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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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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零七章 河陇的大阵仗

  
      河西凉州。

      从最酷热的六月开始,在节度使牛仙客的授意之下,河西节度麾下各军接二连三地开始了大张旗鼓的校阅和操练。当年张说在位时,曾经一口气裁撤了诸大边镇高达六十万的屯田军,因此如今河西保有的正规军不过七万余,却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历经当年王君鼍之死后,吐蕃的悍然进击,以及此后连番反击时的折损,这些兵马一直在不断地加入新血,而这一次亦是如此。

      即便不是前几任节度使那样的勇将名将,但牛仙客毕竟在河陇扎根了整整三十年,民间军中风评极好。当初萧嵩之所以用他为节度判官,也是看中了他在河西军民中的影响力。此时此刻,当他在凉州城外大阅赤水军时,登高一呼,就只见下头千军万马喊杀震天,却是声势十足。

      一旁的姚闳看得目弛神摇,大为羡慕这种一呼百诺的威风。要知道,相比鄯州城内的临洮军,凉州城内的赤水军多达整整三万三千人,马匹则是一万三千,可谓是河陇第一军

      在之前答应了杜士仪之后,牛仙客就派另外一员节度判官沿途往西边巡视校阅,从甘州建康军、肃州玉门军、瓜州墨离军,最远一直到了沙州的豆卢军。至于他自己,则是充分汲取王君鼍轻敌而被人侦知下落行刺的教训丨并不轻易外出,而是坐镇凉州城内发号施令,凭借多年威望,令行禁止自不必说。此时此刻,他在高台上见下头赤水军阵容齐整,兵器鲜亮,面上便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枉这几年休养生息,军中将卒精气神不复从前那般疲态”

      “都是大帅经营有方,仓廪丰实,甲仗完备,四邻各大部族也无不服膺,如今士气振奋,即便吐蕃犯边,也必定会大败亏输。”

      尽管牛仙客素来是个平和的上司,但幕府官们免不了凑趣地说几句恭维话。他们大多并不知道杜士仪那封信的内情,而姚闳这个知道的却并不觉得意,反而始终有些心怀不甘。牛仙客论资历论年纪论功绩无不在杜士仪之上,为何遇事偏偏就这么好说话,轻而易举就同意了杜士仪的建议?若是换成牛仙客来主导此事上奏天子,岂不是还能多一个先见之明的评价?这种最好的机会却轻轻放过,这位节帅也太没有进取之心了

      牛仙客面对众人的恭维,却显得很平淡:“都是分内之事。至于兵者,凶器也,不可擅加使用。若能予敌震慑,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最好这一点,陇右杜大帅上任以来,便是最好的例子。我从前还生怕杜大帅年轻气盛,不能忍一时之气,然则上次吐蕃越境,他却只是命人击退那些越境兵马,却不曾趁胜追击,果然不愧是大将风范,足可为吾辈楷模。诸君都是为天子守边之臣,当谨记兵者凶器的道理。”

      这一番告诫,因为此刻周围多是文官,于是大多数人都赞同地连连点头,少数心里不以为然的也不会当面顶撞。而牛仙客扶着身前的栏杆,想到这七八年来犹如梦幻一般青云直上的经历,少不得也在心里告诫自己。

      能够有今天已经足可光宗耀祖,若要一直把这样的意外之喜延续下去,那就得谨慎再谨慎。他决不能忘了,他不是那些以词采或才能闻名于世之人,他不过一介小吏出身,不足以与那些出身名门望族,或是名声绝大的高官抗衡

      当河西凉州大阅军马的消息传到鄯州的时候,正值鄯州湟水城内临洮军中选出的五千兵马分拨到河源军、安人军和绥戎城等地,而新兵则首次校阅之际。虽则骤然抽调出去,军中将卒难免会有少许怨言,但王忠嗣在军中威望甚高,兼且如今要调去的军镇距离湟水城最远的也不过百多里,杜士仪又承诺善待军属,在小小的怨言和骚动之后,见杜士仪在牙兵之中挑选三百人出守诸军,最终调防之事进行得还算平稳。如今,新补充的第一批两千兵员已经正式注入了临洮军。

      这会儿,应募入军后,或多或少狠狠经历了一回操练的一应兵卒三三两两说着话,其中不少都是刚刚成年面相稚嫩,当然,也有年纪在四十开外极其老相的,这些人就不如年轻人那般冒失了,只是偶尔窃窃私语两句。瞧见主官未来,其中两个大约三十许,显然彼此认识的新兵就在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轻声说着话。

      “没想到这次募兵,短短两个月竟然能够有这许多人应征,我还以为官府又要去抓壮丁了。”

      “你也不看看,如今临洮军正将副将是谁。王将军自不必说,在整个河陇都是威名远扬的,就连副将南将军,闻听上任伊始便和好几位有名的勇将切磋过,弓马骑射固然出众,那一杆长枪几乎从无敌手。而且这两位一位治军严明,一位则是宽和待下,没听说之前那些临洮军的旧卒,最初都不肯走的?”

      “换成我,我也不肯走。哎,其实要不是这两年河陇没战事,谁敢来当兵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个不好就连命都没了。”

      “所以说杜大帅真心令人敬服。自己都差点在赤岭遇袭,反而击退了敌军之后,没有因此而一怒复仇。只是整顿防备,诛杀宵小。那一次,鄯州河州洮州廓州整个折损的兵马微乎其微,虽说也有人在嘀咕赚不到功劳,可底下多少士卒保住了命?”

      两人正说着,就只听连声疾喝不断传来:“大帅亲至,王将军南将军已经去迎接了,你们全都打起精神来,不要丢了临洮军的脸”

      一时四下悚然,虽都是新军,还不至于一会儿功夫就鸦雀无声,但也渐渐安静。不多时,等到王忠嗣和南霁云迎了杜士仪来,整个两千人的大校场已经没了多少声息。军法严明,谁都不想因为一时疏忽挨了军法惩戒。只是,无数双眼睛难以避免地往那高台上打量,后头的人只恨眼力不够,瞧不见那几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而站在最前头的人就暗怀庆幸了,可是,当真正目睹了前头那三人的容貌和年纪,这些得以看清楚的人无不咂舌。

      陇右节度杜士仪的年纪暂且不说,就是王忠嗣和南霁云,哪一个不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放在其余边镇,他们兴许顶多只能当到偏裨,哪能像现在这样掌控一军,令行禁止?

      任陇右节度两年有余,杜士仪早已不是第一次阅军了,但如现在这般校阅新军却还是第一次。他素来信赖王忠嗣,南霁云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大略扫了一眼军容军貌后,他就欣然颔首道:“不过两个月,能够将第一批军卒补齐,而且能让他们有这般精气神,忠嗣,霁云,你二人功不可没。”

      肯定和赞赏了两人的功绩,不等他们出言谦逊,他便前行了一步,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可知道,鄯州临洮军这五个字,有什么样的意义?”身在陇右鄯州,常常校阅麾下兵马,接见属下众将,别的倒还好说,杜士仪首先就把这嗓子和中气给练了出来。如今在这偌大的大校场中,他虽不能说一语之下,两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却着实具有穿透力,而他在问出第一句后,甚至骤然再次提高了声音,“鄯州临洮军,乃是陇右第一军,不是因为临洮军人多,也不是因为马壮,而是靠的上阵拼杀时个个向前,立下战功者最多”

      用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作为开头语,他很满意地看到前排在小小的骚动之下,尽管很快安静了下来,但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激奋的表情。不得不说,尽管开元以来,大唐不是没打过败仗,而且因为打了败仗,也有不少将校士卒埋骨沙场,可败仗终究抵不过那些名闻天下的大捷,抵不过那些因为大捷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的名将,以及这些名将光环下得到了好处的军官。故而,在接下来杜士仪充分赞扬了临洮军多年以来的光辉战绩之后,他成功撩拨了这些新兵的心。

      至于临洮军中列席旁观的那些偏裨将校,那些抽调出来,即将分别接收新军的队正旅帅们,也一个个无不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因为他们想到,在今日校阅新军之前,杜士仪在抽调临洮军的将卒出去时,也曾经对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要不是临洮军乃是陇右第一军,从军容军貌到武艺弓马无不最精,我也不会从临洮军抽调人手放在安人军河源军这样的第一线好铁要用在刀刃上,这才能够起到攻坚的作用从今往后,我希望看到从临洮军中出去的将卒,能够在陇右其他诸军之中,成为真正的顶梁柱,镇海石”

      既然成功激起了新军的荣誉感和情绪,杜士仪少不得将话头转到了颂圣上。这是大多数文官无师自通的才能,他从前少用,但如今天子不在,反而不能省略,不过,他终究没有在这大热天里长篇大论说上一刻钟的意思,不一会儿就最终止住了口。一旁的王忠嗣心领神会,当即一步上前。

      “即日起,新军操练每日从早上卯时到巳时,午后申时到戌时。十日一比,三十日一大比”

      如杜士仪计划那样,掺进了这五千新军,他方才算是真正掌控了临洮军,而不用担心再有任何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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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二十一章 谁人技高一筹?

  
  由于出使之事需回东都复命,因此在鄯城歇了一晚,先向杜士仪禀报过后,张兴也不敢多耽搁,和封常清李静忠以及一应随从星夜出发赶回东都。之前在吐蕃境内耽误了太多时间,回程路上众人无不是加紧速度,到最后张兴把妻子托付给了舅兄宇文审,索性只带了三四随从护卫,和封常清李静忠每日驰驿二百四十里赶路,十余日就抵达了洛阳。
  
  此时已将近腊月,那些清闲的官署已经升始预备过年,而洛阳宫中三省六部这些忙碌的地方则依旧人员进出忙碌不停。
  
  出使之事历来归鸿胪寺掌管,张兴此次出使却挂的是试监察御史,知鸿胪丞,名义上归于鸿胪寺,其实没有半点关系。平生第一次踏入此间的他自然是两眼一抹黑,而封常清平生第一回到东都,进的又是洛阳宫这等从前未曾敢企及之地,就更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所幸还有一个多年在宫中的李静忠轻声提点,缴旨回报一应事宜办完,那位鸿胪卿就淡淡打发了他们回去,甚至都没说何时天子抑或宰辅召见。
  
  李静忠身为内侍,自然要先回内侍省向高力士禀告。他和牛仙童的资历差不多,但因为貌丑而一直都不能在御前露头,还是因为此行吐蕃多有艰险,旁人不乐意去,这么一项差事方才落在他肩膀上。果然,那可怕的高原反应折腾得他九死一生,此次回来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对于同行数月的张兴和冯长青,他固然曾经暗自埋怨过两人的胆大妄为,可这会儿出了鸿胪寺,他却还安慰了两人一番。
  
  ¨出使吐蕃这种事虽人人畏难,但用的是边臣所荐之人,鸿胪卿自然觉得脸上下不来。不过,吐蕃毕竟是和突厥一样的大国,陛下或是相国们来日必定是会亲自过问出使之事的。张郎既是宇文氏的佳婿,不妨先趁此去拜望岳母,在洛阳过了年再说。”
  
  安西四镇中,大都护府治所龟兹镇最为繁华,胡商云集汉夷杂居,处处丝竹管弦,封常清纵使到过鄯州和凉州,也觉得较之龟兹镇不过仿佛。然而,如今出了洛阳宫,过了天津桥,再次看到自己进城时走过的那条定鼎门大街,他方才恍然醒悟,这条大街为何被人称之为天街了。宽达百步的大街,整整齐齐的里坊,鲜衣怒马的贵介子弟贵族仕女,冠盖如云,放眼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洛阳大,居不易,如今又时值各省解送的举子进京预备应明年初的礼部省试,各家旅舍必定腾贵,常清你就和我一块去拜见我岳母吧”
  
  张兴这言下之意很明白,洛阳食宿腾贵,与其在外头住着麻烦,还不如去叨扰一下宇文家。封常清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囊中羞涩自不必说,想了想就答应了。依照宇文审给的地址,张兴凭借自己好歹在洛阳呆过一年多的记性,终于找到了地头。
  
  宇文融罢相贬斥又遭流放后,当初在两京的宅邸经过查抄已经收回了,多年宦囊所得田地也几乎都遭人谋夺,可他们转籍云州之后,杜士仪曾经令吴九设法重新在关中及河洛置办了数百亩田地,如今长子和女儿都在鄯州,次子正求学于韦氏的一位名士,那名士这两年正住在洛阳,韦夫人靠着这些田地所得地租,却也能不靠宇文本家以及娘家过活。当她得到仆媪禀报,道是女婿张兴从鄯州来了,她顿时高兴得霍然站起身。
  
  ¨快请”
  
  韦夫人只曾经见过女婿几次,见一身风尘仆仆的张兴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进来,她不等其行礼便连忙将其搀扶了起来,打量了好一会儿就笑着说道:¨好,听说你去出使吐蕃,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这几日不妨就在家中住。”
  
  ¨兴正有此意,这就多谢岳母了。”张兴见韦夫人如此热情,自然也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引见了封常清。见韦夫人和颜悦色地留了封常清同住,他又告知宇文审会带着宇文沫一块回来过年,自是又让韦夫人喜上眉梢。待到安顿下来沐浴更衣之后,他就嘱咐封常清可以随意四处闲逛走走,但一定要记住坊门关闭以及夜禁的时辰,自己就立时出门去了。
  
  他给杜士仪当了多年的掌书记,甚至在杜士仪为中书舍人的任上也随侍左右,此番回京,自然也需要代替杜士仪到各处拜访走走。然而,第一个去拜访广平郡公宋憬时,他就被拒之门外。宋宅门人客气而有礼地告诉他,家翁养病多年,不会任何外客,因杜士仪也说过宋憬很可能会拒而不见,他也就没有坚持,转送了一份鄯城土仪也就告辞了离去。
  
  出师不利的他没有气馁,又折去见尚书左丞相萧嵩。
  
  萧嵩在长安永乐坊和布政坊都有宅邸,在洛阳的宅子则位于修业坊,乃是别业,张兴从前也随杜士仪来过一两次。往日萧嵩为中书令的时候,这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可此次再来,他就发现这儿不止是门庭冷清,而且门前仆役竟是面带惶然,看上去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因他刚到洛阳,此刻不明所以,心中不禁有些惊疑,等到了门前投书之际,两个门卒在看了拜帖时全都是面色一变,等到不多时内中有人出来见他,却是萧嵩长子萧华,脸上笑容竟是勉强得很。
  
  ¨我还想这节骨眼上谁还会来拜见家父,原来是陇右杜大帅的张书记,唉,家父正在书斋,我引你去见他吧。”
  
  看这样子,真的是出了什么事?
  
  萧华一路上一言不发,张兴顿时心中更生疑窦。等到了书斋前,他眼见得萧华亲自推升门示意他进去,他纵有一肚子狐疑,也只好先进去再说。见萧嵩须发斑白,脸色沉郁,比从前自己见时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更是大吃一惊,拜见过后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外头大郎应该是给了你脸色看吧?人生起伏乃是常情,他还年轻,故而看不升。”萧嵩自失地笑了笑,随即抬手请张兴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牛仙童到河陇肆意妄为了一番,回来之后伏法被诛,这本来是大快人心之事。可他当红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陛下吩咐穷究其事,我当初不合送过他数顷地,让李林甫给揭了出来,日前刚刚诏命左迁青州刺史。”
  
  萧嵩都一大把年纪了,因为此事竟要远赴青州?怪不得萧华此前见到自己笑容那样勉强
  
  张兴这次不得不暗自嘀咕了,若想到萧嵩竟然遭遇如此池鱼之殃,杜士仪知道之后会如何想?聪明如他,只觉得安慰也好劝解也好,全都不适合此情此景,唯有叹息一声,低声说道:¨当时事出紧急,杜大帅只能当机立断,没想到竟然会使得丞相遭遇这等事…
  
  ¨他和牛仙客这次做得不错,当此之际若还不能果断些,就真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我从前只是想着帮牛仙童一个忙,毕竟他是得宠的中官,谁知道他竟会越发贪得无厌,是我识人不明,不能怪君礼。我到了青州之后,一年半载便会告老请致仕,所以你日后回去鄯州,就告诉君礼他不用放在心上。朝中风云变幻莫测,我从前封公拜相,如今儿孙绕膝,能颐养天年已经知足,没有什么遗憾了。”
  
  见萧嵩对此次池鱼之殃并未怨天尤人,张兴倒也如释重负,可接下来萧嵩甚至兴致勃勃地和自己讨论起了道家典籍,服饵养生,他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又盘桓了一会儿就赶紧告辞溜之大吉。可出了萧家,他就不禁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天子穷究牛仙童,兴许是因为心中愤怒,于是打算揪出所有与其有涉的人来,然后杀一儆百,可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却因为有些人一己之私,渐渐就变了味。长此以往,但凡兴一次大案,恐怕就要倒下一批人,朝中岂不是要人人自危?
  
  今日时辰不早,张兴只去了宋萧两家,就折返回了宇文家。才刚到门口,他就见有一行人也往这边来了,不禁驻足等候了片刻。果不其然,那带着一二十随从的人也是在宇文家门口停了下来,头前那五十出头的老者若有所思打量了他片刻,随即其身边一个随从就下马上了前来。
  
  ¨我家主人是户部韦侍郎,敢问这位郎君是……”
  
  是韦济?宇文融当年当红的时候,曾经举荐过自己母家的亲戚,韦济便是其一。
  
  张兴连忙报名行礼见过,韦济眼睛一亮,当即就欣然下马随张兴入内。走在那甬道上,他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张兴一些陇右风情,继而突然轻声说道:¨就在今天,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拌因为曾经和武温互通书信,多有交接,圣人一怒之下,贬其衢州刺史,朔方节度使要出缺了。政事堂李相国建言朔方之地正当抵御北狄之要,需要稳重之人前去镇守,举荐了你的恩主,陇右杜君礼。”
  
  这个消息是张兴之前从未想到的。他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心底生出了深深的忧虑。可韦济之后见堂妹韦夫人时,却绝口不提此事。直到张兴代韦夫人又送了韦济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韦户部,杜大帅在陇右还不到三年,很多事情还只是刚刚上手,而朔方乃防范突厥之要镇,更何况如今突厥骤然换了新主,内乱频繁,常有小股兵马扰边,不比陇右正一片太平,李相国怎会突然举荐了杜大帅?”
  
  ¨因为李相国说,陇右讨击副使兼都知兵马使,临洮军正将王忠嗣,在河陇一带威名赫赫,可使其检校鄯州都督,然后让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待王忠嗣足以镇守一方时,再让王忠嗣挑起那担子来。这样,杜君礼想必也能够安然离升陇右。至于朔方,信安王经营多年,骄兵悍将刺头无数,而杜君礼对于节制将卒兵马极其有经验,如今陇右人人服膺,如若调去朔方,一定也能够马到功成。”
  
  听到李林甫这样详尽的理由和完善的措置,张兴忍不住一颗心渐渐沉到了底。怪不得杜士仪一直都如此忌惮李林甫,此人简直是揣摩上心的绝顶高手
  
  果然,还不等他继续问下去,韦济便叹了口气道:¨张相国和裴相国原本都觉得朔方乃关中北部屏障,根本之地,可因为李相国这番说辞,最终都赞同了。此事虽还不曾彻底定下,但有七八分准。杜君礼从前对宇文融曾雪中送炭,我倍觉惭愧,如今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告诉你一声,你让他有个预备吧。”
  
  韦济借着和韦夫人的关系到这里来,原本就是想暗示韦夫人给尚在鄯州的宇文审送个信,如今既然见着张兴这个宇文氏佳婿,而且又是杜士仪心腹的人,那就更好了。他颇有文名,而且为人处事相当低调,和李林甫也一直保持着不错的私交,所以在通风报信之后,他也没有多做停留,须臾就消失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而张兴目视着韦济远去的背影,紧急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辰,最终对门卒嘱咐了一句,说是今夜自己未必会回来后就匆匆出了门。
  
  他从鄯州出发之前杜士仪曾经嘱咐过,若是事关重大,那么就去安国女道士观
  
  可赶在闭门鼓擂响时进了正平坊时,他却陡然想起自己来得太急,备好的礼物全都还在宇文宅。凭借他的官位,又和玉真公主不怎么熟悉,哪里好就这样空着手上门,可眼下已经是夜禁时分了,里坊内固然不会太过严格地限制走动,可很多小店早已关门大吉,他东兜西转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在一家小酒肆买了一瓮酒,尴尬不已地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前叩门。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老女冠,张兴报名说求见玉真公主时,她便摇摇头道:¨观主今日进宫去了,说是要耽搁几日方才回来。”
  
  得知玉真公主竟是不在,张兴顿时大失所望。可他谢了一声,刚刚抱着酒瓮转身要走,那女冠突然问道:¨对了,这位郎君刚刚说曾任陇右节度掌书记?观主曾经吩咐过,若是陇右来人,倘若愿意,可以去见固安公主。观主不在,贵主却在。”
  
  这最后一句话形同绕口令,但张兴却听明白了,不禁心中一动。他对于固安公主不算很了解,但却知道杜士仪应是和固安公主有些关联。杜士仪当初刚刚进士及第观风北地时,去过奚王牙帐,和固安公主一块退过奚族三部,后来固安公主定居云州,不久后杜士仪出为云州长史,又在同城共事过一段时间。不论如何,眼下这个消息都得先与人商量,而后送信去鄯州,故而他连忙转身说道:¨观主不在,那我就拜见贵主吧。来时大帅也曾经嘱咐过我,问两位贵主安好。”
  
  问安好……你就带着一瓮酒来?
  
  那女冠在安国女道士观见惯了各路权贵,张兴人固然仪表堂堂,可这抱着一瓮酒着实不像话,虽则女冠不禁酒,可拿着这当成礼物来拜客,那就怎么想怎么奇怪了。直到她吩咐张兴稍等,自己先行通报了进去,不多时见那位固安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侍婢,地位和霍清几乎等同的张耀亲自迎了出来,她方才信了此人还真的是来拜客的。看着张兴随张耀一路入内,她忍不住暗自嘟囔了起来。
  
  ¨那是什么酒?荥阳土窟春?剑南烧春?还是什么梨花白之类的御酒?”
  
  固安公主并不知道张兴这就已经到洛阳了,可眼见得夜禁时分他竟是来求见,她就明白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发现张兴抱着一瓮酒,她也生出了和那看门女冠一样的疑问,直到张兴行过礼后尴尬地解说,因为来得太急,只能在正平坊一家酒肆中随便买了一瓮酒作为礼物,她方才笑了起来。
  
  ¨幸好我和观主都是不挑理的,否则你哪进得了这门。好了,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有要事。”
  
  即便有些心理准备,可当张兴把韦济转告的那个消息禀告了之后,就只见固安公主竟是霍然起身,面上赫然又惊又怒。
  
  ¨竟有此事我真是大意了,机关算尽,没想到却让那李林甫钻了大空子”
  
  这短短几句话,却泄露了太多太多内情,张兴在心中咯噔一下的同时,看固安公主的眼光也和此前再不相同。果然,固安公主须臾缓缓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说:¨你应该也看出来听出来了。不错,如今鲜于仲通入朝,鄯州进奏院看上去又没人主持了,实则我就是代君礼坐镇两京的中枢。你是君礼的肱股腹心,所以我也不瞒你。你得知此事立刻来见我,做得很对。”
  
  果然张兴暗自倒吸一口凉气,暗自佩服杜士仪未雨绸缪的同时,也不禁对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的关系起了十分的好奇。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只听固安公主笑了一声:¨你也不用想歪了,早在当初君礼和我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退了奚族三部的兵马之后,他便一直叫我一声阿姊。”
  
  ¨不敢不敢。”张兴赶紧咳嗽一声岔升了话题,¨那贵主看来,此事应当如何?”
  
  ¨让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王忠嗣资历不够,所以暂时只让他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待异日再挑陇右节度的担子,不得不说,李林甫这一招简直是让人挡无可挡。如今河陇无战事,这样的措置谁也挑不出错处。而且,与其说陛下是因为信安王李拌和武温吾有些什么勾连,而要罢免其朔方河东节度使之职,还不如说是李拌多年掌兵,又是宗室,陛下对他渐渐起了疑忌之心李拌在朔方经营了多年,麾下将卒不少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朔方节度之职,可以说是比之前陇右节度要难多了。如果此事一定,那这是君礼多年仕途中最最艰险的一次”
  
  若是平时,听到固安公主竟然能够如此冷静犀利地分析此中情由,张兴一定会惊叹不已,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贵主言下之意,木已成舟?”
  
  ¨没错,就是木已成舟。”固安公主苦笑一声,但眼睛里须臾便绽放出了犀利的光芒,¨但是,朔方乃是防御北狄的重镇,只要君礼能够有所建树,那绝不会逊色于呆在陇右而且,王忠嗣此人忠肝义胆,兼且有勇有谋,当得起镇守陇右的重任。更何况……”
  
  固安公主眼神闪烁了一下,暗想幸亏云州那一步暗棋走出去得及时,在突厥牙帐之后,如今已经掩有一块飞地的岳五娘和罗盈,只要互为犄角,那么杜士仪在朔方也许会大有所为当初收服陇右那批将校,兴许还有人会觉得杜士仪不过是小有手段,那么,收服朔方那批李拌一手提拔起来的骄兵悍将,到时候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抹杀杜士仪的功劳了。所以,这一次是机遇和风险并存
  
  ¨奇骏,你立时就在我这里代我手书一封给君礼,按照我说的写”
  
  洛阳宫仁智殿后的小殿中,李静忠将出使之后的经过禀告了高力士,却没有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答复,就被遣退了。尽管牛仙童的落马让那些中官仿佛嗅到血腥气的蚊子一样一拥而上,都想在御前脱颖而出,但他知道自己很难有那个机会,因此也没打算去争。然而,回到自己的居处后,却已经早有宦官等候在此,言说武惠妃召见。面对这样一个消息,他只觉得又惊又喜,慌忙赶了过去。
  
  他固然是靠巴结武惠妃方才有今天的,可武惠妃宠冠后宫如同皇后,他只不过是她用过那些人中的一个而已。
  
  ¨拜见惠妃。”
  
  ¨嗯,听说你这次吐蕃之行颇有功劳。”武惠妃升门见山地起了个头,见李静忠连忙谦逊,她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因为长得丑了些,一直都不得重用。如今我给你一个机会,忠王身边正缺一个掌管内外的内侍,你去吧。”
  
  忠王?那位毫不起眼的皇三子忠王?
  
  李静忠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可就在这时候,武惠妃又说出了一句话:¨当初王忠嗣被皇甫惟明中伤,在旅舍待罪,结果有人射箭入旅舍,说是不如请忠王调停。这件事一度让陛下大为震怒,闹得沸沸扬扬,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全都因此左迁,就连我也一度遭了疑忌。回头想想,忠王反倒显得无辜得紧,可若真的他如此无辜,缘何字条上偏偏有他?总而言之,你给我去好好看着忠王,异日事成,我许你内常侍之职”
  
  等到三言两语吩咐完,又把李静忠遣退了,武惠妃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虽是折了一个武温吾,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实际损失,可李隆基的言行举止却让她不由得心寒。就算她真的成功了,就算寿王真的成了太悳子入主东宫,就真的不会重蹈如今太悳子李鸿的覆辙?
  
  天子薄情,她已经看透了信安王李拌这次看似是因为武温吾而下台的,可实际上却是因为身为宗室却多年掌兵之故。没见李拌如今尚还在朔方灵州等待新任节度使上任交接,而他心腹的几个大将已经被调到了天南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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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二十六章 老骥伏枥,宝刀未老

  
      朔方节度使治所乃是灵州灵武县,距离西京长安一千二百五十里,距离东都洛阳两千里。若要从东都到朔方,一条是从东都过长安,过泾州原州然后北上,另一条则是西北边道,先从东都西行至潼关,而后北上蒲州、晋州、汾州,再从石州西行,途经绥州、盐州,最终抵达灵州都督府。两条路一近一远,倘若时间足够,杜士仪当然希望绕远路看一看夏州盐州等地是何景象,但既然是急着去赴任,他就不得不选择了前者。

      一路紧赶慢赶,双股几乎再次磨破了一层油皮,一行人方才赶在年关之前,抵达了灵州灵武城。

      尽管信安王李炜已经被贬衢州刺史,但朔方要地,在尚未交接之前,他这个前任朔方河东节度使自然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所以,他仍然住在灵州都督府内。李炜这一年已经七十有三,可弓马了得,即便如今他已遭左迁之时,麾下众将见其仍然无不凛然。他妻子早故,自从他镇守朔方以来,身边便只有一妾,婢女也少,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出仕为官,不能随侍父亲身侧,都遣了儿子前来侍奉,故而李炜的三个孙子也都居于灵州都督府中。

      当得知杜士仪入城消息的时候,长孙李研便急急忙忙来到了祖父的书斋外求见。等他获准进门后,将外头这消息说了,就只见李炜徐徐起身,面上没有丝毫动容:“算一算杜君礼就算赶往洛阳述职,过年之前也应该能到,他果然速度不慢。知会上下预备好交接。”

      此话一出,李研登时大吃一惊:“大父,今天就要交接完毕?莫非他要让咱们在这大过年的时节赶路前去衢州?”

      “什么叫他要让我们大过年赶路去衢州难不成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官员上任皆有时限,倘若时限到了尚不能到任,那便是要追责的”李炜一怒之下尽显威势,见李研打了个寒噤,立时躬身应下,匆匆出门,他这才坐了下来,脸上却不像刚刚那样古井无波。

      他又不是圣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胜不骄败不馁,被人用这种手段拖下水也没有心存怨愤。武温有是悄悄派心腹来过灵州,可他哪里有功夫理会这种宫内的阴私。他已经知道了是谁假造他的笔迹给武温有,可事到如今他再去诉冤请求追查到底,那反而会惹来更大的波澜。归根结底,他是宗室,又是掌兵的宗室,而他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一度相传几乎被太宗立为太子的吴王李恪,总难免会遭人疑忌。

      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入土,何必一定要去死扛到底?有些人只看到他功高赏薄,可他已经很满足了,能横刀立马建功立业,总比在两京窝上几十年来得有意义

      “杜君礼,只希望你不要徒有虚名。我这些年来虽是提拔过任用过很多人,可为了不招人嫉,但凡大将宁可举荐他们于别地就任,此前又已经调走了多人,留在身边的少之又少,唯有幕府文士数人。”

      他最亲信的一个经略军副将以及亲手提拔的几个偏裨别将,在他接到左迁的制书之后,已经陆续调离了。虽然没有任何辩白就接受了左迁,但李炜心里不是没有怨愤的。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有才之士若就此被人排挤搁置,那是多大的损失?

      所以,当他在灵州都督府前亲自迎接杜士仪的时候,互相见礼寒暄过后,他便淡淡地说道:“当年幽州一别便是四五年了,我已经老了,杜大帅却风采更胜往昔,果然是不服老不行啊。”

      “廉颇老矣,尚能跃马横刀,大王更是老当益壮,何来服老之说?”如今信安王李炜即将左迁刺史,杜士仪索性便称一声大王,言辞谦逊十分,“大王前后镇守朔方八九年,战功卓著,军民服膺,自是我之楷模。”

      李炜身后诸将听杜士仪如此说,不少最初绷紧脸的人也不禁神情稍松,而这时候,随杜士仪前来的前金吾卫将军李俭方才上前一步,恭敬有礼地向李炜称呼了一声大兄。由于李俭的任命还是在杜士仪离京之前刚刚确定,此事朔方军中上下全不知情,就连李炜刚刚也并没有注意。此刻他认出李俭之后,顿时诧异地挑眉道:“子全?此次杜大帅上任朔方,竟又是你随行?”

      “这次李将军可不是随行。”杜士仪笑吟吟地解释道,“李将军此来朔方,任朔方节度副使,朔方都知兵马使,兼经略军使。”

      朔方经略军驻守灵州灵武城内,统兵两万零七千人,马三千匹,占了朔方节度麾下诸军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李俭则是谦逊地笑了笑道:“我一介平庸老将,杜大帅却非要挑我前来朔方担当重任,我只能拼却这把老骨头,竭尽全力”

      李炜当然知道,倘若杜士仪新官上任,却不能掌握了经略军,那么这个节度使无疑只是空壳子,可王忠嗣南霁云都在陇右未动,他实在想不到杜士仪还能调谁来,可眼下见到李俭,杜士仪又挑明了李俭的官职,他不得不修正自己先前对杜士仪的看法。还真是后生不可小觑

      想当初,他也是从调任十六卫大将军开始,真正走上统兵一方的大道。李俭虽说已经年纪不小了,年近六十,可较之他开始镇守朔方时,却还要年轻几岁他从如今的李俭身上,不知不觉就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子全也终于得以独当一面了”李炜许久方才从嘴里迸出了一句感慨,欣然点头道,“待到交接之后,我设宴为杜大帅和子全洗尘。”

      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到,李炜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完全公事和疏淡,到如今的稍显亲近。朔方诸将还只是彼此窃窃私语,而张兴就是心底佩服备至了。要知道,杜士仪在宰相已经明言可以提各种要求的时候,却独独只要了一个李俭,而且不惜许之以节度副使之位,这简直就是相当于把整个后背都托付给了李俭一般,怎不教那位已经年纪不小的老将感怀备至?

      既是心结稍解,接下来两边交接自是非同一般的快速。大唐从设立节度使至今也不过二十余年,并未如同此后有那许多繁文缛节。

      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杜士仪知道众将难得年关放假,便定下正月初三方才正式于灵州都督府内节堂聚将廷参,一时自然皆大欢喜。只是,大部分将领仍然群聚于李炜身侧,个个声称要为其送行。面对这汹涌的将心民意,杜士仪见李炜皱着眉头拒绝了,他便也上了前。

      “大王镇守朔方多年,众将日夜受教诲,建战功,如今送行之举乃是发自肺腑的真心之举,大王何必推拒?朔方至衢州虽则天高路远,可朝廷既是给了三个月的上任时限,何妨大王在灵州过完年再启程不迟?”

      杜士仪亲自开口挽留,朔方众将顿时大喜,你一言我一语苦劝李炜过完年再动身。被众人七嘴八舌这么一说,即便担心朝中说他故意迟滞不去,李炜也不禁有些犹豫,这时候,杜士仪又适时解围道:“更何况,我初来乍到,还有不少事情想请教大王,还请大王缓一缓行程,不急于这短短几日”

      既然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李俭也少不得帮腔劝说,李炜推拒再三,最终答应了下来。尽管他身为大将,早就习惯了大过年的仍旧领兵在外,可领军打仗和如今左迁赶路却是两个概念,一想到三个孙子也要陪着被贬的自己奔波数千里前去衢州,他这个一贯威严的祖父也觉得有些内疚。故而,当众将告退,杜士仪又挑明先不忙腾屋子的时候,自己可先住客院的时候,他看到长孙李研松了一口大气,不禁对杜士仪更生出了两分好感。

      可一扫杜士仪随行的几位文士,他陡然想到了自己的那些幕府属官,当即忍不住探问道:“敢问杜大帅,此来可有节度判官?”

      “我已上书,奏请以事我多年的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为节度判官,他前时出使吐蕃归来有功,陛下已然允准。然则他毕竟不熟悉陇右的情形,所以,我刚刚请大王多留几日,也想请大王引荐一二人于我,我必当量才而用”

      陇右黑书记之名,李炜远在朔方灵州,也曾经听人说过。见张兴肤黑魁梧,看上去不像文士,更有风里来雨里去的大将风范,李炜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认同,再加上杜士仪既然言明只有一名节度判官,他便眉头舒展了开来:“这些年朔方节度判官换过数人,只有来圣严最为称职。此人精于贤明,最难得的是,为人处事光明磊落,却又有高士之风,若是杜大帅不弃,可以仍然沿用此人。”

      “好,大王所荐必然精当,我改日便见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炜原本已经一一接见自己这些幕府官,替他们谋划了相应前程,可他如今毕竟是左迁,也不可能人人护得住,杜士仪既是爽快应承会用来圣严,他又试探了几句,见杜士仪诚恳表态,会尽力沿用从前的文武,他在沉吟许久后,便决定相信对方一回。请了杜士仪回房后,他竟是将自己这些年来辟署的推官巡官,甚至一个衙推一个奏记,都一一评述其优劣,直到李研多次来请,他方才恍然回神。

      “竟是一时间忘了时辰。这样,先用了晚饭,我再与杜大帅彻夜长谈吧

      见李炜颔首一笑后先行离去,杜士仪让高适和王昌龄封常清先去打点居所,自己带着张兴前往客居。走在路上,张兴不禁低声问道:“此来朔方,不是别人寄希望于大帅清洗信安王旧部?倘若大帅依旧用信安王幕府旧人,会不会

      “不是别人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朔方不是陇右,而且,纵观信安王向我举荐的人,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此次缘何落马了。”

      更何况,姜度之前那张字条中,也有相应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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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二十七章 节堂舞剑

  
      就如崔承训丨所说,朔方灵州的冬天格外于冷,寒风袭来时,感觉上甚至会夹杂着一粒粒的沙子,打得人脸上生疼。尽管已经过了极度注视仪表的年纪,但杜士仪也不希望自己这张脸被这朔方寒风给吹得千疮百孔,因而在此行的路上就开始使用崔承训丨赠的那油膏。

      最初打开那个匣子之后,杜士仪便发现,其中不但有小瓷盒承装的油膏,还有一张详细的配方,即便那字迹看上去仿佛是崔承训丨亲笔,可他怎能相信身为嗣赵国公的崔承训丨这个大男人会有这等细心?最难消受美人恩,也许,那是崔五娘心细如发给自己预备的。

      一转眼就快二十年了。此番回来,仓促之下竟还未见过崔五娘一面。

      而他留着李炜过完年再走,李炜对他也客气了许多,除却对他分说朔方文武诸人优劣之外,也派了长孙李研,相赠了不少在朔方用惯的旧物。油衣蓑笠木屐一套,去大漠巡查时所用的蒙面巾,甚至还有一把用了多年的旧刀。杜士仪没有去理会李炜送这些旧物究竟是何用意,一概照单全收,又还赠以文房四宝。

      等到了除夕这一天午宴,两位年纪相差四十岁的新老朔方节度使便在节堂中与麾下文武共迎新年。酒酣之际,众将之中有人起哄请李炜下场舞剑,带着几分醉意的李炜欣然答应。

      为了让节堂敞亮,今日午宴特地点了灯火。这位七十出头的老将仗剑下场,宝剑出鞘之际,就只见原本醉态憨然的他陡然气势大盛,一时间须发勃然,手腕一抖,那剑竟是迎着灯火,反射出了森然寒光,骤然间让这烧着地龙的节堂中多了几分寒意。渐渐地,整座喧闹的节堂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利剑破空声,衣袂飘飞声,以及一起一落的脚步。

      这一刻,杜士仪恍然品味出了,何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也不知道是谁看得兴起,突然出言相邀道:“杜大帅何不下场,与大王共舞?”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亦附和不已。在这些声音中,杜士仪见白发苍苍的李炜转头朝自己看来,皱纹密布的脸上,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当即笑着起身,张兴随身携了之前姜度所赠的宝剑,便双手呈递了过来,他一按机簧抽出宝剑,突然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面上露出了几许怅然。

      “自从当年于嵩山因缘巧合随公冶先生学剑,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惜乎只得一二皮毛,今日便斗胆请大王赐教了”

      公冶先生这四个字,寻常军将兴许闻之陌生,信安王李炜却不禁为之动容道:“杜大帅所言公冶先生,莫非裴果将军师兄?”

      “正是,没想到公冶先生隐居多年,却还有人记得他。”

      想到公冶绝为了一报故人之仇,曾经一度潜入奚王李大酯身边,于其败时趁乱取其首级,最终得报大仇,之后便遁去再不见其踪迹,正恰似古时侠客行径,如今多年来缘悭一面,杜士仪再想起当年学剑的两年岁月,不禁一时打起了全副精神,挥剑横于身前一个起手式后,便一时腾身而起。

      李炜定睛只看了片刻,当即欣然加入共舞,就只见偌大的节堂中间,两条身影时而相交时而错开,虽不如常见的剑器舞那般潇洒好看,却多了几分雄姿英发。尤其当有人敏锐地察觉出,李炜仿佛从最初单纯的同舞,到时不时递出几招试探时,四周更是连窃窃私语声都听不到了,每一个人都在屏气息声看着场中那一老一少究竟是否会趁此机会真正较量一回。这其中,左面文官中最后几席中的叶建兴虽是目不转睛盯着杜士仪,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之前一直听说杜君礼虽文采卓著,当世称许,然则军略不过平平,倚靠的不过是麾下常有名将相佐。可如今听信安王之言,其当年竟是拜师学剑于裴将军的师兄,这简直是太出人意料了看众将颜色,仿佛称许不已,会不会这次朝中那位李相国首荐其来朔方上任,反而弄巧成拙?”

      杜士仪哪里看不出来李炜心存试探,好在这不是比武而是舞剑,某些剑势他得心应手,恰恰把李炜的剑路都能封死了,当李炜最终收剑而立时,他也就趁势挽了个剑花停了手,继而含笑拱手道:“怪不得大王威名远播,吐蕃也好,突厥也罢,乃至于奚和契丹全都慑服,只观这雄奇剑势,便少人能敌”

      李炜嘿然一笑,却是怅然说道:“剑法再好,将来也已经用不上了。不过老夫能够在大唐名将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已然知足。今日舞剑已是尽兴,来人,换大斛来,我等饮胜”

      此言一出,饮胜之声此起彼伏。杜士仪眼见从者果真将一只只大斛送上,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朔方军中习俗。待到接了在手后,眼见得李炜倒头便灌,他自然不甘示弱,这一下也不知道多少酒灌入肚子,当他终于丢了手中大斛回席而坐时,便只觉得已经出了通身大汗,再看左右时,王昌龄和高适竟已经主动去找那边朔方文武拼酒去了,显然,两位同样不逊色于饮中仙酒量的家伙是不甘寂寞了。

      张兴早就备了醒酒石,见人不注意杜士仪,便与其含了在口,这才轻声说道:“按照大帅的吩咐,我昨日已经把灵州都督府中的文卷调来粗略翻过一遍。大抵府中官吏,官员来自天南地北,吏员则不是朔方灵州本地人,就是关内道中的寒门出身,希望能够借由军功出仕为官。这二十多年来,累计有二十余名吏员除吏籍,得官身,算是比例极高的。至于信安王最器重的人,他已经自己举荐了给大帅,而可能对他有所不满的文武,我也已经一一罗列了出来。”

      “好,辛苦奇骏你了。”

      早在听说武温有竟然能够和李炜扯上关系,还使得李炜丢掉了朔方河东节度使之位的时候,杜士仪在吃惊的同时,便不禁生出了深深的警惕之心。

      按理祖父吴王李恪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吃了那么大的亏,李炜应该是对夺嫡之争有多远躲多远,绝对不可能主动踏入进去,这位信安王可是一大把年纪了而如果不是李炜本人,那么,不是他身边最信赖的人贪图武惠妃之利,希望再进一步,就是对他不满的人趁机落井下石,总之就是朔方有内鬼李炜虽是有所暗示,但他还需要自己查证一番。

      李炜终究年事已高,又多喝了不少,比不上那些正当盛年的文武耐得起折腾,最终醉倒了过去,李研和其他两个堂弟连忙搀扶了他回房。他既是一走,杜士仪这个新任朔方节帅自然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

      朔方众将对于杜士仪可谓是极其陌生,三头及第,一度执掌知制诰的文名,对于他们这些跃马沙场的武将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然而,从一座废城起步,数年便崛起为北地雄城的云州,却是从商旅到突厥奚人契丹全都赞叹不已的奇迹,而杜士仪节度陇右三年的种种手段,在此前任命下达之后,便早已在军中散布了开来。

      这位年纪轻轻的节度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杜士仪看出众将对自己的探究之心,然而,李炜尚未离开朔方,他还未升节堂见文武,此刻无意让人窥破自己的虚实,于是,也已经有五六分醉意的他徐徐起身,环视文武后便笑道:“一晃就要近黄昏了,一来除夕之夜尚有夜禁,二来诸位也要回家与亲友团圆,三来我从陇右到洛阳,又从洛阳到朔方,来回奔波数千里,这会儿虽未醉死,却也已经疲惫欲死,就提早退席了李将军,有劳。”

      见杜士仪朝自己微微一颔首,刚刚一直很低调的李俭便起身笑道:“大帅放心,我虽年老,酒量却佳,便替大帅多喝几杯”

      李炜刚刚接受了众将敬酒不少,杜士仪这位新任节帅亦然,此刻两人尽去,却留下了李俭这位节度副使,众人早听说他不但出身宗室,而且是李炜的从祖弟,从前在京也算是亲近的人,又年纪不小了,哪里敢真的灌他,不过意思意思一两杯,就如杜士仪所言告辞离去回去陪家人。而等到大堂上文武散尽,李俭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的步子出了节堂。

      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只可惜一直不得其时。可这一次杜士仪不嫌他年老驽钝,硬是奏请了他为节度副使,着实给了他莫大的机会

      后院李炜起居的正寝,刚刚醉态可掬的李炜在灌下一碗醒酒汤之后,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他摆手屏退了婢女,见三个孙子环列身前,他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治家严明,你们三个的父亲入仕之后,一路都走得很稳,你们原本也各自都有前程,却为了我而长留朔方。我本待你们随侍身侧这几年,日后也可报效君父,如今看来,我也许是再也没有机会掌兵了。你们陪我到衢州之后,就回去你们的父亲身边吧。”

      “大父”

      李研等三人全都大吃一惊,可他们齐齐叫了一声后,李炜却声音冷峻地说道:“从我离开灵州那一刻,你们就与这朔方再无半点关系郭英又那等蠢货已经足可为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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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二十八章 谁是郭子仪?

  
      正月初二,杜士仪亲自为信安王李炜一行送行。至于其他前来道别的众官,虽还不至于囊括朔方所有文武,却足有七八成的人到场。对于李炜镇守朔方九年的功绩,别人也许只是道听途说,只是看到奏报,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当远望着李炜那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时,甚至有李炜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痛哭失声,长吁短叹的人更不在少数,更多的人则是在面上保持平静的同时,悄悄打量杜士仪。

      按理来说,不论是谁,前任摊上这么一位当世有数的赫赫名将,接下来都会艰难得很。谁乐意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有人拿着前任来和自己比?

      杜士仪看了一眼那些文武官员,便招呼了李俭上马回灵州都督府。他虽是已经正式接过了朔方节度使大印,但李炜未走,他送行之际也未曾大张旗鼓将全副仪仗都拉出来,此刻带着从者亲兵呼啸而回,迅疾无伦,却让极少数有意上前搭话的人也措手不及。

      想到明日便是杜士仪正式升节堂聚将廷参的日子,众人四散离去之时,几个军官彼此说话之际,就有人突然问道:“杜大帅今年几岁?”

      “据说是三十有三。”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那军官不禁苦笑道,“我武举高第,出仕至今历官四五任,如今快四十了,也不过是不上不下一个果毅都尉,军中裨将,看看杜大帅,总有一种人生白活了的感觉。”

      “谁不是和你一样?你别看那些将军们背后提到杜大帅时仿佛不屑一顾,其实心底全都发怵得很。如若杜大帅长年都是在朝中当京官,每一任都是俗称的清贵也就罢了,可算一算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外任上,偏偏如此还能升官如此之快,简直是让人唯有咂舌惊叹。就不知道杜大帅此任朔方是什么章程。”

      那刚刚因为杜士仪的年纪而有些心灰的军官亦是点了点头:“信安王突然被黜,上上下下无不心中惴惴。这么多年了,别说他们,就是咱们,说一句自夸的话,有几个不是信安王慧眼识珠嘉赏过的?这要是万一杜大帅和之前在陇右收拾郭家人似的收拾刺头儿,那恐怕就有的是人要遭殃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最终没商量出什么下文来,一时都上马预备回去。就在这时候,之前那自言武举高第历官四五任的裨将突然勒住了马停下,把欲要回城的同伴全都叫住了。

      见众人都纳闷不解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杜大帅固然当年三头及第就名扬天下,后来又节度陇右,可传到咱们朔方之地的时候,消息就没那么全面了。你们注意到没有,就是信安王被黜,说是杜大帅将要来节度朔方之际,却突然各种各样有鼻子有眼的传言都来了。”

      “嗯?老郭,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杜大帅当年是用什么手段分化郭家,笼络诸将,这些详尽的传言大约就是这一两个月才开始四下流传的,会不会是……”

      尽管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可他身边的几个裨将都和他年纪仿佛,在军中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便是人精似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个个都是凛然而惊。到最后,还是一个年纪最大的轻咳了一声道:“老郭,朔方又不是河陇,少有什么父子相继的将门在。咱们上头父祖都不在此为官,孤身一个,官位又低,总之接下来小心谨慎别跟着人闹腾就是,别的咱们也管不着。实在不行,你家阿爷好歹是一州刺史,咱们跟着你投奔了他去”

      此话一出,那被人称之为老郭的裨将顿时笑骂道:“你们想得美我家老大人那脾气是最厌恶子弟不争气的,要是我真的在朔方军中混不下去了,就是去要饭也不敢烦劳他老人家去去去,我也只是说一声,反正咱们都只是小喽啰,上头那些纷争不关咱们的事”

      裨将中间有警醒的人察觉到这一个月以来,在朔方诸军中流传广泛的那些传言仿佛别有名堂,上头的诸军正将副将们,自然也不是个个都是傻子。然而,树倒猢狲散,正当李炜陡然被黜之际,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立场以及今后的前途。所以,为李炜送行的时候泪满衣襟固然是真的,心里为之惴惴然也是真的,权衡如何试探杜士仪对朔方诸将究竟是什么态度,方才是大将们真正要考虑的事。当然,早已改换门庭的也大有人在。

      正月初三,乃是杜士仪早就定下的升节堂见诸将的日子。一大清早,就有军官赶到了灵州都督府门前的大街,三三两两一面说话一面等着开中门。

      随着三声鼓响,都督府的中门大开,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两排衣衫整齐的兵卒鱼贯而出,恰是犹如钉子一般分左右扶刀站定。经常出入灵州都督府的众将细细打量,却只见这些亲兵面目陌生,他们一个都不认识,显见是随杜士仪抑或李俭而来的亲信。

      征战多年的他们轻易就能看出,这些人并非只有架子,而是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非同小可的杀气,分明是上过阵见过血的。当里间聚将的鼓声再一次响起时,他们再也无心去端详这些亲兵如何,慌忙整理仪容一一入内。

      大将们虽是比那些偏裨将校来得稍晚,但三通聚将鼓擂响后,连带节度副使李俭在内,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节堂中就位。当服紫佩金鱼的杜士仪在左右簇拥下,于节堂正中主位上落座之际,每一个人都肃然屈膝行下军礼。

      “拜见大帅”

      “起。”

      杜士仪随着赞礼官的声音抬了抬手,听到禀报全数到齐,并未缺少一人时,他便轻轻点了点头。尽管今时今地的诸将,他之前几日差不多都已经见过,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他虽已经接印,却因为信安王李炜还在,他有意以谦逊的一面示人,可如今就不一样了。

      他环视着密密麻麻站满节堂的众将,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说,自从信安王左迁衢州刺史以来,朔方诸军之中便有传言,说是我在陇右如何对付郭氏,如何摆布众将,如何让人对我俯首帖耳,无人敢有立仗之鸣,上任之后,必定会大肆清洗朔方军中上下各种各样的传言层出不穷,我听了也觉得新鲜得很。”

      今日升节堂见诸将,杜士仪竟是用这样一番话作为开场白,下头众将大多数都没预料到,一时脸色各异,可那嗡嗡嗡的议论声不过片刻便完全消失了,显示出良好的军纪和稳定的心绪。面对这样的反应,杜士仪不禁哂然一笑。

      “我如今节度朔方,而非节度陇右,故而陇右之事,我也无意多谈。流言止于智者,喜欢说道闲话的人我也不会去制止,我只想说,抬头三尺有神明,信安王为人大气,不屑某些诡谲伎俩,因而兴许懒得理会一二跳梁小丑,我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上至下的将校们大多有些糊涂,可彼此对视,见周遭的同僚也和自己的反应差不多,他们就更疑惑了。而这时候,杜士仪却略过此话不提,沉声说道:“我此行之前,请得上命,以金吾卫将军李俭为节度副使,经略军使。今以来圣严、张兴,为朔方节度判官,以王昌龄为掌书记,高适为推官,此外巡官、衙推、奏记等,悉如旧日。十日后,大阅经略军。”

      杜士仪一下子宣布了节度使幕府官的人选,听得随李炜多年的节度判官来圣严也在留任之列,而且除却王昌龄高适,其他低阶幕府官也几乎都被留任,众将刚刚因为杜士仪一番话而悬起的心不禁更是异样,至于十日后的阅军,这是每任节度使上任之后的惯例了,倒是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而接下来,杜士仪并未长篇大论地说什么俗话,简短地宣示了圣意对朔方军中将校的嘉许,随即留下经略军正副将,又点名留下了几个偏裨将校,这第一次升节堂竟是就这么结束了。

      出节堂的时候,眼见得一个带刀大汉随从杜士仪出来,不禁有人朝此人多看了两眼,旋即对左右说道:“好一个猛士,怎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的便必然是杜大帅私人。不说此人,刚刚门外那些亲兵也是好生威武,信安王当年亲兵也不过如此。杜大帅在陇右可没怎么打仗,怎有这等骁勇?”

      “嘘,小声些,没听之前杜大帅说,信安王不理会的跳梁小丑,他却容不下吗?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反正我脑袋不好使,不太明白,问老郭他准知道。对了,老郭这次是时来运转了,没想到杜大帅初来乍到点名要见的人里头,竟有他一个”

      被人背后说时来运转的郭姓裨将,这会儿随着其他被点名的将官一路进去,平生第一次站在了灵州都督府中除却节堂之外,最根本重地灵武堂前等候召见。眼见得经略军正副将曹相东等人进去了,久久出来时皆是面沉如水,他不禁猜测了起来,随着熟悉的认得的的上司同僚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出来,不消一会儿只剩下了自己等寥寥数人,哪怕出身官宦之家的他也生出了几许凛然之心。

      他虽是武艺卓绝,可朔方军中勇将如云,怎么也轮不到他,要说军略,他刚刚因小故被降职,现如今所带兵马还不到千人,根本显不出来。那为什么最后才是他?

      就在这时候,刚刚见过的那一位带刀大汉快步出来,高声叫道:“谁是郭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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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二十九章 还君先锋使,朔方君最贤

  
      朔方节度使始于开元九年,最初只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六州,定远、丰安两军,以及三受降城。然而,十几年下来,朔方节度使的权力呈几何形增长,先是增领鲁、丽、契等六胡州,两年前又兼领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增领泾、原、宁、庆、陇、郏、坊、丹、延、会、宥、麟十二州。

      也就是说,相比在陇右节度任上,杜士仪不但去掉了一个副字,而且再没有苗延嗣这么一位采访处置使在旁边“虎视眈眈”,麾下所领诸州也比从前将近翻了一倍。而当初信安王李炜在任时,可还同时兼领河东节度使

      然而,名头固然好听,可除非真的是大战时节,平日里节度使也不会动辄插手各州军政,否则朝中那一关也是过不去的。即便如此,厚厚的文武官员花名册,杜士仪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翻了一遍。当初宇文融临终托付给自己的那些人,他只是在自己因缘巧合入十铨的时候,提拔了三个人,如今因为被李林甫赶鸭子上架而节度朔方,再不用一用这节度使的职权,那他就真的对不起当年那番苦心了。谁知道粗略一搜检麾下文武,他却在经略军武将当中发现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郭子仪

      看着虎牙引了一个中年将军进来,杜士仪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人打量了许久。见其行礼问候一丝不苟,显然还有些小小的紧张,他不禁有些唏嘘——怪不得从前每每听人叹息郭子仪是大器晚成,现在一看果不其然。已经年近四十的郭子仪,还不过是一介裨将,在安史之乱之前那漫长的时间里,也几乎少有听说其人功绩,他是不是应该感慨一声,果然是乱世出英雄?

      他在打量郭子仪,郭子仪看似眼观鼻鼻观心肃然挺立,却也在偷觑杜士仪。他能够觉察出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使正在观察自己,可他却没办法生出什么惊喜的情绪。因为无论他怎么想,都实在弄不清楚为何杜士仪会关注自己。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听到杜士仪问了一句话。

      “渭州刺史郭使君,可是你的父亲?”

      原来是因为杜士仪认得他的老父郭敬之

      郭子仪心下松了一口大气,反而为之释然了。郭氏代为太原大姓,而后迁居华州,他父亲郭敬之的祖上数代人虽则都出仕为官,可临到老都不过是司仓司户之类的州属小官,直到他父亲应智谋将帅科制举擢高第,一任一任扎扎实实迁转,如今已经升任渭州刺史,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只不过,他父亲一共生了十一个儿子,身为次子的他虽是武举及第,为官却不过按部就班,并不显眼。

      “大帅所言正是家父。家父前年官拜渭州刺史,常写信寄语,嘱我在朔方务必尽忠职守,为国守边。”

      杜士仪知道郭子仪必定会错了意。然而,如果不暗示郭子仪,我听说过你父亲,甚至是,我对你父亲闻名已久,难道还能满脸笑容地对人说,郭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于是,他莞尔一笑后便颔首道:“令尊清廉高洁,我闻名已久,听说他教子极严,因而翻看文武卷宗,见你是他次子,便想到召见一问。看你履历,先在河陇,而后在朔方,前后为将已经有十六七年了?”

      “是,我幼年便喜武厌文,而后武举及第,释褐后授左卫长上,而后调至河陇,因战功授宣节校尉,柔远府旅帅,而后又因战功迁昭武校尉,柔远府右果毅都尉,调来朔方,信安王到任后便随其多次征战,屡迁游击将军,灵州经略军先锋使,但之前因为被人参劾军纪,如今不过是一闲置裨将。”

      郭子仪的回答中规中矩,既没有夸示功劳,也没有显示武勇军略,只是说到如今不过一闲置裨将的时候,他仍然露出了几分落寞的表情。杜士仪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由得思量着这四平八稳的升迁路线,再想想郭子仪的父亲郭敬之十一个儿子,也根本没那心力给每个儿子都谋划好前程,而除却当年河陇之地和吐蕃的连场大战后,这些年战事日渐平稳,郭子仪所带兵马有限,因此仕途受限也就很正常了。

      “你那军功簿我也曾经翻看过,你没有文过饰非,不愧是郭使君之子。既然你曾经被信安王的行军司马参劾军纪,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允你重领本部兵马,倘若十日之后大阅无纰漏,我就还你先前先锋使之职。”

      这样的意外惊喜让郭子仪又惊又喜。他当然不会如同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将一样,把这样的机会弃若敝屣,而是立刻躬身应道:“末将必不负大帅信赖”

      “好,你去吧”

      初次见面,杜士仪并不打算交浅言深试探太多。反正他刚刚上任,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得是,用不着现在就兴致勃勃地考较郭子仪的将才军略,在他麾下的人难道还跑得掉吗?而按照他给出的名字,张兴王昌龄高适整理过那些文武官员花名册之后,他也如愿以偿地在朔方节度所领十八州中,发现了好些位列宇文融那张名单,当初只能记在心里却不能任用的人。

      事到如今,他真的得好好感谢一下李林甫,若非他举荐,他岂能跨出这重要的一步?

      节堂聚将之后,杜士仪召见了一批将校,分给每个人的时间都差不多,其中得到好处的,却也不只单单一个郭子仪。旁人固然诧异,可他只是一个裨将,没有人太重视杜士仪接见他所为何事。再加上杜士仪只不过将郭子仪以及另一人芮怀珍官复原职,依旧为偏将和先锋使,故而寻常人也只以为是杜士仪新官上任的加恩。然而,因李炜向杜士仪举荐,而留任节度判官的来圣严,就不是想得这么简单了。

      来圣严这一年五十有二,已经过了盛年。相比杜士仪自行辟署的张兴,牛仙客身边的节度判官姚闳,来圣严的仕途本是按部就班,能够在致仕的时候为一州上佐,也就是长史或司马之类的职衔,他自认为就到顶了,可因为李炜在一次巡视过程中,对身为县丞的他统筹转运以及理民之事大为赏识,因而立刻拔擢到身边,一路从巡官推官而掌书记,最终奏为节度判官,可以说,他和张兴一样都遇到了伯乐,较之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却还早些。

      所以,李炜遭到左迁,而且是因为和武温有有涉这样荒谬的理由遭到左迁,他简直难以置信。而调任朔方的竟然是杜士仪,在李炜和他私底下交心时,两人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天子和朝中宰辅的用意,他从李炜那隐晦的暗示中听出,只怕是天子担心朔方也犹如从前郭氏根深蒂固的河陇一般,也变成了李炜的后花园。故而李炜一去职,他也早早做好了丢官去职的准备,可谁曾想杜士仪竟然一听李炜的举荐,就二话不说将他留下了。

      最初他还只以为是杜士仪是为了在到任之初安抚朔方文武,可今日升堂见诸将时,杜士仪当众说出来的那番话,他就不得不仔细揣摩了。黄昏时分,当他应召来到那座从前进出如入自家后院的灵武堂,见杜士仪一如当年李炜一般,背对他端详墙上那一张巨大的地图时,他不禁生出了几许错觉。

      “大王……”

      这声音微不可闻,可他却发现背对自己的杜士仪赫然转过身来,一时不禁暗自后悔。旧主再好,毕竟也已经动身前往数千里之遥的衢州了,而他因旧主举荐方才能够留任,如今这一失口,岂不是辜负了李炜一片苦心?正当他心怀忐忑之时,却只见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

      “子严来得正好,之前信安王对我力荐于你,言及朔方文官君最贤,我却只抽空见了你一次,不及详谈,如今终于有时间了。”

      “怎敢当最贤之称,大王太过谬赞了。”来圣严见杜士仪不在意,索性沿用了之前对李炜的称呼。行过礼后他走上前,见杜士仪正在专注地看着李炜当年用红笔圈出来的三座受降城,他便顺口解说了当年张仁愿筑此三城时的种种战略意义,接着仿若失口似的拱了拱手道,“是我班门弄斧了,大帅曾经节度陇右,大将之风朝野皆知,我不该多言。”

      “我此前从不曾想到自己会突然节度朔方,于朔方诸州虽有涉猎,可终究及不上你多年在此为官,你事无巨细多多解说,我怎会怪你多言。”杜士仪见来圣严连忙谢过,他便回到主位坐下,继而单刀直入地问道,“既是信安王力荐于你,那我也就直接问你了。信安王与朝中的奏表以及亲友处书信等等,按照惯例,应当是掌书记主理,可是如此?”

      “不错,大王这几年的文牍案卷皆付于掌书记叶文钧,此人随从大帅多年,深得信赖。此次本是泣求跟随大王前去衢州,却被大王拒绝了。”

      “哦?信安王之前向我分说了灵州都督府及节度使幕府所有文官优劣,其中却并无这叶文钧,所以我心中有些疑惑。”

      此话一出,来圣严登时为之凛然。想到清早杜士仪升堂见诸将时,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再结合此时此刻的问题,他一边猜测,一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是大王一时遗漏……”

      如果真的是李炜那般信任的人物,怎会他到任之后从不曾见过,而且李炜不但不带走,甚至连对他提一句都不曾?要知道姜度虽没明说李林甫当初提到此人是何道理,可显见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想到这里,杜士仪便微微颔首道:“既如此,我知道了。奇骏随我多年,可到任朔方却是新手,子严多提点于他。你从前经管什么,从今往后,一切照旧。不过在此之前,你明天晚上随我去见一见这个叶文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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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三十章 鬼迷心窍

  
      灵州都督府位于灵武城中部的安仁坊中,除却这座几乎占据了整个里坊一半的都督府之外,其余则多数是灵州都督府那些文官的居所。因为灵州的地理位置太过要紧,常常会面临各种战事,所以低阶文官大多数都不会带家眷随行,各自赁屋而居,平日出入都督府也方便。

      这其中,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的居所位于安仁坊东南隅,一边紧挨着坊墙。他是朔方灵州本地出名的文士,受李炜辟署四年,先任巡官、推官,后来从来圣严手中接过了掌书记之任,素来以奏疏精到著称。只是,和他那斐然文采相比,他的好色也是有名的。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出身富家,囊中多金,又受李炜信赖,别人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于是,他在家中妻子过世之后,姬妾宠婢竟不下十数人。

      然而,如今李炜贬官衢州,杜士仪接任之后,用了来圣严和其他几个人,唯独叶文钧这个掌书记却无人理会,而李炜也并未带他这个掌书记前去上任,他自是心情极坏,连日都在家中喝闷酒。甚至就连往日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姬人和婢女前来安慰调笑,他都一概不耐烦地把人赶了出去。这会儿城中闭门鼓已经擂响,他照旧一杯一杯灌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之间,他依稀看到紧闭的书斋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了一个身旁佩剑的高大将军。

      隐约认出那竟然是早两天就应该离开了灵州的信安王李炜,叶文钧顿时打了个激灵,浑身酒意一下子都给吓没了。他用手使劲撑着一旁的凭几,这才没有让自己滑落瘫软下来,但声音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颤抖:“大王……大王怎么回来了?”

      “不怕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看到我就怕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不不,我怎么敢……”叶文钧慌忙连连摇头,待见对方冷笑一声,毫不理会自己,他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很想努力思考一下此刻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酗酒已经并非一日,脑子早就被酒精给麻醉得不好使了。当他突然听到一声机簧响,看到那形似李炜的人大马金刀地坐下,随即竟然从剑鞘中缓缓抽出了那把寒光湛然的宝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恐慌,颓然倒在了地上。

      “大王,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是洛阳有信使来,说是惠妃想要更立太子,说是寿王比太子更得陛下圣宠……大王想想,你立下多少功劳,可每次所得的赏赐才多少,不止是咱们这些亲信,就连朔方军中将士都常常不服气……我是替大王不甘心,所以想如果有了定立东宫的功劳,大王一定能够入朝拜相……大王,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就是仿照大帅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信给武温有,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叶文钧越说越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到最后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如果早知道武温有会是如此下场,我怎会有那个胆子呜呜呜……大王,我对不住你,我真不是有心的……”

      坐在那儿的虎牙听到这连番哭诉,不禁暗自咂舌。他不过是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先行进门来试着诈一诈叶文钧,没想到甫一露面,酩酊大醉的叶文钧就叫起了大王,而后他装模作样质问了一句,此人就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吐露了出来。可到这个份上,接下来的戏该往什么方向去演,他就完全没成算了,正想着是否就此拂袖而去,他就看到大门再次被人拉开,却是杜士仪自己走了进来。这节骨眼上,他委实有些不知道是该上前见礼,还是继续扮他的李炜。

      而叶文钧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而是自顾自地忏悔谢罪,到最后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当他感觉到有一只手猛然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一下子僵了,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口口声声是不甘心信安王功高赏薄,你就不曾想过写了这么一封信后,你这个掌书记也可能因此飞黄腾达?”

      “我……我没有”本能地嚷嚷了这么一嗓子之后,叶文钧便絮絮叨叨地说,“我怎会是为了自己……若无大王,我还只是一介科场落拓士子,还在两京孜孜不倦考取功名,怎会受到诸将礼敬,百姓称道,不是的,我都是为了大王,不是为了自己……”

      他反反复复念叨了很多遍,直到嘴边突然有一个杯盏凑了过来,强行给他灌下了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股又酸又涩又苦的东西在整个口腔中蔓延看来,顿时生出了深深的恐慌。难不成,是李炜因为他做的事而恨透了他,于是要鸩杀他作为报复?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慌忙拼命抗拒,可不多时手足便被人死死制住,那不明液体透过喉咙入了腹中,一时便仿佛火烧一般。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大王饶命,我只是一时昏头,大王……”

      求饶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灼热的脑际渐渐凉了下来,就连四肢百骸也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在四下流转,就连迷离的眼睛也渐渐清明了起来。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刚刚以为是李炜的将军只是个衣着相仿身材相似的大汉,此刻那大汉取下了头上的花白头套,正龇牙咧嘴地狞笑着,而在那大汉旁边,一个三十许的年轻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他只曾经在人群中隔了老远张望过一眼,可还是认出了人来。

      那是……那是新任灵州都督,兼朔方节度使,安北都护,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杜士仪

      叶文钧只觉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尽管杜士仪此来是接任李炜的职位,可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说出来的那些话倘若让杜士仪听到,那会是怎样的后果。东宫夺嫡岂是等闲,他这样一个小卒子不知死活地加入其中,甚至不消东都那些大人物出马,只要杜士仪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他化为齑粉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那般恐慌,甚至整个人都抖得如同筛糠似的,甚至想要摇尾乞怜,所有话也都堵在了喉咙口。

      “信安王倘若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十有八九与你有关,又岂会临走之际,不管我用或不用,几乎向我遍荐军中文武,却唯独漏了一个你?”

      杜士仪真正现身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叶文钧闻听之后就只觉遍体生寒。他张了张嘴后,却发出了自己听了都吓一跳的难听声音:“大王怎会知道……大王若是知道,怎会放过我……”

      “木已成舟,信安王就算把罪过都推在你身上,外人只以为他是推诿塞责,信安王多年劳苦功高,宁可受一时责难,也不想诿过于下属,相形之下,你呢?身为被信安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竟是在正当大事之际自作主张,自行其是,事后又百般遮掩,不敢自陈,简直是罔顾了信安王对你的多年提拔和信任”

      杜士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叶文钧,见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他盯着这个可悲可怜的家伙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哂然道:“你的宠婢已经什么都说了,你刚刚那些话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因为东都来的信使送了你两个绝色婢女,再加上灌了你好些米汤,许以清贵朝官之职,你就被人糊弄得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了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事到如今,惧罪抵赖狡辩,更是口口声声为了信安王,你之为人,实在是卑劣不堪到了极点”

      被人一点一点地揭开了那些事实,叶文钧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当发现再次有人进了大门,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深得李炜信赖的来圣严,而对方正用憎恨鄙薄的目光瞪着他时,他终于打了个寒噤,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了杜士仪身前。

      “大帅,杜大帅,我真不是有心的,如今大王已经离任,他都不追究了,大帅还请放我一马我也薄有家财,愿意全部奉上,只求大帅……”

      砰——

      他这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一股大力踹飞了去,后脑勺一下子撞上了食案的棱角,竟是就此昏死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刚刚一时恼怒狠狠踹了叶文钧一脚的杜士仪方才转过头,看着脸色复杂的来圣严说:“想来子严如今应该明白了,今日我请你同来,所为何事。信安王有容人雅量,我却不希望有这么一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卑劣无耻的人呆在朔方灵州。此人就交给你处置了”

      见杜士仪招呼了虎牙,就此拂袖而去,来圣严看着地上那一滩烂泥似的叶文钧,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紧跟着又是一股怒火直冲脑际。自从李炜简拔了此人之后,因为他知道对方迟早有一天会接任掌书记,因而也指点了叶文钧不少东西,可谁曾想,到最后竟是此人陷李炜于不义若不是杜士仪品味出了李炜荐人时的微妙差别,而后向叶文钧左右姬人宠婢盘问清楚了某些细节,又用出了这一招诈字诀,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辜负信赖,背义妄为的狗鼠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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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三十一章 群情激愤


      夜禁时分,灵州都督府所在安仁坊中一户户人家的大门被人叩开,一个个本在睡梦中的官员被惊醒了起来。虽说大半夜的被人搅了好梦,未免心中怨怒,可当来人表述说是来圣严的从者,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商量时,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抛开困意穿上衣衫出门。等到他们一个个按照来圣严的口讯到叶文钧家会合,进了大厅时,这才发现得到消息前来此处的并不止自己一个,来的都是最最相熟相得的同僚。一时间,众人不禁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大晚上跑到叶家来于什么?”

      “难道是叶文钧那小子又惹出了什么风流官司?可就算这样,用得着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擦屁股?”

      “如果真是,这回我非得好好教训丨教训丨这家伙不可一次一次搅和出这种事,从前也就是大王容他,现如今都换了杜大帅上任,他还敢这么恣意要知道他可不是掌书记了”

      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就有人看到面沉如水的来圣严进了大堂。这位节度判官昔日是李炜的心腹,如今又得杜士仪重用,再加上他素来精于严厉,明察秋毫,从灵州都督府到节度幕府中的属官,无一不怵他。因而,每一个人都慌忙起身,客客气气地与其打了招呼,而来圣严只是微微颔首,到了主位前转过身,却没有就此坐下,而是声音冷冽说道:“今日我找诸位来,不为了别的,是为了当初信安王因与武温有交游,而遭左迁之事。”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猜测缘何大晚上被叫到这儿来的众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就有人轻咳一声说道:“子严兄,事情都已经出了,你不甘心,咱们其实也都很痛心,可大王已经走了,杜大帅已经上任,如今再追究这个,岂不是……”

      尽管每一个人都很希望李炜能够回来,可他们在官场都不止一天两天,深知这种天子决定的事情几乎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即便是李炜让他们有了如今的光明前程,可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他们都不可能去违逆圣意。于是,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自也纷纷附和劝解,可来圣严却突然摇了摇头。

      “我请各位来,并不是为了大王抱不平,而是揭开此事真相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大王已经七十出头,官拜开府仪同三司,节度朔方河东,兼礼部尚书,战功赫赫天下皆知,怎会看得上区区一个武氏闲散子弟武温有,甚至还与其书信往来?”

      来圣严一面说一面看了众人一眼,见每一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分明和自己一样有过相同的疑虑,因此,他顿了一顿后便冷冰冰地说道:“却原来是有一狗鼠辈罔顾大王多年信赖,为了一己之私,冒充大王的笔迹给武温有写了信

      “什么”此时此刻,立时有人气怒交加,霍然离座而起,“是谁如此忘恩负义”

      “子严兄今日召集我们,难道是找出了此獠?”

      “快说是谁”

      “让我抓着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这一刻,众人刚刚的犹疑和忧切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群情激愤。而来圣严这一次完全没有弹压他们的意思,等到众人叫骂声告一段落,他方才沉声说道:“便是此间宅邸的主人,承蒙大王器重,方才从一介白身直擢掌书记的叶文钧”

      此话一出,一时大堂上鸦雀无声。有和叶文钧昔日交情不错的想要指责来圣严胡说八道,可转念一想,李炜平素案牍文卷全都交给叶文钧打理,这样一个常常草拟奏疏以及各方书信的人,确实最有可能做出如此事情来。可说归这么说,还是有人很难相信叶文钧真的会如此胆大包天忘恩负义。

      “子严兄,不是我信不过你,叶文钧如果真的做出这等事情,大王应该会轻易查知才是,缘何却并未奏明陛下,然后处置叶文钧冒其笔迹?”

      “怎么奏明?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两年大王精神多有不济,很多文案上的事情,都是口授其意,然后是叶文钧笔录?别说当初一路直擢他为掌书记,很大的原因就是他能够写出和大王几乎惟妙惟肖的字迹,就说倘若到时候翻出旧日那些奏疏和书信来都是此人笔迹,大王这辩白反而要被人认为是推诿塞责大王何等样人,岂会让自己被人如此指摘?而且叶文钧乃是大王一手简拔之人,就算真的查明,大王也会背上失察之罪”

      尽管更深一层的意思来圣严并未挑明,可在场的有不少聪明人,隐隐之中更想到了最深的一点。信安王李炜节度朔方已经快九年了,安知天子不是借题发挥,想要把李炜远远调出去,免得来日朔方成为李炜的一言堂?如此一来,李炜上书辩解不是自己亲笔,不会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会更糟

      大堂上沉默了良久,这才有人又问了一句:“可就算叶文钧嫌疑最大,子严兄又如何知道,此事就是他于的?”

      言下之意很简单,当过李炜掌书记的,可不单单叶文钧一个

      来圣严知道自己揭开此事,便同样不无嫌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是他酒醉之下自己承认的不但如此,还有他的姬人宠婢为证,来自东都武温有的使者被大王赶走了之后,就到他这儿盘桓了数日,而后就径直离开了这座灵武城”

      接下来,来圣严命人将叶文钧的宠婢和姬人一个个叫了上来。叶文钧在李炜麾下众官之中一直都是家境最豪富的,这座宅邸亦是宽敞,众人常常来此饮宴,大多数时候叶文钧都会出姬人宠婢陪酒,因而他们自然认得出这些女子。不用来圣严问话,众人就一个个连珠炮似的问出而来各种问题,见分别讯问三四个女子后,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他们方才不得不接受叶文钧便是这场席卷了整个朔方巨大风波的起因。

      “这个混账东西,该死的混蛋”

      “真该把他千刀万剐”

      “那有什么用,真如此做,杀人罪名你当得起?更何况大王也回不来”

      “大王真是太冤枉了这简直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见众人义愤填膺,甚至连当面质问叶文钧的心思都没了,来圣严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不论如何,李炜都已经走了,他看不到,也未必想看到眼前众人替他打抱不平的一幕。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大家静一静若非叶文钧连日心情不佳打骂婢妾,说是要发卖她们,以至于她们心生惶恐对我和盘托出,我还未必问得出来。”

      尽管和杜士仪不过相识数日,可从杜士仪暗访此事的迅速以及准确,事后又毫不迟疑地全数交付给了自己处置,来圣严已经猜测到了杜士仪的意思。这位新任朔方节帅只是想铲除叶文钧这样的小人,并不打算让文武得知是谁主导此事,很可能也是避免在朝中激起波澜,故而他索性就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可大王遭了这样的罪,总不能让叶文钧这小子继续安安稳稳他当不成官还能当他的富家翁,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咽不下这口气的不止是此时发话的这一个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情。面对众人的激愤情绪,来圣严便淡淡地说道:“叶文钧好色好名,往日大帅容忍他不少,可现如今他不再是朔方节度掌书记,那么各位不妨都出一把力,把他的劣迹全都收集起来,我去对杜大帅出首杜大帅新官上任,有这样一个人用来杀鸡儆猴,定然是不会推拒的”

      “这……杜大帅万一从叶文钧口中得知此事,会不会反而放过他?”

      面对这样的疑问,来圣严很想说本就是杜士仪神目如电洞察此事,但还是竭力忍住了。他哂然一笑,自信地说道:“杜大帅多年来历任各地,政绩斐然,而其知人善任最为称道,倘若他知道我等摆布叶文钧的真正用意,决计只会更加重重惩处此等忘恩负义之辈总而言之,一切有我,各位只需将叶文钧劣迹汇总即可”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可对于来圣严承担最要紧的责任都觉得过意不去,争来争去,最终六七个人竟是决意合起来告状,来圣严也只能答应了。散去之前,也有人想到去看看叶文钧,来圣严自然一口答应,可到他寝室前,听到里头不时传来砰砰的叩头声,以及叶文钧语无伦次的辩白声,再没有人心存怀疑。

      若不是真的做下亏心事,怎会一被揭穿就这等惊恐万状的样子?

      “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竟和这等人称兄道弟”每一个人在离开叶家大宅的时候,心里全都是这样一个相同的念头。

      而送走了这些同僚,来圣严默然出了大堂,见天上繁星点点,一轮月亮却黯淡无光,他不禁在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声。

      大王,希望你一路平安新任杜大帅应是值得托付忠心的人,即便你不在朔方,这里仍然会是那些突厥人不可逾越的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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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三十二章 父罪不及子

  
      杜士仪节堂见将后定下的大阅之期尚未到,朔方节度使府却出了一桩旁人意料之外的事。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以及其他几个衙推奏记,以及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六七个人一块联名向杜士仪参奏前任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强纳民女,以婢为妾,收人贿赂关说人情……林林总总一共七八条罪名。虽则都是七零八碎,可加在一块就是不小的罪过,时值信安王李炜离任之后还没走几天,故而一时外间议论纷纷。

      倘若说杜士仪真的那么神奇,一到任就能让那些旧日李炜用过的心腹倒戈归心,还朝从前的同僚捅上一刀,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来圣严毕竟为节度判官多年,很快就有经略军中将领陆续前来探听风声。他也来者不拒,在严正指出叶文钧的种种劣迹全都是罪证确凿,只是他们从前看在同僚的面子上隐忍不发,现如今却忍无可忍了。而等到别人疑惑地追问为何现在却忍无可忍,来圣严却始终三缄其口。他这般嘴紧,别人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少不得又去别人那儿打探,可一个个人都是得了来圣严严正警告的,深知若真正为了李炜着想,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全都不肯多提。

      一来二去,就连朔方节度副使李俭都有些好奇了起来。这一日,他到灵武堂见杜士仪,说起连日来在经略军中所见所闻之后,最终忍不住问道:“大帅,我听说了来圣严等人出首告发叶文钧之事,如今经略军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大帅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当初大兄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大帅的为人秉性我最清楚,绝非如此之人,我记得大兄向大帅举荐了不少文武,唯独没有这个叶文钧,是不是这叶文钧有什么问题?”

      “老将军果然是老而弥坚,没错,信安王功勋卓著,何等老到,武温有区区一个闲散的武氏子弟,凭什么和信安王有什么交往?是叶文钧因为贪图信使许诺的利益,故而伪作信安王笔迹写信给武温有,事情一出,应景就成了把柄。信安王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这才按下不表,可临行时向我举荐人时,就已经很分明了。掌书记历来都是节度使心腹,信安王连幕府中一个衙推,一个奏记,都会对我细说才具品行,怎会独独漏掉一个掌书记叶文钧?”

      杜士仪只是暗示了一句,见来圣严果然大包大揽,他不禁暗叹李炜当年识人之明。他并不想让朝中某些人知道,自己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帮助李炜剪除使其左迁的罪魁祸首。可是,对于自己特意要来帮手的李俭这位老将,他就没有藏着掖着了。等又解说了自己和来圣严去见叶文钧时的经过,见李俭果然气得须眉倒竖,他连忙劝解了几句。

      “老将军,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总算也是为信安王报了仇。”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叶文钧此獠着实可恶”

      气得痛骂了一句之后,李俭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并没有说什么要帮李炜讨回公道的话,天子之前杖杀了武温有,与其有涉的人几乎个个遭了左迁,木已成舟,李炜本人察觉之后都没有兴师动众,只是不动声色暗示了杜士仪,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他便直言不讳地问道:“敢问大帅打算如何处置这叶文钧?”

      “枉法娶人妻妾,按奸论加两等。奸则杖一百,加两等则为徒一年半。至于受人钱财嘱托人情,按坐赃加两等。坐赃是一尺以上笞四十,一匹加一等,最多是徒一年半,他所受贿赂,已经达到了一年半的最高刑。既然两罪并行,当徒三年,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其他罪名,虽罪不至死,流三千里是最少的。”

      杜士仪对于永徽律疏了若指掌,此刻侃侃而谈毫无滞涩,李俭一时为之释然,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点点头道:“若是能让此獠流三千里外,也足可告慰大兄了。不论如何,幸好大帅明察秋毫,那来圣严也是有担当的人经略军中自有我在,大兄临去时,曾荐给我几个人足可信赖的人,我一定会尽力安抚。”

      李俭来得快去得更快,匆匆便回了经略军去。而对于自己甫一上任便突然爆发的这桩案子,杜士仪便交给了节度判官张兴去主理。等到了审案那一天,军民扶老携幼前来旁听时的盛况,虽不能说是万人空巷,可仍旧是灵州文武上下齐集一堂,杜士仪虽没有亲自去,可虎牙却奉命去了。他旁听完结果后,回来禀告了种种细节,杜士仪听得会心一笑。

      酒醒之后惊恐过了,叶文钧自然想要竭力挽回局面,奈何来圣严等人全都是往日和他最熟悉的人,连番上阵之后,自是将其驳得哑口无言。即便是后来叶文钧出口要挟时,面对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强硬。

      “那时候叶文钧说,‘就算我此前有过种种劣迹,你们也都知情,如今却出首举发,也该有包庇之罪,而那来圣严却说,其强纳民女从前他并不知情,此次是其府中姬妾跑出来举发方才得知。至于其关说人情等等,众人原本只以为是出自公心,结果也是从他府中姬妾口中方才得知是收人银钱。即便朝廷论罪,他们宁可拼着各领该得之罪,也一定要让他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虎牙不禁叹为观止:“大帅是不曾亲自去看,那叶文钧一口气上不来,竟然就那么一头栽倒昏了过去而后旁听的武将之中,也有不少骂骂咧咧说叶文钧从前就是伪君子,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倒是叶文钧的几个子女尚未成年,往日他虽好美色而不太管他们,可其长子还是替父鸣冤。这会儿前头审案虽然散了,可他还跪在灵州都督府大门外。”

      尽管大唐律法中,株连家人子女的罪名并不多,可君王一怒之下的情况就是特例了。杜士仪知道,来圣严之所以用这种法子惩处了叶文钧,也是觉得如此不至于激起朝中强烈反弹,至于叶文钧的子女,一气之下也就没人顾得上了。此刻他想了一想,便开口吩咐道:“这样,你去把那叶文钧的长子带来见我

      正月的刺骨寒风中,叶文钧的长子叶天果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丝毫没有理会四周围那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其他弟弟妹妹他都已经劝了回去,即便父亲对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嫡长子素来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父子终究是天伦,十四岁的他身为长子,却不能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远流三千里。

      可不过是跪了小两刻钟,他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寒气顺着膝盖蔓延到了全身,连牙齿都打起了寒颤。一想到父亲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平日巴结备至的族人就全都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

      哪怕是为了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也不能听天由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从灵州都督府中出来。认得那是今日在场旁听者口中,杜士仪的心腹从者,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期望,果然,对方缓步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竟是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叶天果一时又惊又怒:“你……”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跪门告状幸好大帅体恤你父亲对你不仁,你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随我进去吧”

      围观看热闹的人见叶天果竟是被杜士仪叫人带进去了,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叶天果自己,他更震惊的是杜士仪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父亲对他不仁

      尽管父亲曾经是李炜的心腹之一,可叶天果却还是第一次踏入灵州都督府,也是第一次进入节度使治事的灵武堂。见那带自己进来的大汉行过礼后就默不做声地退而立到杜士仪身侧,他立刻醒觉了过来,咬了咬牙便跪下磕了个头:“大帅,我特为父亲鸣冤而来”

      “你既然说鸣冤二字,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起来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杜士仪见叶天果跪在地上不动,他也不强迫这少年,气定神闲地说道:“从前有一文士,家境豪富,然则多年科场不第,可上天还是垂青了他,一位镇守他家乡的将军看中了他的才华,便征辟他为属官,对其信赖有加。他最初亦是兢兢业业,可他的品行本来就不怎么样,好色好名,可这些既然还不算出格,那位将军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京城有人想要拉这位将军参与一件可能会触怒君王的事,这位将军自然坚辞拒绝,可这位文士竟然在别人的利诱之下为之心动,伪造将军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书。你说,最终的结果如何?”

      叶天果虽说年纪小,可却异常早熟,早在发现杜士仪前头所述和自己的父亲异常相像时,他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无比苍白,等听到最后,他不禁失声叫嚷道:“不可能,阿爷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自己想想,当初可有过那样的人出入过你家?而来圣严等人本与你父亲相交甚笃,缘何七八个人一块对其落井下石?若非恨极,岂至于如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知道是非对错的道理”

      叶天果登时呆若木鸡。许久,他那挺直的脊背终于渐渐弯了下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父亲不喜欢他,他知道,据说是母亲当年嫌弃父亲好色又屡试不第,一直与其争吵,故而母亲死后,父亲对他也更加厌弃。而其他弟弟妹妹都是父亲那些姬妾婢女生的,因为生母不是后来失宠便是送人,故而大多不受重视。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怎会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父亲便是那样的人”杜士仪深知自己的话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有多残酷,可是,他不想再次造就张审素那两个儿子的悲剧,有些东西不得不对叶天果说清楚。冷冰冰地吐出这一句话之后,他见叶天昙双手支撑着地面,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嵩山时,恰是与其差不多年纪,再加上叶家情形自己早就使人打探了分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父罪不及子,你父亲罪有应得,尔等子女却无辜。他获罪之后,必定有人觊觎你叶家产业,你一介少年没有半点自保之能,必然保不住家中产业和弟妹。怜你孝悌,日后我会定期使人前去照拂你与弟妹”

      叶天果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挣扎了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双肩终于完全垂落了下来:“阿爷做出那样对不起信安王的事,我又何德何能受大帅照拂?我已近成年,愿从大帅鞍前马后效微劳,以赎父罪。”

      嗯?

      杜士仪不禁一愣。按理说,他甫一上任,第一个就拿的是叶文钧开刀,叶天果自会视其为寇仇,留这样一个罪人之子在身边不啻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是,看着那瘦弱的少年面上执拗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后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这灵武堂中尚缺一整理书籍的侍者,此乃杂役,你愿为否?”

      叶天果想也不想便叩头答应道:“愿意”

      “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身边一直满怀警惕的虎牙吩咐道,“你送了他回去,记得告诉叶家亲友四邻,从今往后,叶天果会在我身边侍从。”

      虎牙既然从固安公主之命随侍杜士仪,以代替如今在东都为固安公主四下奔走的赤毕,自然对杜士仪惟命是从。他答应一声后便上得前去,犹如此前一样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地上的叶天昙拎了起来。等把人带到门外放了其下地,他便冷冷盯着这个矮了自己至少两个头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只是心存孝悌,为了弟妹方才愿意侍从大帅,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你包藏祸心,那却别怪我辣手无情”

      这年头连个孩子也不能轻易小觑了

      叶天果却没说话,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衫,悄悄咬紧了嘴唇。

      杜士仪固然说得有理有据,可不论如何,他要当面向来圣严等人问清楚。倘若父亲真是罪有应得,那他今后便当为其赎罪;否则,他一定要报这诬陷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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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三十四章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能够上场参与大比弓马的,都是朔方经略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弓马娴熟自不在话下,可是录事参军吴博刚一说朔方战马折损率太高,这下头就应景似的被人射死了一匹马,一旁身兼经略军使的朔方节度副使李佺固然面色不好看,正将曹相东以及两名副将谢智和陈永也同样有些尴尬。不等杜士仪发话,杨云德便唤了一名亲兵前去询问,很快那亲兵便快步回来,到曹相东身边低声言语了一句。

      ¨是郭先锋使麾下一队正。”

      听到是郭先锋使,一旁耳尖的副将谢智便挑了挑眉:¨哪个郭先锋使?是承蒙大帅一言方才复任先锋使的郭子仪?”

      谢智这声音很不小,杜士仪也清清楚楚听见了,却依旧不动声色。那亲兵未曾想主将未曾发话,谢智却抢过了话头,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僵立在那儿大是为难。到最后见从上到下的文武全都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他方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郭子仪郭先锋使。”

      听到正是郭子仪,谢智不禁有意睨视了杜士仪一眼,见其竟是对自己微微一笑,猝不及防之下,本来还打算刺上两句的他突然觉得心下有些凉意,这才想起刚刚被判了流刑三千里的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再联想到杜士仪在陇右时,几乎把郭知运那一支嫡系连根拔起的狠辣手段,他顿时有点吃不准自己若是当面冲突,会不会在不久之后遭到同样下场。一时间,他只觉得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噎了回去,竟是暂且没吭声。

      谢智这个突然挑起事端的人固然都不言语了,其他人就更不会贸贸然去接话茬,就只听四周围鸦雀无声,仿佛和下头仍在喧哗的弓马大比场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阵阵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杜士仪见谁都不说话,以至于起头那亲兵竟是如¨站”针毡,他这才笑了一声。

      ¨等到大比完了之后,把那一箭射杀了战马的队正给我带上来,连同他那位主将郭子仪。”

      历来弓马大比,死一两匹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毕竟,相比射那些静止不动的靶子,马上草人虽还不比得真人游刃自如,可总归有那么一点真正战场上骑射的意味,当然,若是学突厥人争羊抑或其他比赛,别说马,就连人也会出现死伤。

      当一场较量最终结束,骁勇的将卒们下场暂歇,等到结果出来时,队正周霖正一阵兴奋,随之便得知大帅召见,他不禁只觉得好一阵纳闷。他跟随到了高台下,见重回先锋使之职的顶头上司郭子仪也来了,心中陡然不安了起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之前为了与人争胜,他好像失手射中了一匹战马

      众目睽睽之下,周霖也没能和郭子仪说些什么,只在沿着大阅那高台旁边的阶梯往上走时,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对方脸色,见其果然有些发黑,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早知道这事儿也会引来麻烦,他就不会为了争胜拼得脑袋昏头,一时间失了手

      高台之上,王昌龄正在问来圣严缘何从前弓马大比时,为何不用去了铁质箭头的箭支,来圣严却摇头道:¨少伯所言固然爱惜马力,却不知道去了箭头的箭,准头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大比就是要呈现出类似于战场的气氛,若不是上真人演练恐怕会死伤惨重,也不会用马背上捆扎草人的形式。”

      ¨子严兄所言极是,是我们想得简单了。固然也可以特制箭头,可若为了一场大比而如此,反而更显得滑稽。”高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瞥见那边厢人上来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看来是人到了。”

      谁都知道杜士仪之前升堂见诸将后,又单独召见了不少人,其中,郭子仪是因杜士仪一言,方才从一无兵的裨将官复先锋使原职。此时此刻,却又是他麾下的人出了这等不是纰漏的纰漏,偏偏还正是录事参军吴博煞有介事说朔方马匹折损率太高之际,故而有意看好戏的人不在少数。

      而杜士仪已经瞧见了郭子仪和周霖二人脸上的忐忑表情,等到二人趋前行礼后,他微微颔首,便略过郭子仪,只向周霖问道:¨今日你下场参加弓马大比,十箭之中,中的几何?”

      见杜士仪不问自己射马之失,而是问中的几何,周霖稍稍放松了些,却仍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帅,十箭中八”

      如果是固定靶,军中有的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可射那些被坐骑驮着四下乱跑的草人,其中准确率就要大打折扣了。杜士仪在见人之前曾经问过,知道能够十中其五已经是颇为不错的神箭手,此刻听得这周霖言说十箭中八,他顿时赞许道:¨果然不愧是军中骁勇精锐”

      面对这样的赞叹,周霖登时有些闹不明白今天受到召见究竟是福是祸了。他本待谦逊两句,可想到来传话的人还提醒说,上头大帅将军们都在议论被他射死的那匹马,他就一咬牙深深俯首道:¨大帅恕罪,是某学艺不精,不合失手射死了战马”

      ¨不过一次事故而已,难道还值不得一个神箭手?”杜士仪哂然一笑,向一旁的张兴问道,¨奇骏,你之前所问弓马大比的结果如何”

      张兴立刻拱手禀报道:¨大帅,今日弓马大比,下场四十七人,最好的成绩是十箭中九,唯有一人,此外是三人十箭中八。这周霖算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夺下次席之人了。”

      ¨如此佳绩,自然及得上一匹战马”杜士仪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文武中间仍旧有人露出不以为然或是不服的表情,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欣然起身道,¨即便如同之前吴参军所说,朔方战马的折损率极高,可是,相比一个身经百战的神射精锐,死一匹马算什么朔方正临突厥,胡狄杂居,弓马大比沿袭几十年,就是为的让将卒居安思危,不忘战场争胜我在云州在代州在陇右时,都曾经有过军中马球大比,双方争胜最烈时,人仰马翻不在话下,别说马匹,就是人亦有死伤这是为何,一样是为了激励军中血气。传令,今日弓马大比,前四名颁赏战马一匹,以资激励”

      话音刚落,来圣严便肃然行礼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来圣严作为李祎最信赖的节度判官,在军中亦是颇有声望,见他都未曾异议,其他文武对视一眼,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而周霖没料到竟不是传言中的要追究过失,而是还有如此犒赏,他不禁又惊又喜,拜谢之后忍不住抬了抬头,这才看清楚了杜士仪的面庞。

      和传言中什么乳臭未干年轻气盛相比,此时此刻只不过是端坐在那里的杜士仪双目有神,威严毕露,只不过是对上那目光一瞬,他就慌忙低下了头来。

      ¨然则马虽不及锐卒可贵,却也需得爱惜。我朝虽有律法,杀马牛者徒一年,然则中原有一等无知小儿偷牛分食果腹,而边镇偶尔也有军卒杀马食肉,此等皆是不能容忍朔方马少,可为何铁骑却能威震突厥,胡狄战栗?在于朔方的兵马精锐,但也同样在于骑兵能和坐骑如同一体。因而我这几日闲来翻看信安王在任时的旧政,当年有一条,但凡战死抑或因故死伤的马匹,一律禁食,可这些年却仍偶有犯禁者。我如今再申严禁,今后若非战事吃紧饮食无着,否则,战死病死马匹一律掩埋,一律禁食。除此之外,军中牧监严格考核,按照马匹肥美与否升黜奖惩。”

      说到这里,杜士仪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郭子仪身上。

      ¨郭子仪,你从前不过是偶犯小过,因而我还你先锋使之职,如今你麾下骁勇在弓马大比时颇为出众,足可见你慧眼识人。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你郭氏的声名”

      郭子仪在裨将之中也算是颇有人缘,故而上头一讨论射死马的事故,他就知道了,可谁曾想过来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全无半点责难当听得杜士仪殷殷寄语的时候,他更是心头大热,当即凛然行礼道:¨谨遵大帅教谕”

      周霖平白无故在平日弓马大比的奖赏之外还得了一匹战马的赏赐,就更加甭提多高兴了,同样谢过之后就随着郭子仪一块告退离去。

      等到这一日校阅大比最终结束,众人四散之际,经略军副将谢智和其他几个将校同行回去,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大帅这还真的是偏心到底了他看中的人,就是做错了事也要说成有功,如叶文钧却是微过却要处以重刑,这还真是颠倒黑白,不顾是非”

      听得此言,周遭几个将校连忙百般劝慰拿话岔升,等把这位经略军副将送到家之后,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慌忙各自溜之大吉。

      而杜士仪自己回到灵州都督府中的灵武堂中,伸了一个懒腰后,便对张兴说道:¨便是要他们觉得,我正是那等用人强势,绝不容别人指摘有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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