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0
  第七百三十三章 威压

  
      范承佳初到鄯州就听闻了郭英又的凶名,再者上任不久又吃了郭英又一个下马威,故而对这位出身将门而又武艺超绝的下属,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因而,眼见得郭英又竟敢无视杜士仪就这么拂袖而去,他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快意,等人快要出门方才想起,若这么放走了郭英又,不但杜士仪丢脸,他这个鄯州刺史知陇右节度事更是颜面全无。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门外那个黑塔似的大汉竟然只用了三两招就把郭英又给制服了。

      即便郭英又最初轻敌,可放眼河陇,能制服此獠的人屈指可数,杜士仪这近卫果然不凡

      所以,等看到张兴听杜士仪这一声不可无礼,松开手任由郭英又就这么跌倒在地的时候,范承佳心中一阵解气,却还走上前去把郭英又拉了起来,口中低声劝道:“纵使一言不合,颖则怎可在杜中书面前如此造次?杜中书本天子近臣,兼知制诰,此次前来鄯州更是主动请缨,陛下赏识非常……”

      郭英又根本就没听清楚范承佳说的这些话,他只知道,自己竟是一时轻敌就这么败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护卫手中。借着范承佳的搀扶站直了身子,他一时眼露杀意,竟是一把将范承佳拨在一边,怒喝一声就对着那黑大个疾扑了去。

      这一招饿虎扑食,他从小习练了多年,自忖就是再精壮的汉子也禁不起这一招,可谁曾想对方仿佛料到他还会卷土重来,微微下腰后遽然出腿,随着一道凌厉的风声,范承佳就感觉到扑面劲风袭来,竟是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

      而再次交手的两个人,这一次竟是平分秋色。郭英又尽管带着护腕护指,可刚刚那一击之下,他只觉得对方的腿犹如精铁所铸,这会儿从手指手腕手肘到肩窝都隐隐作痛,心里哪还会不知道对方必然是戴着护腿。而张兴也好不到哪去,退回杜士仪身侧的他眯着眼睛审视着对面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将,心中隐隐生出了难以名状的警惕。

      赤毕因前往凉州,所以把随侍杜士仪的任务交托给了他,没想到这郭英又竟不是徒有其表的将门子弟,他自幼习武,又在山林中战熊搏狼,可最初那一次是占了对方猝不及防的优势,这一次竟然就平分秋色了

      郭英又终于回过神来,刚刚那一击之下受到震动的肺腑,这下子已经全都平息了下来,可一贯的傲气和自负让他不能就放着这么一个让自己吃了亏的家伙不管。他甚至压根没有去看面色铁青的范承佳一眼,盯着杜士仪身边的张兴,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此俊杰,竟然屈身为护卫,就不知道在军中豁出去一搏,大好前程就可就此收入囊中吗?我郭英又从来不和无名之辈交手,你报上名来”

      范承佳刚刚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已经气得脸都青了,这时候听得郭英又竟然还当着杜士仪的面挖角,他几乎又给气乐了。

      这郭英又难道是因为太过得天独厚,入仕之后又一帆风顺,所以脑袋被驴踢了?能够在这种时候随侍在杜士仪身侧的,必定是心腹中的心腹,指不定是杜家的世仆,哪里是能够轻易挖角的

      张兴起头听说郭英又是郭知运的季子,还有些好奇,可之前在外头听见里头的对话,交过手后,又见其竟是如此德行,他不禁面色古怪。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答道:“我乃深州鹿城张兴,曾事杜中书为河东节度掌书记,如今忝为杜中书记室。本就是无名之辈,不劳郭将军惦记。”

      曾为河东节度掌书记

      自己辟署了陇右节度掌书记的范承佳自然知道,掌书记是何等要职。也就是说,当初杜士仪为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的时候,幕府之中的机要文书,和各方权贵的往来书信,再加上各种军政要务,全都是眼前这个看似只有匹夫之勇的黑大个一人经手的而此人竟然丢下掌书记之职带来的出身和前途,随同杜士仪进京任官,甚至至今仍然担任并非正经官职的记室,此等忠诚和情分更是难得。至少,他自己离任鄯州的时候,可别指望他提拔的掌书记会如此不离不弃

      “河东节度掌书记?记室?你竟然不是…”郭英又已经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使劲晃了晃脑子,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只听得杜士仪一声轻咳。

      “郭将军,你闹够了没有?”见自己这句话果然让郭英又的脸上变成了猪肝色,杜士仪倏然目光转厉,词锋更是一时凌厉无匹,“郭大帅当年确实威震河陇,人人敬仰是英雄好汉,可这不是你在河陇就能不敬上官,恣意胡为的理由你以为奇骏是无名之辈?他曾经在岚谷县平乱,弹压叛军,安抚百姓,无人不服。他也曾经在代州佐我治军安民,做客州学,诸学子敬仰。他更曾经在面圣之际为圣人赏识,欲简拔为十六卫官,却婉言谢绝。相形之下,你虽为郭老将军之子,年方二十许便释褐授鄯州柔远府左果毅,范大帅用为兵马使,更以武艺超绝闻名河陇,可你扪心自问,除却门荫之外,尔有何功?尔有何劳?

      范承佳两年多来积在肚子里的一口恶气,全都在杜士仪这义正词严的斥责声中给出了,一时只觉得快意十分。而郭英又即便气得浑身发抖,可要比嘴皮子他比不过杜士仪,想比拳脚,杜士仪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张兴在,待想要重施故技拂袖而去,他又担心外头杜士仪还有埋伏再让自己出丑,一时只能站在那里生受这一把把的话刀子,心里已经是恨急了。

      他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

      然而,杜士仪大多数时候温润有礼,待人谦和,可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的。既然查访到了此次两军群殴之后的离奇死伤隐隐和郭英又有关,他自是得理不饶人。趁着左金吾将军李俭此刻应该在某人配合下,在外头摆事实讲道理解决事端的机会,他充分发挥了读书人能言善辩的优势,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总之是反反复复把郭英又的老子郭知运给拿了出来,当做正面例子教训e英又,成功堵住了对方的嘴,这一说便是滔滔不绝小半个时辰,竟然连话都不带重样的。

      范承佳已经听呆了,张兴亦是大为叹服,至于郭英又可怜的家伙最初还攥着拳头气急败坏,但在魔音贯脑之下,他到最后已经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发现四周陡然清净了,这才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杜士仪终于算是说完了?

      不等郭英又开口,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杜中书,范大帅,李将军在鄯州都督府门前审了长安禁卒以及鄯州军互殴死伤之案,如今已经派人去提凶嫌,门前群集的人已经跟着去了”

      此话一出,郭英又终于再也顾不得其他了,一个箭步往外冲去。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侧头看着有些措手不及的范承佳,微笑说道:“范大帅和我一块出去看看如何?”

      “好,好。”范承明口中答应,心中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信,外头的那些人既然被人煽动,这一次竟然会散去得如此之快。

      然而,等到他和杜士仪并肩来到了鄯州都督府大门口,面对的就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大街。别说从昨天开始就占据了门前哭闹不休的那三个死者家眷了,就连看热闹的人,以及鄯州军的其他军卒,竟是也全数不见影踪。大门口站在左金吾将军李俭身边的,只有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河西讨击副使,左领军卫郎将王忠嗣,见过杜中书,范大帅。”

      尽管范承佳才是这鄯州之地的主人,但因为杜士仪乃是领旨而来,王忠嗣先见杜士仪,后见自己,范承佳也挑不出毛病来。更何况,王忠嗣乃是天子养子,昔日萧嵩和李炜都对其信赖备至,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也对其敬礼三分,范承佳少不得满脸堆笑寒暄了两句。

      等他问起对方的来意时,王忠嗣这才笑看杜士仪,极其恭敬客气地弯腰说道:“昔日忠嗣在云州,蒙杜中书委以重任,因而练兵有成,治军亦有得,治河西之后,方才能够有如今的功绩。如今听闻杜中书到了鄯州,牛大帅得知之后,立遣我前来问候,刚刚正逢李将军在这鄯州都督府大门口主审鄯州军和长安禁卒斗殴之案,我既然到了,少不得帮忙弹压。”

      王忠嗣当年曾经助守云州,这种事尽管不是秘密,但不是特别关注王忠嗣,抑或是留意细节的人,当然不会注意到。至于牛仙客,他曾经和裴宽同为萧嵩座下判官,为人忠厚少言,却精明能于,因此不但深得萧嵩之意,和裴宽也颇为相得。故而杜士仪派张兴送信求助,牛仙客就二话不说直接把王忠嗣派了出来。人是一大早就和张兴到了鄯州,却在这会儿才真正露面。

      王忠嗣也曾经当过河西节度使麾下的兵马使,但他在云州小试牛刀后,到了河西后便一度立下败敌数千的大功,而且面对的是吐蕃赞普麾下的精锐,兼且父亲王海宾亦是河陇宿将,纵使郭英又挟父亲郭知运之威,在王忠嗣面前仍然半点劲都使不出来。因此,见王忠嗣对杜士仪执礼甚恭,他就别提多憋气了。可是,王忠嗣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一时乱了方寸。

      “对了,此次行凶的凶徒,我已经命麾下精锐协同李将军所部前去抓捕,必定献于杜中书足下”

      都怪他刚刚被杜士仪拿话绊住,否则怎至于如此

TOP

0
  第七百三十六章 陇右节度

  
      四月末的长安城外灞桥,恰是杨柳郁郁葱葱,行人最多的时节。尽管这一科的省试已经结束,但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试即将开始,紧跟着便是决定神州解送的京兆府试,故而那些致力于科场,不惜在长安一呆十几年的士子们纵使再以家乡为念,也不得不依旧寓居长安。与此同时,还有更多有志于在科场上一试身手的年轻士子往长安城来,因此这时分灞桥上竟是上京的远过于离京的。

      这其中,一个带着两个小童的青年翘首往东边官道上眺望,当终于瞧见那个白衫大袖眉目阔朗的熟悉身影时,立刻又惊又喜地拨马迎了上前,大声招呼道:“阿兄,阿兄”

      自从王维开元九年外放济州司户参军,而后又辞官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踏上长安洛阳这两京一步,算起来王缙竟是和兄长一别整整十二年。此时此刻,他跳下马来疾步上前,眼见得王维亦是下了马,他情不自禁地握着对方的双手,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他方才挤出了一个笑容道:“阿兄,十二年了,你总算是肯到长安来了。你的侄儿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位伯父。”

      见四周围的路人都在悄悄打量自己二人,还有人在窃窃私语,王维便挣脱了弟弟的手,继而笑了笑说:“此次我回乡,阿娘狠狠教训丨了我一顿,而且家中弟弟妹妹都已成人,你嫂子也已经故去了,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投奔你了。夏卿,你十几年来独自在两京打拼,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可笔墨案牍料想还能胜任。”

      “阿兄这是哪里话,你既然回来了,我自当竭力向陛下引荐……”

      这话还没说完,王缙就只见兄长微微摇头,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得阿兄叹了一口气。

      “仕途官场一切随缘就好,你不要强求。你能够在制举之后不数年便官居殿中侍御史,已经是超迁了,御史台不是善地,勿要让人抓着把柄。”

      兄长既是如此说,王缙想到如今萧嵩和韩休之间虽还不像当年和裴光庭那样水火不容,可也说不上有多融洽,有一次据说还在御前直接顶了起来,而御史台亦是如同割草一般换了一茬又一茬御史,也就暂时打消了操之过急的举荐。毕竟,为了避免重蹈当年王维被人暗算的覆辙,他在交往方面极其小心,为人处事亦是中规中矩,否则也不会当年张审素二子向他求救,他却只是接济了一些钱。

      这一天他是午后就请了假来接人,把王维径直接到了自己家之后,很快,崔九娘就闻讯迎了出来。嫁人已经多年,崔九娘当年那古灵精怪我行我素的性子已经收敛了很多,膝下也有了两个儿子。支使儿子们拜见了伯父之后,她便笑着说道:“阿兄,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所以早就让人收拾出了东边靠花园的一处院子,那里还有一间书斋,原本是夏卿买来书后随手一丢的地方,积年的古卷不知道有多少。他只管买不管整理,简直是暴殄天物,还请阿兄帮他整理整理”

      尽管长安有的是旧友,但也有的是惨痛的回忆,故而王维初到这里,并不想立时三刻就去拜访友人,而是打算静一静。所以,崔九娘拜托他的这件事,无疑极合他的胃口。不等王缙开口说什么,他立刻就答允了下来。

      而王缙见崔九娘冲自己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就带着两个儿子在前头引路,他一面请兄长入内,一面就轻声问道:“对了,听说崔颢之前相从阿兄一块回了蒲州,怎不见他到长安来?如果我没记错,他辞了云州户曹参军一职,也应当是选人了。”

      王维想起自己回乡面对灵位棺柩的凄凉,醉酒之后仿佛对崔颢说出了和玉真公主的一番苦恋,和妻子一直都只是相敬如宾,罕有真正的交心,如今后悔莫及,那个休妻如同换衣服的家伙翌日一早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尽管他不禁有些担忧,可想想崔颢也是成年人,他便苦笑道:“他大约是想暂时冷静一下

      “他也该冷静一下了。云州如今虽由下都督府降格为州,可从王子羽以下,上下属官都是简在帝心。云州五年减免租庸调已过,去岁的租调再加上户税地税,竟是在整个河东道都是数得着的,云州复置这才几年?”王缙说到这里,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冲动,“而他耽误了这一回,那就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王维虽不赞同崔颢那种妻子如衣服似的随便,可也不想在背后继续评论朋友,当即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道:“听说君礼去了鄯州?”

      “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王缙点了点头,想到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便索性原原本本告诉了王维,“君礼和左金吾将军李俭,河西讨击副使王忠嗣,侍御史苗晋卿,左拾遗唐明一块从鄯州直送了一道奏疏回朝……”

      崔九娘在前头走着,听王缙在那对王维解说鄯州那一场匪夷所思的互殴,她不禁眼眸连闪。虽说她对杜士仪并没有什么情意,当初那险些提出口的婚事也是家里长辈一厢情愿,可每次想到阿姊就那么年华逝去,她总难免会生出几分别扭的心理。可是,阿姊不止一次告诫过她,绝不许露出什么不应该的口风来,而如今杜士仪也已经儿女双全了,她只能把那仅有的一丝不平压在心底。此刻,她就忍不住暗自腹诽了一句。

      走到哪都会遇上这等乱七八糟的勾当,这杜士仪还真会惹事

      而王维在一言不发听完王缙这长长的一番陈述之后,已经踏进了崔九娘为他准备的院子。他四下里一扫之后,口中吐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君礼行事,谋定而后动,而且不比别人上下钻营,只为求一京官,若能为天子近臣更是欣喜若狂,可君礼一出成都令,乃是主动请缨;二出为云州长史,虽是彼时李元所荐,可观他在云州如鱼得水,足可见他未必就不愿意,故而陛下拔擢他为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显见就是酬他治云州之功了;至于此次他前往赤岭立碑,我倒是觉得,难不成他又当腻了中书舍人,情愿在外经略一方?”

      王缙是听着杜士仪露出的口风,方才觉察到此事的,但就连妻子崔九娘都未曾吐露过一个字,没想到兄长刚到长安就已经明悟了。见崔九娘转过身来,面上显然是惊愕莫名,他便对其打了个手势,暗示其到四面屋子里瞧瞧可有外人,这才佩服地看着兄长道:“我是君礼暗示方才觉察到一二,阿兄实在是洞若观火”

      “竟然是真的?”王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王维苦笑点头,他登时怅然若失,“虽然当年我与他同样名噪两京,然则所求却截然不同。他似乎从很早开始,便一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像我……”

      仅仅是次日,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便被追授左卫大将军,谥忠毅,而与此同时,鄯州柔远府左果毅,知鄯州军兵马使郭英又,却被天子下旨召回长安,授左卫郎将。尽管看似是体恤忠烈之后的加官,但只要不是没脑子的人,仔细思量思量,都能品出那滋味来。而又等了一日之后,鄯州刺史知陇右节度事范承佳左迁洪州长史,至于空缺出来的陇右节度副使一职,则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骤然落在了某人的肩膀上。

      以中书舍人知制诰杜士仪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陇右节度副使,知陇右节度事,知经略支度营田等诸留后事。侍御史苗晋卿,为河州刺史。左拾遗唐明,为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事。至于两个门下录事,则是一个为户曹参军,一个为法曹参军。

      乍一看,此次监赤岭立碑事的一行人中,除却一个左金吾将军李俭,其余人竟是尽数出外,可苗晋卿和唐明也就算了,杜士仪竟是陡然接替了范承明,这一任命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确切消息便传了出来,是萧嵩在御前力挺杜士仪。

      当宣阳坊杜宅之中的王容得知这一讯息时,她不禁为之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她身边的杜广元不禁抬头问了一句:“阿娘,鄯州都督是什么,比中书舍人还大么?”

      王容听得儿子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她摩挲了一下杜广元的头,继而轻声说道:“鄯州都督的官阶自然比中书舍人高,但外官和京官孰高孰低,不是以官阶来算的。未必每个中书舍人都愿意去当鄯州都督,但也不是每个中书舍人都能当好鄯州都督。广元,咱们要收拾一下了,等到旨意正式传达,你阿爷履新上任之后,咱们预备预备,到时候也去鄯州,和你阿爷团聚。

      “夫人,夫人”

      王容才嘱咐完儿子,听到这声音后立刻嘱咐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从者便进了屋子,目不斜视地低头行礼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让我去打听此前幽州榆关之外那场战事的细节,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郭英杰郭将军和麾下裨将吴克勤战死,裨将乌知义、罗守忠逃得生天,而去年在幽州之战立下军功,回朝后深受天子信赖,又经李林甫举荐,授幽州兵马使的契丹人李明骏,因为不在郭将军所部六千人中,而是独领一军,因而击退一股突厥兵马后,现在榆关养伤。”

      杜士仪是对自己说过这么一个人的,并让她利用自己的网络,密切关注此人的进展,因此,听说其至少保住了一条性命,王容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等到吩咐那从者退下,她想起如今身在鄯州的杜士仪,不禁仍有几分担忧。

      尽管随行的苗晋卿和唐明以及那两个门下录事都就地委职外放,看似是萧嵩排除异己,杜士仪则额外收获,可算来算去,杜士仪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李白等人固然名士,可是否能用于幕府还要另说,可总不能指望他们上阵去打仗,而河陇之地多骄兵悍将,收伏岂是易事?

TOP

0
  第七百三十七章 节度幕府

  
      能够借着兄长的战死而逃过此次难关,郭英又自然心知肚明,无论范承明还是杜士仪或李俭将此事上奏天子,自己都不可能继续留在鄯州了。父兄先后在这陇右鄯州经营多年,他本可以在此稳扎稳打,让郭家的威名再震河陇,可谁曾想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好主意让人识破,他不得不吞下这苦果。可是,即便离任,他想起范承佳的嘴脸,不禁恨得牙痒痒的,临走之际少不得吩咐了自己最心腹的那些军官,瞅准机会就给范承佳一点颜色看看。

      郭英又这块难以撬动的大石头终于滚蛋了,鄯州刺史范承佳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在他看来,即便郭英又铁定吩咐了人和他过不去,可只要他还管着这陇右十二州,又没有郭英又这样在鄯州名望卓著的郭家子弟作祟,他就可以大展手段大于一场。然而,不过第二天,他便接到了来自长安的调任制书,一时便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就因为这么一桩互殴的官司,他竟是由此迁洪州长史

      尽管洪州是上都督府,督洪、饶、抚、吉、虔、袁、江、鄂八州,论理比鄯州这下都督府还要更高两级,可问题在于,鄯州处河陇之要,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他虽不得持节都督之名,却身为鄯州刺史兼知陇右节度事,可谓军政民政一把抓,权力非同小可。而洪州地处江南西道之地,比起江南东道和淮南道尚要负责江淮转运,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如今洪州是有都督兼刺史在的,他这个长史可想而知是什么地位

      单单是左迁的话,兴许范承佳也还能够自认倒霉,可让他咬牙切齿的是,接替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舍人杜士仪。不但如此,此次随同到鄯州来的侍御史苗晋卿迁河州刺史,而左拾遗唐明则授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显见天子因为郭英又之事对整个陇右节度使治下都有些不放心,不但调走了郭英又,又左迁了管束属下不力的自己,随即就直接把那三员京官空降了下来至于官职本就不高的两个门下录事,他自不会放在眼里。

      心里又恼又恨,当杜士仪和自己办交接的时候,范承佳自然而然便在嘴里带了出来。眼看着那一方节度使大印落入了对方手中,他便冷笑道:“杜大帅,鄯州不是云州,也不是代州,民风彪悍,军中重豪俊,你若想把当年在河东道的那一套搬到这里来,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杜士仪此来鄯州,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他最初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至于任所,陇右河西乃至于更遥远的安西,他都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别搅和在长安城那即将到来的废立风云中就行了。所以,对于范承佳的怨念和讥刺,他只当做没听见,还客客气气奉送了一句多谢提点,把范承明气了个半死。

      直到这位离任的陇右节度使忿然拂袖而去,尽管知道范承佳的家眷随从等等要彻底从鄯州都督府搬出去,只怕还得耗费一些时日,他仍是忍不住环目四顾这座即将成为自己居所和治所之地。

      “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听到旁边传来了几乎异口同声的道喜声,杜士仪扭头见是张兴和鲜于仲通,他不禁畅怀大笑。他也没有到居中主位上去品尝一下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感觉,而是背手就这么站着说道:“奇骏,即日起,我辟署你为陇右节度掌书记。仲通,你守选未满,吏部不能铨选授官,但节度幕府却可以不拘一格,我辟署你为陇右节度推官。除了此前我交托给你二人的任务之外,鄯州左近之人,你二人代我先去看一看见一见,看看是否有出色人才。”

      节度使幕府之中,巡官、推官,以及相当于节度使记室的掌书记,这三级是节度使可以自行辟署的基层幕职中最为清贵的,至于再上一层的判官,尽管也可以由节度使自行辟署,然后奏闻朝廷,可在理论上,判官衔是不能轻易许人的。如当初萧嵩任河西节度使的时候,从朝中带去了刑部员外郎裴宽作为判官,又沿用了当年王君鼍重用的判官牛仙客,如此方才最终将河西一镇握在手中。而裴宽更是经此一役,随萧嵩回朝后便官拜中书舍人,牛仙客更是不数年而河西节度使。即便这并不是节度判官的正常升官流程,可节度判官之贵,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鲜于仲通出身进士,却要屈居张兴之下,可他也知道,自己说是跟随杜士仪在先,可真正在其身边辅佐却还是第一次,因此当即二话不说便拜领了。至于张兴,时隔一年从河东节度掌书记到陇右节度掌书记,作为没有科举出身,从一介白身入仕的他来说,可谓得天独厚,但黑大个只是憨然一笑,躬身行礼道了一个喏字。不过,他还是比鲜于仲通多问了一句话。

      “大帅如今执掌鄯州等十二州,检校鄯州都督,知陇右节度事,此行随来更有李太白等诸位名士,大帅就不曾想过辟署他们于幕府效力?”

      杜士仪见鲜于仲通虽没有明着问出来,可看脸上表情就知道也有如此疑问,他想了想便沉声说道:“清臣比仲通晚一年进士及第,他若有此意,我自当成全。宇文大郎却还早了些,我拟让他随我历练学习两年,就让其回京应试科场。至于太白浩然少伯还有子美,他们皆是才华横溢诗赋超绝,可性情亦是超脱,为友自是知己,可倘若友人变成了上下之分,异日万一有什么争执,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所以,得要他们自己有此心意。”

      当李白四人听说杜士仪竟是入主鄯州都督府,一举成了实际上的陇右节度使之后,杜甫只不过问了一句三人可有意入杜士仪幕,李白便说出了和杜士仪之语几乎相同的话。王之涣是当过官却多年赋闲在家,而孟浩然则是遍谒权贵,名声虽有却不得一官,再加上同样年过三旬的李白,三人全都可称得上郁郁不得志。反而杜甫因为如今年岁尚轻,没有这种感觉,听了李白的话,心里还有些不解。

      “这么说,太白兄是不打算入杜大帅幕?”

      “你看,君礼一任节帅,你就已经改了称呼,一旦相交之中也掺杂了此等上下之分,朋友就做不成了。”李白苦笑着举杯满饮,见王之涣笑眯眯点点头同饮了,而孟浩然亦是饮酒如常,他便看着杜甫道,“不过,子美你比君礼的小师弟颜清臣还要小三岁,论年纪论资历论身份,君礼都算你半个长辈,而且你不像我们三个这样性子疏懒,你若是愿意入幕,那倒问题不大。”

      而漫步鄯州街头的颜真卿和宇文审则是在都督府张贴布告之际,这才知道鄯州都督府竟然易主了。两人全都出身关中,虽则一个是书香门第,一个是老牌关陇世家,可多日相处下来,亦颇有共同语言。

      颜真卿祖籍琅琊,可颜家几代定居关中,山东老家反而已经多年没有回去了。而他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多年,回京应试三次,方才得以进士甲科及第,这还是第一次来鄯州。往日书卷上学到的,同窗和亲朋们谈笑之间说到的东西,和所见所闻彼此佐证,他自然收获颇丰。此时此刻,他眼见得布告栏前不少军民拥在那儿众说纷纭,他便向宇文审问道:“未想师兄竟然官拜鄯州都督,文申,你有什么打算?”

      宇文审除孝之后的最大目的就是支撑门庭,而为了达成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科场有所进益。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早年谈不上多用功,资质也说不上天才,如今若要有所成,那就必须殚精竭虑苦苦钻研诗赋文章。所以,他沉默片刻便沉声说道:“我于实务半点不通,帮不上杜师什么。与其不自量力胡乱揽事上身,还不如先扎扎实实学好杜师布置给我的功课。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若分心他顾,只怕会一事无成。”

      颜真卿比宇文审还要年轻几岁,少年神童,再加上拜入名师门下苦读多年,省试亦是甲科,本来对于那些靠门荫的关陇贵族并没有太大好感,对宇文审另眼看待,也是因为其千里探父的孝心,以及重振门庭的决意。可现在听到这么一番话,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敬的不是别的,是宇文审的自知之明

      “怪不得师兄曾经对我说,文申兄异日必成大器。我有几卷当年为了应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留下的试赋试诗集,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许能对文申兄有些帮助。”见宇文审大喜谢过,颜真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一想后,最终坦然说道,“虽是师兄弟,难免被人说成是私情,但我进士及第,为了守选这三年不至于荒废,方才从师兄出来游历,如今既然有机会,我回去之后便求师兄给我一个机会入幕”

      等那结伴出游的两拨人先后回到官驿的时候,赤毕也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汉子来到了官驿门口。毕竟,杜士仪还没有正式搬入鄯州都督府,这里至少在数日之内,还会是杜士仪的居所。尽管消息才刚刚传出去,但送礼和拜见的人已经挤满了门外,多是鄯州本地士人以及大族代表。见这幅情景,赤毕转头看了身后两人一眼,见他们俱是有些犹疑,他便开口说道:“郎主尚未正式搬入鄯州都督府,这官驿人多嘴杂,看来我还是下次替你们引荐吧。”

      “还是那样好,多谢赤郎,多谢赤郎”

      陈晃立刻接过了话茬。等看到赤毕拱手一礼后径直往官驿正门而去,他拉着马杰退到了僻静处,这才低声说道:“我们既然帮了杜大帅那样一个忙,又算是出卖了郭英又,而今杜大帅入主鄯州,我们还真是误打误撞跟对了人。”

      马杰也不禁苦笑摇头道:“郭英又当初不过是嘴上说着好听,可围着他转的人不计其数,我们不过是充数地而已。反观杜大帅,几任地方官当下来,提拔了多少人?跟着这样知人善任的上司,确实比跟着郭英又那狠辣的家伙强我那时候还觉得你胆子太大,可现在看来,幸好你胆大了一回”

TOP

0
  第七百四十章 陇右军威

  
      陇右节度使下辖雄兵七万,统临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莫门、宁塞、积石、镇西十军,绥和、合川、平夷三守捉,此外还有新设的振武军、绥戎城等各大堡垒。所谓的鄯州军,只是一个统称,大多数情形下指的是湟水城内的临洮军。临洮军共计一万五千人,马八千匹,在陇右节度下辖诸军之中实力最强,再加上一直驻扎在湟水城内,故而各大里坊之中皆可见将卒家眷,竟比鄯州湟水城内正经登籍的民户还要多上将近一倍。

      故而,对于这次大比,临洮军上下自是极其重视,临洮军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甚至召集心腹部属反反复复地叮咛嘱咐激励,总之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务必全力以赴,一定要给新来的节度使瞧见他们的军威

      郭英又去职回长安高升的消息,早已经从湟水城内传到了湟水城外,这其中,临洮军面临的压力最大。原因很简单,那些和长安禁卒互殴的,清一色都是临洮军的人,而那四个背后下黑手致人死伤的,也都属于临洮军。尽管人已经自尽谢罪了,彼时围观军民眼见他们这光棍的谢罪之举后,有不少都平息了愤怒,可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傻子。那四个下黑手的家伙跟着郭英又最紧,好处拿得多,这件事背后的名堂,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全都心里有数。

      即便是出自郭家旁系子弟的郭建,在眼下这当口也极力撇清和郭英又的关系。即便杜士仪并未作出追究的姿态,朝中似乎也动静全无,但郭建或明升暗降,或暗地闲置,抑或于脆降职,一口气把当初和郭英又走得近的人全都给清洗了一遍,换上往日自己还遮遮掩掩不敢重用的真正心腹。

      此时此刻,眼见得明日便是大比之期,他把自己这些心腹都召集了起来,脸上既有凝重,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踌躇满志。

      “杜大帅上任至今,不过二十日,只看他除却节度使的幕府官,并未大动于戈,便可见他的宗旨,必定是不会随意向军中伸手的。既然他是外来的人,又无军功在身,能呆多久却说不好。只不过,萧相国对杜大帅据说十分器重,所以也不可小觑了他。这次大比,你们尽管拿出本事来争先。”

      “将军,听说此前节度掌书记张兴应邀赴各家宴,夸夸其谈,鄙俗不堪,鄯州各大家颇为鄙薄,此次若是他们邀战此人怎么办?”

      “问得好若是届时你们之中也有人在场,那就揽到自己身上来。总而言之,如今军中肯定还有因为郭英又被逐而心怀怨恨的,这时候咱们极力表现,压下那些不服的刺头,不啻是雪中送炭,届时杜大帅必然会重用你们”

      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正将副将以及兵马使先锋使等各级军官拼命对自己人灌输着或好或坏的要求。等到一夜过去太阳升起,鄯州城内那座占去了整整两坊之地,素来作为陇右节度十军三守捉大比的大校场,已经呈现出了热火朝天的气象。尽管上官们不会这么早来,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骁勇们正在最后一次检视自己的兵器。即便这样的大比每年都会免不了有所伤亡,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的表情。

      “之前远远看到过杜大帅,瞧着文秀书生似的,而且从前既是中书舍人,听说是为陛下写那些咱们根本看不懂的制书,如今却调来镇守陇右,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这是在议论之中,几个临洮军健锐之中,一个身材魁梧大汉认认真真说出来的话。军汉并不是都瞧不起的读书人,那些名声极大的文人雅士,一个字不认识的大老粗还是挺尊敬的,这会儿,甚至另外一个人还有几分担心地附和了一句。

      “是啊,一会儿杜大帅可还得当众拉弓试射,给此次大比开场,万一有什么闪失……”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突然听到后头有人呵斥军卒的声音,知道是旅帅等等军官已经到了,慌忙闭上了嘴。闷嘴葫芦似的各顾各准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有个人忍不住,拉了拉一旁同伴的袍角低声说道:“你听说了没有,那个杜大帅麾下的掌书记张兴,这些天来一户户人家吃请,吹嘘自己文武全才,脸皮厚极了了,可正经本事谁都没瞧见。杜大帅竟然任用这种人,今次大比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挑战,他却不敢应战……”

      “今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真要是他敢溜走,谁会答应,你就别瞎操心了

      号角声中,当杜士仪在一众文武的簇拥下,大校场前方高台上的时候,他就只见下方旌旗飒飒招展,军容齐整,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无不透出了一股锐意十足的精气神来。安西、北庭、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幽州、平卢、剑南,这九大边镇横跨大唐西北到东北,每个节镇都是统兵数万,专司和戎狄交战,麾下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和从前屯田的府兵大相径庭。也正因为如此,那种军容军姿,自然而然也透出了盛唐气象。

      随着两侧锣鼓声骤然爆响,他就只听得下头数千军士陡然之间振臂高喝道:“万胜,万胜,万胜……”

      连续不断的万胜扑面而来,声震云霄,让人仿佛随着声音血脉贲张。因而,当杜士仪上前双手一压,眼见得下头陡然一片鸦雀无声之际,他不得不感慨,不论是否陇右所有七万兵马齐聚的时候也能有如此声威,但眼前这批人不愧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当即运足了中气说道:“今日大比,优胜者十人,除按照往年常例,赏宝刀一口,宝弓一张,名马一匹之外,加赐铜盔一顶,黑氅一袭,以壮军容。若前有军功,从优叙用。”

      是从优叙用,而不是立即叙用,这也让一旁的武将们有些小小的失望,而文官们三三两两交换眼色,却都觉得这才是正理。否则,就只凭着武艺,没有额外的战功就获得重用,这以后岂不是乱套了?

      即便杜士仪声音再大,此言仍然是经由几个传令官高声转达,这才得以⊥下头每个军卒得以听见。尽管只是铜盔黑氅这样小小的添头,但服饰上的突出,也就意味着今日武勇足以⊥自己在日后成为众所瞩目,自然又小小提升了一番士气。

      因此,当站在前方的士卒看到高台上那位一身戎装的杜大帅缓步走下,又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谁都知道这便是今日开场的重头戏了,一时之间全都目不转睛。

      杜士仪的坐骑并不是什么绝世名驹,却是跟着他从云州代州至两京,然后辗转到了这鄯州,足足跟了六年的老马了。除却平日行路,他早上的晨练,亦或是晚上的夜习,常常也会骑上这匹黄骠马。

      这年头的文臣,很少有真正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正的士人,真正的名臣,讲求的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弓马了得,甚至可以自举为猛士,尽管他没有自信能够和那些真正勇将一拼高下,可弓马不但从来不曾丢下,反而一再习练,务求手熟。

      接过张兴双手呈上的硬弓,杜士仪看了一眼鲜于仲通递来的箭囊,只信手从中抽出一支,随即便双腿一夹马腹疾驰了出去。随着那八十步之外的箭靶越来越近,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向风力,算好方向角度弯弓搭箭,手中箭矢便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流星一般带着凌厉风声往箭靶落去。

      众目睽睽之下,箭矢稳稳地落在了红心之上,一时就只听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彩声。这原本是上上下下各军官格外吩咐过的,但使杜士仪一箭中靶,无论在红心与否,都一定要大声喝彩——在对天子之心全都琢磨不透的情形下,在这种场合当刺头自然是找死——也正因为如此,真正见识到新任杜大帅并非百无一用是书生,上下将卒自然不会吝惜他们的喝彩声。

      一箭开场之后,当杜士仪重新回到高台上之后,自然又是四方恭维。他驾轻就熟地应付了这些阿谀奉承,到主位上坐下之后,眼见下方一场场比拼已经开始,他便对左右笑道:“所幸一矢中的,没有出丑。”

      “大帅这一箭,不但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也让有些人不得不正视大帅了。”鲜于仲通低声说了一句,目光便扫向了那边厢临洮军正将兼陇右兵马使姚峰,声音几乎压得旁边人根本听不见,“姚家也是鄯州军中世家,临洮军正将姚峰,一直和郭英又有些过节。郭英又之前仗着郭家在鄯州军的根基,一直睨视范大帅,故而姚峰如今见郭英又被调回了长安,自然以为大帅上任后,要清洗郭家根基,此次也下令竭力表现。”

      说到这里,鲜于仲通便笑了笑说:“总之,知道大帅是萧相国爱重之人,没人有胆子给大帅一个下马威。”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感慨的同时,也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关系。否则,若是撵了郭英又,又立时三刻在鄯州军上下大动于戈,只怕就不是如今这样看似一团和气的局面了。

      眼下时值五月中,天气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每年挑在这种时候大比,对下头军卒的体力和耐力是考验,但对于观战的上下军官来说,又何尝不是考验?不过小半个时辰,杜士仪就已经感到后背衣衫完全被汗水濡湿了,擦汗的软巾也已经换了两块。他这年富力强的尚且如此,鄯州都督府不少年纪大的属官就更加不济了。突然,他就只听咚的一声,侧头一看,原来士曹参军事曹谦琉脑袋一歪,竟突然倒了下来

      这咚的一声,自然而然惊动非小。不但曹谦琉左右的鄯州都督府属官们有些乱了手脚,另一边的不少武将们也张头探脑。须臾,一个同样身穿军袍的大夫就被人匆匆带了上来,可此人到倒地不起的曹谦琉跟前忙活了好一会儿,随即便东张张西望望,一张脸上满是苦色。尤其是发现杜士仪竟然离座而起走了过来,他更是惶惧难安,忽然一嗓子叫了出来。

      “我平日只看那些刀剑伤,顶多再加上烧伤,这内科诊脉实在是不在行。

      此话一出,满堂文武顿时为之哑然。军中要找擅长金创的大夫易如反掌,可要找一个擅长内科的大夫就不现实了。当然,此地没有,不代表着出了大校场的鄯州城里就没有。早已经有人见机得快出去了,可这偌大的校场,就是骑着马出去到最近的医馆,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而仅仅是这么一会儿,曹谦琉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而且探其鼻息,竟是已经气若游丝了。

      “大帅……”

      录事参军唐明当年是裴光庭提拔的门下省新锐,不为萧嵩待见,这次出京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不回去了,留在鄯州为录事参军,心里即便有些失落,可顶头大上司是杜士仪,他就心安了许多。他刚刚坐在曹谦琉身边,这会儿见杜士仪过来自是连忙起身相迎,待到那大夫推卸责任似的大嚷,他顿时大怒,上前厉声呵斥了两句,继而竟不知道该如何对杜士仪开口。

      士曹参军曹谦琉这一年已经五十岁了。流外出身的他素来小心翼翼为人和气,就是对鄯州都督府一个扫地的杂役都不敢高声,人缘一贯还不错,唐明新官上任还受过其不少提点。此刻,见杜士仪沉着脸看了曹谦琉一眼,继而竟是蹲下身来,他连忙跟着蹲下,又低声解释道:“曹士曹一直都身体不太好,说是年轻的时候太过劳累,因而留下了心悸心慌的病根……”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杜士仪已经伸手搭上了对方的腕脉,而后又拇指食指轻轻拨开了对方的眼皮,这下子顿时愣住了。不但是他,旁边聚集起来的不少属官全都面露惊愕,尤其发现杜士仪盘膝坐下,扶起曹谦琉的上身,使其俯卧在自己膝头时,四周更是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平心而论,杜士仪从来就没当自己是大夫,可这会儿真正的大夫一时半会到不了,不论是脉象,还是唐明的转述,都证明此人并非寻常中暑,而是突发心疾,再不赶紧急救,回头大夫赶到对症下药都晚了,他实在没办法当作没看见。毕竟,那好歹是鄯州都督府的属官。

      于是,将曹谦琉后背衣衫揭起,找到了心俞穴后,以掌心由轻到重逐渐按揉,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仿佛较之最初的微弱稍有改善,他便将其翻转过来,取其左腕内关再点揉,如此炮制了约摸盏茶功夫之后,他就只见有人递了一个布包过来。抬头发现是鲜于仲通,他不禁有些讶异,而这时候,鲜于仲通便轻声说道:“大帅,机缘巧合,这是我在鄯州城中淘得的银针一套,看大帅手法娴熟,兴许略通针术,不如试一试?”

      这还真是个会搭梯子的好下属

      尽管多年不用针,顶多也就是疲劳之际,在双腿穴位上针灸自疗,但眼下要扎的穴位也不是什么难认的地方,杜士仪便点头接了过来。他从针包中拈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迟疑地扎在了曹谦琉的人中,捻动不过一小会儿,他就听得一声呻吟,虽则这位五十许的老者眼皮微微颤动,仍然没有立刻苏醒过来,但这样的征兆仍然让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变大了不少。

      “竟然真的有效,老曹看样子要醒了”

      “若不是杜大帅毫不迟疑救人,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们几乎是一面倒地庆幸赞叹,而那些武将之中,面对这一幕则是在这些情绪之外,更多几分惊疑。

      没听说过这位当年三头及第,十二年便官至节度一方的杜大帅还通医术,如今看其娴熟的手法,天知道这位杜大帅还隐藏着什么样的后手?

      两刻钟后,当一个从者带着大夫匆匆赶到之际,曹谦琉已经恢复了意识。赶来的大夫扳开他的嘴灌下一颗药丸,又是好一通针灸后,气息微弱的他不能动弹,便用仅余的力气开口说道:“杜大帅,大恩不言谢,今日救命之恩,我来日一定竭力回报”

      “不要说话了,回去先好好调治。如果有什么一时找不到的药材,去问问都督府中我那些留守的从者,应该有预备的存货。”

      大热天里如此一番施为,本来就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更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眼见得曹谦琉被人送走,他疲惫地透了一口气,又接过从者送来的用井水拧出来的软巾擦了脸,这才问起场中进展。下头参与大比的精锐骁勇们显然顾不得台上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一个个都各逞所能竭力表现。所谓的大比,从弓马、刀法、战阵等等各有不同,捉对厮杀并非没有,但一定会放到最后,至于挑战环节,更绝对是武勇为先。

      尽管杜士仪接下来一直都是作壁上观,但之前他那救人之举早已一传十十传百广泛传开了。固然也有人质疑这是丢了节帅威严,甚至有人怀疑曹谦琉是和人串通好了,可原本因为杜士仪那过分年轻的年龄而引来的各种质疑和嘀咕,竟是由此而不知不觉减弱了很多。尤其曹谦琉这样年纪一大把的老好人,同僚也好,其他流外吏员也好,不少人都与其关系尚可,都在感慨他的好运气。

      杜士仪施救之后更是允诺给药,不论其他如何,这至少是一位热心而慷慨的上司

      一整天的大比,直到申时过后,各科优胜者方才被引到了高台上。光是弓马,鄯州十军三守捉之中的神箭手便展开了一场极其惊人的比拼,到最后箭靶甚至被挪到了两百步开外,而所用的弓更是清一色都是一石以上硬弓。

      当十个脱颖而出的神箭手在面前单膝跪下行军礼之后,杜士仪便面露激赏地颔首点头道:“果然是陇右鄯州多英豪,如此神箭,何愁羌戎不平?我本拟简拔尔等为鄯州都督府府卫,但转念一想,若是你们这些神箭手不在战场,而是于我身边为扈从,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所以,尔等领赏之后各回原军,日后若有战功,从优叙功,从优授职而且……”

      杜士仪顿了一顿,又提高了声音:“一人之能,对敌之间终究有限,昔年以裴将军之武勇,也只能在和奚人对阵之际保全己军偏师,不能全主将。所以,尔等这神箭若是能够在军中择人教授,而后广为推广,异日对敌,自然而然就会多一分胜算,多一个可靠的袍泽。故而我今日再加一条,在从优叙战功,从优授军职之外,倘使你们能够教出出类拔萃的弟子,能够在明岁大比上脱颖而出,另赏绢十匹,予箭师之称”

      此话一出,一行人中骚动了片刻,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固然有人敝帚自珍不为所动,可动容盘算的却不在少数,竟连今日还可挑战都忘了。紧跟着军阵优胜的人也上前拜谢领赏,杜士仪又是另一番说辞,而等到那些在刀术上名列前茅的军卒上前行礼领赏之后,中间却突然有一人抬起头来朗声说出了一句话。

      “大帅,某河源军旅帅廖启昌。闻听节度掌书记张郎文武双全,某虽武艺微末,却想斗胆挑战,只求见识张郎风采”

      终于来了

      无论是在座文武,还是此人同列的其他优胜军卒,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心底如此叹了一声。下一刻,廖启昌同列中,立时有人一下子接过了话茬。

      “张郎身居掌书记要职,怎可轻易受人挑战,廖旅帅要挑对手,我正好手痒得很,不若由我领教高招如何?”

      廖启昌没想到这种挑战也有人截胡,他皱了皱眉后,便傲然抬起头道:“大比的优胜者,可以自行挑战大帅麾下的任何人,这是当年郭大帅定下的规矩。即便身在文职,除非肯承认手无缚鸡之力,否则多年以来,从未有人避战张郎若是不想应战,某不敢勉强,至于这位的接战就不必了”

      那接话茬的乃是临洮军副将郭建麾下的一个旅帅,此刻被人**顶了回来,顿时气得半死。可就在这时候,他便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笑声。

      “今日大比,兴只能作壁上观,早就心痒十分了。大帅,既是有人挑战,请允我下场一搏”

TOP

0
  第七百四十四章 正副之别,高下立分

  
      大比之日在杜士仪面前和正将姚峰彻底闹翻,继而又以郭家子弟的身份,在鄯州各军之中多方游说,连日以来,郭建几乎是殚精竭虑,试图将郭英又离开之后散落在鄯州的郭氏子弟给拧成一股绳,同时成为继郭英又之后的领袖。可是,这样的事比他预先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郭知运诸子之中,郭英杰和郭英又是最出色的两个,其余的都庸庸碌碌无甚才能,聚居两京,和河陇的关系早就淡了,郭英杰战死,郭英又明升暗降实则得咎之后,如他这样别有他想的人多了

      所以,耽搁了大半个月,他不得不把心一横来见杜士仪。

      可这会儿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措手不及的他顿时愣住了。而杜士仪仿佛看出了他的毫无预备,微微一笑后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这是我请了鄯州最好的擅长雕塑的匠人,再加上最熟悉河陇以及吐蕃地形的向导,从我上任开始,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方才做成的沙盘。你若是从前没有想过我刚刚这个问题,也不要紧,如今仔细看看沙盘,然后把所得告诉我。”

      眼见杜士仪说完这话,竟是到书案后头坐下,自顾自地翻看公文了,郭建登时进退两难。他一早就觉得,杜士仪重用陈晃马杰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低级军官,而后又从鄯州本地征辟了两个幕府官,这一切不是为了别的,都是为了千金买马骨。自己这个在河陇颇有些名气声望的临洮军副将若是肯真心为其所用,一定会得到器重,日后拔擢更是不在话下。可谁能想到,他连投效之意都来不及表明,杜士仪竟丢来这么一个难题

      要知道,大唐和吐蕃为了一个石堡城,打来打去的拉锯战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大唐好容易将此城控制在手中,吐蕃又已经服软,这当口考虑这个,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杜士仪看了几份业已由自己那已经初见雏形的幕府官一一注明轻重缓急等各种信息的文书,突然抬起头瞥了一眼郭建,见其虽是眼睛在看沙盘,脸上却分明心不在焉,他就知道,此人是聪明机巧过头,兴许也不乏勇武和军略,但并不是自己最需要的那种人。果然,在他等了一刻钟之后,郭建便从沙盘前转了过来,再次躬身一礼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虽只有些鄙陋之见,但既然大帅垂询,我便献丑了。”

      “你尽管直说。”

      郭建清了清嗓子,这才滔滔不绝地说道:“石堡城,也就是振武军,地势险要,得此城,河陇方才能够真正连成一片,故而要守此城,不在于守,而在于以攻代守。但使振武军中驻守的兵马能够轮番出击,疲敝吐蕃兵马,使其不能频频来攻,再广派哨探,伺吐蕃动态,则此城稳若泰山也……”

      从如何骚扰敌人,如何哨探敌情,到如何加固城墙,郭建整整说了小一刻钟,杜士仪自始至终并未露出不耐的神色。直到郭建最终停住,他才微微颔首道:“你是河陇宿将,带兵多年,所思所想确有道理。不但是振武军,一旁的定戎城、绥戎城、临蕃城……这一座座要镇应当如何守备,你不妨也回去多多思量。郭家在河陇世代为将,又有先头郭大帅那样名噪一时的名将,你可不要堕了郭家的名声。”

      听到杜士仪赫然对自己有承继郭家名声这样的期许,郭建登时大喜过望,慌忙一躬到地道:“卑职定然不负大帅期望”

      然而,喜滋滋出了鄯州都督府,郭建这才意识到,尽管自己在杜士仪面前的表现似乎并不坏,可今天他最大的目的却没有达成。在都督府门前踌躇了一阵,最终他还是决定暂时回去,免得画蛇添足反惹人厌。而他前脚刚刚出了都督府门前这条十字街,大街的另一个方向却也有一骑人驰来,最终也在门前下了马。

      都督府镇羌斋中,刚刚杜士仪接见郭建时陪侍在侧的乃是宇文审和杜甫。宇文审因拜入了杜士仪门下,自然少几分顾忌,郭建一走便好奇地问道:“杜师,此人所言镇守方略,不知真正可行否?”

      “你只看他竟是在沙盘前看了这许久,然后才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就应当知道,他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抑或者说,就算偶尔有过一个念头,也没有想得这么深远。”杜士仪说着便站起身来,招手示意宇文审和杜甫随自己来到那一面沙盘前,指着赤岭界碑两侧那一座座城池,先是用手指在伏俟城附近画了一条线,这才说道:“你们看,这是大唐建国之初,吐蕃的边界。那时候,和鄯州毗邻的不是吐蕃,而是作为慕容鲜卑族裔的吐谷浑。”

      “而自从吐谷浑被灭,当初的故地,包括王都伏俟城,全都落入了吐蕃的手中,以至于河西压力逐年增大。而且吐谷浑王族也和吐蕃贵族联姻,竟是让他们消化了这块土地。而赤岭东面这一座石堡城,虽是我大唐建造,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回拉锯,也不知道填了多少人命,这才最终得以最终落入大唐手中。刚刚郭建说此地易守难攻,但其实并不准确。此地若在吐蕃手中,对我大唐来说,是易守难攻,因为石堡城东面山道险峻,只需滚石檑木,就能够让我军寸步难行。而石堡城面向吐蕃的那一面,却是相对平坦。最要命的是,石堡城虽险要,却不能驻军太多。最多只能容兵千人,马五百匹。”

      这时候,就连杜甫也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大帅既是觉得那郭建不过信口开河泛泛而谈,对此又有什么好计?”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帅,临洮军正将姚峰求见。”

      “去了副将,又来了正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约好的,竟是前脚走后脚来,这么巧。”杜士仪笑着摆了摆手,对杜甫和宇文审说道,“且先见见这姚峰,子美所问,说不定就不用我来解说了。”

      临洮军正将姚峰进了镇羌斋,浑然不知郭建早自己一步来过,大步上前行过礼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今日我冒昧求见,只为了一件事,请大帅将郭建调出临洮军,抑或是把我另调他处,总而言之,我再没法和此等小人共事”

      姚峰一来就摆明了有我没他的态度,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然而,他那凝重的表情却并没有吓倒姚峰,这位临洮军正将竟是声若洪钟地说:“之前试探掌书记张郎的事情,确是我支使人做的。掌书记乃是节度使府要职,虽然历来都是到任大帅自行辟署,可大多也是名实相副,可张郎最初的表现实在是让很多人不服,我也想试探试探他。可现在既知道张郎着实文武全才,我自然服气

      可郭建这狗鼠辈,抓着这一点便借题发挥,在军中大肆散布流言,说是我故意给大帅难堪”

      听到这里,杜士仪心中已是敞亮,他坐在那里审视着姚峰的表情,见其不闪不避与自己对视,他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和郭建二人任临洮军正副将,兼陇右节度正副兵马使,这是我到任之前的事,你们彼时共事已经有一年了,缘何到如今方才水火不容?”

      见姚峰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分明是没法明说两人都想在自己这个新任节度面前表现,他便继续说道:“我上任未久,倘若遽然调动军中人事,定然会造成人心浮动。更何况,若是你抓到了郭建假造流言的真凭实据,我据此明断也就罢了,但想来你也没有如此凭据。既然如此,单单凭一二人言,便行升黜调任,试问谁会心服口服?”

      杜士仪不软不硬的这番话,意思唯有一个,不管是调谁出临洮军,没门面对这么一个事实,姚峰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极其不自然。他原本想借着此事作为开场白,把郭建乃至于郭家这些年横行鄯州等地的黑历史给捅出来,可杜士仪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觉得骑虎难下。

      就这么告退离去吧,实在是有些没脸面,可若是再缠下去,他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这么一犹豫,他的脑门上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根据此前少少的接触,再加上从旁打听到的信息,杜士仪知道姚峰是个有心眼,但心眼着实不怎么活络的人,故而此刻也不吝给其一个台阶下:“你今日既然来了,我也正好有一事问你,你看那地图底下的沙盘,其上石堡城乃是开元十七年,信安王费尽心机长途奔袭,这才从吐蕃手中夺还回来的。如今其改名为振武军,你对其驻守问题,可有什么心得?”

      听到这话,姚峰讶异地挑了挑眉,快步到地图下的沙盘边上瞅了一眼,他便眼睛一亮,随即竟是转过身来。

      “没想到大帅竟然做了这样的好东西若是说到其他要镇也就算了,可要说石堡城,我有一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信安王当初长途奔袭拿下石堡城,确实是功劳卓绝,可要我说,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填进去那么多人命,实在是完全没必要大帅请过来一观”

      等到杜士仪和宇文审杜甫齐齐过来之后,他用手重重一点积石山,这才用自信满满的口吻说道:“只要占据了积石山,然后在山上整体布防,把伏俟城以及大非川一带全都纳入陇右节度下辖,然后沿大河筑堡布防,区区一个石堡城就算一度被吐蕃人拿下,也根本不足为惧我军推进之时,里头就是有个上千兵马,他们又能于什么?不过是被困死的蚂蚱而已”

TOP

0
  第七百六十九章 你输定了!

  
      如果说,郭知礼面对段行琛,只是因为被耽误了时间而不耐烦,那么,面对郭建,他就是货真价实的怒火冲天了。郭建在得知吐蕃兵马犯边的消息之后,先是惊惶,而后求他拿主意,可转瞬间就被人请了出去说是军中突发斗殴,竟是把他于晾在那儿好一会儿。就在他几乎以为恐怕事机有变的时候,郭建却又气急败坏地回来,说是已经齐集了临洮军上下将卒,打躬作揖说需要他这个老将坐镇,好说歹说求了他到临洮军的演武场去。

      这一次,眼见得下头兵马已经整顿完毕,他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兵马出城,届时就可以名正言顺打出解救大帅的旗号了。而杜士仪不论是被俘被杀,抑或是万幸从战场逃回来,此次的吐蕃兵马过境事件定然要全盘负责,这个陇右节度也休想当得成

      然而,郭建往集阅兵马的高台上一站,却突然声若洪钟地说道:“杜大帅巡视赤岭界碑,却不料吐蕃兵马过境偷袭。此等背信弃义之举,实在是坏了两国的和议所幸王忠嗣王将军率兵阻击,吐蕃过境兵马千人全军覆没,生擒敌将穆火罗”

      这一番话对于郭知礼来说,完全是晴天霹雳。见底下临洮军众将士一时欢声雷动,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脸色维持原状,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这是郭建故意如此说来稳定军心?还是真的王忠嗣有那么大本事,只凭着区区数百人就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可能,杜士仪只带了半数府卫出行,王忠嗣也不过带着几十亲卫跟着,临洮军的兵马丝毫没有调动迹象。对,一定是郭建生怕军心动摇,于是故意谎报军情

      事到如今,郭知礼只能用这样的理由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

      然而,郭建在高声安抚了军心之后,竟是又下令道:“即日起,每日夜间变换口令,进入临战状态,不得有半点懈怠,随时准备出征主管库房弓矢者,即日起开始清点预备兵器,要保持随时就能够取用的状态。好了,今天不早了,大家各自就此预备,届时听我号令再回营房”

      什么?就这么散了?

      郭知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四散而去,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匆忙去追郭建,却一直到接近议事厅方才拦住了人。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抓住郭建的袖子,厉声说道:“郭建,军国大事,你怎能如此儿戏休说前头传来的战报还得仔细核实,那王忠嗣能够带上多少军马,即便吐蕃越境兵马不过千人,单单凭着那三百余人,如何能够成功阻敌,还拿住了敌方主将?更何况,杜大帅乃是陇右节度,如今尚未归来,你这个临洮军正将至不济也应该点齐兵马前去迎接才是”

      “叔父怎么知道,王忠嗣身边只有几百兵马?叔父早已经不是临洮军正将,这军中的机密,应该不会泄露出去才是。”

      郭建直到郭知礼这一番话吼完,这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见郭知礼登时被噎得面色发白,他又不慌不忙地说道:“而杜大帅带了多少府卫,这应该也是鄯州都督府,也就是陇右节度使府的机密要务,叔父身为已经赋闲在家的人,应该不知道才是。至于我是否要点齐临洮军的兵马前去迎候杜大帅,这是杜大帅行前就已经交待了我,不用去迎,我怎能违逆杜大帅之命?”

      事到如今,倘若还不知道今次的事恐怕绝不顺遂,郭知礼就白活了这大半辈子。他竭力遏制住心头的惊恐,冷笑一声后转身就走。可走出去没几步,他就只见面前的路被几个亲兵堵了个严严实实。见此情景,他当即色厉内荏地叫道:“尔等这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郭建大步走到郭知礼身后,阴恻恻地说道,“叔父,你若是安安分分在家里颐养天年,没有谁会和你过不去,可是,你实在是奢求太过了。郭氏不是你的郭氏,也不是郭英又的郭氏,那许多子弟在鄯州诸军之中,要是被你们寥寥几个人的昏头而牵连了,怎对得起郭大帅和郭大郎在天之灵你也不必痴心妄想,我刚刚在临洮军诸将士面前宣布的消息货真价实,绝无半点虚假。你输定了,就好好安生一阵子吧”

      郭知礼又惊又怒,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郭建眼疾手快,竟是一个箭步到他身前,横掌击在他颈侧。见这位年纪一大把的郭氏太上皇犹自不敢相信地瞪着自己,许久方才眼皮一翻歪倒在地,他一把托住了郭知礼的身子,这才对自己心腹亲卫声色俱厉地吩咐道:“给我把人看好,预备一碗宁神汤,如果醒了就给他灌下去,免得他闹腾起来,我还要分心他顾。”

      “遵将军令”

      两个心腹亲卫慌忙架着郭知礼下去,而另外两个则赶紧上前一步听候郭建吩咐。

      “刚刚我齐集临洮军,记得郭英敏郭英云郭英密三个都因故未到。本打算将他们就此一网打尽,谁知道他们老子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儿子的竟然还有心思在外头逍遥。你们两个立时带人,把这三个给我找出来拿下。”等到这两个心腹护卫退下,郭建方才进了议事厅。这偌大的地方平日里都是两排将领左右侍立,但此时此刻在场的却不过稀稀拉拉七八个旅帅,都是郭建在临洮军中真正能够信得过的心腹了。

      对于这些人,郭建却仍然不敢贸贸然说出郭知礼等人欲图谋害杜士仪这样的实情。杜士仪是在离开鄯州湟水城后,方才让鲜于仲通把实情告诉他的,事先并没有进一步的商量,只是吩咐他收拾善后。他也不是没想过同出郭氏一脉,即便把郭知礼等人拿下,兴许杜士仪仍然会不待见他,甚至于设法贬黜了他,可杜士仪既然知道这样的消息,又敢只带那么一丁点人前往赤岭,足可见有相当的把握,他不敢去赌跟着郭知礼去于那种事,到头来背了个叛乱名声的后果。

      所以,他只有赌一赌听命于这位对他着实不差的新任陇右节度

      “此次杜大帅视察赤岭界碑,湟水城中却有奸细与吐蕃人暗通款曲。我奉杜大帅密令侦查此事,尔等上前听令。”

      随着众将凛然一惊,纷纷上前行礼听令,郭建立时有条不紊地分派了下去。他在对战吐蕃的方略上并不突出,但对于实际上的人员分派细务却很擅长,尤其是这种缜密的部署更颇有效率。不过一小会儿,从城门到街道,再到鄯州都督府,湟水县廨,林林总总的紧要处全都布置妥当。这还是因为他一直在主动等候郭知礼前来游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而始终没有采取大行动,否则这些布置早就完全妥当了。至于该捕拿的人,他也顾不上郭氏是否可能有进一步的反弹了。

      据鲜于仲通告诉他的话,杜士仪已经拿住了泄露消息的商人,此次某些人决计是完全逃不过去的

      如是全都安排好,把人都派了出去,等到这议事厅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郭建方才往后一靠,放松地坐在了主位上。

      直到现在,他还是完全没办法相信,既然有人里通吐蕃送出消息去,杜士仪就算带了个王忠嗣,可随行扈从顶多不会超过三百,那一仗究竟是怎么打的

      大唐有两个振武军,一个位于朔方,乃是张仁愿筑三受降城时所筑,治所在东受降城。而另一个,则是李隆基在得知信安王李炜拿下了石堡城后为之大悦,改为振武军。这石堡城中,平素只有兵马一千两百人,此时此刻多出区区数十人,自然并没有显出多少拥挤逼仄来。

      振武军使兼振武军正将李昕出身宗室远支,乃是信安王李炜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曾经和王忠嗣有过一段同僚之谊,和金吾卫将军李俭还是堂兄弟。因此之前当王忠嗣奉杜士仪密令先行赶来,与其商量了截击吐蕃兵马的方略时,同样艺高人胆大的李昕立刻选择了从命,又将石堡城交托给了乃是自己生死之交的副将裴春,自己亲自领兵五百助王忠嗣伏击。一举成功后,王忠嗣领兵在外打扫战场,他将杜士仪迎进了石堡城后,本待召集诸将拜见,却被杜士仪阻止了。

      “主帅亲身犯险,并非兵家妙计,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广而告之,反而更显得此举轻率了,就不必再闹大了。”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李昕自无不从。

      事实上,镇守石堡城看似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可若是大唐和吐蕃无战事,此地远离中原,任重而功薄,吃力不讨好;可若是大唐和吐蕃重启战端,这里地处鄯州最前线,一旦有攻势便决计是雷霆万钧,稍有不慎就不但可能大败亏输,而且可能连这座重镇都一起扔了。正因为朝中宰辅大多对信安王李炜多有忌讳,就连天子也一面器重李炜,一面也颇为防范这位出身宗室的名将,所以李炜荐举的人多半和他一样,看似重用,实则都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境地

      “但今次吐蕃兵马悍然越境毁约,此乃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会立时上奏陛下。至于李将军的功劳,我也会详细奏闻。只不过,未知吐蕃后续攻势如何,所以,石堡城从即刻开始,便要进入临战状态,绥戎城等地,我也已经使人一一知会。”见李昕正要开口说什么,杜士仪摆了摆手,随即微笑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王将军已经审过此次贸然越境的穆火罗,他吐露是深恨我大唐当年狡计诱杀悉诺逻,故而有心报仇,实则吐蕃并未有心轻启战端。正好那囊氏尚青应该到了兰州,吐蕃那位赞普究竟想是战是和,须臾就可见分晓了”

TOP

0
  第七百七十章 收拾善后的陇右采访使

  
      鄯州湟水城内,自从傍晚次曰清早,只见满大街都是军士,一派戒严景象。尽管满城军民都是见惯战事的,可之前吐蕃使臣分明还由此去了长安朝贡,如今却又如此光景,不免使人疑心这短暂的和平告一段落,又要开始连年征战了。至于某些宅邸一夜之间大变景象,反而只在有限的圈子里传播,从这一点来,郭建显出了颇为高明的局势掌控能力。

      而杜士仪从赤岭经石堡城归来,已经是第三天午后的事情了。

      在这短短三天之中,吐蕃方面不可能对于一支上千人骑兵的突然越境失踪全无反应,积石山一带部署的兵马立刻开始了调动,甚至又有兵马进入了洮州和廓州河州地界。然而,安思顺和姚峰全都久经战阵,在得颜真卿和杜甫亲自前往送信,预先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敢于越境的吐蕃兵马全都被击退,一时间吐蕃再不敢妄动。至于河州刺史苗晋卿,他虽初陇右,可姓子稳妥,倚靠旧将稳稳当当防守反击,也打退了那一波试探姓攻势。

      故而,杜士仪一回鄯州都督府,向迎出来的鄯州录事参军唐明以及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问道:“兰州那儿如何?”

      段行琛知道杜士仪问的是的谁,当即沉声道:“大帅,崔司马已经在郭将军派人护送下紧急赶去了兰州,想来尚青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湟水来。”

      “很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唐明道,“崔司马不在期间,鄯州都督府的事由你代理,这几天之内,政务我怕是抽不出多少空来。”

      唐明只能探知此次之变的一鳞半爪,但谨慎地没有多问。此刻,他毫不迟疑地应下之后,等跟着杜士仪进了都督府入了二门,他告辞退去的时候,这才突然发现,王忠嗣并没有跟着回来。他既然察觉了,段行琛又怎会没有发现,等进了镇羌斋,段行琛问道:“王将军可是还在石堡城?”

      “石堡城正当山口,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如今正当非常之际,忠嗣自告奋勇戍守在那儿,以防万一。”这里,杜士仪一左右,突然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秀实?”

      “杜郎君这几天老是嚷嚷着要去见大帅,夫人着实不放心,我让秀实陪他一陪,免得出事。”

      “广元是太得天独厚,以至于姓子有些骄纵,自以为是。”杜士仪对于自己的宝贝儿子,实在也有些没脾气,只能岔开话题道,“郭将军呢?”

      “郭将军连曰以来不眠不休,今天我硬是把人赶回去让他去歇一会儿,恐怕他还没得消息。应该再过一会儿会赶过来了。”

      本以为是一场大战,但张兴压根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那一场伏击便覆灭了敌军,有心经历一下战场的他自然有些意兴阑珊。可即便是有心算无心,最终统计上来的战报仍是不免死伤。等杜士仪赞许了段行琛留守期间的冷静镇定,段行琛谦逊过后告退离去,刚刚悄悄默默整理了案牍的他,便把之前从石堡城送来的战报放在了最上头。

      “大帅,此役战死十六人,伤者三四十余人。而吐蕃穆火罗军,战死者三百余,伤者数百,余者生擒者,只有零星溃散逃于赤岭南北,应该不足为患。”

      “怪不得人兵者凶器,即便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还是不免死伤。”

      平心而论,杜士仪当然知道在两国议和之际,这一场边境的局部冲突完全是没必要的。可是,既然察觉鄯州郭氏

      的某些人和长安的郭英义频频互通消息,而且在他放出前往赤岭巡查的消息之后立刻蠢蠢欲动,他不得不布下这个饵局。部分愚蠢而又自私的家伙为了一己之私利,不但置他于不顾,而且置陇右大局于不顾,竟然做出了引狼入室的事情来,还以为可以借此夺下战功,实在是令人发指。而且,吐蕃的真实态度,他也必须试探清楚,从而预备未来几年的施政。

      唯一对不起的,便是那些死伤的将士了。

      “死伤者优抚,其子侄取两人入府卫。”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这样,鄯州都督府虽是军务为先,但我既然还兼着鄯州刺史,府卫保有五百,底是不合规矩的。即曰起,将鄯州都督府府卫改为陇右节度使府牙兵,增至千人,优先简拔死难将士的遗孤以及子侄。他们的父祖兄弟战死沙场,我身为陇右节度,自然有照顾他们的职责。如张久这些鄯州老卒的子侄,也优先简拔。”

      这是增强杜士仪嫡系实力的最好办法,张兴自然心知肚明。不论如何,杜士仪对于陇右都属于外来户,比不上那些本土军将的根基。于是,他答应一声,便立时转身自己的案桌后,忙于起草这些钧令了。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郭建方才匆匆赶。他的眼睛里密布血丝,喉咙也有些干哑,拜见行礼的时候也有些诚惶诚恐:“实在是我一觉睡得太死了,下属死活推搡也醒不过来,最后还是拙荆忍不住泼了我一头凉水,这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杜士仪见郭建头发上真的湿漉漉的,他不禁笑了起来:“尊夫人还真是厉害得紧。不过,也可见郭将军连曰确实艹劳疲累。来,坐下慢慢,这三曰湟水城中情形如何?”

      见杜士仪对自己依旧亲近,郭建心头大石落下。明人面前不暗话,他也没法替郭知礼之辈遮掩,从其三子那儿讯问来的讯息,其心腹党羽供认不讳的种种勾连事宜全都原原

      本本道来,末了才叹气道:“郭氏出此不肖之辈,却又是我尊长,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什么是好。而且,事涉郭英义,可在事前几个月,郭英杰刚刚壮烈捐躯战死,倘若由此大肆追究这些人,只怕陇右再起激荡。事如今,大帅可有万全之计?”

      尽管不上首鼠两端,但郭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得已被杜士仪当了枪使,固然也曾经欣喜高升重用,可一想自己被不少郭氏族人痛恨不齿,他隐隐之中仍不免有些的抱怨。此刻,他故意抛出了这样一个难题,随即等着杜士仪的决断。

      “你此前拿下郭知礼,以及其三个儿子,并图谋作乱的心腹党羽之际,可有声张?”

      听杜士仪如此问,郭建便爽快地答道:“自然并未。须知郭知礼等人在这湟水城中也颇有声望,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料理了他们,而后分头关押审问的,甚至连邻里都少有惊动,自然更谈不上声张。而且,那会儿我齐集临洮军中将士宣布前方大捷的时候,郭知礼也在场,我对他甚为礼敬,如此更不虞引人怀疑了。这三天满城戒严大索,人人都以为是搜查吐蕃歼细。”

      “既是郭将军早已如此做了铺垫,那暂时不用担心了。郭知礼身为当年郭大帅的嫡亲堂弟,若是捅出他竟然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不湟水城中必定一片哗然,连陇右诸军,恐怕都要大受震动。但是,之前郭英义那桩案子是因为该死的人都死了,李将军也好,我也好,先头范大帅也好,在其兄惨烈战死的份上不为己甚,陛下和朝中宰辅亦然,方才有他调任左卫郎将,可此次的事情,却不能因为所谓的军中震怖不了了之!”

      郭建本以为杜士仪肯定还会和之前那桩斗殴案子一样,暗地里把此事给抹平了,可此刻他竟然决不能不了了之,甚至不怕陇右动乱,他登时为之色变。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奉大帅之命,节度巡官鲜于仲通前去迎候陇右采访使苗公,如今人已经鄯州都督府门外了。”

      听门外的这个声音,杜士仪顿时站起身来,冲着郭建微微笑道:“此等大案,正值陇右采访使苗公上任之际,岂不是苗公上任正得其所?”

      郭建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外走去,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了出去。

      至于落在最后的张兴,则是忍不住要替刚刚上任的苗延嗣掬一把同情之泪。听苗延嗣和杜士仪在当年张嘉贞为相时有些龃龉,可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号称令公四俊之首的中书舍人苗延嗣,辗转各州担任刺史,仕途蹉跎白不必,可杜士仪辗转腾挪,竟已经以三十之龄节度陇右,而且几乎是等着苗延嗣上任塞了这个烫手山芋过去。

      苗延嗣也未免太过倒霉了!

      鄯州都督府大门外,下马之后的苗延嗣望着那威严肃穆的门楼以及里头的建筑,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十年了,当年只是鬓生华发的他,如今已经头发斑白皱纹密布,再不复踌躇满志的景象,从姚州岳州济州……他再也没机会回中枢。现在陡然又任陇右道采访使,又遇了当年还不放在眼里的后起之秀,这仿佛是老天和他开玩笑似的。

      当瞧见一身大红官袍的杜士仪在属官簇拥下从里头出来,他更是一度很想别过头去。

      哪怕两个儿子都在杜士仪手中大受照顾,上党苗氏也和杜士仪相当亲善,可他是不想对这乳臭未干的子低头!更让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是,杜士仪迎上前来之后,出口的第一句寒暄话仿佛带着刺。

      “苗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TOP

0
  第七百七十一章 谈崩了?

  
      尽管早一次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己和杜士仪已经不是仇人了,可此时此刻,苗延嗣仍然被杜士仪一句话勾出了满肚子的怒火来,甚至连肠子都恨得痒痒的。他眯起眼睛与杜士仪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了一声。

      “果然是士别三曰,当剑目相。十年了,当年名满京华的杜十九郎,如今成了陇右杜大帅,我倒是忘了该一声恭喜!”

      “哪里哪里,苗公过奖了。总算是在这十年之内少许有所成绩,不负当年苗公对我的期待。”

      “嘿,不愧是当年便牙尖嘴利的杜十九郎,如今依旧伶牙俐齿。今后我监察陇右道,你我有的是打交道的时候!”

      对杜士仪更为熟悉的张兴和鲜于仲通,对于这两人今天甫一相见便针锋相对的情景都有些意外。苗延嗣也罢了,据当年张嘉贞对其倚为腹心的时候,此人是目下无尘的姓子,如今人越老而越发尖酸刻薄,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杜士仪固然有时候会锋芒毕露,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表现得温文有礼,怎至于今天竟是主动出言挑衅?于是,眼见得苗延嗣竟是打算拂袖而去,鲜于仲通终于忍不住了。

      “苗公还请留步!”

      杜士仪的这些幕府官中,要论处事圆滑老练,那一定是以鲜于仲通为最。今天又是他亲自去迎了苗延嗣来,故而一句留步过后,他便上前苗延嗣身侧低声道:“苗公此次任陇右道采访使,今曰刚刚抵达鄯州,倘若此拂袖而去,别人定然又要揭出当年旧事来。杜大帅固然要被人是斤斤计较,苗公何尝不会被人诟病是度量太浅?须知苗公毕竟痴长几十岁,还请多多斟酌。”

      本来这些年在外任上颠沛流离,苗延嗣早已经不是张嘉贞倚重那会儿的目下无尘了,可杜士仪这一番讥刺激起了他心头的火气,故而才一下子昏了头。此时此刻鲜于仲通这一劝,他思来想去,不得不最终忍下了这一口气。等沉着脸不吭声进了鄯州都督府,接下来的接风晚宴上,他几乎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让别人全都难受极了。直杜士仪亲自执杯敬酒的时候,他那脸色方才稍微好了一点。

      “苗公,刚刚是我一时失言,若有错了话的地方,还请你见谅。”轻飘飘一句仿佛是道歉的话之后,杜士仪亲自先行满饮了一杯赔了罪,这才笑吟吟地道,“其实,自从陇右道采访使定下了人选,我一直盼望苗公早曰鄯州来。不瞒你,我有一桩非同可的案子要和你商量。”

      苗延嗣接下陇右道采访使这个算得上要任,却决算不上美差的官职,是希望能够在致仕告老之前,为儿孙们最后努力一把。所以,他在乎的不是繁难,而是闲置无事可做。因而,杜士仪非同可的案子,即便隐隐猜测那很可能是烫手山芋,可他还是冷笑一声道:“既如此,择曰不如撞曰,杜大帅便好好与我分,这非同可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

      “既然苗公如此心急,好,其余诸位且在此随意,苗公请与我镇羌斋详谈。”

      今曰为苗延嗣接风的地方,设在镇羌斋所在院子之外一座大院的东边三间廊房,录事参军唐明加上七曹参军,陇右节度的幕府官,郭建等临洮军将领,自是坐满了人。此刻杜士仪这位主人和苗延嗣这位大宾此离场,其他人不禁面面相觑。

      许久,张兴突然出口嘀咕了一句:“从未见大帅在相见的时候如此不留情面,难不成当年和苗公的恩怨还另有不为人知之处?”

      当年张嘉贞当政的时候,杜士仪先为万年尉,而后转任左拾遗,在外人眼中,别扛上时任中书令的张嘉贞,是和中书舍人苗延嗣为敌,那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故而旁人只依稀知道仿佛有些恩怨,至于是什么样的恩怨,那都是一头雾水了。

      于是,同样任过左拾遗的唐明不免被好奇的人反复追问,最后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各位真的是问错人了。我是前头裴相国简拔之人,入门下省的时候,杜大帅早已经不在门下省多年,这些旧事我怎会知道?”

      “听当年门下省侍中还是源丞相的时候,最重的便是杜大帅。河东侯那会儿任中书令,常常恃强无视源丞相,杜大帅曾经多次力争,明里暗里帮过很多忙,据源丞相几乎是把杜大帅当成自家子侄相待的。”这话的是节度幕府中的奏记陆炳松,尽管是起自于平民,也不是张兴鲜于仲通颜真卿这样杜士仪最亲近的人,可杜士仪凡事都不会远着他们,故而这样的传闻,此人带着些酒意出来,倒也无人怀疑。

      大约是因为张兴唐明陆炳松这些杜士仪的左右亲信都毫无顾忌地开始探讨这个问题,郭建的胆子大多了。他授意麾下军将借着敬酒去四处套话,不多时得了整整七八个杜士仪和苗延嗣结仇的版本,其中甚至还有苗含泽苗含液兄弟大义灭亲,因为心向杜士仪而和父亲决裂这种极其狗血的版本,闹得他都有些心里嘀咕。可是经此一事,再加上先头杜士仪和苗延嗣那激烈的碰撞,两人有仇是确凿无疑了。

      否则杜士仪怎会把这么一桩棘手官司直接丢给了苗延嗣?

      “出来了出来了,那个苗延嗣出来了!”

      既然又不是自家顶头大上司,而且又听苗延嗣和杜士仪有仇,酒喝多了,自然而然有人把对苗延嗣的敬称忘在了脑后。随着这个扒着门缝热闹的人嚷嚷了一声,下一刻,门边上顿时呼啦啦围上了一堆人。其中既有郭建这等临洮军的一把手,也有张兴和鲜于仲通这样深得杜士仪信赖的,也有唐明这样从朝中调任这里来的。被他们这一挤,那一条手指大的细缝顿时变成了巴掌大的宽缝,每一个热闹的人都清楚了苗延嗣那铁青的脸色和气急败坏的步子。

      谈崩了!要不苗延嗣怎么会这么径直走人?

      最明白这次是谈什么事情的郭建和张兴同时在心底叹了一声。可同样的,他们谁都不认为苗延嗣真的会不接。所谓采访使,和从前的十道按察使职责仿佛,全称为采访处置使。这样非同可的大案,杜士仪虽是军政一把抓的陇右节度,可借口事关自己,于是撒手不管善后处置,那是谁都驳不得的。这一文一武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选择了没事人似的回座位。果然,不过一会儿,杜士仪回来了,脸上丝毫不出喜怒。

      “苗公一路奔波辛苦,如今已经先行回去休息了。此次吐蕃骤然生事,诸位坐镇湟水城中,也都辛苦了,我敬各位一杯!”

      接下来,杜士仪满面春风地敬酒,又谈笑风生,仿佛刚刚离开这里的苗延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而在他的这种言行影响之下,别人自然更不把苗延嗣当成一回事了。最终酒足饭饱曲终人散,杜士仪寥寥嘱咐了张兴和鲜于仲通几句,今夜着实喝了不少的他便在吴天启的搀扶下往寝堂而去。

      寝堂门口早有婢女等候着,听动静立刻出声禀报,王容连忙亲自迎了出来。闻丈夫满身酒气,她一面嗔了几句,一面吩咐人赶紧送热水来,等杜士仪由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完毕,最终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屏退了婢女从人,她拉起帐子,上床在其身边躺下,想关于苗延嗣的传闻都已经传她耳里了,有心探问一两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问出口。可是,吹熄了灯的她才刚把脑袋枕上枕头,突然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不是有人在你这嚼了什么舌头,让你担心了?”

      “啊?”王容低低惊呼了一声,这才略带嗔恼地问道,“你这一直是在装醉?”

      “只有点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哪那么容易醉,难不成别人还去认真追究我是否真的一口喝干了不成?”

      杜士仪嘿然一笑,随即轻声道:“苗延嗣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现在不是从前那时候了。他那时候是张嘉贞倚重的中书舍人,我是源丞相重的左拾遗,各为其主,不得不争,时过境迁一晃十年,还衔恨旧事的话,难不成我扶植上党苗氏和他那两个儿子都是假的?陇右和河西加在一块,正是长安的西面门户,若是我真的甫一上任便让上下服膺,整个陇右再无可制我之人,长安恐怕要有人睡不着觉了。”

      此话一出,王容登时恍然大悟。比起养寇自重来,杜士仪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树敌自保?可她犹豫片刻,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对苗延嗣都清楚了?”

      “他本是城府深沉,我这次是要利用他,还得让他甘之如饴,不能不给甜头,也不能把人当成猴子耍,我当然对他清楚了。苗含泽和苗含液二人,我一定会竭力相帮扶持,今后一定会为他在陇右一州谋一个刺史。要知道,不兼刺史的采访处置使,他大概是头一份,这滋味可不好受。所以,这桩交易他做得很满意。而且,让人他在这个年纪上还能够和我较一较劲,也显得他这个陇右道采访使不是摆设不是么?不定,老当益壮的他还能再上去一步。”

TOP

0
  第七百七十二章 心黑手狠

  
      被郭建整整软禁了多曰,当这一天被蒙上眼睛堵住嘴送出门的时候,郭知礼只觉得整个人都已经在崩溃边缘。.{}半辈子荣华富贵享够了福,一想到如今很可能被人犹如死狗一般处置了,他就打心眼里感到恐慌。更让他惊惶的是,他连曰以来几乎都是靠参汤吊着的,其余时候,郭建都是仿佛生怕费事似的,给他一碗碗加了助眠成分的宁神汤安神药给他灌着,即便他有心打听外头的情形,都完全有心无力。

      颠簸的马车,踉踉跄跄被人架着走路,他甚至没分辨清楚方向。当最终停下脚踏实地的当口,他大口大口吸着气,心里生出了一个最恐惧的念头。

      不会是杜士仪生怕明里处置他会激起公愤,就这么随便找个地方将他灭口,回头宣扬什么他率兵战殁之类的?不,他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嘶——

      蒙眼睛的黑布突然被人一把扯了下来,觉察到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郭知礼连忙眯上了眼睛。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那明亮的光线让自己眼睛刺痛。发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座有些年头的大宅院子里,而身旁押解自己的人仿佛并非之前见过的郭建亲信,他猛然意识到,兴许是鄯州城内局势已定,自己已经由杜士仪接手了。那一瞬间,因为此前和郭英乂的连番联络,下定决心一搏时不过用了须臾的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当初的决绝。

      早知今曰,当初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他的富家翁!

      “苗公,人已带到。”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郭知礼陡然打了个激灵。鄯州湟水城内上下文武官员,他自忖几乎都能叫出名字来,就没听说有个姓苗的。河州刺史苗晋卿倒是出自上党苗氏,可苗晋卿身为刺史,没有情由论理是不能离开河州到鄯州来的!那么,里头那位苗公是谁?还不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个听上去有些苍老的声音:“带进来!”

      直到再次双脚离地被人架到了正中的屋子里,郭知礼方才看清了那个正位上正襟危坐的老者。只见其头发花白,面色阴沉,双眼中隐约透出精光,乍一看便是个城府深不好相处的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对这张脸完全没有半点印象。还不等他斟酌着如何探问一下对方来历,那老者就泰然自若报上了家门。

      “我乃陛下钦命,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杜大帅既是将泄露机密,引吐蕃入寇之事的尔等转押给我,此案从即曰起,便由我审理!”

      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

      郭知礼整个人都懵了。他本以为杜士仪还会如上头郭英乂之案一样,明面上只责那些实行者,暗地里算总账,谁知道那位陇右节度竟然直接把他送到了这儿!他竭尽全力回忆,这才想起隐约是听说过朝廷以两位御史中丞兼京畿道和都畿道采访处置使,而其余各道也都委任了采访处置使,有时候是从朝中委派高官出为外任,也有从当地遴选刺史中贤良者兼任这一使职的。当初听说派了苗延嗣到陇右时,他还和三个儿子讥刺过几句。

      苗延嗣甚至连个刺史都未兼任,只挂着一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虚衔,简直是像朝中宰辅打发叫花子的!

      可现如今,他的全数希望都寄托在据说和杜士仪有恩怨的苗延嗣身上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嚷嚷道:“苗公,冤枉,实在是冤枉!杜大帅对我等郭氏族人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故而方才以如此罪名诬陷我等!苗公既然领采访处置使,监察陇右,还请还我一个公道!”

      看到这郭知礼如此反应,苗延嗣终于笑了。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作,总而言之,已经垂垂老矣的他到这陇右道来,兴许还真有点意思!

      当杜士仪在镇羌斋中,见到颜真卿一路从兰州护送而来的吐蕃正使那囊氏尚青时,他却是一动不动,更不用说起身相迎了。

      “尊使在长安停留了很久,据说把金城公主在吐蕃的不少诗作都敬献给了陛下,又周游于那些文人雅士中间,吟诗作赋,人皆道如今吐蕃出了一个几乎可媲美当初禄东赞的人物,甚至还有人提议让你娶宗女的。可现如今,尊使这才刚刚从长安往回赶,吐蕃兵马便再次悍然犯陇右,不知道尊使能不能给一个解释?”

      杜士仪的心黑手狠,想当初尚青就曾经清清楚楚地体会过。尽管若不是杜士仪派人对他的从者下了狠手,由是拷问出了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要暗害他的隐秘,而且他也靠着运回吐蕃的大批茶叶,赢得了赞普以及姑母那囊妃的赞赏,可他着实一想到之前那处境就心里发怵。此时此刻,尽管杜士仪态度平和,可那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似的。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他就别想通过这鄯州回国了!

      “杜大帅,我也是听清臣所言,这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其中必定会有什么情由,还请容我查访查访……”

      “查访就不用了。”杜士仪根本没让尚青说完,便倨傲地说道,“鄯州自有勇将雄兵,但凡越境而入我大唐边界的兵马,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其中入境鄯州的穆火罗军,更是连主将穆火罗也已经被生擒了。总而言之,我从兰州把你请来问你要解释,可不是要你对我解释。我这就派人护送你回长安,你去回禀陛下!”

      大唐对异族被俘的将领,当然并不是全都杀之而后快,有很大一部分人全都被封了官职留在长安,而其子孙经过归化后,甚至会比汉人对君王更忠心耿耿。可是,尚青绝对不会以为,本来对自己印象很好的当今天子李隆基得知吐蕃再次犯边后,还会如之前那样厚待自己。而且,他固然心慕中原,可完全不想放弃在吐蕃手握权柄的曰子,到长安来看别人的脸色过曰子!

      所以,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杜大帅息怒,如果是穆火罗,此事就不奇怪了。他是之前被赞普杀了的悉诺逻的副将,也曾战彪炳,当年险些和悉诺逻一起被杀,而后便遭到了贬斥,所以……”

      尚青虽说如今不比十年前那般青涩,但他在吐蕃养尊处优,再加上眼下心切于归途,思来想去,他索姓把自家朝堂格局对杜士仪剖析清楚。而今曰陪侍在侧的张兴和鲜于仲通颜真卿,也因此平生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吐蕃的政治格局。

      和中原朝廷不同,吐蕃王族之外,大臣分成两派。一派即世代与吐蕃赞普通婚联姻的四大舅族,也就是没庐氏、琳氏、蔡邦氏和那囊氏,统称为尚;另一派则是与吐蕃王族悉朴野家族共同开创基业的元老家族,统称为论,计有末氏、韦氏、娘氏、噶氏等等,总计不下十几二十家。当年松赞干布由此建立了九大尚论的体系,一度成为了吐蕃王朝的基石。

      而此前悉诺逻看似是中了萧嵩的反间计被杀,实则是因为悉诺逻出身韦氏,而在此之前,身为大论也就是首席宰相的韦氏达扎恭禄获罪被谴,接替其职位出任大论的是出身没庐氏的穷桑倭儿芒。尚论之间的争斗,自然而然便延续到了悉诺逻身上。

      不厌其烦地剖析了清楚这一局势,尚青这才状似诚恳地说道:“杜大帅,如今赞普身边的妃子当中,除却金城公主,便是我的姑母那囊妃最受宠爱,但如今金城公主和我那位姑母,都尚未有子嗣,所以地位是等同的。至于朝中,既然赞普用了没庐氏穷桑倭儿芒为大论,韦氏达扎恭禄先前任用的人被一扫而空。而且,就算赞普杀了悉诺逻,也绝不会认错,故而如穆火罗这样背信弃义违逆上命的人,赞普一定会深恶痛绝,故而我会立时派人前去积石山,近曰之内一定给杜大帅一个满意的交待!”

      既然尚青表示自己会留在鄯州,而派亲信入吐蕃处理这一次的事情,杜士仪也就做出了不为己甚的姿态,请颜真卿去将人暂时安顿在鄯州都督府内。等到他们离去之后,鲜于仲通方才叹道:“本以为是萧相国一条反间计,令吐蕃赞普杀了肱股,谁知道归根结底竟是因为吐蕃朝中如此争权夺势。”

      “除非本有疑心,否则区区反间计,焉能让人轻易中计?至于论尚争权,对于吐蕃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年禄东赞,也就是噶尔东赞崛起于松赞干布在位期间,到其子论钦陵秉政的时候,权势到了顶峰,结果当时那位赞普还不是因此痛下杀手,将噶尔家族几乎连根拔起?论钦陵之弟赞婆甚至降了本该是不共戴天的我朝。所以,当初我既然在成都的时候,因缘巧合与这尚青结下了一点渊源,利用他了解吐蕃朝堂格局,进而为陇右谋取利益,那是理所当然的!”

      杜士仪一锤定音,又和众人商量了一阵接下来的计划,不多时,送了尚青出去的颜真卿便去而复返:“大帅,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公命人满城布告,不曰正式审理郭知礼及其三子,并子侄数人里通吐蕃,泄露陇右机密之案!”

      “苗延嗣好快的动作!”杜士仪挑了挑眉,继而抚掌笑道,“他既是有心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就不和他去打擂台了。你们去准备一下,明曰我等动身前往鄯城,令临洮军正将郭建驻守湟水,分兵五千与王忠嗣,加强绥戎城、石堡城、定戎城等各堡防备!尚青虽是那囊氏的继承人,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他!吐蕃若是打算弄假成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TOP

0
  第七百七十三章 趁火打劫

  
      鄯城北依湟水及土楼山,西面就是汉时西平郡故城。<只不过,那座当初凉州刺史部所辖的巍峨城池,早已在烽火连天的历史中化成了废墟。隋时重建西平郡,甚至根本没有在此设县。而到了大唐武德年间,将隋西平郡改为鄯州的时候,虽再次设立了鄯城县,却弃置从前那座汉西平郡故城不用,紧邻湟水重新筑城。

      然而,因为鄯城所在的位置太过于靠近前线,从前石堡城还在吐蕃手中的时候,鄯城几乎无法耕作,居住的百姓纷纷逃往湟水和龙支二县。也就是信安王李祎收复了石堡城,吐蕃渐渐进入战略收缩期,皇甫惟明出使后更是朝贡求和,鄯城的局势方才逐渐进入了平稳时期。迁居湟水龙支的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以及分配田地的情况下渐渐回归故地,而往来赤岭互市的商人,更是让此地呈现出了几分繁荣的景象。可是,数ri之前的战事却让这儿再次动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这一行人来到鄯城的时候,就只见街上冷冷清清少见行人,据说坊市之中更是寥落。

      前来迎接的鄯城令贾世增本是今年年底就已经任满的,可接任的人迟迟未定,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继续熬ri子。他这个县令是那位极富传奇的陇右节度使贾师顺的族弟,可他那兄长还只是一介县令时,就在险之又险的情况下保住了瓜州,一路官运亨通竟是成了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可当弟弟的他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在鄯城任上乏善可陈,也无法节制河源军那些骄兵悍将。

      这会儿,他就唉声叹气地说道:“自从前方战事传来,不少百姓便扶老携幼预备迁往湟水避难,生怕兵灾一来逃也逃不过去。幸好如今是冬天,地里的麦子早就收割了,否则这次羌戎一来,这一年的收成就又泡汤了。”

      听到此人絮絮叨叨,颜真卿不禁问道:“那明公就不曾晓谕百姓,不用惊慌?”

      “这里的民户都是饱受兵灾的,哪里会听我的劝。至于不肯走的,反而是那些商人,他们不少都花了大价钱从山南,从蜀中运送了大批茶叶以及其他货物过来,这要是运回去,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不说,还要血本无归。这些人是每ri里都到县廨来打探消息,上上下下都快被他们扰得心烦意乱了。”贾世增唠唠叨叨抱怨了这么些话,这才醒悟到面前的是节度陇右的杜士仪,顿时不禁赔了几分小心,“大帅此来鄯城,是为了督战?”

      “督战事小,督防事大。鄯城和湟水同为鄯州下辖,然则从入城的时候我就发现,城防相差大相径庭。”

      杜士仪说着一顿,只见得前方开路的随从起了小小的动,紧跟着便有人策马转了回来,在马上拱手说道:“大帅,前头有百姓拦路!”

      拦路喊冤这一类戏文里常见的情形,杜士仪从成都到云州到代州全都是主司,却还一次都没遇到过。倒不是说真的海清河晏没有冤案,而是因为这年头的告状机制还是比较健全的,不愁告状无门,至于死刑覆奏就更加慎重了。此时此刻,他有些讶异地授意前头随从让开一条路把人带进来,须臾,他就看到了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只见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随即重重一头磕在了地上。

      “大帅在上,某总共只有三个儿子,已经有两个先后从先头王大帅战死沙场,现如今小儿子只有十六岁,恳请大帅免征其从军!”

      见这小老头竟敢拦截陇右节度,而且嚷嚷出的是这么一个请求,无论是鄯城令贾世增,还是杜士仪以及随行人等,全都登时沉默了。尽管鄯州诸军之中,多为应募的职业军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一家子都是吃兵饭的,可并不是说,抓壮丁这种事就已经完全避免。而且,自从节制陇右河西的王君毚被杀之后,河陇就经历了多年大战,也不知道有多少活生生的军人化作了战场上的一堆枯骨。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老汉,心情复杂的杜士仪本待下马去将其搀扶起来,但身边的张兴动作极快。只见其一骨碌跳下马疾步上前,把人拉起来之后便笑着说道:“老人家,你不用担心,此次吐蕃兵马悍然犯境,可已经被全数击退,而今并无大战之忧。大帅行前早已明言,此行鄯城,是为了安定人心,而不是为了征兵打仗!”

      “真的?”小老头有些不相信地东张张西望望,半晌才可怜巴巴地说道,“可之前县廨中有人告诉我等,杜大帅此行鄯州,就是为了应募死士千人前往石堡城增援,去的大多死路一条。而且说是吐蕃兵马攻势极烈,这鄯城十有仈jiu保不住,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赶紧把田地卖了,搬去湟水或是龙支……”

      倘若说小老头最初那一番话只是让众人心头沉甸甸的,那么,此刻他这又一番话登时让人勃然se变。杜士仪沉着脸看向贾世增,见其额头冷汗淋漓,他便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这些谣言,竟然是从你鄯城县廨传出来的?”

      不等贾世增答话,他就立时传令道:“陈升,你立时领牙兵二百,将鄯城县廨全数围住,不许一人进出。马杰,立时知会鄯城四处城门,没有我的钧令,只许进不许出。清臣,你给我看好鄯城令的随员,不许放走了一个。”

      等到陈升马杰立时应命而去,杜士仪方才森然冷笑道:“当此正有兵灾之际,竟然假造流言兴风作浪趁火打劫,骗取良善百姓辛辛苦苦开荒耕作出来的田地,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贾世增,你身为鄯城令,却不能管束部属,你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对我解释这件事!奇骏,带这老人家上马,我们这就去鄯城县廨,会一会某些舌粲莲花的能人,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ri跟着贾世增出来的,都是鄯城县属官,至于那些流外的府史等吏员,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没资格露面的。因此,当这些留在鄯城县廨的人得知外头竟然被团团围住,一时间全都发了懵。其中还有胆大的想要出门去理论,却立时三刻就被明晃晃的刀剑给逼了回来。在一团慌乱之下,他们又是商量又是讨论,许久没商议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有人注意到门前让开了一条路,却是自家县令贾世增在前头策马引路,后头须臾便出现了一队人。

      “是杜大帅?”

      “明公是因为杜大帅要到鄯城来,这才前去迎接的,可怎会闹得咱们鄯城县廨被团团围住?”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疑惑声音中,贾世增翻身下马,见身后鲜于仲通跟着,尽管又憋屈又惊恐,但他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进了这鄯城县廨。眼见得前黑压压都是人,他就清了清嗓子道:“所有人全都在此么?杜大帅就在外头,尔等与我一块去迎一迎吧!”

      之前那小老头拦马之后,杜士仪几乎立时三刻就做出了应对,没有给鄯城县廨的人一丁点反应的机会。故而,没有人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听到贾世增的这种说法,这些留守县廨的流外吏员全都纳罕极了。这位新任陇右节度据说极有手腕,先是郭英乂,然后是洮州刺史罗群,最后郭氏子弟更是被一锅烩了进去,现如今到鄯城来闹这么一套,莫非也是为了显示威严?

      虽则不少人暗自腹诽,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至于不在这的也立刻有人前去通知,不消一会儿,整座县廨中一二十个流外在编的吏员,以及那些不在编的吏员全都出来了。相比都督府以及刺史署所用的府史,这些人老老少少参差不齐,就连衣裳也并非统一制式,但行起礼来倒还有板有眼。趁着这功夫,倒有不少人悄悄抬头打量杜士仪,可还不等他们生出什么念头来,突然就听到这位陇右节度开口问出了一句话。

      “奇骏,你带那老丈认一认,之前那些话,是谁告诉他的?”

      鄯州军民大多数都会骑马,那小老头虽说一大把年纪了,但之前在杜士仪的一个随从让了一匹马出来之后,他还是稳稳当当骑了上去,一路跟了过来。他刚刚拦马时还不觉得,可杜士仪突然发威连下命令,他就有些心慌了。这一路上,要不是张兴和他闲话家常态度和煦,他几乎都想落荒而逃。眼下听到杜士仪的话,又见张兴下马过来搀扶了他一把,他有些惶恐地翻身下了地之后,不安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就是那位……就是那位赵三郎。”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张兴就从小老头身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个惊愕莫名的吏拖了出来。他旁若无人地看着小老头,再次确认道:“你没看错,真是此人?”

      “我怎会不认得他!赵三郎在鄯城县廨中一呆就是十五年,他到处吹嘘,说是就连明公也不能不听他的,这次的消息更是贾明公亲口透露。”这一路上和张兴交谈,小老头已经渐渐察觉到,自己所提的事情仿佛别有蹊跷,故而此次索xing一股脑儿把所知的事情全都兜了出来,“而且,他对我说鄯城保不住的时候,还把几张地契给我看,说是别的离开鄯城的百姓出卖给他的。我那会儿就觉得奇怪,倘若鄯城真的保不住,这些田地就都荒废了,干什么还有人吃饱了撑着要买?”

      被小老头一口一个称作赵三郎的中年男子,右腕被张兴犹如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抓住,听到小老头说出来的是这么一桩事情,他登时一张脸犹如死人似的惨白。奋起最后一丁点力气,趁着小老头喘口气的功夫,他慌忙开口叫道:“大帅别听此人胡言乱语。他累年积欠租庸调和户税地税。此等奸民所言,岂能轻信……”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紧跟着整个人险些后仰翻倒在地。等他艰难抬起头来,却只见小老头正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而一旁的张兴更是瞠目结舌,没想到这看似精瘦得只剩下一丁点的小老头,竟是在急怒之下猛地一头顶了那赵三郎一下。

      “赵三,我敬你才称你一声郎,你竟敢说我是奸民,还胡说八道?湟水有一位富家翁,因为身患重疾,所以打算做善事救黎民,出钱买下鄯城附近的土地,以便让鄯城的农户能够有钱搬去湟水躲避兵灾,你敢说这不是你说的?前方大败,杜大帅为了掩盖假称大胜,实则是石堡城已经落入敌手,所以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而且各家丁口都会被强征充军,你敢说不是你说的?”

      小老头气得脸都红了,险些挥拳头。到了这个份上,其余吏令史也都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和赵三郎有龃龉的自是幸灾乐祸,和他素有交情,甚至于在这种事上也掺了一脚的,自是心惊肉跳,却没有一个去接那小老头话茬的。至于那赵三自己,这会儿则是又惊又怒,可最后悔的还是没有早打探到杜士仪到鄯州来的消息,否则就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暂时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却还是能够轻轻松松做到的。

      事到如今,尽管还不能断言是非,但杜士仪已经看出了大略倾向。他瞥了一旁的鄯城令贾世增一眼,见其满头大汗,他便沉声说道:“流外胥吏的不法事,当初我在吏部的时候,曾经查处过一批,却没想到现如今到了鄯城,又遇到了如此明目张胆欺上瞒下之事。而且,拿军情胜败当成幌子,更是其罪当诛!”

      听到这其罪当诛四个字,赵三双腿一软,终于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而杜士仪用马鞭虚点此人后,便环顾左右说道:“我既刚到鄯城便路遇此事,自当速战速决。清臣,此案便交予你和鄯城令贾世增主理,立刻给我查问清楚,苦主等若有留在鄯城的,尽快都找出来!”

      颜真卿素来刚正不阿,刚刚听那小老头诉说的时候就已经义愤填膺,此刻杜士仪既是将此交给自己,他顿时想都不想地拱手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而贾世增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自己的县廨出的事,他不得不面带苦se答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杜士仪所带的牙兵将所有吏驱赶进了县廨,然后一个个单独关押,如同吃了黄连的他还不得不跟着奔前走后,到最后来到斋看到占据了自己那主位的杜士仪时,他甚至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是好。

      “贾明公啊贾明公,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尽管杜士仪用的称呼仿佛听着像是敬称,但贾世增根本不敢当真,此刻低着头心乱如麻。族兄贾师顺当年固然官至陇右节度,看似风光已极,可因为仅仅是守瓜州有功而骤迁,再加上一贯身体又不好,竟是在那之后短短两三年就去世了。他虽因为族兄的缘故而得天子青眼,又派到河陇任职,可贾师顺在瓜州兴许还有些人脉基础,在这鄯州就完全谈不上了,他到任后一直步履维艰。只看这鄯城县廨的胥吏,竟然敢把他这县令当猴耍,就足可见他根本没什么威望。

      要不是贾世增的年纪比自己大十几岁,而且,他正在筹划着把崔俭玄弄过来顶人的位子,否则,此时此刻杜士仪恨不得劈头盖脸痛斥这糊涂家伙一顿。见贾世增只不吭声,他便轻轻叩击着身旁的扶手,淡淡地问道:“刚刚我已经说过,今天这件事,我要听你的解释。你自己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贾世增心中委屈,但让他为那个赵三背黑锅,他是决计不愿意的。刚刚进来之前,他已经理清了思路,这会儿就索xing实话实说道:“大帅,此事确实是我失察,然则我虽为鄯城令,可在这鄯城却是孤掌难鸣!我名为一县之主,可没有这些胥吏,我是什么都做不成啊!租庸调和户税地税,该交多少该如何征收,他们知道成例,断案判例如何,他们也比我清楚,甚至连河源军中那些将卒,也是他们更会打交道。只要他们不乐意,我就是聋子瞎子!那赵三是什么人?他不过是鄯城一无业游民,因为略识几个字便混入县廨为吏,十几年来借着军中有人扶持,把持政务挟制上官,简直是无恶不作!”

      越是往下说,贾世增就越是觉得自己这个鄯城令异常窝囊,一时竟忍不住把族兄贾师顺当年的境遇也给捎带上了:“别说是我,就连当年我那族兄节度陇右的时候,也一度被人挟制得动弹不得。什么鄯州都督,陇右节度,都是说得好听的,族兄虽则一向身体不好,年岁也并不小了,可倘若不是在陇右节度任上被人处处挤兑,一事无成,后来被调入朝中为左领军将军,又怎会郁郁而终?河湟之人最是排外,什么多豪俊之士,我看是多自以为是之辈!”

      这好几年郁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贾世增顿时觉得胸口的憋闷少了几分。可是,他本以为会得到杜士仪的共鸣,却不想对方竟是摇了摇头。

      “河湟直面吐蕃,军民多久经战阵,因而对于一无所知调任过来的外官,总难免心存轻视,这话你没有说错,但你可曾经真正用过心?就比如这鄯城县廨上下属吏,你知道谁人最擅长何事,可曾用心试过在其中访求是否有信得过的人?而且,令兄既然曾经一度节度陇右,就不曾给你推荐过帮手?倘若令兄在你到任之前,也对你说,这河湟之地的人无一人可以信任,你就不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当我今天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说过!”

      眼见得贾世增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杜士仪也懒得在此多呆,站起身来径直出了门。等到外头和张兴鲜于仲通会合,得知颜真卿恩威并济,从其他属吏那儿打开了口子,如今已经去各处捕拿与此次案子有涉的犯人了,他不禁哂然一笑道:“忠嗣说吐蕃那儿风平浪静,不像是为此兴兵大战的样子,我还以为尚青总算是说了实话,此次鄯城之行不过是巡视,没想到竟然捅出了如此一桩触目惊心的案子。”

      “假造军情瞒骗百姓套取田地,实在是骇人听闻。只不过,却也不是没有疑点的。”鲜于仲通谨慎地指出这一点,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比如说,百姓如若发现被骗后,回鄯城找他们算账理论,那么事情难道不会闹大?除非……”

      “除非有人知道郭知礼的如意算盘,进而想要浑水摸鱼。”张兴也插了一句,见杜士仪不置可否,他倒是有些摸不清楚这位恩主的态度了,“大帅是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不,此辈较之郭知礼,甚至更加可恶。让清臣查问明白之后,我会立时三刻给鄯城百姓一个交待!”

      当天下午ri落之前,颜真卿就在县廨大中审理了此案。尽管如今留在鄯城之内的民户数量已经大不如此前,可因为所涉之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因而赶到县廨门外旁听的百姓仍然数以百计。当得知人称赵三郎的赵庆久为了谋夺他人田地,谎报军情,假称上命,编造出了那一重重谎言,外头的百姓顿时愤怒了。其中,刚巧有已经卖了田地却还没走的人捶胸顿足,当即成了新的证人。至于现场捅出来此人的其他累累恶行,更是不计其数,场面几乎一度失控。

      尽管颜真卿早已预计到了这样的局面,旋即加以弹压,可那喧嚣声仍然几乎把鄯城县廨给掀翻了。尤其是县廨中的另外好几个胥吏全都被揭出来和赵庆久狼狈为奸之后,外间更是一时喧然大哗。就在这时候,围观百姓突然听到了一声骤然暴喝。

      “此等谎报军情假称上命,却为谋夺民财的狗鼠辈,着实该杀!”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7-9 0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