罗六耳……现在发现已经死了的有……”

      跟在身边的这人是刑部的精英。一一报出名字之后。宗非晓便点点头。不远处又陡然传出一阵的喊杀,随后兵器交集,又有落单的被抓住。宗非晓看了一眼。又听身边的随人说道:“霸刀的那一拨人,有的已经被冲散了。那女刀匪被赶往了东面,已经安排了人去追。总捕头,其余的人,要不要往西南边去增援一下?”

      “你们不见得追得上……”宗非晓低声说了一句,话音未落,陡然有一队人从东面过来,手中还拖着什么东西,用布包着。宗非晓眯起了眼睛,那东西拿过来时,竟是一把镔铁巨刃,令得他一时间有些认真起来:“这个是……”

      布包着的,赫然是刘西瓜惯用的那把霸刀巨刃。

      “回禀总捕头,我们追过去不久,失了那女子的踪迹,然后在附近的溪水里发现了这把刀。”

      “难怪。”心中升起的期待放了下来,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说了你们追不上的,现在更追不上了。”话语之中,倒也不见得沮丧。

      当年刑部设计围杀刘大彪,宗非晓与铁天鹰都有份参与,这一次刘大彪的女儿出现,显然也想找他们两人报仇。但也由于当初为了围杀刘大彪的调查,对于这名少女,他们多少也是有概念的。

      能够挥舞这样一把巨刃战斗,战阵之上颇为有利,但如果对手太强,单打独斗中并不占优势。而为了驾驭这把武器,需要锻炼的不仅是力气,还有轻功。在这样的战斗里忽然扔掉这把几乎成为对方标志的武器,的确有些出乎宗非晓意外,但也因此,他能够明白少女是下了决心要摆脱负累,别说身边的几名刑部高手,就算自己与铁天鹰两人,都未必有把握能在今天晚上撵上对方。

      既然追不上,那就无需强求了。他摆了摆手,身边的人又重复问了一次:“总捕头,那匪首那边……”

      宗非晓望向西南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追出去那么多人,已经够了。如今方百花手下领着的,功夫底子都不错,我们现在再追过去,也找不到人了。”

      他如此说着,片刻,却是古怪地笑了起来:“只是墙倒众人推,方腊一脉在江南作恶,树敌无数,能不能真逃出去,可也难说得很呢。”

      夜色茫茫,方百花等人逃离的方向已经看不见什么动静,唯有月光扑在山间,犹如升起的氤氲,在宗非晓的话语中,充满了诡谲的味道……

      ****************

      月色的光芒中,有什么东西匍匐在林间,无声而缓慢的前行。

      两道穿着衙役服装的身影从前方过来,手中的朴刀拍打着草丛,一边前行搜捕,一面小声说话。陡然间,黑暗中的身影跃过明月的清辉!

      噗的一下,那身影与两名衙役迅速而又无声地冲撞在一起,其中一名衙役陡然朝后方飞了出去,身体撞在树上,竟没有丝毫的声响。另一名衙役转身到一半,作势挥刀要砍,手臂被切了一下,然后身体被轻轻一推,紧跟着便是人头往反方向的一转!

      夜色之中,这一切都只有黑白相间的剪影,当那纤细的身影如风一般冲出,其中一名衙役身影被打飞贴在树上。旁边另一名衙役由于那一切、一推,只是像触电般的震动一下,然后是人头与身体不协调的旋转。在他的身边,袭击者的身影也因为这一下用力。在月光中展开了裙摆,旋又合上。

      袭击者身侧,脑袋被掉转了方向的衙役无声地倒下,那边的树干上。最初被击飞的那人也如软泥般的无声落下去。随即,袭击者纤细的身影继续俯了下去,溶入一片黑暗之中。

      时间转过不久,另一片草木的边缘,名叫西瓜的少女身影从草丛中无声走出,她籍着夜色又前行了一阵,前方便有动静传来。

      双手之上,两把短刀无声地擎出,贴在了身侧。但下一刻。她并没有出刀。而是无声而迅速地继续前行过去。那边出现的。是“渊明刀”方书常的身影,随后还有“鸳鸯刀”纪倩儿,“羽刀”钱洛宁以及另外三名随行而来的霸刀营高手。

      “怎么样了?多少人到了?”

      “没多少。回还往前面去了……这次官府杀得太突然,能瞅空杀过来的只有我们。杜大哥他们被追着脱不了身……”

      “中间有内奸,官府才能咬得这么准……不过暂时不管他们,有没有机会?”

      “……恐怕很难。”

      几人说话之间,都是压低着声音,走过前方的一处遮挡,刘西瓜朝着侧下方的一处光点密集处望去。那一边,便是依旧押解着方七佛与一干永乐俘虏的营地。

      对于自己所在的这支队伍会被咬上,众人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曾经想过几个预案。而当铁天鹰、宗非晓他们精锐尽出时过来救方七佛,算是其中一个比较靠谱的想法。不过想要有这样的机会,仍旧得期待对方真正有破绽。

      这一晚的突袭,官府做得太好,估计方百花所带领的众人之中是有内奸的。混战之中,杜杀与郑七命等人应该是没找到机会,与方百花她们一道,被追往西南了。方书常等人终于是临机应变地实行了原计划,但此时看过那营地的阵势后,少女还是皱起了眉头。

      想要一次围杀自己这边,铁天鹰与宗非晓理论上是需要动用很多人的,精锐尽出恐怕都不够,但此时看来,他们竟然没有出动自己预想的人数,又或是已经从周围州县调来了人手。眼下的营地,看起来没有多少的破绽与入侵的可能,相反,在这次出击的同时,他们还加强了守卫。

      如此看了不久,有人从下方上来,是到更前方去观察的“金背刀”郑回还,他朝西瓜点头打了招呼,随后却是皱眉摇头:“可能没机会,铁天鹰还在那边坐镇……”

      刘西瓜沉默半晌,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深吸一口气,将手指在空中晃了两下,又晃两下。

      “那就走。”

      她如此说道,转过身去,目光之中神色复杂。但众人也知道此时冒险也是无济于事,互相交换了目光,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他们终于还是隐没在了这边的黑暗中。

      夜色依旧,一行数人沉默地绕过前方山岭,循着方百花等人逃亡的方向追去。追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始有人说话。

      “他们调了人。”这是简单的结论。

      “这附近本就是官府的地盘。”

      “还好官府人虽然多,高手倒还是不如我们。”

      “跑得掉的,只是这次之后,估计没机会了……”

      “姑姑她们怕是想要追到京城去。”西瓜低声又阴沉地说了一句。

      “那又能如何!不过自投罗网……”

      “怕是劝不了。”

      一批武林高手在战阵之上改变不了太大的局面,但就算官府聚集的人多,想要将一批绿林高手赶尽杀绝,却也是极为艰难的事情。众人心中有这样的共识,虽然这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死了又或是被抓,剩下的人终究还是有逃离或是反省机会的。摆明是一步步走入陷阱,事情不能再这样干了。

      在这一刻,他们还没想过整件事情在眼下就遭到覆灭的可能性。但这一认知,在半个多时辰之后,就遭到了考验。

      那是在将与方百花等人汇合的林子附近。陡然遭到袭击的那一刻开始的。

      西瓜与方书常等人一路追索,速度极快,又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们追上了逃亡队伍方才落单的几人。随后便遭到了袭击。

      首先接敌的是纪倩儿与钱洛宁,黑暗中杀出的敌人武艺极高,挥舞两把细长弯刀朝着两人快速斩来,这边才挡下。又有七八人同时袭来,武艺都是不俗,西瓜朝着前方一迎,接敌的同时,也心叫“遭了”。

      之前宁毅的信函过来时,便托陈凡说清了这次方七佛时间背后的推手,以王黼为首,势力庞大的几个世家都有参与。如果说他们要将自己赶尽杀绝,在动用官府力量的同时。这些人恐怕就已经派出了家中奉养的绿林高手。此时一交手。耳听着前方树林还在传来厮杀。西瓜第一反应便是这件事。

      她刷刷几刀将前方一人逼退,低喝道:“杀进去!”其余人也试图摆脱对手,但并不见得顺利。方书常正与一名持剑的中年人交手,看似伯仲之间。正欲将对方迫退,对方却仿佛知道他的出招一般,一剑朝他的破绽间刺了过来!

      方书常一瞬间变招飞退,腿上刷的还是被拉出一道伤口来。他心中惊疑,对面的人显然是非常熟悉霸刀刀法。但眼下也不是细想的时候,那边听得有人在低喊:“是霸刀庄的人!”随后便听破风袭来,稀稀拉拉的暗器与箭矢朝着这边射过来了。

      众人躲开暗器与流矢,籍着树木的掩藏,一路前冲,途中自己人与敌人混杂一起,偶尔能见到零星的战斗,一大拨的敌人已经合围而来。

      这样的林子里,如果说来的是普通人,西瓜只身就有可能将上百人杀破胆,但如果来的都是高手,整个情况就会真正变得杀机四伏。如今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是怎么聚集起这样多的高手的,按照以往的了解,哪怕一些大家族富可敌国,能够请江湖上一流高手当客卿,但也绝对到不了这等规模。

      一路向前,火光逐渐亮起来,那边是多年前摩尼教一个废弃的“圣坛”,实际上就是几间破了的庙宇,方百花等人此时显然就在那边。奔跑之中,陡然见得前方身影闪动,两道身影在昏暗的林间冲撞在一起,其中一人散发披肩,发声大喝,两人轰轰轰轰对了几招,威势惊人,躲在旁边的两人受到波及,都被打飞了出去。打斗的其中一人,看来便是陈凡。

      作为方七佛的嫡传弟子,陈凡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力量极大,并且他长期经历战阵厮杀,真要杀人时,手段也是凶狠暴戾。但此时全力出手,对面那散发大汉竟在暴喝中与他打了个平手。

      几下交手之后,陈凡陡然抽身,那大汉冲过去,穿过几棵树木后边失去了陈凡的踪影,他猛地挥拳将一棵树干打得木屑飞溅,这边西瓜等人潜行过去,与陈凡打了个照面。

      “出事了。”黑暗之中,陈凡见到他们,舔了舔拳头上的血迹,低声说道,“忽然来了一批高手,不知道什么人……那家伙力气真大……”

      “姑姑她们在前面吗?”

      “就在那边,有些人藏在这边林子里,被冲散了,我过来捡捡便宜,顺便聚拢一下人,再不想办法来不及了……”

      “知道。”

      西瓜点点头,如今大家还在被追杀的状态,如果被这帮高手牵制住,再有官兵合围,那就真是死定。正要往前去,方书常却靠了过来,神色惊疑:“等等,‘疯虎’王难陀……”

      “什么?”陈凡问道。

      西瓜本也想问,但随即,她记起自己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

      “方才与陈凡你打的那个人,像是‘疯虎’王难陀,那时我随师父学艺,还没怎么在江湖上跑,只见过几次,十多年了……”

      “那又怎么样?”陈凡并不明白。

      也在此时,方百花的声音陡然从那边的破旧庙宇方向传来:“你们什么人!?”

      这些日子以来的战斗中,方百花本已受了伤,并且非常疲累。但她毕竟是女中豪杰,曾经率领大军作战,在这样的情况下。话语之中通常还有着飒爽的英气,但这一刻的问话,英武中明显也带了一丝猜测与惊疑,与方书常刚才的惊疑。有着一丝雷同。

      众人奔向那边的途中,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巨响之中又夹杂了骨骼碎裂的声音,透过隐约的光芒。那边的几座破庙宇中,有一堵土墙倒塌了,其中还明显有砸上去的几具人体。

      “百花妹子,好久不见了。”

      漫天的灰尘里,有人从那边走出来,身材宽大,轮廓渐渐显形间,袍袖飘飘如弥勒,挥舞着烟尘。若是身处近处的就能看清。方才这身材高大的胖子朝这边过来。两名方百花手下的高手试图拦他。他只是一步跨出,两名高手就像是黏在了他的肩膀上,直接撞在了那看来还很结实的墙壁上。两人身上骨骼尽碎,这胖子却直接撞穿了整堵墙。跨了过来,语气醇厚而又平和。只这一手,已是接近宗师级别的实力,当年的方腊或许可以做到,方七佛或许也可以,方百花是不行的,陈凡与刘西瓜也不可能。

      那几座破旧庙宇边的空地上,方百花已经认出了他,手持红枪,站直了身子。她三十多岁,对方四十多,是认识的。

      而在这边,方书常仔细地看了那人,片刻后才有一声叹息:“林恶禅……‘魔佛陀’林恶禅……”

      陈凡摊了摊手:“什么人啊?”

      西瓜转着眼睛,然后看了他一眼。旁边的方书常也看了看他:“佛帅没跟你说……”这是陈述句却并非问句,显然方书常多少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魔佛陀”林恶禅,“疯虎”王难陀,这两个名字,在十余年前或许有着偌大的名声,但在此刻,真正重要的,却也不仅仅是他们了,而是因这两个名字而来的,另一个人的名字。

      西瓜轻启了双唇,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异常的平静。

      风吹过林间。

      ……

      ……

      “司空南……”

      ……

      ……

      “啊……”陈凡叹了口气。

      风在林间吹过去,火光晃动,哔哔啵啵的响。白色的光芒。

      方百花半身染血,按下了红枪的枪尖,斜对往前方。

      有些事情,在某个象征出现的时候,就能够想得通了,倒也不必问为什么会这样,至少这一刻,没人想问。

      有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来了。

      ……

      ……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是一代新人葬旧人……走的那天,曾经说过这句话……”

      那言语苍老,仿佛响起在树林的每一处,光芒苍白,照在许多人的脸上。

      富可敌国的世家,也难以搜罗许许多多的一流高手,唯有有底蕴的武林世家、江湖势力,能够做到这一点。

      摩尼教……

      ……

      ……

      “……你们要做大事,也确实做到了大事,若是真能做成,你们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我……可是百花啊,你们的前头,已经没有路了……”

      曾经有那样的一个人,被赶下了她的位置,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一直提防着她的卷土重来。因为即便失败,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的,她的影响力仍在。

      然而时间过去,那人心灰意冷,销声匿迹,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分裂的摩尼教终于又重归一体,他们开始做他们想做的大事,逐渐地忘却了她。

      直到……真正败亡的出现……

      “……老身回来了。”

      随着那声音,林恶禅走向方百花,伸手按了过去!

      ……

      ……

      红枪点出去!光芒与风中,有身影陡然间跃出树林,朝着那弥勒般的男子轰出一拳,破风声响,这是陈凡全力轰出的一记冲拳。拳风之中,那胖大男人宽大的僧袍朝着后方轰然鼓舞起来。另一边,是冲出树林的少女,她的巨刃已经扔掉,双手之中挥着一把单刀,却仿佛挥着比先前的巨刃还要沉重万斤的利器,目光之中,凶狠决然!那是霸刀!

      杜杀,罗炳仁,郑七命,方书常,外号疯虎的王难陀以及众多的高手,仿佛就在弦断的那一瞬间,疯狂冲来。

      这一刻,没有犹豫的余地,没有人能够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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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八一章 余烬(一)

  
      大雨之中的弯道上,雨水溅起了泥泞,当安惜福陡然冲向前方的王寅,在安惜福后方的八骑,也陡然策马,狂奔而上,与王寅那边的人,冲杀成一团。

      黑翎卫作为方百花手下的军法队,同时也是永乐军队中最精锐的一部分。当永乐朝完全解体溃散后,这八人依旧能够跟着安惜福办事,本身也是性格坚韧死硬派,身经百战的过去给了他们不错的身手,简单却高效的战阵搏杀手段。至于安惜福本人,能得方百花青眼,也是坚毅果决之辈。武艺之上,虽然比不过刘西瓜、陈凡那样的天纵之才,但比之什么“江南十二神”之类的,却是不差的,放在江湖绿林上,也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所欠缺的,只不过是年龄而已了。

      不过,当这一切遇上的是王寅,却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如果说安惜福是出色,王寅在这绿林中,就已经是走到了顶点的人之一了。

      也是因此,当安惜福做出拼死的姿态冲上来,他只是单手刷的一剑,便斩开了雨幕。双方的差距太大,人影冲杀中,安惜福原本还在狂奔,陡然间便被迫成了守势,之后空中剑势又是一挥,蓑衣扬起一下。

      大雨之中,王寅的随手出剑,近乎艺术感的华美,被迫停的雨水在空中刷的停留一瞬,形成一条直线,激射的水光足足要飞出几米远才停下来,大雨之中仿佛是挥出了一道道扇形的流光。让人见了那水光都要忍不住的避开,否则溅在身上都让人有将被剑光斩裂的隐然错觉。

      安惜福只是一剑便已止步,第二招下,身形狼狈而退,朝着侧面扑出,方才躲避开那凌厉的招式。一名黑翎卫的成员猛扑过来,王寅手臂一动,那人被连人带刀斩裂在雨中,断刀、手臂、鲜血扬起漫天,旋又在大雨中陡然被压下。王寅朝着安惜福那边逼近过去。又是一剑,刷的将安惜福劈飞。

      “当年圣公麾下聚义之人,如今剩余的已经不多了……”雨中他一面走,一面说话。“你虽然并非是我们这一群人。但我也并不想亲手杀你。只是你手上的东西于我有用。拿出来吧,我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贪生怕死,背主求荣。王寅,他们当年看错你!”

      “事不能成,只能放手,安惜福,我的做法,无需与你交代,你只需知道现在……”

      “王。寅。”

      王寅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王”字时那声音似乎还在远处,“寅”字出现,就已经到了身后。背后而来先出声,这是江湖高手以示光明磊落的作风,也就在王寅转身的瞬间,一个人的存在陡然间就像是从雨中爆发了开来,杀意汹涌狂奔。

      那一道身影由一路狂奔到迅速靠近都未有引起天地的丝毫动静,但也就在这一瞬,禅杖挥舞而起,在空中溅起水花如炸开的龙头,两道身影陡然撞在了一块。

      交手一瞬,雨水都被迫开。下一刻,王寅朝后方跃出战圈好几丈外。当他站定,身上的本件蓑衣已经破了,掉落在雨中,他将另外半件也落在了地上,双手之中,已经是两把长剑,一把正提,一把反握。而在那边,方才与他交手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挥舞着一把禅杖,陡然顿在了地面上。他头上的斗笠被长剑斩破了,随后也就顺手摘了下来,露出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汉子长着一脸的络腮胡,但无论是头发还是胡须,都并不长。

      禅杖在空气中隐隐蜂鸣。

      “宝光如来”,邓元觉。

      王寅看了看滚在泥泞中的安惜福,微微的,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笑意。

      *****************

      雨下一阵又停一阵,在长江北面的这片天地间,绵绵陌陌的没个了期。

      春雷划破天空时,道旁的少女朝着后方望了望,乍然间,有些失神。

      “怎么了?”

      “嗯?”同伴询问时,少女回过头来,想了想,“哦,没事。”

      “后面有人跟着?”

      由于相信少女的实力,同行者朝着后方看了看,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东西,不过少女随后又摇了摇头。

      “不是。”她沉默片刻,“只是想起倩儿姐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小凡应该会护着她。”

      “打散的时候,她伤得不轻。”

      少女这样说着,天上又是一白,然后就又是轰的一声。

      路边的三人,正是刘西瓜、方书常与钱洛宁。他们是出来探查情况的。

      自从司空南麾下的摩尼教残部介入这次事情,高手之间的追索惊险万分,不过这边也是相当警觉,通常而言,对方都无法在第一时间聚起大队人马,给这边带来灭顶之祸。但眼下这一带已经是人群聚集较多的区域,官府的眼线众多,自己这边却没有任何情报渠道,带来的麻烦也是相当大。

      如今自己这边已经是一堆伤员,虽然按照以前的江湖经验能够秘密的藏上一阵,但往往是半日之内便要换一处地点。刘西瓜手下的几人之中,武艺最高的原本是杜杀与罗炳仁,杜杀手臂断去之后,罗炳仁便有坐镇之责。这以下的人里,方书常的风格相对温和细腻一点,钱洛宁则相当聪明,刘西瓜带着他们出来,便是打算进行反向侦查,了解一下周围的事态到底如何了,如果顺利,还可以顾布一些一阵,为自己这边,争取部分的时间。

      对方步步紧逼,是绝不会放松的,能够躲开几日,或者说能不能南下渡过长江,去到安全的地方。已经是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了。

      雷响之后,西瓜举步而行,钱洛宁抬头看看,又回头看了几眼,还想说点什么,但方书常已经反应过来,拍了拍钱洛宁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他走上前去,与西瓜说起方才得到的一些信息:“你觉得……是他吗?”

      先前出来,他们偷偷找到了附近的一个包打听。又遇上了可能是司空南手下的几名武者。悄悄跟踪了一下,发现情况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似乎有些变化。如今仍旧有不少人在追查他们,但在这之外。却又有一部分人被分了出去。去围追显然让他们更为在意的一拨人了。

      方百花如今还在自己这边。先前的几百人就算被冲散,其余的人也不该引起这样的动静才对。他们在包打听那儿隐约听说对方在找什么账册,但更多的。一时半会追查不出来了。

      方书常跟在西瓜身边,往日里也是接触宁毅接触得最多的人,从方才的雷响里,隐约猜到了西瓜的想法。不过,西瓜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像吧?”

      “不清楚,账册之类的计谋,听起来像是他在耍。”

      “但我觉得不像,而且时间上赶不及。”

      “如果他随着陈凡星夜兼程地南下,终究有些可能,若是他来……”

      “他来又能怎样?”少女拧了拧眉头,“我也知道他有些计谋,但现在的情况又不同。当年的情况三哥你也记得,他被我们抓住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们若想杀他,他还不是得引颈就戮。他武艺不高,终究是软肋,如今这周围聚起来的是……是……反正……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谋划的时间不够,沾上就会死的。”

      说起阴谋诡计之类的事情,宁毅当年的所作所为,很令人印象深刻,他将整个霸刀营乃至于方腊军系的许多高层都骗了个团团转。但要说聪慧,西瓜也并不会比谁差多少,倒退着推算一番,如果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一路埋下信任的伏笔,再见机行事,宁毅当初也是很可能会被人杀掉的。再接下来什么三日破梁山的心魔传奇,别人或许会吓到,在西瓜眼里,那终究是经过了几个月策划,再以朝廷的力量借势后的结果。

      如今聚在这里的,都是绿林间的一流高手,以宁毅的那点功夫,跑来玩阴谋不是没可能实现,但若是运气不好遇上某个高手,司空南、林恶禅、王难陀之类的,那结果西瓜根本不愿意去想。而且,直觉也告诉她,这个账册的事情应该与宁毅无关,她也不知道是为了这无关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语气是有些冲的。

      方书常撇了撇嘴,但随后钱洛宁跟了上来,伸手拍拍方书常的肩膀。两人止了步,回过头时,只见钱洛宁正有些疑惑地望着后方。

      雨沙沙的下。山道上青草低伏,不远处树林显得黑暗深幽。片刻,西瓜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就在这一瞬间,钱洛宁陡然俯身、拔刀,如猎豹般的冲出。

      他刷的冲入那片幽暗,随即是方书常,树木一颤,像是有雨水从树冠上激射出去。那里面没有兵器的响声,刷刷之间犹如鼓舞起了一片大风,西瓜也拔出单刀冲了进去,身影跃动间,她手中的刀与拳融在一起,随即传来砰砰砰砰的交手声。

      有什么东西被她打中了几下,随即,那树林里便是呼的一声。宽大的袍袖一扫,西瓜、方书常、钱洛宁三道声音同时飞退了出来。

      宽大的僧袍、圆圆的脸,带着犹如深渊一般的气势,逐渐出现在三人眼前。那是林恶禅,他面带微笑,步伐缓慢而沉稳。

      以身手而言,如今的刘西瓜、方书常、钱洛宁三人已经接近顶尖,再加上出自霸刀一脉,联手之中合作无间,江湖上已经罕有敌手,但方才林恶禅以一打三,虽然谁也没占什么便宜,但对方表现出来的实力,却委实惊人。西瓜手上的拳法乃是刘大彪当年精心所创,与霸刀结合,大气之中充满无数杀招,西瓜虽然看来娇小,手底下的功夫却也足以开碑裂石,方才在林恶禅身上打了好几下,对方皮粗肉厚,竟似没有丝毫受伤。三人看着他,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上次你们走得仓促,与故人之女相见,竟也没有说话,有些遗憾。”林恶禅口中说道,“你是刘大彪的女儿,那个叫做西瓜的吧?另外两位,也该是刘大彪当年的亲传弟子,果然英雄出少年。嗯……其中可有你的夫家么?”

      西瓜握了刀看着他,钱洛宁道:“什么‘魔佛陀’林恶禅,你实在太胖,不适合做跟踪这种事,还是先把你身上的肉减掉一点吧!”

      西瓜扭了扭手腕,语音微带沙哑粗犷:“而且身法也不高明,躲我的拳都躲不过。”

      方书常道:“另外,开口就问女人的夫家,修养也差。”

      三人冷嘲热讽,林恶禅面上带着微笑的,看起来却并不着恼:“林恶禅三字,乃是年轻时所用之名,如今不用再提了。一日之前,我已托人向周侗发出战帖,如今本人所用之名乃是林宗吾。今日过来,虽然不是什么好意,但也确实是想看看刘大彪的后人,打个招呼。”

      他说到这里,方书常抽了抽嘴唇,钱洛宁那边看了方书常一眼,两人“切”的一下,就要嘲讽地笑出来。但林恶禅的话,还在继续。

      “天南霸刀,不愧一代宗师,当年的我,是及不上他的。大师姐当年也说,若无刘大彪,方腊当年想要篡权,至少还得十年经营。如此一代人杰,我心向往之,因此,当大师姐当年叫我设计伏杀刘大彪时,我心中也是有些遗憾的。”

      “你说……什么!?”说完这句话,空气中的气息,陡然变了!

      少女咬住牙关,握紧刀柄,一字一顿,目光之中,血丝已经游走出来,开始变得通红!

      林恶禅背负双手,望着这边,微微笑了笑。他当年的外号是“魔佛陀”,既有魔的一面,实际上也有佛陀之相,如今这圆脸的笑容之中,平静,带着些许斯文,配合着冰冷的气氛,却又衬出了些说不出的诡异来……

      “胖子!你……再说一遍!”

      西瓜微微躬了躬身子,沉下尖刀,血红的目光与牙齿都在颤抖着,气血搬运,已至极点,整个身形都已经充满了可怖的凶戾气息,看起来如同一只身形矫捷又可怕的野兽,就要朝着对方冲过去,用牙齿将人生生撕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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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八二章 余烬(二)

  
      “胖子!你再说一遍!”

      风在吹,西瓜咬紧了牙关,难以抑制住脑内因林恶禅的一句话翻涌起来的情绪。雨的那头,林恶禅微笑地望着这边,对于眼下的情形,也是颇为满意。

      当年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名声还没有变得顶尖,就被方腊的那次反叛逼得潜入黑暗之中,隐姓埋名长达十余年的时间。这十余年的时间令他能够在压抑之中安静沉思,精研武艺,走上了与一般武林人并不一样的一条道路,如今终于能够再现于这世人眼前,于他而言,也有不少的东西,需要一一发泄。

      他轻轻挥了挥宽大的袍袖,抬头望向天空:“你没有听错,这件事如今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当年围杀刘大彪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是刑部动的手,实际上在暗地里,那是我们暗中运作的结果,这也是摩尼教自分开之后,我们这边唯一的一次动手。”

      他笑了笑:“你的父亲乃当世人杰,当初动手,能否成功只在两可之间,后来侥幸杀了他,我们这边也付出了不少代价。那时方七佛还在暗中寻找我们这边的下落,考虑到如果出现意外,我们这边可能被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大师姐准备看看情况再说,这一看,便又过了十年……本座也不得不承认,自他叛乱那一战之后,长久以来,我们都难有任何复仇的机会,在这方面,方腊也确是一代人杰。”

      西瓜沉默着。等待着对方的自说自话,此时她、方书常、钱洛宁三人都已是高度戒备的状态。林恶禅没有过来,但他在那边说着话,轻描淡写的举手投足间,也确实是浑然天成,巨大的身躯就像是融进了雨中,令人不敢轻易过去,双方便如此的对峙着。

      林恶禅微笑着叹了口气:“明珠投暗、锦衣夜行,都是人生憾事。这十余年来,本座在暗处潜心修行。一方面是因为迫不得已。只能选择安静,另一方面,心中也确实充满着压抑。安静地闭门造车不见得能令人精进,这压抑却是可以的。在这方面来说。我也得感谢方腊与你父亲他们当年所赐的经历……”

      方书常冷冷笑起来:“你可以直接说。你就是个因为失败。只能躲在暗处诅咒敌人,却不敢出手的变态小人就行了。”

      他的这句话恶毒之至,林恶禅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笑着,竟像个有些腼腆的斯文书生,片刻,竟还点了点头:“若是这样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他顿了顿:“一个人这一世,难脱七情六欲之苦,儒释道几门,求道理、求解脱、求驾驭,世间这一切事物,也皆因七情六欲而来。本座年轻之时被称作‘魔佛陀’,自是不信佛的,本座敬畏这七情六欲,因有这七情六欲,人才会去做事,因这七情六欲得不到满足,人才会将事情做好。情不至极,事也往往难至极点……”

      “……这十余年来,本座心中,压着有各种执念,有贪、有嗔、有痴、有恨……这些东西也令我在这十余年里,一刻也不得停下,不得放下。本座求的乃是勘破,世间一切情绪,皆有正反两面,这正反判断,可源自道德,也可源自自身,本座便取其中积极的一面,分开消极的一面。本座曾经贪图世间名声,贪恋他人敬畏,故此须得勤练不缀,因心中有恨,故此追求雪恨的一日,因此念至痴,不能放下,故此也再无退路……十余年来,本座从这其中踏出一条路来。”

      他的语调依旧平淡,与几人讲述着这条心路,然而待到这段话说出,两边的气氛,已然有些不同了。

      压抑在对方淡然的语气中往最高点聚集,在林恶禅那看似斯文的圆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丝截然不同的表情,凌厉、忿怒、深沉、压抑与透彻的目光融汇起来。在他说话的这一刻,就仿佛是“魔”的诡异、肆掠与“佛”的清明、透彻都在朝他身上聚集。

      “本座承认方腊乃当世人杰,那是因为,他的确做到了本座无法做到的事情。但若只论双方武艺,只在五年前,本座便已超过方腊一筹,单打独斗,方腊麾下,无人能是本座敌手。”

      钱洛宁笑了出来:“怕是你吹牛的习惯又出来了吧,人都死了,你当然怎么吹都行。”

      林恶禅笑笑:“嗯,这些事情,总是得打过之后才知道。”

      他低头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事实上,几年以前,事情对本座而言已经变得很简单,能够报复之时,本座出来报复,若是你们实力雄厚,不能报复,对本座的影响,也已经不大了。今日之事,也是如此,将刘大彪死去的真相告诉你们,确实能令本座心情好些。如今想要看到的反应本座已经看到,小姑娘,你今天死了,会有什么遗言吗?”

      “你们走。”

      林恶禅话语问完之时,三人之中,最为单薄的那道身影也发出了声音,刘西瓜方才一直低着头,但身上气势,却已经升至巅峰。同样拔了刀的方书常与钱洛宁愣了愣,林恶禅站在那边,也微微偏了偏头,嘴巴张成O形:“哦?”

      “你们走!”刘西瓜又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后单手横刀,眼睛闭上,又睁开,“父亲的仇,我要亲手报!胖子……今天没人救得了你。”

      局势的对比中,林恶禅显然要高出西瓜一筹,但西瓜本身此时也已经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之一。她此时虽然看似逞能,方书常与钱洛宁却明白,她是让自己这边两个人快速逃离,然后回去通知整拨人转移。微微的迟疑后,西瓜血红的眸子瞪了过来。方书常与钱洛宁对望一眼,一咬牙,猛然飞退。林恶禅眨眼间,西瓜已经望定了他。

      两道身影迅速远离中,两人对峙了几次呼吸的时间,林恶禅摇了摇头:“又能怎样呢……”举步走来。他步伐不快,对于西瓜,显然也并未轻视。西瓜横刀在那儿,盯着对方的步伐。

      时间就像是是放慢了速度,两道身影间的距离。在雨中逐渐拉近。锋芒交错,一触即发。也就在林恶禅将要进入西瓜攻击范围的一瞬间,他的步子奇异的变了一变,似乎更慢了一些。那边。西瓜沉下目光。沉下刀锋。双唇间咬紧的牙关,陡然间露出森然的气息。

      就像是弦惊的一刻,空气中。雨水砰的绽开!下一刻,西瓜拔腿就跑!

      “啊……”林恶禅微微张开了嘴唇,随后,哑然失笑。他为着应对对方的出招,袖子还微微扫了一下,如爆竹般的震开了周围的雨滴。但少女的身影如离弦的箭,陡然远离了。

      动如脱兔,西瓜的目光中还蕴着那鲜红的恨意,但此时她的选择,却的确是没有回头的逃离。从一开始,她与方书常、钱洛宁的风凉话中,就在评估着对方的弱点,林恶禅虽然厉害,但身形庞大,身法不够灵活,必然也不够快。考虑到对方说起自己父亲的死因,是为了激怒自己,西瓜也就选择了将愤怒表现出来。待到方书常、钱洛宁离开后,她才转身逃跑,只因三人之中,她平时修炼那把巨刃,轻功身法,其实是最厉害的。

      父亲死去的真相,或许不是假的,自己的心中,也确实充满怒意,很想掉过头去大打一场,但眼下却并非战斗的时候。

      大家都还身处险境的时候,自己也没办法因这种自私而冒险了。

      以林恶禅那种身形,她不认为对方能够追上自己,然而,违背常理的破风声,就在片刻之后到来!

      林恶禅的攻击,形如怒潮!

      *******************

      一瞬间的失笑之后,林恶禅方才发足狂奔,朝着西瓜追了上去。

      巨大的身躯在雨中就像是鼓起了风雷之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快地穿过那处小小山坡,直冲对面的小树林。而看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是在这高速奔跑中,逐渐缩短!

      平日里依靠着惯性挥舞一把沉重的大刀,表现出来的身手,已经是江湖顶尖的层次,西瓜的轻功,实际上是她的最强项,江湖上恐怕已经罕有敌手。然而这一刻,林恶禅的身体违反了常理,就像是有什么惊人的东西,正从那巨大的身躯里爆发出来,轰然追至。就在冲进树林的那一刻,西瓜已经感受到了脑后的破风声轰然袭来。

      林恶禅追至身后,单手便朝着她抓了过来,轻笑之中,五指间像是兜起了风雷。

      这一刻,西瓜已经明白过来,林恶禅没有说谎。此时能够支撑起这庞大身躯的,只能是怒潮般惊人的恐怖内力,他的身手已经确确实实的踏足宗师之境。自己没有见过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周侗,但此时的林恶禅,已经足堪比肩当年的父亲,甚至犹有过之也说不定。

      自己在算计他的同时,他恐怕也在算计自己。若是方书常与钱洛宁还在,三对一的情况下,他可能得不到什么成果,自己让两位兄长先走,以为自己肯定能逃掉,实际上,恐怕也落入到他的算计里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陡然间一咬牙,再度加速,身形在前方的树木上踏、踏、踏,迅速拔升。林恶禅的那一掌砰的挥在了前方的树干上,碗口粗的树干被直接拍爆了,树木倾倒,西瓜的身形在空中一折,反手怒斩而下,林恶禅的手掌朝着上方一托,西瓜一拳砸在他的掌上,身形落下时,双腿猛地踢向对方头顶的太阳穴。

      吱呀呀的声音中,树木在倒,两人交手的声音迅速响起来。西瓜的小金刚连拳刚猛迅速,配合刀砍足踢,攻击灵动,连绵不绝。林恶禅的手下功夫却是刚猛到了极点,深厚的内力推动下,每一击都有着惊人的巨力,转眼间,林中又是好几棵树木动摇,积累在树冠上的雨水哗啦啦的冲下去,有两棵树往下方倒去。陡然间,林恶禅抓起一棵碗口粗的林木横挥起来,西瓜围绕着那树木的枝叶躲避出招,然而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树木被挥出在天空中!

      树木冲上天空,遮挡着雨水像是撑开了一道水幕,那树木是从树干处被打断的,飞在空中的树冠、枝叶像是一把伞,有的已经被斩断了,也在飞出去,那树冠之中,就裹挟着西瓜同样被撞飞的身体。

      轰然间,树木飞出两三丈外,而后哗啦啦的往外滚。西瓜的身体也从空中砰然掉落,朝着后方连续滚出了好远,方才单手撑地,半跪着定住身形。她原本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此时斗笠已经没了,头发与衣物凌乱,沾了泥泞,狼狈不堪。雨水随即又将泥泞冲刷下去,抬起头时,西瓜的口中,已经在溢出鲜血来。

      轰的一声,天空中雷又响了,西瓜朝响雷的方向偏了偏头。

      那一边,林恶禅正从树林中走出,带着简单的杀意,逼近过来……

      ***************

      同一时刻,在这片雨天的另一侧,小小的车队进入了名为冲平的、脏乱不堪、污水肆流的小县城,掀开车帘朝外面看时,宁毅放下手中不多的几份情报,捏了捏额头。目光之中,有着并不确定的烦恼与惘然。

      雷声,响在了远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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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八三章 余烬(三)

  
      由于大雨,冲平县城的街道上污水四溢。这是大运河支流上以渔业为主的小县城,马车经过时,泡在水里的,到处都是鱼的鳞片与内脏,雨水的冲刷下,腥臭味或许已经有所减弱,但仍旧能够清晰地闻到,可想而知,平日里这边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

      在过来的路上,宁毅已经问清楚了冲平的情况。这边说起来是以渔业为生,实际上,除了捕捞、集散之外,这座县城里,主要是做腌鱼的生意,而腌制的材料,多是死鱼。死去不久还未腐烂的,卖不出去了,便拖来这边腌成鱼干。

      此时的世道虽然远不如后世那般好,刚刚死去的鱼,愿意吃的倒也大有人在。但若口中说出来,死鱼终究是不太好听,因此这县城的小小生意,也算是踩在灰色的一条线上。既然已经灰了,人们也不会太讲究,平日里这边臭气熏天,有些身份的人,便不太愿意过来,也就因此成了绿林人士的出没之地。

      宁毅等人这次过来,寻的是密侦司在这边的一名负责人,车队在县城一侧的小院外停下时,对方正在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收拾一筐打翻了的死鱼。眼见着车队停在这里,对方快速地抱了几抱地上的死鱼扔进筐里,然后擦了擦额头,朝这边过来。

      互通暗语,询问了姓名之后,宁毅等人确定下来,眼前这人便是密侦司坐镇这边的负责人郝金汉。他是密侦司曾经的第一批成员,曾被派去辽国执行过长达三年的细作任务。回来之后才被安排在此。此时看来,眼前的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出头,身上虽然脏乱,隐隐发出死鱼的臭气,乍看之下,也就是个普通的、整日劳作的老农,但他身形沉稳,目光之中带着些许安静的气息,虽然宁毅等人的到来令他多少有些局促,但依旧让人觉得可靠。

      密侦司在对抗辽国之初成立。这一批人乃是军职。对方的职位是一名什长,手下有七个人。

      “司农、幺妹、三子……还有我手下的几个徒弟,今天都出去了,送货。也探一探附近的情况。里面……呃。寒舍、简陋。大人就请将就一下、将就一下……”

      互相确认身份之后,对方便将宁毅等人迎进院子里来,进了房间。果然是颇为简陋。四周挂着鱼干,房间里显得没太多光线,郝金汉点起油灯,随后又在炉灶里生火开始烧热水待客。待到宁毅等人说着“自己人”过去帮忙,对方才出去,将院中污水里的一些死鱼拾回筐内,再将那一筐死鱼搬回对面的房间。

      他倒也没有太多的耽搁,只是简单地换了一件衣服,过来时,手中已经拿了不少情报来。

      “成先生,这些应该是您要的。附近几个州县,最近几天里衙役、官兵的调动,还有一些散碎情报。我……我还未整理好,您先看看。”

      “这太好了。”听闻对方拿来这些,宁毅笑着接过,稍看了看开头,“郝先生,有附近的地图吗?”

      “有。”

      郝金汉点了点头,从隔壁房间拿了一张陈旧的地图过来。

      此时众人才刚刚进屋,有的人搬着东西,有的人帮忙提水、烧水。宁毅拿着那一叠情报便在房内的桌边坐下,又回头道:“郝先生,这地图有多准?”

      “六七成是准的,若有些不确实、未画上之处,小人也都清楚。”

      “那太好了。”宁毅笑起来,“就请郝先生与我一同推一推,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过来坐。”

      那郝金汉此时头上、手上还都与死鱼的气味与粘液,虽然看起来也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此时倒也有些犹豫了。宁毅笑着摆手:“没关系的,咱们时间紧,要争分夺秒。”

      郝金汉虽然也是见过世面之人,但眼前所见似乎并不与他之前的预想一致。不一会儿,宁毅已经将他拖在了桌边坐下,祝彪等人端来温水等物,他也就稍稍清理了手和头脸,其余的人将一些箱子搬进房间。当宁毅开始浏览那些附近情报时,这次随行的有七八个人都已经聚集过来,而祝彪领了其余十多人,开始到周围观察状况,附近警戒了。

      冲平附近这次的事情,以方七佛为中心,牵扯到官府、方百花等方腊余孽与忽然出现的世家势力三派。对密侦司而言,官府一方的情报已经相对透明,宗非晓与铁天鹰在附近派出了许多的衙役、捕头,围追堵截,他们虽然不是拿下高手的主力,但有些地方人被杀,有些地方被强行突破,这些线索汇总起来,也就能够大概拼凑出方百花等人被打散后逃跑的情况。

      这次随宁毅过来的人,有一批也是随着宁毅去过山东的同伴,这段时间的历练之下,也都有着不错的逻辑能力,一批人聚集起来,便开始汇总情报中的信息。郝金汉是真正的地头蛇,大家也不时的跟他询问事情,他原本对这雷厉风行的作风倒还有些拘束,不过宁毅言辞和善,条理清晰,他随即也就轻松起来,开始结合情报,说出自己的推测,与众人一道讨论周围的状况。

      一部分的消息,随即也就拼凑了起来……

      “……二月十一凌晨,四平岗打完之后,方百花的那一拨人,就已经被打散大半了。后来出现、围追堵截的那批高手,跟铁天鹰、宗非晓这边明显是有默契的,他们拿的命令来自府衙,该是那几个有来头的大家族做事的风格,我们查不到具体情况,但这边绿林当中,一些人都变得很紧张,说是来了惹不起的人,但具体怎样,又都是含含糊糊,大多是听别人这样说而已……”

      “绿林之中鱼龙混杂。大家认识的人不尽相同,这几天到处都在乱吹风,有些消息很不可信。但风能吹这么久,我估计是一些有地位的老人认出了谁,又不敢乱说,最后才变成这种样子。一直到后来,我们听说可能是摩尼教内讧,甚至听到了王难陀这个名字,才觉得事情必须得跟上面说一说,谁知道成先生这么快就来了。”

      “‘疯虎’王难陀这个名字我是听过的。十多年前摩尼教内讧。司空南一系被排挤出去,王难陀是右护法,武功一般般,谈不上什么高手、宗师。这次的事情。如果只是王难陀这些人被排挤出去后单走。倒是问题不大。但若是摩尼教余部借尸还魂,不久之后,怕又是一次方腊之祸。”宁毅说着。笑了笑,随口道,“哦,对了,方百花那边,被抓了些什么人,死了的都有谁,还有多少在外头,郝先生可有听说吗?”

      听宁毅说起王难陀武功一般般时,郝金汉眼神晃了晃,显然有些不同意,不过考虑到京城来的相府客卿对武艺的了解可能有限,他自然不可能说什么。此时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怕的便是这样……不过方百花那边的情况,具体的倒是没有透露太多,如今这消息在宗非晓、铁天鹰两人手上,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告知地方官府。不过……估计也没多少人了吧,听说绿林间有名的参天刀杜杀在这战中也被斩了一条手臂,可能已经死了。”

      “哦?”宁毅嘴角笑意未减,“参天刀杜杀,我听说过,这可是悍匪。霸刀庄……怕也差不多了吧。”

      “还有在逃的,不过可能也很难逃掉了。挺有人说,他们在押送方七佛的营地里看到了一把镔铁大刀,几乎有一人高,又宽,很像是传言中霸刀刘大彪的兵器……杀了刘大彪,宗非晓他们就又是大功一件了。”

      “哈哈。”

      郝金汉说到“刘大彪的兵器”时,宁毅已经张开嘴笑了出来,愉悦的笑容停在那空中,待他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他本是坐在椅子上,此时往椅背一靠,随后,单手捏着下巴,做了个沉思的表情,片刻,他望向郝金汉,嘴巴张了张,郝金汉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宁毅才又张了张嘴:“好事啊,这些倒无所谓了,倒是……宗非晓跟铁天鹰他们现在在哪?营地扎在哪?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主要是……摩尼教的事情,不能马虎。”

      “就在四平岗西南一点的地方,呃……地图上的话,这里……”

      郝金汉的说话声中,宁毅微笑的神色如常,但话语还在一直说:“……当年摩尼教发展迅速,也是托庇于一些大族、豪绅,虽然司空南一系被赶了出去,但不代表他们就不是摩尼教了,若是蒙骗了某些上位之人,接下来,便又是同样的一件事。哦,这里……而且大族蓄豪奴、打手也就罢了,私下里庇护这等谋逆之人,视国家法度何在,而且庇护他们这么许多年,都未曾报知朝廷、官府,将这些人身份澄清、洗白,这些人又是有何居心!简直是朝廷之敌、百姓之敌……”

      宁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郝金汉连连点头,他领会的却并非话语的原意。右相要推动北伐,朝堂之中有盟友也有对手,以王黼为首,这次参与的几大家族中,也必然有不少右相的政敌存在,这些政敌沾了摩尼教,右相就可以拿着做文章,他之所以将消息迅速发了出去,考虑到的也是这个原因。此时这“成舟海”一套一套的,郝金汉心中大概就在想:“我这消息果然递得不错,丞相应该能用上了。”他也是去过辽国,推动过北伐之事的,此时虽然身份不高,但能够出这么一份力气,心中也是高兴。

      一群人又分析了片刻,宁毅借口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时,稍稍有些失神,拳头已经在袖子里握了起来。祝彪从旁边过来,轻声道:“那个刘大彪……”

      宁毅咽下一口口水,随后看了他一眼,过了一阵,低声而又艰难地开口道:“死要见尸。”

      祝彪点点头:“那今晚,你过去,想要动手吗?”

      宁毅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祝彪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咧开嘴唇露出了牙齿,不知道是在干嘛。那脸上的表情变幻着,像是笑容,又竟然显得有些狰狞,表情在屋檐下连续变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和煦的笑。

      他于是就那样笑着,转身进到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房间里传出了众人的欢笑声……

      ****************

      大雨之中,两道人影还在不断追赶奔逃。

      雨下在身上,已经没有了感觉,血在沸腾,身体就像是在烧起来。发足狂奔之中,痛楚都已经没有了感觉,只有将身体不断逼到巅峰的警报,在耳边、视野中嗡嗡作响。

      冲下草坡,后方的攻击又已经到来,她在转身之中与对方对了两招,口中的鲜血干脆就朝着那张胖脸上喷了过去,然后整个人咕噜噜的滚下草坡。

      天旋地转。当她勉力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间,后方是……河流。

      破风声从正面袭来,她用双手一挡,整个人都朝着后方的空中飞了出去。

      娇小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几圈,砰的落入湍急的水流当中。

      庞大的身体追到河水边,抓起一颗圆石,用力挥了出去,轰的一声,石头呼啸着砸开了水面,少女只觉得肩膀上一痛,身体昏昏沉沉地旋向水的更深处,鲜血已经在水中渲染开来……

      不能睡!那死胖子会追过来!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咬紧牙关,但身体确实已经走到疲惫的边缘了。

      河岸上,庞大的身躯轰的一下冲入水中,在大雨里激起高高的水花,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冲入水中的巨熊,朝着猎物逼近过去

      *****************

      同一时刻,在雨中的另一处山林间,也有着一个小小的插曲,正在发生。

      那是一包石灰粉,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爆开在了空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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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八八章 余烬(结)

  
      二月十六的这个晚上开始,四平岗附近的一切,都像是不约而同般的动了起来。

      先前樊重等人曾经说起过,对于方百花等人的追捕,两三天的时间能够出一个结果。但事实上,这两三天的时间,是指方百花等人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被追捕者逼到绝路,令腾挪空间完全消失的预期。但显然,只要还有些脑子,就没有人会等到绝路真的降临眼前再去反抗。

      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无论是铁天鹰、宗非晓,还是司空南、林恶禅,一方面在全力搜索方百花等人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在以越来越高的警惕心,等待着对方的最后发力。

      而在这天晚上,邓元觉、安惜福等人率领着几十残兵陡然折往西南的动作,成为了一切的导火索。

      事情爆发后的几天以来,邓元觉与安惜福的出现,实际上是最为牵动各方眼球的一股力量。他们出现两天的时间,在这边还没完全抓住动向前到处点火,救下不少逃散的匪众后作势北上,这其实是摆明了的,不容忽视的阳谋。

      这一次的事件里,真正的主角,看起来是想要营救方七佛的方百花一系。但实际上,这一拨人关系到的不过是京城的面子,铁天鹰、宗非晓的升迁之途与永乐朝完全覆灭的象征,相对而言,安惜福所携带的账册,却极大地关系着这次事件幕后的几家今后能得到的利益,任何一家只要能拿到账册,首先就能确保自己不被人在背后捅刀子,至于拿刀子捅别人,获取利益。那则是往后看心情决定的事情了。

      铁天鹰也好、宗非晓也好、司空南也好,看似都有自己的归属,实际上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某些大家族的背景在。安惜福此时作势要北上,那已经是摆明了不要命的态度,但他的命事少。假如他在死前将账目交了出去——他甚至根本不用考虑交给谁——最终都会是一场大乱子。

      甚至于,当声势闹大,那账册都可以不是真的。自觉陷入其中的家族就会自行起摩擦,这一点点的摩擦,或许就关系几十几百万两银子的损耗,关系几百上千人的性命。

      因为明白这一点。这次参与其中,各个势力明里暗里的代言人都摆出了不关心那边的态度。铁天鹰、宗非晓、樊重等人在表面上都将主力摆在了围捕方百花的事情上——那边反正是做死,反正账目肯定是谣传,不用理会——实际上,当这个傍晚,察觉到邓元觉等人陡然南折的消息后。四平岗附近的局面,就整个爆发开了。

      邓元觉等人突然往西南方赶去的动作,应该是在这个上午做出的。下午的时候,一拨例行追查的捕快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产生冲突的位置已经往西南转移了几十里。这一次接触后,以接触点为中心,附近几乎两百里的半径。都因着消息的传播速度陡然动了起来。

      邓元觉等人的最终目的果然不是北上!他们之前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吸引追兵北移,实际的目的还是要与方百花汇合,突围大别山!

      顷刻之间,附近州县之中无论是官兵捕快,还是流散的绿林人士,司空南领导的摩尼教余部。都像是得到了统一的命令,随着夜幕的降临蜂拥而出,一方面试图堵截南下的邓元觉与安惜福,另一方面开始涌向通往大别山的各个方向。

      方百花等人与捕快追兵的首次接触也在夜幕降临之后不久,那个时候。理论上来说邓元觉等人往西南追来的消息还未传到这边。在这最后可供腾挪的两三天时间里,双方很有默契地都选择了这个时间点,开始孤注一掷。

      风从山上呼啸而来,四平岗的营地当中火光通明,一对对负责传讯的捕快、军士飞快地进进出出。给坐镇这边的铁天鹰带来不久前发生在各地的事件——针对这两边的不同行动,刑部方面一开始就定好了各种预案。

      如今放在外面的捕快们大都以十多二十人为一队,他们的首领则往往是各个地区颇有经验的捕头,只要接到消息,大都能够独立作出应对。当第一条消息传到四平岗,附近目力所不能及的半个盘面、各个州县其实都已经开始动了起来。而新的命令,才从四平岗发出,加速推动整个布局的变化、运作。

      对这一切,早在心中计算了许多遍的铁天鹰,应对起来算是很驾轻就熟的。

      “……派人通知北面的人,除陈志清、余崖两部,其余所有人开始有序地往南追,通知汶水县令配合,切断邓元觉后路,他们可以死了北上的心了……”

      “报,靖山一带,发现一拨绿林人的踪迹,其中有赣南严五、河东江元,另有上峰发文通缉的大盗李龙似在其中……”

      “暂时不用管他们,传令叶锋,往南,严查桥亭一带过往人员,避免方百花等人浑水摸鱼从此地过去。另严令叶锋,如遇匪众不必恋战,只要死死咬住,一路劝降即可……”

      “报,酉时两刻,汶水小娄湾一带奉天川与方百花等人发生血战,当场格杀三名匪人后,对方往东逃离。”

      “他们是想要折腾一晚了……酉时……”铁天鹰在地图上看了看,“传令林东楼、曾奚后两队,他们守的地方至关重要,如果遇上方百花等人,不妨打一打,需要注意,方百花等人如果溃退,不许去追,原地死守,避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船山发现大盗吞云和尚……”

      “林宗吾等人目前正沿汶水往南追……”

      一拨一拨人的消息归集汇总,大部分的事情,对于铁天鹰来说,都早有预料。这其中包括了一群群忽然出现的绿林高手——事实上早在两天前,余镇一带这些人就曾经开过一个“英雄大会”——他们有的是因悬赏聚集过来。因为朝廷为方百花等人定下的赏格委实不低;有的是因为想要扬名立万;也有的是跟方百花、邓元觉等人往日有仇,如今过来痛打落水狗。

      这其中自然也有南南北北某些大家族的势力暗中派出的人,他们混杂其中,但最主要的目的,终究还是为了干掉方百花等人。再伺机查询账册下落。

      如今的整个局势,就如同棋局对弈,虽然不同的消息还是不断归集过来,但大局还是已经差不多定型,能够让他感到惊奇的消息,基本已经没有了。哪怕不久之前田力曾过来报告密侦司成舟海实际上乃是超一流高手的事情——那也只说明了密侦司对这件事的重视。但二十多人在这个局势里也是起不到太大影响的。

      真看起来,在这个棋局上,决定大势的,大概也就是三方的力量——自己这边代表的刑部,司空南一方代表的摩尼教残部,与一路奔逃的方百花、邓元觉。虽然说其余的人加起来可以算是第四方的势力。但毕竟太过散碎,拧不成一股绳。

      这样的认知下,一面有条不紊地推动局势,另一面他也在不断反思,到底有着怎样的可能,是他没有计算到的。事情未曾定下之前,始终存在方百花等人逃入山中甚至整个盘面翻转的可能性。保持着心中浅浅的不安,这也算是他的习惯了。

      周围的人进进出出,当一个新的消息传过来,便有新的认知被纳入计算推演的体系,随即,一份份简单的命令也被发出去。此时天色已黑,木棚里涌进来的属下不少,当他发出一份要求附近县令召集乡勇往附近戒备的命令时,又一份情报被送了进来。

      “报,京城传来的消息。”

      “……召集的人。要一直守到明天,我说可以了才能解散,切记不能随便召集乡民,每一个人必须有人认识,每一处必须由当地保长亲自牵头带领。避免被匪人混进去……”此时过来报告的人不少,但京城的消息多少让铁天鹰重视起来,只是接过那东西看了看,警惕心才又放了下去,“余三,你有什么事,快说。”

      从京城快速送来的这一份东西,乃是相府成舟海的资料,但是眼下这种情况里,即便确定了对方的高手身份,也已经没有太多的必要,他一面打开,一面听着周围属下的报告。脑子里还在归纳着信息,目光陡然缩了缩。

      “不会武艺……”他口中低声说着这个,然后回到开头,“今年……三十二岁……”

      他的手挥空中,打断了下属的说话,目光闪烁几下,随后眉头蹙起来,将这份东西交给旁边的随从:“抄一份,分别发给宗总捕、樊总捕,让他们稍微注意一下。另外,密侦司的那些人之前是去哪里了?”

      “抓住霸刀的两名匪人之后,他们也去了西南方……”

      “想分功还是想干什么……”自言自语了一句,铁天鹰将拳头在桌子上砰的敲了一下。

      “……心魔!”

      资料上的成舟海已经三十多岁,但这两天一直过来的那生不过二十出头,考虑到对方的身手,他第一时间便将思绪联想到了那位密侦司的绿林负责人身上。

      不得不说,无论之前谈起对方时有多少的轻蔑,突然察觉这位亲手葬送了梁山几万人的狂人可能出现于此,甚至还将原本的身份瞒了几天,他的心头还是陡然涌上了一股阴影。

      他想干什么……

      但无论如何,密侦司也是归于朝廷管束,他就算出现于此,毕竟来得太晚,人手又不够,于大局还是没有多少影响的。

      时间宝贵,稍稍想过之后,他随即抛开思绪,将注意力再度集中在调兵遣将了。

      无论如何,大局未定,心中总会有淡淡的担心……

      而在不久之后,这个担心化为了现实。第一个真正未曾计算到的因素,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

      穿过树林,陈凡接近了四平岗的营地。

      营地中的光芒远远的照射过来,这边的小树林仍旧显得黑暗。位于营地附近,树林之中其实也存在着铁天鹰布置的暗哨。但对于陈凡来说,这一切并不会成为太大的问题。纵然信步而行,他的身影却始终隐匿在阴影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到他从林间、树下的无声经过。

      直到……一道冷锋的忽然袭来!

      黑暗之中,像是有风从林间穿过,树叶动了一下。陈凡挥出一拳,对方也无声地接了一掌,诡秘而棉柔,拳掌相交之后,对方无声退后,挥出一剑。陈凡便也无声的后挪了一下。

      月光洒在林间,看不见人的身影,只有风走影动,双方都沉默无声。过得片刻,树影中的陈凡才微微的偏了偏头。

      “王尚……”

      轻微的声音自唇畔微不可查地吐出,对面的灌木丛旁。是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了一体的王寅。但他站在那儿,强大的气息也只有到了陈凡这种层次的武者能够感受到。

      随后,在月光下,王寅微微举起长剑,指向了不远处山坡上的那片营地,平静的目光朝陈凡这边望来……

      这天晚上,四平岗营地之中迎来了第一次真正让人难以预估的意外。

      戌时过后。以陈凡为首的一小拨人再度杀入营地当中,这个时候,坐镇营地的铁天鹰仍旧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但是之前未曾考虑到的内讧在营地中爆发,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摩尼教自传入中土开始,到后来逐渐扩大,后来从司空南辗转到方腊手上,精心经营许多年,方腊起义之后,陆陆续续因此事而死的人超过两百万之数。这其中当然有些是后话。但真正属于摩尼教的根系之深,常人难以估量。

      方腊死后,方七佛、方百花两人应该是这其中牵扯最深的,一开始铁天鹰也曾考虑过内部不稳的问题,然而在几次战斗之后。这样的担心并没有变为现实。直到这个晚上,暗中潜伏叛变的捕头一共有三名。随着他们的出手,有心算无心之下,一部分原本被抓的俘虏解开了束缚。

      铁天鹰原本的安排得力。俘虏解开束缚之后不久便被发现,随后,营地之中状况终于变作一场大的厮杀。陈凡在其中连杀数人,最后救下方七佛,领着二十多人逃离营地,另有四十余人在战斗中被杀。而这件事后,也意味着摩尼教可以动用的最后筹码,被尽皆起出。

      陈凡背着方七佛逃离之后,铁天鹰也带领队伍往西南杀出,一路紧追。

      此时以四平岗为中心,沿西南一直延伸往大别山的道路上,整个夜都已经沸腾起来。一路的奔逃追杀,绿林人士穿岗过岭,朝廷的捕快、兵丁烧着火把自一个个村庄斑斑点点的追。偶尔便有小规模的交手发生,一些村庄里,陡然听得狗吠响起,随后便归于安静,往往都是路过的绿林人顺手杀掉了示警的土狗。

      ****************

      陈凡背负着方七佛,奔跑在崎岖的山岭之间,身后二十余人,竭力跟随。

      被俘之后,方七佛受伤严重,后来囚于囚车之中,又被穿了琵琶骨,饶是他以往修为通天,此时也已成废人,唯有一只左手,能够微微的动一下了。

      崎岖的山岭间,道路极其不平,但以陈凡的武艺,却能够奔跑如风,上半身动也不动,没有太多的颠簸之感。也是因此,重伤的方七佛身上,并没有再流出太多血。只是虽然被救出,他也没有太多的喜色。陈凡本以为师父伤势太重,厄待休息,但微微调息之后,方七佛首先低声询问的,是他入营救人的过程。

      陈凡便一面奔跑,一面将遇上王寅后听对方安排行事的事情讲了。

      “……王尚说,我救你之后,尽快往西南方去。这附近多是人群聚居之地,唯有逃进深山,算是唯一的机会。听说公主与邓大师、安惜福他们此时也已经往那边转移,这个晚上是唯一的机会,只可惜……”

      王寅在救人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很可能是为了引开铁天鹰的追兵,成了诱饵。他说到这里,情绪微微有些低落,过得片刻,又道:“师父,对方营地中原本安排有内应,之前为何不用,莫非……您还在计算更多的事情?”

      对方的营地当中,仍然有摩尼教的势力,这是最让陈凡感到奇怪的事情。若是之前便知道,自己这边就不用一路漫无头绪地跟随,最终被一网打尽。而若真有这样的安排,他又奇怪于师父为何没有跟方百花说清楚。不过,片刻之后,他也就感到方七佛在背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是不知道的。”

      陈凡的心沉下来,过了一阵,他听见方七佛叹了一口气:“往后,你们要担心王寅。”

      陈凡亦是聪明人,片刻之后,他便想到了这其中蕴藏的最坏可能……

      *****************

      疯狂的奔行,一路的厮杀,子夜过后,奔逃的几拨人在距离山区不远的林子里汇合起来。也是因为这个晚上的动静太大,一路厮杀之后,有着灵敏嗅觉的江湖人们大都能够掌握到整个局面的变化,最终完成汇集时,只有七十多人了。

      此时属于司空南的一拨高手已经从侧面杀来,刑部的捕快也在汇集包抄,越来越近。附近的山林间,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高手出现。方百花、邓元觉这边一路伤残,纵然方七佛的获救一时间振奋了人心,实际上也变成了催人死命的毒药。些许的振奋之后,留给他们的,就几乎已经是一条绝路。

      如果说这些人在中途被逐一打散,或许一部分人还是有着些许生机的,唯有此时的聚集,让整个状况成为要么全死,要么也只有极少数人能逃脱的局面。而由于方七佛的出现,他的重伤和凝聚力也变成了一种累赘。

      另一方面,在得知方七佛逃脱的消息后,宗非晓、樊重、铁天鹰等人率领的刑部众人几乎是像疯了一样的咬过来,化为了更为凶恶的催命恶鬼。

      “哈哈哈哈,小七,几日不见,你还好嘛,听说你被人救出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怎么不出来,见见老身再走啊——”

      众人自林间奔逃,听到那响彻树林的女子笑声时,一道身影自树林西侧陡然穿行而来。那是一路尾随的司空南,此时轻功施展,速度快得惊人。两名方百花手下高手迎面去挡,陡然间,化为滔天血雨……

      ps:这是六月的最后一章……额,我这么说你们不会真的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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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九〇章 危情如山 郎心似铁

  
      火焰升腾,气流涌动,光芒炸开,被炸碎的肢体爆开向四面八方,鲜血与碎片飞溅。此时的军队当中亦有简单的突火枪,造作局里偶尔也能出些古怪的火器,但眼前这种可以远及爆炸的东西,铁天鹰也好,宗非晓也好,樊重也好,却是谁也没见过。而对于人群中大部分绿林人物甚至捕快而言,第一时间的反应,却是将这东西当成了道术甚或是妖术。

      但实际上,若此时的众人能够定下心来看,这发炮弹在人群中引起的效果,算不得非常强。首当其冲的一人半个身子被炸碎,但旁边的顶多是受伤或被掀飞,更多的则是因为忽如其来的变故气流冲倒在地。仅以结果而论,方才二十余把劲弩的齐射都杀了两人,这一炮完美地发射到人群当中后,效果是不算理想的。

      只是此时已是深夜,巨大的响声爆开,回荡夜空,又有几个人能在这样的声势下保持理智。饶是此时参与者都是高手,经历过许多事情,也在微微的迟疑后才反应过来,这时候,那边又已经架上了第二根榆木炮筒。

      人影混乱,林恶禅等人奋力杀向岔道那边的方百花、邓元觉等人,吞云和尚与几名往宁毅冲去的高手发力疾奔,试图从稍微侧面的地方杀到前方去。道旁的山坡上,铁天鹰勒住乱转的战马,大喝出声。

      “宁立恒,你疯了!此事结束,我必参你!你可知他们是谁做的保。是谁的人,你愚不可及”

      宁毅从那边站起来,后方的火把将他的前方化为巨大的阴影。轰的第二炮在这时响了起来,火焰冲出半丈远的距离。吞云和尚等人还未冲至,他们避开了炮口最中心的方向,但这一下却与上一发炮弹不同。火焰之中,无数的铁屑、破片、铅粒、铁蒺藜铺天盖地而出。

      似乎是出自高手下意识的警觉,吞云拉起旁边的一个人挡在身前,随后整个身体都被打飞出去,鲜血蔓延。山道前方哗啦啦的。像是下了一场雨,分岔口那里也有些被波及,但那些散碎的东西,打到这个距离。已经毫无杀伤力了。

      只有冲向那头的五六人。首当其冲的被这一炮的威力波及。吞云顺手抓住的那人身体上中了无数的铁屑铅粒。几乎被炸成了一个筛子,倒在地上之后,身体上反应出来的。也有各处传来的隐隐作痛,他身上有铁袈裟护着,但手足额头仍旧被几颗碎屑擦伤。

      吞云和尚是最初几个认出宁毅来的人。当初在山东吃了瘪,他也一直想着报仇报复,因此才奋力朝这边冲来。但此时宁毅站在那里,对于冲来、又被轰散的这些高手几乎是当做没有看见。随着他站起来,炮声响起,鲜血飞溅之后,他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在夜空里。

      “好!摩尼教起事,蛊惑人心,常有高门大户参与其中,早几天我便与你说过这事。此时你想清楚了,在背后助这些妖人行事者是谁,铁捕头,你大声说出来啊!”

      “你……”

      铁天鹰指着宁毅,呀呲欲裂。这个时候,他又哪里还敢将司空南背后依附的势力说出来。宗非晓与樊重已经策马带人朝那山道尽头包抄过去,宁毅身后的密侦司成员给弩弓上弦,随即又架起第三门炮,点火发射。这一炮,又是远及的炮弹。

      榆木掏空之后,以铁圈箍成的土炮,算是宁毅这半年来暗中研究的重点武器。这种土炮需要的技术含量不算高。后世抗战之时,邓公领导百色起义时,就曾用过,一些抗日山区也有沿用,算是稍高一点的基础知识与落后生产力的结合。

      不过,毕竟不是制式的装备,纵然尝试几个月后,炮弹能够发出,仍旧存在各种不可测的意外和危险。若是大当量的火药填充,很有可能导致炸膛。另一方面,弹药的填充其实并不容易,通常得有点经验的人很小心的检查和装填,这导致现场的装填成为非常麻烦的事。

      这种还不算非常靠谱的武器,若非事态棘手,宁毅也不愿意拿出来用。他此时带出来的榆木炮不过八门,发射之后残留了火星便不好再度上膛。但此时一炮一炮的,只是发射到第四次,山道里就已经完全混乱起来,前后被截成了两段。

      宁毅在江湖之上出名不算久,加上这年月消息闭塞,各方面真了解他底细的倒也不多。第一炮轰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在说这是谁,随后便有人说起这名字,心魔的来历,梁山的覆灭,几万人死在他手上的血腥。人群之中便是一阵哗然。

      江湖之上,名字可以起错,外号却是绝不会错的。这人手上几万条人命,阴谋也好借势也罢,能有心魔这种匪号,就绝不好惹。怎么也想不通,此时怎么会惹上这等煞星。

      林恶禅等人追逐着敌人从岔道冲向远处山林,后方被阶段的摩尼教众、绿林人士开始从周围绕行,有的也曾想过去干掉宁毅,但厮杀之中,铁天鹰、宗非晓等人也已经冲到宁毅这边来,一方数百人,一方二十人的对峙起来。

      “宁毅,你今日如此不智,他日必定后悔!”

      “尔等才是不智!摩尼教蛊惑人心,手段百出,你们居然相信这等妖人,简直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我方利用这些人,尔安知不是权宜,如今便要竟全功,你竟敢从中插手!宁立恒,你既然如此恨摩尼教众,为何只往司空南那边打!此事你如何解释”

      “愚蠢!此时一方势弱一方势强,我自然扶弱打强,才能令其两败俱伤!倒是我还想问你。押解方七佛上京乃是尔等使命,现在他为何会被人救出来了?你们布局糟糕。轻重不分!愚蠢至极!”

      “我刑部做事,岂容你密侦司指手画脚!”

      “最好是不用但你放任摩尼教众之罪,我必定告知秦相!”

      追逃的局面已经变得混乱起来,宁毅等人随后也朝着那边紧追过去,一面追,一面与铁天鹰等人争吵。一部分摩尼教众原本想对宁毅这边动手,但密侦司的众人与刑部的捕快们走在一起,眼见对方过来,立刻射箭,对方动手时。却难免波及刑部的众人。双方的小小摩擦。立即便让形势变得敏感起来,到得此时,原本暂时合作的双方,终于变得不能再被信任了。

      火光点点。追到一处山腰上时。宁毅又着手下摆了一门炮。他指着下方王难陀喝道:“炸死那帮王八蛋!”王难陀看向这边,骂了一句往旁边躲开,一发炮弹轰在那边的地上。这次却没有伤到人。

      也在此时,有呼声响起,禅杖落地,却是邓元觉同时阻着林恶禅、司空南两人,终于被一拳破脑,一刀扎进肚子,倒在了路上,西瓜等人本想去救,终于没能来得及。

      打到这个时候,陈凡也好、西瓜也好、方百花也好,其实都已经被伤痕疲累逼到了边缘。无论宁毅是如何的插手搅局,他们这一边,始终还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当中,夜色间的山麓深邃,后方火光蔓延,一路的追杀几乎无穷无尽,西瓜奋力挥斩间,偶尔也会看到远处的那道身影。

      许久未曾见过的男人了。她曾经在暗中期待过许多遍双方见面时的情形,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迎来的,也只是双方隔着数十丈远的匆匆一瞥。此时匪号心魔的男子奔行在那边,他打乱着摩尼教后路的阵型,让一切变得乱起来。他依旧充满气势,肆意癫狂,让所有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她的心中能够明白,这个男人,正在竭尽全力,试图让情况变得好起来。

      记得在一年多以前,杭州那爆炸火光中双方的对峙与初始,似乎就是这样的状况。

      但人在江湖,有些时候,只能尽力而已。你看不到眼前路,也估不到身后身,她以往不在意这些东西,也尽量让自己忘了这件事,但在眼前,头上缠着绷带,身体各处都充斥着疲累与痛楚的少女却很想能让这一切停一下,让自己可以接近过去,与他说上几句话。

      但在片刻之后,渺茫的转机,出现在眼前。

      山坡延伸往上,在最顶端延伸而出的地方,一座老旧的吊桥出现在眼前。

      混乱当中,逃亡众人里当先的几人已经朝桥那边扑过去。背着方七佛的那人也正要奔向吊桥,陡然被方七佛拉了一下:“阿虎,我们在这边!停下!”

      背着他的男子名叫卓虎,三十多岁,也是方七佛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微有些犹豫道:“但是……”

      “我自有计较!陈凡!”

      陈凡奔行而来:“师父,你快过桥……”

      “你别管我,我有一计,你先过去把住那边桥头,随时准备断桥!”

      到得此时,方七佛说起话来,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陈凡此时也知道,虽然吊桥可以用,但两边必须有人负责,否则自己这边的人过到一半,对方断掉这头,上面的人全都得死。他一路奔向吊桥那边。后方林恶禅等人也追了上来,与方百花等拦截者杀做一团。

      火光陡然袭来,爆开在夜空中,几名摩尼教的高手被波及、掀飞,一名方百花的手下也卷入其中。林恶禅扭头看去,只见山坡一侧,那宁立恒已经下了马,指挥着众人将几门怪炮朝着这边一字排开。这边与吊桥相连的山地本就已经开始收窄,对方几发炮弹若一齐打过来,摆明是要将所有人都给一锅端了。

      转眼之间,林恶禅的目光扫过了周围所有的人,他本也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一动念间,陡然大喊:“走!绕过去!”率领众人奔向山坡的另一侧。

      这一边的山势虽然看来高,下方有深涧河流,但是从旁边绕路,这时水不深也不急,还是可以绕道那边去的。林恶禅知道自己一走,宗非晓等人肯定会冲上,那心魔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乱轰刑部的人。对方在吊桥这边折损一部分,自己绕过去,也就只剩最后少数人要收拾了。这样子虽然想得清楚,但那一瞬间心中的憋屈,却委实难以言喻。

      果然,林恶禅等人一让开空隙,捕快官兵们就开始往上冲。宗非晓冲着宁毅大喝:“你敢乱来,老子宰了你!”

      那边的吊桥前,方七佛对卓虎道:“就到这了,阿虎,把我放下,快走吧。”

      卓虎在瞬间反应过来,此时距离吊桥还有几丈距离,他转身便要跑过去。身后方七佛没有多少迟疑地举了举左手,一把匕首贴近卓虎的喉咙,刷的划了一下。

      “对不住……”

      陈凡等人从那边望过来,卓虎才开始举步奔跑,陡然间,鲜血飚射出来,他的身体滚向前方。方七佛也摔在地上滚了一下。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多数人还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方七佛半个身子挣扎着坐起,往陈凡那边举了举还能动的左手,左手上一把匕首。

      “走吧。”这位宗师级的高手最后的声音,响彻夜空,“以后自己走!”

      侧面山坡下,司空南、林恶禅回过了头。几丈外还在准备接敌的方百花等人回过了头,奔上了吊桥的西瓜等人回过了头。远远的山林间,一道隐匿的身影也在陡然间蹙起了眉头,那是王寅。

      “不要过来!”方七佛将匕首抵向自己的喉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过来我就杀了自己!”

      不远处冲上来的捕快们迟疑了短短的一瞬间,宗非晓、铁天鹰等人也迟疑了一瞬间。他们这一路北上,都在竭力保护着方七佛不死,可以去京城受审,若方七佛死在这里了,事情真是可大可小。时光与山风都像是在这样的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间,有一道身影从侧面靠近了方七佛。

      祝彪的长枪护在那身影的周围,弩箭也在精确地射上来,那道身影走到了方七佛的身边,在月色下挥起了刀。

      “婆婆妈妈的”

      血光飞起在夜空中,方七佛的脑袋原本还在扫向周围的山野、人群,这一瞬间还朝旁边转了一下,目光澄净。战刀砍过颈项时,也磕飞了抵在上面的匕首。书生提着那人头站在那儿,目光扫过旁边的人群,下方的人群,也扫过了吊桥,扫过霸刀营的众人,扫过刘西瓜,扫过陈凡,眼神与语气,都冷漠得彷如冰霜。

      然后尸体倒下,他将人头举起来,看了一眼。远处的林恶禅张了张嘴,下方,铁天鹰、宗非晓等人眼中怒意上涌,不远处,方百花已经持枪要朝这边杀来,悲恨的呼声还未出口。陈凡手中握起拳头,在那边走出了两步,然而脑袋里一片空白。

      “哈……啊”

      不远处的吊桥上,少女陡然弓起了身子,发出了一声心痛、酸楚的、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中间蕴含的,或许不光是因为方七佛死去的悲恸,中间还蕴着许许多多的,或许只有彼此双方才能够理解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响彻了夜空……

      时光照进过往,再复照至现在。宁毅提着人头转过身,冷漠的目光没有再往那边望过去……(未完待续)

      PS:PS1:这张4458个字,好想随手加几个啊……

      PS2:我就是传说中的香蕉大魔王……

      PS3:高考的各位,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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