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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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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为想你,所以很响

  回到小院,坐在树下静思了三天三夜,宁缺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回复,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说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当然要弄明白。”

  来到白塔寺,静阅佛经和前代高僧笔记,待暮色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烛火,这些程度他已经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烛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

  他走到墙前,盘膝坐下,想了想,又抽龘出铁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准备稍后使用。

  其实他很清楚,无论是铁刀还是神符,对墙上的影子和那两道巨斧,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是一场非普通意义的劫难。

  但这样做,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没有过多长时间,白塔寺里钟声再起,寺里的僧人依然没有听到,能够听到这道钟声的只有宁缺。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说道:“来吧。”

  影子站起身来,开始狂龘暴地无声嘶吼,开始挣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宁缺的脑海里疯狂地挥动。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额角青筋随着斧落的节奏不停浮现,紧咬的牙齿开始渗血,但他始终保持着盘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墙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莲生的,脑袋里那把巨斧,其实便是莲生的意识碎片在发难。

  三天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想要用念力把莲生的意识碎片镇龘压,但就在那时,天空里那把斧子落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虽然没有弄明白事情的真龘相,但于意识模糊间,本能里想要把莲生的意识碎片毁掉,也是那时,天空响起钟声。

  他没有能力同时抵龘抗两道巨斧,他想试试,能不能抵龘抗住脑袋里这把斧。

   “你这么不停地挣扎扭动,知道的人知道你在难受,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你真的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宁缺看着墙上正在痛苦挣扎的影子,脸色苍白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

  斧子还是在他脑袋里不停地砍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流下,流进他的嘴里,有些微咸,却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他死死瞪着墙上的影子,身龘体不停地颤龘抖,忍受着越来越可怕的痛苦,双手握的极紧,指甲深陷进掌心。

  “你龘他龘妈龘的到底要什么!”他痛苦而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静止,变成一片幽影,向着四周散开,最终把整间禅室都占龘据,无论是烛光,还是窗外的星光,落在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这片幽暗的世界里,宁缺看到了魔宗山腹里那些悬于空中石梁,看到那座无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里那位干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说道 “欲修魔,先修佛。”

  宁缺说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说道 “不疯魔,不成佛。”

  宁缺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才明白莲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只是死去之后的一缕意念,在重述过往。

  老僧的眼窝很深,里面仿佛有鬼火闪耀,他的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嘶声喊道:“但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宁缺胺来,冷汗涔涔。

  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人推开,满室阴影骤敛,变成墙上盘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那个影子,说道:“他不是莲生。”

  宁缺的脑袋还在剧痛,有些恍惚问道:“那是谁?”

  桑桑看着他,说道:“是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是我?那来自天空的钟声呢?”

  桑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无所不知的吴天,但这两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在随后的日子里,宁缺偶尔还是会去白塔寺,对着墙上的影子痛苦相询,愤怒痛骂,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脑里的那把斧子便不会砍他,但无论他在哪里,天空里的钟声始终在持续,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析着他的身心,仿佛不把他砍成两截,誓不罢休。

  没有人能够听到天空落下的钟声,就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白塔寺夜晚的钟声,也没有人能看到那把从天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宁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幻赏,但无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断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不停地砍他。

  无时无刻都有巨斧临身,那是何等样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承受,身龘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精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住,冲到院子里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桑桑把时间都用来照顾他,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驱散恶梦的阴影和夏日的虫蝇,牵着他的手,偶尔看天。

  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宁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痛苦的折磨里变得那般漫长,那般难以忍受,他甚至想过自尽,却舍不得桑桑。

  深秋里的某一天,宁缺从床龘上爬起来,走到桌旁,伸出颤龘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会让人的身龘体做出本能的反应,绵绵无绝期的痛苦,对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对身龘体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推门走出房间,看着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桑桑,说道:“没有胃口,随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宁缺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伸手摸了摸,却只发现自己变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变,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痛了。

  他抬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喃喃说道:“不砍了吗?”

  桑桑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三年里,宁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牵着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间就面色苍白,倒地不起,那样很没面子。

  但 ……既然天空里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为什么斧子不劈了,自己却觉得有些失落?

  “好啊。”他笑着说道,只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所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问道:“去哪里?”

  宁缺想了想,说道:“还是去白塔寺。”

  走进禅房,掩上门,宁缺坐到墙壁前。

  桑桑在禅房外,静静看着天空。

  蜡烛已经点燃,墙上的影子渐渐浮现。

  “好久不见。”

  宁缺看着影子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莲生,还是我自己,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我,那么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就像过去三年里那样,影子还是不说话。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天上那把斧子没落下,我还清醒,来最后问你一次。”

  影子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上方。

  “如果你还是不肯给我答案,那么……我或者只能去死了。”

  宁缺惨笑说道:“我真的顶不住了。”

  影子忽然望向他。

  影子没有眼睛,但宁缺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宁缺盯着他说道:“我死你也会死。”

  影子忽然弯下腰,不停地颤龘抖,似乎在发笑,笑到眼泪都止不住。

  宁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影子忽然直起身龘体,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顶!

  白塔寺钟声再起!

  宁缺脑袋里那把巨斧,狠狠地砍向他的头顶!

  这是三年里,最重的一斧!

  几乎同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为暴烈的声音!

  一把无形而锋利至极的巨锋,来自天空,转瞬即落,落在宁缺的身上!

  两把斧乎,在宁缺的头顶相会,只隔着天灵盖。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龘体与心脏,真的被劈成了两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眼瞳骤缩,舌根发麻。

  他便是想要咬舌自杀,都已经无法做到。

  下一刻,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缓缓消失。

  他觉得自己的头被劈开了一道大缝。

  那道缝里有他的眼睛,能够视物。

  他看着墙壁,同时却也看着天空。

  他觉得自己浑体通透,以前看不到的画面,现在都可以看到,以前看不透的事物,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这就是慧眼?

  稍早些时候,书院后山诸人围在梨树下,六师兄拿着铁锤,不停地砸着那张棋盘,其余的人在替他不停加油助威。

  他们一直在砸这张棋盘,只要宁缺一天不出来,他们便会砸一天,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能把这张棋盘砸烂。

  秋风微起,大师兄来到梨树下,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大师兄接过铁锤,说道:“你歇歇,我来试一锤。”

  铁锤落下,烟尘大作,其声如雷。

  西门不惑赞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这声音多响。”

  北宫未央看着棋盘,失望说道:“不一样没砸烂?”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铁锤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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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看破天,佛掩面

  宁缺站起身来,神情些惘然,然后喷出一口鲜血。

  噗的一声,墙上顿时鲜血淋漓。

  血染禅室灰墙,影子在墙上,自然也在血里。

  影子单手合什,似极喜乐,然后转身向血海深处走去,渐渐消失。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忽然觉得很是悲伤,似乎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影散,灰墙渐散,原来,这墙是假的。

  他回头望向桌上的蜡烛,原来蜡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的木门,原来,门是假的,门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屋顶,眼光透过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

  禅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

  那么朝城阳城?这片天空呢?

  宁缺推开禅室木门走了出去,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骤散,露龘出太阳,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清明,白塔清湖美丽如画。

  阳光洒落在脸上,他微微眯眼,天上的阴云再次飘来,遮住阳光,紧接着便是一场寒冽的秋雨落下,湿了这一塔湖图。

  桑桑不在禅室外,应该像这些年那样,在湖畔看天。

  宁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静,仿佛已得解脱。

  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着他脸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后脸上流露龘出真心欢愉情绪,憨喜问道:“师兄明悟了?”

  宁缺看着这痴僧,说道:“是的,全都悟了。”

  青板僧睁大眼睛,急切请教道:“师兄悟了些什么?”

  宁缺说道:“什么都是假的。”

  青板僧不解,下意识里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是假的?”

  “不错。”宁缺站在湖畔,看着对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说道:“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

  “这湖也是假的。”

  他指着身前的湖水,然后继续说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拥蓝关是假的,烟雨里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

  青板僧抓耳挠腮,很是心急,听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僧衣里取出一个馒头。

  “我是真的。”

  青板僧憨憨说着,把馒头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说道:“我在吃馒头,那这馒头自然也是真的。”

  宁缺看着他,眼神里流露龘出怜悯的情绪,没有说什么。

  青板僧拿着馒头指向身前的湖,湖对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这些都在,我都能看见,你怎么能是是假的呢?你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也是假的。”

  青板僧憨痴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说道:“很多年前,其实你就已经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缕佛啊 ……寺中僧人说你的宿慧,当然没有错,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刚刚入世,便被人杀死不然你真有可能会成为悬空寺里德行高深的大德。”

  青板僧有些糊涂,问道:“我被人杀死?谁会杀我?谁杀的我?”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杀死你的人就是我。”

  “你叫道石,你的母亲是月轮国主的姐姐,叫曲妮玛娣,你的父亲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因为我曾经羞辱过你母亲,所以你离开悬空寺后,先在月轮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长安城找我,然后就被我杀了。”

  “后来你父亲宝树大师为了替你报仇,当然最主要是想要镇龘压冥王之女,顺便杀死我,带着盂兰铃离开悬空寺,与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个局,最后那个局被我书院破解,你父亲死在书院手中,也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中。”

  “更后来我和她逃到了朝阳城,被无数信徒和佛道两宗的强者围困在这座白塔寺里,你母亲曲妮玛娣当时在这里清修,被我掳为人质,我本来准备随后放了她,但因为某些原因,最后还是杀死了她。”

  宁缺看着青板僧,平静说道:“你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

  “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要杀我全家呢?”

  青板僧完全没有仔细听宁缺的话,只觉得很糊涂,挠头说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宁缺说道:“青咯……就是铺道的石,道石。”

  “师兄这是在说笑话哩。”

  青板僧憨笑说道:“我叫青板子,是因为那年方丈和住持通宵打麻将牌的时候,最后好不容易听了个清板子,结果因为听见我在石阶上哭,结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张二筒给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让他相信?

  青板僧却不肯罢休,跟着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怎么证明?”

  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回头望向宁缺,神情略显惘然,有相询之意。

  宁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证明什么,但他必须给她证明,只有让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来,他们才能离开这里。

  “长安城在什么方向?”他问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东方某处。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铁弓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准她手指指向的遥远处,待弓弦如满月时,骤然松开。

  一道圆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处出现,黝黑的铁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说这是假的。”宁缺说道。

  桑桑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如果长安城在那里,铁箭射过去,书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兄还没有来,说明这个世界里没有大师兄,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李慢慢一定会来?”

  宁缺说道:“是的,当年他来,现在也会来。”

  桑桑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说道:“很多年前,我们进入棋盘之前,这白塔与湖水便到了悬空寺,为什么会在这里?”

  桑桑说道:“我们离开了悬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来。”

  宁缺的箭,宁缺的话,依然不能说服她,她还没有醒来,或者说,她有些不愿意醒来,只是静静看着湖面倒映的天空。

  “其实……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尤其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惧,身心寒冷,神识激荡,甚至吐了很多血。”

  宁缺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虽然这个世界是虚妄的,但这些年……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舍,不想离去。”

  桑桑靠着他的肩,神情惘然。

  宁缺轻抚她鬓上的小白花,说道:“你觉得这天很好看?”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你觉得天空很熟悉,很亲近,所以想看?”

  桑桑望向灰暗而高远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宁缺有些犹豫,说道:“你在天空里出生,你在那里长大R那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会觉熟悉和亲近,你一直都想回去。”

  听完这句话,桑桑眼神里的惘然,渐渐淡去,渐渐归于平静,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扰至不安的湖面,渐渐平静,倒映的天空清晰起来。

  她眨眼,湖动波摇,便如她的眼神。

  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无数片光彩,再也找不到天空原来的模样,变成了无数星辰,仿佛在不停生灭。

  湖水蒸腾而空,白塔消失不见,既然在悬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

  桑桑望向天空,雨云骤然散开,露龘出后面的湛湛青天,然而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缝。

  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这样碎了。

  她在小院里、在湖畔静静看了数百年天空,今天在宁缺的帮助下,终于把这片天空看破,看到后面那片漆黑与虚无。

  是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龘实的,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她的世界,这里是棋盘的内部,这里是佛祖的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来,背起双手。

  青板僧看着忽然变成漆黑一片的天空,惊慌不已,抓着宁缺的衣袖,声音颤龘抖说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宁缺说道:“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你去找个地方藏好。”

  青板僧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呢?”

  青板僧怔怔看着他,忽然伤心地说道:“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

  宁缺没有说话。

  青板僧不停地流泪,用僧袖不停的擦试,却怎样也擦不干净。

  宁缺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青板僧以袖拭泪,泪水擦不干净。

  他以袖拭面,把脸擦的很干净,只见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没有了,再擦,眼睛也没有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说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说不想宁缺和桑桑走。

  他不让宁缺和桑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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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开黑伞,相离难

  在佛经的记载里,有位大德面容清俊,与佛祖极像,无数信徒误以为他是佛祖,争相敬拜,大德羞惭,又以为误苍生,于是持利刃自割颜面,变的极为丑陋,出门之时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掷石,遇恶犬被吠被咬,曾经极受世人欢迎的他被世人厌恶,但他不出恶语,无恶容,任世人羞辱欧殴打亦不还手,憨痴可喜,终成佛位,具大神通,是为掩面佛。
  
  宁缺不理解,青板僧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数下,便成为传说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你已经死了,就算在这里立地成佛,你还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么把我们留下来?”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脸上无眼无唇,却能说话,言语间自有悲悯气息,庄严气象,佛光透袖而出,华美至极。
  
  话音方落,僧袖便向宁缺面上落下,其间有无尽佛威。
  
  宁缺早有准备,锃的一声,铁刀出鞘,横空而斩。
  
  僧袖与铁刀相遇,悄然无声,湖畔的秋树却被狂风吹的弯下腰身,只听得密集的喀喇声响,无数株树从中断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风中飘拂。
  
  铁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颈间,黝黑刀身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一片,有无数高温,朱雀在火焰里凄啸不停。
  
  青板僧的脸上没有五官,很难体现出情绪但此时却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铁刀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长安城里,我杀过你一次,当时在识海里,我就向你证明过我心中无佛,如今我虽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宁缺手里刀锋在青板僧的颈间划过,说道:“所以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刀锋收回,青板僧的头颅,就像熟透的果实般,从他的双肩之间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湖畔的断树下。
  
  青板僧的身体还站立着,颈腔里有无数金色的液体在流动向着空中缓缓蒸发。
  
  树下,青板僧的脸上重新出现五官。
  
  他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无数年在白塔寺里读经礼佛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空。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悲伤,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想必再也不会睁开。
  
  直到此时,青板僧或者说道石才真正醒来,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无头身体表面,忽然出现很多裂纹裂纹渐宽,有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遇风而化,变成最纯净的佛性光辉。
  
  宁缺沉默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后湖畔的桑桑,看着这些带着金色的佛性,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一刀斩灭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断肢,又以昊天神力复生,等若经历了无数次的易筋洗髓,他现在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污垢,纯净的难以想象。
  
  在悬空寺那个崖洞里,他完成了莲生大师布置的功课——欲修魔,先修佛,佛魔两宗皆源于贪天避日,其间有隐隐相通处,一旦相通,何其强大。
  
  按莲生当年的说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诲,浩然气已至大成,已经来到知命巅峰,甚至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
  
  现在的他动禅念亦能杀人,挥刀更能杀人,不要说青板僧这个伪佛,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长垩老那等级数的强者,他亦能挥刀斩之。
  
  桑桑在湖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朝阳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里的孤树和黑鸦也是假的,那么菜场里的青菜、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么谁才是真的?
  
  这里是棋盘里的世界。
  
  在悬空寺崖坪上,她带着宁缺进入棋盘,便是要寻找佛祖,却在此一误千年,就像当年,她在烂柯寺进入棋盘后那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当时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实,也看到了虚妄,体会过无尽的孤独,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和当年相比,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独,但她更明白,如果没有那个人,佛祖根本无法困住自己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一颗青梨入梦来,我们在这里虚耗了多少岁月,你便误了我多少岁月。”
  
  宁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这棋盘世界里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岁月漫长的竟连开始那些年的画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师当年说过,从棋盘正面进,一瞬便是一年,从棋盘反面进,一年便是一瞬,我们是从哪面进的?外面过了多少年?”
  
  桑桑本来准备动怒,听着宁缺的问题,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怒,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我进来,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宁缺问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说道:“最多不过数年。”
  
  时间流速这种层次的概念,宁缺现在哪怕已经知命巅峰,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对昊天来说,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很危险。”
  
  桑桑看着遥远东方,说道:“险些迷失在时间里。”
  
  “好在,还是醒过来了。”
  
  宁缺看着天空,想着那道斧声,有些不解。
  
  现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里修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渐渐痴于佛法,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难从那种恬静喜乐的世界里苏醒过来。醒不过来,便看不破这棋盘的世界,便无法回去真实的世界。
  
  幸运的是,他的识海里有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
  
  莲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于佛,更厌恶佛,唯这样神奇的存在,才能在无边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识碎片化为锋斧不停劈砍他的脑袋,想用疼痛让他醒来,那么天空里那道斧子又是来自何处,是谁想要警醒他?
  
  桑桑说道:“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醒来,既然这样,那么你欠我的便与此相抵销,我不罚你。”
  
  宁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她对人间怎会有眷恋,世俗日子怎会将她牵绊如此之深,棋盘怎么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数道光线。
  
  宁缺神情微凛,上次在烂柯寺,他在棋盘中也曾经看到过这些纯净的光线,知道每道光线,便是棋盘世界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并不害怕,他有过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
  
  他取出大黑伞,对桑桑说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没有直接说走吧,也没有任何情绪,是因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担心她还想留在棋盘里,继续寻找佛祖并且杀死他这个已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担心她离开棋盘回到人间后会回到神国。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准则,她肯定会选择留在棋盘世界里,继续寻找佛祖——那个强大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便困了她数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杀死,因为她是伟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现却有些出乎宁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静说道:“走。”
  
  宁缺怔了怔,把伞递了过去。
  
  蓬的一声轻响,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全部罩了进去。
  
  一刹那过去了,一瞬过去了,一须臾过去了,一弹指过去了,一刻过去了,一时过去了,一昼夜过去了。
  
  仿佛无数劫过去,黑伞还在湖畔,宁缺和桑桑还在伞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能离开,他们还留在棋盘里。
  
  宁缺想起青板僧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你走。
  
  这个世界不想他们走。
  
  他脸色微白,牵着桑桑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烂柯寺,他们进入棋盘,世界的规则追杀桑桑,他们撑开黑伞,世界的规则便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此消失。
  
  为什么今天撑开黑伞,却没有离开?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规则,只要能够与棋盘外世界的规则相通,便能回到人间,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够回到昊天神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黑伞能让这个世界的规则找不到他们,也能帮助她与外面世界的规则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伞坏了,或者说她出了问题。
  
  大黑伞没有坏,那么便是桑桑出了问题。
  
  没有等宁缺询问,她说道:“我变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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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龘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性暗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盘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龘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一把神变成龘人。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春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紧紧龘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吴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龘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盘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盘。”

  桑桑说道:“涅盘,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盘,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盘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说道:“这里的人也一样。”

  宁缺皱眉说道:、‘你是说这里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没有死亡?”

  桑桑说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是对的,在没有观察之前,谁都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对象处于死与活两种状态的叠加区域里。”

  没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佛祖涅盘后进入了这种状态,在看到他之前,没有答案。

  桑桑说道:“所以这里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

  宁缺说道:“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我们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桑桑说道:“他们只是棋盘的附属物。”

  宁缺说道:“你是说棋盘里的这些人,都是佛祖涅盘状态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行人在摊边挑着货物,母亲追逐着贪玩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发现天空已经变得黑暗无比。

  桑桑说道:“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只是随着时间行走,不会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宁缺情绪复杂说道:“难道这便是佛祖说的极乐。

  她说道:“你说这里是佛国,没有错,这里就是真正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我没有醒来,最终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宁缺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险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时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

  这就是涅盘涅 盘,天便算不到佛,佛却能算天,佛并没有跳出因果却能看透因果,顺势而行。

  因果,就是因为所以,也是书院讲的道理。

  因为宁缺当年在河北道畔拣到那个女婴,因为夫子收宁缺为徒,因为宁缺想让桑桑变成龘人类,因为他们相爱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们终究还是醒来了,佛祖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杀你?”宁缺说道:“他既然涅盘,按道理,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伞交给他一个人握着,背着双手向街巷里走去,说道:“我很想知道那个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骄傲。

  宁缺举着黑伞,不敢离开她半步,看着天空里那些光线,又望向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叹道:“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别吹?”

  醒来不代龘表能够离开贪嗔痴三毒让桑桑变得非常虚弱她没有能力挥手便破了这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还会很麻烦。

  在街巷拥挤的人群里穿行,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遥远东方某处,青板僧死前也望着那里,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小院,宁缺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最诱人食欲的,还是那碗青红泡椒和嫩姜 当然,他没有忘记桑桑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

  大黑伞支在桌上,菜盘摆在伞柄旁边,他和桑桑坐在伞下,低头吃饭,画面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混着肉汤的米粒,看着桌上被伞影笼罩的菜肴,说道:“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能吃的这么开心?”

  宁缺正在埋头吃饭,泡橄把他辣的满头大汗,很是痛快,听着这话,他拿起毛中擦了擦嘴,说道:“感觉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微微蹙眉说道:“吃个饭还要撑着伞,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痛快,我不高兴。”

  无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几道代龘表规则的光线,逼的吃饭都要撑着伞,怎么看都确实有些憋屈。

  “别不满意了,你得感谢这把伞一直在,更得感谢我把它补好。”

  宁缺指着大黑伞,笑着说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黑伞将来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传家宝。”

  有大黑伞在身边,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代龘表规则的光线发现,但是怎么离开呢?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棋盘里已经过了很多年,宁缺和桑桑都不怎么着急,至少表面上不怎么着急,他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玻局。

  贪嗔痴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没有办法破解,宁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昨夜的晚饭太过丰盛,家里又没有菜了,宁缺去菜场买菜。现在不用他请求,桑桑自然也会跟着,因为他们只有一把伞。

  到了菜场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有大黑伞,那些光线确实找不到他们,但人能找到。

  站在满是露水的青菜摊前,宁缺正在与那位相熟的卖菜大婶唠些闲话,为随后的价还价,做些情感上的铺垫。

  大婶觉得他很可爱,所以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庄,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红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也在笑,然后笑容渐渐敛去。

  他看着卖菜火婶,认真请教道:“您又是什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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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杀佛与陈年老坛


 卖菜大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微笑,左手拿着根山药,右手拿着把细芹菜,两样都是菜,也是药。

  宁缺忽然笑了出来,说道:“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药师佛?”

  大婶微笑说道:“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药师佛能治病,我家娘子患了重病,应该是中了毒,不知道您能不能帮着看看,写个方子。”

  大婶看看桑桑,悲悯说道:“这毒无药可救,不如归去。”

  宁缺指着天空,说道:“归不去如何办?”

  大婶说道:“死便是解脱。”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宁缺笑着说道,然后抽龘出鞘中铁刀,砍向菜摊后的大婶。

  菜摊上堆满了青菜,菜叶上满是露水,看着很是新鲜。

  按道理,宁缺的铁刀,应该会很轻易地把菜摊劈成两半,把菜叶劈成无数片,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湿润的水沫。

  但没有。

  因为菜摊变成了一片原野,摊上的青菜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大婶左手的山药变成了果枝,右手里的细芹菜变成了佛钵。

  卖菜大婶变成了真正的药师佛,发髻乌黑饱满,双耳垂落肩上,面相庄肃,无数光环、祥云在其身后围绕。

  药师佛身前,有数千彩幡飘扬,正是这些彩幡,挡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看着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佛像,震撼说道:“还真是啊!”

  药师佛微微一笑,眉心那粒红痣大放光明,照亮身周无数里的原野,彩幡飘动愈疾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长变高。

  宁缺和桑桑站原野间,双腿瞬间被青藤缠住,再也无法离开。

  药师佛宣了声佛号,缓缓倾斜手中的佛钵,钵中泛着药香的黑汁淌到地面,化作一条河水,向着宁缺二人扑面而来。

  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也可以用来杀人,良药在某些时候可以变成最厉害的毒药,闻着药河里的异香,宁缺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紧接着剧痛难当,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体外。

  桑桑站在他身旁,看着远方的药师佛微微皱眉,说道:“真是可笑。”

  说完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原野便被眨碎,茂密的植物变成碎絮,那道泛着异香的药河被震出河道,向着四周蔓延。

  菜摊还是那个菜摊。

  宁缺挥动铁刀,只听着一道凄厉的摩擦声,刀锋在大婶的的身龘体上划过,切开一道整齐的刀口,里面隐隐散出金光。

  卖菜大婶,看着二人微微一笑。

  喀喇一声响她的身龘体分成了两半散落在地上,年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氲,仿佛有无数融化的黄金在流动。

  那些黄金遇风而化,散成金色的雾 逐渐向着菜场四周飘去。有些金雾,飘到桑桑身前,她微微蹙眉,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得有些痛苦。

  把卖菜的人都杀了,自然没办法买菜回到小院,宁缺的心特有些沉重,尤其是想着最后那幕画面,更是不安。

  不管是真的药师佛,还是假的药师佛,总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就像青板僧变成的掩面佛一样,没有太强的抵龘抗能力。

  但他们死后散发的佛息,对桑桑却似乎能够造成伤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些佛怎么办?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得想办法把你身龘体里的毒解掉。”他看着桑桑说道。

  桑桑脸色有些苍白,说道:“如果解不了怎么办?”

  宁缺不想她焦虑,笑着说道:“解不了毒,你也不会死日子总得过。”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日子,就是毒。”

  宁缺懂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后说道:“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用疑问句,因为他说的走,不是离开棋盘世界,而是离开小院,或者也要离开朝阳城,他要去给桑桑治病解毒。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小院里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留下了很多回忆,也有很多家居必备的物件儿,宁缺整理出来的行李却很简单,除了武龘器与食物之外,便只有一坛子泡菜。

  桑桑问道:“去哪里?”

  宁缺下意识里再次望向遥远的东方,却有隐隐畏惧,说道:“往南走。”

  桑桑苍白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两抹不健康的红晕,说道:“你要去见她?”

  宁缺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说道:“这个世界的南边没有大河国。”

  桑桑说道:“可你习龘惯性地要去南边。”

  宁缺不解,问道:“所以?”

  桑桑说道:“你心里面就想着要去见她。”

  宁缺有些生气,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问题。

  不是说,时他的态度有问题,她是昊天,他是凡人,就算他们是夫妻,她无论怎么对他,都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她的心境有些不稳。

  这便是嗔,其间还有贪痴,她身上的毒越来越重了。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把她抱进惊里,说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后,宁缺撑着大黑伞,离开小院,向城门走去,桑桑在伞,牵着他的手,显得有些虚弱。

  想要破开佛祖的棋盘,便需要桑桑恢复实力,便需要解了她体龘内的毒,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便需要寻找,那便要离开。

  青板僧不要他们走,药师佛不要他们走,朝阳城不要他们走,这个世界不要他们走,他们自然没有办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新街拐角处有家店,专门卖灯油和灯具,也兼卖蜡烛。宁缺常在这里买灯油,与老板相熟,但今天看到老板后,他的神情微变。

  老板不在店里,老板在街上,老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缺抽龘出铁刀,问道:“你是何方佛?”

  老板戴着顶帽子,面容可亲,微笑说道:“你猜?”

  宁缺看着店里密密麻麻的油灯,有些不自信问道:“燃灯古佛?”

  确实是燃灯古佛。

  街上再没有油灯店的老板,只有一位苍老的古佛。

  佛身外,广切事物皆为明灯,无数光线散发,就连墙角里的蚁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甚至就连黑暗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来。

  光线开始燃烧,街上的温度开始升高,桑桑的鼻尖出现了一滴汗珠。

  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因为先天阴寒的缘故,她都很少会出汗,变成昊天之后,神躯自冰凉如玉,更不会出汗。

  但在燃灯古佛之前,她出汗了。

  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滚烫,仿佛里面被人安放了一盏油灯。

  浩然气起,瞬间,他便掠到了燃灯古佛身前,一刀斩蕊

  燃灯古佛落灯,那盏看似普通的铜油灯,却仿佛有一个世界那般重,轻描淡写地将宁缺的铁刀镇住。

  古佛开始点灯,点起千灯万灯,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瞬间,便有万余盏灯点燃,以宁缺的应变速度,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第一万六千盏灯被点燃的时候,桑桑终于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住铜油灯的底部。

  燃灯古佛神情微变。

  哪怕是古佛,也不可能与天一较高低。

  燃灯古佛手里的铜油灯,再也无法落下。

  宁缺抖腕,铁刀横于小臂之前,在燃灯古佛颈间掠过。

  燃灯古佛头颅未落,只是颈间出现了一道极清楚的刀口。

  这道刀口里依然没有血,只有极浓郁的金光,然后有流动的黄金,顺着刀口缓缓渗出,打湿古佛的僧衣,向着地面淌落。

  那些黄金般的液体,都是佛息,里面有无穷佛威,亦有无穷佛意,遇风而化所变成的金雾,折射龘出来的光线,都是佛光

  宁缺神情微变,牵着桑桑的手,向街那头奔去。

  他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没有时间回头去看燃灯古佛是生是死只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到长街尽头,才停下脚步。

  桑桑的脸色很苍白,眉头皱的极紧,似极痛苦。

  看着她繁花青衣下摆上的那滴金液,宁缺才知道,还是没有避过。

  “下次站到我身后,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

  他把桑桑拉到身前,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桑桑看着伸出衣摆的鞋尖,低声说道:“我怕走丢了。”

  宁缺沉默片刻,把沉重的行李解下,取出箭匣和装符纸的锦囊,扔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泡菜坛子。

  他把她背到身后,用绳子把彼此的身龘体系死把大黑伞交给她,一龘手提着箭匣,一龘手握着铁刀,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街面上,泡菜坛子已经裂开,散着香味,那是陈年老坛才能有的味道。

  宁缺背着桑桑,向朝阳城外走去,路上还遇到了很多佛。

  音律院的官龘员,拿着定音器,变成了最胜音佛。

  瓦巷里的说书艺人,变成了难沮佛。

  某间小庙里的头陀,变成了持法佛。

  很多人都变成了佛,然后被他杀死。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会变成佛,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佛,这些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凭什么能够成佛?

  “人人皆能成佛。”

  桑桑靠在他的肩上,虚弱说道:“这便是众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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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鸦落在猪背上

  生活在悬空寺下地底世界的农奴们,一生只知如井圆的天空与佛,他们没有选择,于是他们的信仰最为纯净,在人间,像这样虔诚的佛宗信徒还有很多,无数代过去,信徒们死去,觉识来到佛祖的棋盘里,构成了这个极乐世界。

  在佛家的学说里,怎样的世界才能够有资格被称为极乐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时的朝阳城,无论走卒贩夫还是官龘员僧人,尽皆慈悲显面,颂经不止,他们便是佛,他们人人都是佛。

  宁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来后,佛祖会有什么手段来镇灭自己,现在他们看到的便是答案:诸生相与众生意。

  男女老少,诸生成佛,向他们围来,他们面容庄严慈悲,口颂经文,未曾曰杀,但众生之意便是杀,要杀昊天,杀桑桑。

  有挑了数十年担,双肩磨出老茧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阳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里打渔的老汉,那是网明佛。

  又有名闻佛、法幢佛、名光佛、杂色宝华严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见一切义佛,还有诸多无法号之佛。

  满城皆佛,拥挤不堪,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这佛手里的玉花,佛挤着佛,佛推着佛,向宁缺和桑桑涌去。

  看着这幕震撼的画面,宁缺仿佛回到了当年,也是在朝阳城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杀死冥王之女。

  当他看到那个耍猴戏的汉子也变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变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斗佛时,他再也无法承受,挥起铁刀便冲了过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经杀了很多佛,本想暂时收手。

  因为佛皆有法,不是那么好杀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这些佛被杀死后会变成佛光,那些佛光会让桑桑极为痛苦。

  但现在如果不把这些佛杀死他根本没有办法背着桑桑逃出朝阳城,他只有握着铁刀向那些佛砍将过去。

  仿佛有人拿着把竹扫帚在扫地,别刷之声大作,黝黑的铁刀,在满脸庄容的无数佛间来回飞舞。刀锋割破那些佛的颈与胸,无数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涂满了金色的液体,然后变成纯净的光线。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仿佛沉睡,然后被别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铁刀整个削掉,就像是没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丽的容颜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着极为恐怖。

  宁缺挥刀前进,铁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管面前是谁,老人还是孩童都是一刀斩断。

  众佛受伤不会流血 只会流出黄金色的液体,但画面依然显得很血龘腥,宁缺表现的无比冷血,甚至比当年在朝阳城还要冷血。

  书院登山那夜他曾经如此冷血过,无论拦在身前的是旧识还是新知,是亲人还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 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这些佛也都是死人 既然已经死了,再杀一遍又算得什么?

  当然,佛终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宁缺现在虽然已经变得很强大,而且还有身后的桑桑相助,想要杀死他们,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杀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一刀把笑颜佛的脖子砍断,看着落在地上,依然满脸笑容的佛首,宁缺觉得有些累,便在此时,一道佛威自天而降,从右后方袭向他的后背一、那是一块金光灿烂的金砖,被如须弥山佛自远处扔来!

  宁缺如果不动,这块蕴着无穷佛威的金砖,便会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侧身避开,让那块金砖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声闷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块金砖从身龘体里拍出来,喷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喷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被如须弥山佛的金砖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亏他现在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刚,只觉得疼痛。

  锃的一声,他把铁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铁弓,把弓弦拉至满月,射向着远处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须弥山佛。

  弦上无箭,只是虚发,然而下一刻,如须弥山佛的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口,裂口里不停淌出金色的液体,形状像极了一道弓。

  宁缺以弦杀佛。

  终于到了城门,他的身周依然到处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变成了无数光,把朝阳城简陋的城门照耀的清清楚楚。

  万道佛光里,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佛祖的手段是众生意,众佛以佛光杀天,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宁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头微颤,甚至也开始痛起来,但他没有理会,也没有安慰她,继续向着城门外的原野冲去。 左手执铁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仿佛琴弦断,又似乎有人在弹棉花,城门四周的佛身上出现无数裂痕,然后死去。

  佛光从那些裂缝里渗出,弥漫在原野间,变得越来越浓郁,桑桑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喷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

  桑桑惊醒,看着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宁缺怔住,强行挤出笑容,问道:“这倒是新鲜,梦见了什么?”

  昊天不会做梦,只有凡人才会做梦。

  开始做梦,说明她开始变成真正的凡人,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龘内的红尘意,还是佛祖在她体龘内种下的贪嗔痴三毒,都在变得越来越强。

  “我梦见了很多佛他们拿起刀子在脸上和身上乱割,让自己流血,他们用力地挤压伤口,想要血流出来的更快些,脸上没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烧柴火,想让那些血蒸发的更快些,甚至还有些佛从山崖上跳了上下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有恐惧。

  宁缺想着杀出朝阳城门时的那些画面手指变得微凉。

  桑桑现在很虚弱,这个充满了佛光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可怕。

  “再坚持一下。”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我会死的。”

  桑桑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着终结,是永远的沉睡 对于任何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她不曾恐惧,直到现在。

  宁缺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桑桑说道:“这种话你说过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没有别的意义。”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既然我们已经醒来,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离开的方法。”

  桑桑说道:“你以前说过,这不是书上的故事。”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什么故事,总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么我们便不应该死。”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是配角。”

  桑桑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着原野远处渐渐弥漫过来的佛光,听着那些渐渐清晰的经声说道:“因为这是佛祖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再睡会儿,还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

  桑桑侧过身去,继续睡觉。

  宁缺坐到她那边 看着她不时皱起的眉头、有些委屈的唇角,痛苦的表情 觉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头抹平。

  桑桑醒着的时候,从来不会流露龘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离开山洞,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继续向南行走,没有走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宁缺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心想这里如此荒僻,总不可能像朝阳城那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到处都是佛光

  他想的没有错,但不够准确。

  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确实没有那么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槌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骑着斑澜大虎而至。

  宁缺继续杀佛,杀的很辛苦,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桑桑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脸色苍白如雪。

  为了放松心情,他又开始唱那首黑猪的歌,桑桑很不高兴,想要扮出脸黑的模样,但脸实在是太白,完全没有威慑力。

  她愤怒地喊道:“你就只会趁着我虚弱来欺负我!”

  宁缺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她的臀,说道:“道理不辩不明,让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没有关系,我欺负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个趁字。”

  便在这时,一头浑身黑泥的野猪从林子里蹿了出来,那野猪傻乎乎地看着宁缺,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赶紧跑掉。

  桑桑虚弱说道 “乌鸦落在猪背上,秃驴和书院都是黑心贼。”

  只听着嘎的一声怪叫,一只黑鸦飞来,落在林中某处,片刻后,那只浑身黑泥的野猪,垂头丧气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只黑色乌鸦站在它的背上,耀武扬威。

  桑桑说道:“晚上吃猪肉。”

  宁缺恼火说道:“乌鸦落在猪背上,你在我背上,难道我就是猪?”

  桑桑靠在他肩上,低声说道:“你如果不是猪,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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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便是杀

    宁缺笑了起来,他知道她的意思,听懂她在述说他的情意,更好的是,这种述说里也有她的情意,所以他很开心。.

    在溪畔杀了野猪,生起篝火,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油汁渐流,香味四溢,两个人饱饱地吃了顿饭,然后休息。

    宁缺想起白天她说的那句话,说道:“以后别把书院和佛宗放在一起比较,你怎么说书院都行,这可不行。”

    桑桑躺在被火烧热的地面上,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书院有那么恶心吗?”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你老师在我体内灌注了人间之力,然后你带着我行走世间,是想让我变诚仁类,佛陀把贪痴嗔三毒种在我的体内,也是想让我变诚仁类,两者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宁缺正在溪畔磨铁刀,听着这话,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后说道:“区别在于,佛祖把你变诚仁类,是想杀你。”

    桑桑说道:“那书院呢?难道只是想把我变诚仁类?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处于如此虚弱的状态,书院的人不会想着把我杀死?”

    宁缺说道:“如果这两个字便说明了一切,世上没有如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所以书院自然不会想着杀死你。”

    桑桑问道:“哪怕我杀了轲浩然?”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算棋盘里的岁月流逝,你来到人间已经二十年,只有这二十年里,你是桑桑。”

    桑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便不应该由她来负责,书院没有把小师叔的死亡归到她的身上,只是归到昊天的身上。

    桑桑问道:“如果……最终你们老师也被我杀死?”

    宁缺有些郁闷,说道:“你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我都说了,世上没有如果,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烦?不要这么无聊?”

    桑桑微笑说道:“那说些有意思的……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在如此荒僻的深山里,都能遇着佛,可以想见,这个棋盘世界里,现在到处都是危险,众生变成的佛正在寻找他们。

    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算能走到最南方天的尽头,也一样找不到离开棋盘的道路。

    宁缺问道:“如果解掉你身体里的毒,你能不能打破这张棋盘。”

    桑桑说道:“你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

    宁缺叹道:“不要调皮。”

    桑桑说道:“如果不能,我们离开朝阳城做什么?”

    宁缺说道:“按照佛家的说法,只有修佛,才能解贪嗔痴三毒。”

    桑桑说道:“那是骗人的。”

    宁缺说道:“佛经又不是童话,我想这话有些道理。”

    桑桑说道:“除非修成真正的佛,不然三毒难清。”

    宁缺把刀身上的溪水擦净,走回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要不要试着,你把自己修成佛祖?”

    在他想来,如果她能够在这里立地成佛,那么便能袪除体内的贪嗔痴三毒,甚至于那些诸生化成的佛,更无法再威胁到她。

    桑桑说道:“不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为何不要?”

    桑桑用他先前的答案做出回答:“恶心。”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你就忍忍。”

    桑桑说道:“这里是佛祖的世界,我无法在这里修成佛祖。”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总得试试。”

    有些事情必须尝试,因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还是书院的那句老话,最后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唯一。

    桑桑说道:“你想试什么?”

    宁缺的目光越过溪水,落在遥远的东方,说道:“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佛祖。”

    桑桑微笑说道:“然后呢?你能杀死他吗?”

    宁缺说道:“不能,但我要去见他。”

    清晨,二人在溪边醒来,篝火已成灰烬,尤有余温。

    宁缺把桑桑系到背上,撑起大黑伞,继续向峰顶攀行,穿过浓雾来到山顶,他却没有继续向南,而是折向东行。

    桑桑睁开眼睛,看了看方向,没有说什么。

    密林难行,宁缺以铁刀开道,走了两天一夜,终于走出了这片莽莽群山,来到开阔的草原间,背着桑桑继续前进。

    草原上前些天一直在落雨,他的脚踩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形成一条笔直的线条,对准遥远的东方。

    当草原上的脚印超过一百后,地表忽然下陷,那道直线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泥土四裂,青草被吞噬,漆黑无比。

    天地震动不安,那些在漆黑天穹上巡走的光线,忽然间来到宁缺二人的头顶,因为大黑伞的遮蔽,光线没有落下。

    那些光线仿佛悬停在了漆黑的天空里,光线的前端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忽然炸开,向着地面洒落无数金色的天花。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西北方向,只见那处的黑暗天空上出现了一些光泽,应该是倒映出地面的佛光,可以想象那里有多少佛。

    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听到了他们的经声。”

    “他们害怕了,佛祖害怕了。”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佛祖涅槃,根本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涅槃是生死的叠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沉睡,佛祖根本不知道他们正在向着东方行走,又怎么可能害怕?

    “那么就是这个世界开始害怕了。”

    宁缺望向遥远的东方,说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佛祖就在那里。”

    桑桑靠在他的身上,指头轻挠他的耳朵,说道:“你真要去找佛祖?”

    宁缺说道:“修佛当然要见佛,我要去见他。”

    桑桑的动作微僵,说道:“你若去见他,他便会醒来。”

    宁缺举起刀柄挠了挠痒,说道:“我就是要让他醒。”

    桑桑神情严肃说道:“若是以前,我没有中毒,我早就去找他,并且让他醒来,然后把他杀死,但现在我杀不死他,你更杀不死他。”

    宁缺说道:“你说错了一件事情,醒来只是一种形容,正确的描述应该是,我见到佛祖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他的生死。”

    桑桑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然后佛祖可能是活着的,可能已经死了……换句话说,他的生死便在我们的一眼之间,五五之数。”

    桑桑说道:“你这是在赌命。”

    宁缺笑着说道:“赌佛祖的命。”

    桑桑说道:“也是在赌自己的命。”

    宁缺说道:“我们都快死了,凭什么不赌?赌,我们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

    桑桑说道:“我不喜欢赌命。”

    宁缺问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因为昊天不玩骰子。”

    …………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算能算一切事,一切尽在掌握中,那么她当然不愿意去玩骰子,因为那没法掌握。

    宁缺知道这是桑桑的本能,但他更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能无所不知,更不能无所不能,如果不去见佛赌命,最终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现在她在他的背上,他要往哪里走,她也没有办法。

    走过雨后的草原,走过荒芜的田野,来到一片丘陵间。

    宁缺注意到侧后方天空里的佛光越来越亮,说明这个世界里的众生佛已经渐渐聚拢,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他加快了脚步。

    走过丘陵三曰后,来到一大片森林前,无数红杉在他眼前高耸入云,林间薄雾如烟,仿佛烟境,前面远方隐隐传来水声。

    一位面貌寻常的僧人,从一株红杉后走了出来。一位身材臃肿的富翁,从另一株红杉后走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这个世界上诸生成佛,所有佛都来到了这里,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楚,有很多佛是从朝阳城追过来的,身上还带着宁缺用刀箭斩出的伤口,不停向外渗着金色的液体,那些液体遇风而化,变成佛光。

    佛光万道,瞬间将林间的薄雾驱散的干干净净,所有佛礼拜合什,向宁缺二人行礼,然后开始颂经,经声里大有慈悲意。

    桑桑脸色苍白,看着树林里的无数佛,厌憎说道:“扰耳。”

    金色的佛光弥漫,树林里很是肃静,只有经声起伏,无数佛神情庄严,目光慈悲,然而在宁缺的眼里,这幕画面却是那样的阴森。

    他没有说话,拉弯铁弓,便是一道虚箭射出。

    红杉树上染了斑驳金血,一佛盘膝坐毙于旁,胸腹间多出一道极深的伤口,伤口形状微曲,有金液从伤口里淌出,化成佛光。

    树林里佛光更盛,桑桑更加痛苦。

    宁缺的神情很凝重,在逃亡的过程里,这些佛越来越少抵抗,再没有使用法器,甚至感觉就像是等着他在杀。

    他杀一尊佛,世界的佛光便明亮一分,桑桑离死亡便近一步,他现在是不杀不行,杀也不行,就算横下心来杀也杀之不尽。

    “让开!佛挡杀佛,人挡……”

    宁缺看着树林里的无数佛喝道,他本想说人挡杀人,但想着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说道:“佛挡,我还是杀佛。”

    话音未落,他背着桑桑便冲进了森林里。

    浩然气陡然提至巅峰,他的人变成闪电般的影子,锦囊捏破,数十道符纸在密林里泛起异样的光彩,铁刀横斩竖切,朱雀厉啸不止,恐怖的火焰四处喷扫,铁弓铮铮作响,无数难以合围的红杉树喀喇倒塌。

    在极短的时间里,宁缺把自己最强大的手段,全部施展了出来,至少有数十尊佛倒在了血泊之中,显得强悍至极。

    然而无论他怎样杀,森林里的经声没有停止,众佛的脸上除了悲悯没有任何反应,通向遥远东方的道路还是被挡着的。

    数十尊佛的死亡,让这片幽暗的森森染上了极明亮的金色,佛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给人一种厚实的感觉。

    佛光太强,宛若实质,硬生生挤破了黑伞后补的那几道缝隙,落在桑桑身上,她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不停地咳血。

    宁缺觉得无比寒冷,握着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你不能死。”

    他看着从自己身上淌落的鲜血,脸色苍白说道。

    桑桑已经不行了,她在他的耳边说道:“我要进来。”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

    桑桑还在他的背上。

    桑桑已经到了他的身体里。

    大黑伞已经不能保护她,她只能希望宁缺能够保护自己。

    宁缺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呼吸从急促渐渐变得平缓,和背上桑桑神躯的呼吸节奏渐趋一致,直到最后完全相同。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桑桑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抬起头来,收好大黑伞插到背后。

    他看着森林里的无数尊佛,说道:“现在,我们再来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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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横刀前行

   森林里一片幽暗,诸佛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如无数油灯。看着宁缺持刀而立,诸佛有伤恸者,有悲愤者,有敬畏者,反应各有不同。

    诸佛感觉到宁缺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变化,察觉到那些变化,会对佛祖的极乐世界带来某种影响,只是不解那种变化到底是什么。

    宁缺对这种变化也不了解,他知道桑桑的身体还在自己的背上,但她却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无所畏惧。

    颂经声在森林里再度响起,金光大盛,无数佛在四处现身,向着他缓缓围拢,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离开的通道。

    诸佛神情慈悲,看着他眼露悯意,然而从朝阳城到现在,诸佛从来没有试图进行说服教化,也没有与宁缺进行过任何真正的交流——因为宁缺拒绝与他们进行交流,任何分歧到最后还是要凭力量来解决。

    这个时候依然如此,他深深呼吸,眼眸变得异常明亮,握紧铁刀缓缓提起,向着身前的森林里,看似很随意地斩落两刀。

    两道数百里长的刀锋,出现在幽暗的森林里!

    狂风呼啸而起,无数地藓翻起,杂草低偃,岩石裂开,数百里刀锋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事物还能保持原本的形态,而那些站在刀锋所向区域里的诸家生佛,更是被刀锋直接碾成了碎末,金粉弥漫!

    如果佛在云端,俯瞰这片原野,应该能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一个数百里长的大字,那个字很简单,又是那样的横戾。

    乂!

    以铁刀写神符!

    宁缺写出了一道如此宏大的神符,贯穿了整片森林!

    恐怖的符意,冷漠而强悍地切割着接触到的所有事物,数人围抱都无法合拢的巨大红杉树的树皮上出现清楚的裂痕,甚至就连其间呼啸吹拂的风,都被符意切割成了无数片段,变成徐徐的清风,拂的那些金粉飘向高空。

    宁缺斩出两刀,便至少有数百尊佛在乂字神符之前死亡,然而森林里还有很多佛,那些佛神情坚毅,继续向他走来。

    乂字神符源于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而二字符则是脱胎于颜瑟大师最强大的井字符,修至极致境界,便是连空间都能切开,更何况是这些佛尊,他此时如果停留在符意之间,根本不需要担心那些佛的到来。但符道自有其先天限制,符意不可能永远飘留在天地自然里,再强大的神符,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逐渐散去,到时候怎么办?

    宁缺本来就没有想过,靠这道宏大而霸道的神符来保命,他说要与这些佛再来打过,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只能是进攻。

    一声清啸从地面直冲天穹,向着森林深处传播,似乎天地都被这声充满骄傲和暴戾情绪的啸声所兴奋,幽暗的森林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伴着啸声,宁缺右脚重重踩向地面,脚落处,数丈内的地面出现极深的裂缝,他双手横握铁刀,便向森林里冲去!

    那两道贯穿森林的凌厉符意,竟然也随着他的前掠和铁刀的横行,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开始移动,向着东方前进!

    符道与别的修行法门有本质上的不同,符道是要将意思讲与自然听,然后调动天地气息。符师与自然的沟通是请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被动的行为,也唯因为如此,才能调动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

    从来没有符师,能够带着他的符意移动,因为人类不可能拥有那么多念力,因为真正的天地不可能听从卑微人类的命令。

    宁缺今天做到了,这是人类修行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

    ……

    两道凌厉符意有数百里之长,贯穿整片森林,随着宁缺横刀前行,变成了两把无形的锋利巨刀,刀锋之前,挡者辟易!

    死神的镰刀在麦田里进行收割,哪有麦杆能够逃开?

    森林里有无数佛,佛有高低胖瘦,刀锋所过之处,有佛头断落,有佛身被切断,有佛天灵盖被削掉,有佛双腿齐断,无数佛流血倒下。

    金色的血液从那些佛的身体里流淌出,被符意切割成最细微的碎片,然后变成金色的粉末,飘浮在森林里,幽暗的世界早已光明一片。

    佛光明亮至极。逃亡多日,宁缺受了很多伤,疲惫憔悴,脸色本就有些苍白,此时被万道佛光照耀,更是雪白一片。

    他眯着眼睛,低头横刀继续前冲,脸上没有一丝惧意。

    如果他还背着桑桑,就算撑着大黑伞,只怕桑桑也会被这些佛光杀死,但现在他背着的只是桑桑的身体,桑桑在他的身体里。

    森林东面有水声传来,他向着那边冲去,横着的铁刀之前,那道磅礴的乂字神符也随之前行,无数树皮与金色的佛血溅向空中。

    无数佛纷纷倒地,森林里没有惨嚎声,没有哀鸣声,只有满怀悲悯之意的颂经声,那些颂经声往往会戛然而止,代表那佛死在了无形刀锋之下。

    宁缺低着头不停地奔跑,不知道奔跑了多长时间,直到他觉得自己握着铁刀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重新变得急促,才停下脚步。

    水声潺潺,很是静柔,一条大河出现在他眼前。

    他背着桑桑冲出了这片森林。

    他回头望去,只见森林里到处都是金光,然后从西方远处开始,不断有红杉树倒下,大地震动,掀起无数烟尘。

    那些红杉树都是被符意切断的,只是符意太过锋利,巨树断而不倒,直到此时某株树倒下,然后所有的树都被震倒。

    红杉树很高,直入云层,最矮的也有数百丈,随着这些巨树的倒塌,烟尘弥漫,冲天而起,其间隐隐传来苍鹰惊惶的啸声。

    这些苍鹰的巢筑在红杉树顶,现在它们只能飞去别的地方。

    数百里方圆的森林,就这样变成了平地,无数巨树叠在一起,把潮湿的地面砸的一片狼籍,至于林里的那些佛更无幸理。

    三千三百三十三尊佛,死在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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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菩萨

  一根白骨,从黑暗的河水里缓缓探出,画面很诡异,很恐怖,白骨后方有个庞大的黑影,散发着无穷威势。

  河水渐分,白骨前行,然后又有两根白骨在下方出现,这两根白骨没有骨节,很光滑很锋利,看着就像是两杆枪。

  原来最开始出现的那道粗长白骨,根本不是什么鞭子,而是一根极长的鼻子,上面血肉厚皮尽销,只剩下森然的白骨。

  只有大象的鼻子才会这么长,下方两根锋利的白骨是象牙,宁缺看着昏暗河水里那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握紧手里的刀柄。

  河底出现了一头巨象,身高数十丈,如山般庞大,沉船与其相比显得非常渺小。象身上的血肉早已蚀空,只剩下森白的骨头。

  骨象缓步向沉船走来,由无数细碎白骨组成的长鼻前端卷着朱雀鸟,朱雀鸟已经无力挣扎,看着已经不行了。

  随着巨大骨象的行走,一道充满威严与幽冥意味的佛息,压向船首,宁缺的身龘体变得有些僵硬,心里却想着,象鼻应该没有骨头才是。

  这里是佛祖的极乐世界,幽冥地狱一般的河底,大象的鼻子要有骨头,怨魂就是不肯散去,他到哪里去讲道理?

  不能讲道理,那便只要战,然而看着骨象背上坐着的那名僧人,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佛威,宁缺哪里敢随便动手。

  那僧人头戴佛冠,冠上缀着十方宝石,身披袈裟,绣着万里金线,手持九环金杖,河水穿过杖头,发出清脆的鸣响。

  僧人端坐在骨象背上,看似极渺小,却极高大,面容慈悲坚毅,无数河水流过眼前,亦宁静无波,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里,宁缺已经遇到了很多佛,比如青板僧化成的掩面佛,还有街上那位燃灯古佛,有的佛很强大,有的佛很弱小,但再强大的佛,在他与桑桑联手之前,也无法支撑太长时间。

  直到此时,看到这头骨象,看到骨象背上这名僧人,宁缺知道,自己和桑桑终于遇到了真正强大的对手,他甚至有些恐惧。

  骨象缓缓走到沉船之前,河水渐清。

  宁缺看着那僧,喝道:“你是何佛?”

  那僧人应道:“我不是佛,我是菩萨。”

  宁缺微怔,说道:“我在这极乐世界里,已经见了无数佛,未曾见过有哪位佛比你更强,为何你还没有成佛?”

  僧人平静应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很简单的八个字,让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情绪复杂问道“地藏?”

  僧人神情坚毅,眼神慈悲,佛冠里的宝石大放光明,袈裟上的金线大放光胡,照亮河底,甚至让这条数万里的大河,都变得清明起来。

  原先躲藏在黑暗河水与泥底的那些残存骷髅,还有那些游魂,都显出了身形,它们并不畏惧这道佛光,反而变得平静了很多,对着骨象上的僧人跪倒行礼,无数万骷髅,无数万游魂,俱顶礼膜拜,河底响起密密麻麻的擦擦声,那是骨头与骨头磨擦的声音,便是那些被宁缺斩碎的碎骨片都飘了起来。

  幽暗有如地狱的大河,被大慈大悲所净化,这便是地藏王菩萨的境界,他身居菩萨位,却散发比所有佛更强的佛光。

  如果是佛家信徒,看着这幕画面,只怕会感动的热泪盈眶,对着骨象上的僧人跪拜不休,就连宁缺都有些动容,只是他冷静的更快。

  只有虔诚龘信仰佛祖的信徒,死后觉识才会来到棋盘里,进入极乐世界,那么这条大河下面的怨魂小鬼和骷髅又是从哪里来的?

  地藏王菩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声说道:“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深信我佛,死后也会被接引至此极乐世界。”

  “天堂,也就是地狱。”

  宁缺理解的很快,看着地藏王菩萨问道:“这些生前罪孽深重的信徒,死后被接来棋盘里,被镇龘压在河底受无尽苦楚,如何能空?”

  地藏王菩萨望河底诸鬼慈悲说道:“只要他们诚心饭依我佛,以善意善念善行修得善果,最终便能得解脱。”

  此言一出,万鬼再拜,万鬼同哭,河水里满是忏悔之意。

  宁缺看着地藏王菩萨说道:“你和别的佛差不多,都爱扯蛋。”

  此言一出,万鬼同起,万鬼同怒,河水里满是愤怒之意。

  地藏王菩萨不怒,合什请教道:“请赐教。”

  宁缺指着河水里的那些游魂骷髅,说道:“善意善念倒好说,这世界里尽是佛爷,它们到哪里去施善行?而且如果它们生前真是罪孽深重之辈,便该被镇龘压在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念几句佛便解脱,被它们害的那些人会怎么想?”

  地藏王菩萨说道:“你这话错了……”,宁缺哪里愿意讲道理,说佛法,举赶铁刀,阻止菩萨继续说话,看着对方,双眼变得异常明亮,若有金辉溢出。

  “或者我错,但我不会看错,你哪里是什么地藏王菩萨?”他看着僧人喝道:“休想逃得俺过的火眼金睛!快快显出真身来,不然吃俺一棍!”

  他自觉这话得意又得趣,却只有心里的桑桑听得懂,地藏王菩营哪里能听明白,神情微惘,而无数鬼魂则开始愤怒地咆哮。

  当着菩萨的面说他是尊假菩萨,何等大不敬!

  地藏王菩萨依然未怒,微笑说道:“你说是便是,你说不是便不是,是不是菩萨不重要,所做的事情才重要。

  河底万鬼聆得妙义,喜不自禁,纷纷再拜。

  宁缺不为所动,喝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你生前不知是悬空寺哪代首座,修得金刚不坏,圆寂后便来到此间镇守鬼河,佛祖倒是给你安排了个肥差,但要说起慈悲,却是不嫌羞臊!”

  地藏王菩萨神情微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先开慧眼,如今又有天眼,你说的不错,我便是悬空寺第二任首座。”

  悬空寺第一任首座是佛祖,他是第二任首座,那便是佛祖的大弟子,从俗世角度或者修行界传承来看,更是悬空寺首佛。

  宁缺听他承认,心想难怪境界如此强大,嘲讽说道:“果然是个假菩萨。”

  地藏王菩萨说道:“佛祖生前乃俗国王子,涅盘后为佛祖,我生前乃悬空寺首座,圆寂后为菩萨,有何不可?”

  宁缺语塞,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无论诸佛还是菩萨位,本就是佛宗自己的事情,都是佛祖分配的职位,佛祖让这僧人做地藏王菩萨,那他便是地藏王菩萨,自己就算看穿他的前世,又有什么影响?

  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其实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欺骗,他不是佛教徒,但对地藏王菩萨依然十分崇敬,却没想到……

  “你生前是悬空寺首座,自然知道山下那个悲惨的世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你连人间的地狱都没有清空,甚至那个地狱就是佛祖和你亲手打造出来的,你怎么有脸说出这八个字?”

  宁缺盯着骨象背上的地藏王,说道:“我家师兄现如今正带着数百万饿鬼要把你们留下的那间地狱打破,他要带碰上那些被你们镇龘压了无数代的饿鬼回到人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就算要成佛,也自然是我师兄成佛,关你鸟事!”

  片刻后,骨象把鼻端缚着的朱雀鸟送到背上,地藏王菩萨伸手接过朱雀,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平静说道:“你的鸟在我手里,这便是鸟事。”

  菩萨说的是佛言,打的是机锋,就像人间那些僧人一样,喜欢用辩难来解决分歧或者说制造分歧,可惜他今天说的对象是宁缺。

  宁缺没有从听出任何东西,反而极为愤怒,光明神殿那夜之后,他便很忌讳听到与鸟相关的词,更何况对方说自己的鸟在他手里!

  他大怒,意念一动,被地藏王菩萨抓在手里的朱雀鸟,骤然间化作一团火,向着河水四面散开,然后消失于无形。下一刻,朱雀回到了铁刀之身,发出两声伤痛的啾啾轻鸣,闭眼覆羽开始静养。

  朱雀是惊神阵的一道杀符,完全受宁缺的意念控制,就算是地藏王菩萨,也不可能真正控制住,他最开始的时候,想的是假意让那头骨象抓住朱雀,待战斗的时候,让朱雀暴起发难,看能不能得些便宜。

  现在他收回朱雀,是因为地藏王菩萨的境界太高,朱雀就算偷袭也没有意义,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无法忍受自己的鸟被对方继续握着,哪怕一刹那都不行。

  “那菩萨,吃俺一棍!”

  做戏便要做全套,宁缺自船首向斜止方疾掠,来到骨象之前,双手紧龘握铁刀,如扛着根铁棍,向地藏王菩萨的头脸砸去。

  骨象一声怒吼,河水骤乱。

  地藏王菩萨静静看着空中的宁缺,搁在膝上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结出一道如意宝印,右手里的九环金杖金色迟褪,变成锡杖。

  地藏王菩萨曾发大愿,要度尽六道轮回里的众生,故常现身于六道之中,各有不同法像,所持法宝各异,是为六地藏。

  此时坐在骨象上的,是宝印地藏。

  宝印地藏,专门济度畜生道。

  宁缺修佛无数年,哪有不识的道理,鬼宝印地藏现身,更是愤怒难遏,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尽数灌进铁刀,暴烈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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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次我来

  地藏菩萨神情不变,举起九环锡杖,河水在杖头加速流过,激出更加密集清脆的声音,伸到骨象上空,击向宁缺的铁刀。

  轰的一声巨响,清澈的河水卷起无数漩涡,强大的力量向四周扩展,无数万骷髅捂住不存在的耳朵,无数万游魂把头藏在怀里,不敢去听。

  铁刀前端传来一股巨力,宁缺觉得自己仿佛砍在了一座大山上,根本撼不动对方分毫,手腕都快要被反震之力震断。

  地藏菩萨生前乃是悬空寺二代首座,金刚不坏早已修至巅峰,圆寂之后佛威更盛,他连人间的首座都斩不动,又如何斩得动这位?

  宁缺右脚踏向骨象的头部,举刀欲再斩,身形却已后倾,准备借着水势退走,然而就在此时,骨象的鼻子鬼魅般袭来,紧紧卷住他的腰。

  骨象鼻异常坚韧,他竟无法挣脱,断时陷入先前朱雀的处境,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地藏王菩手左手里的如意宝印,已然轰在了他的胸上!

  宝印里有无限佛威,可镇畜生道里一切邪祟,宁缺鲜血狂喷,感受着胸间传来的源源不断地巨力,知道如果再无法摆脱,必然会被这道宝印生生轰死,只听得一声暴喝,他腹内的浩然气骤然暴发,铁刀狂舞而落,重重砍在骨象的鼻上,震松象鼻一瞬,身形一转化作道轻烟,向沉船逃了回去。

  落在船首,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竟险些没有站稳。

  地藏菩萨静静看着他,右手里的九环锡杖在河水里轻轻作响。

  身周尽是河水,宁缺伸手在脸上擦了擦,那些血水便很快被洗干净,他看着骨象上的地藏菩萨,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知道对方很强却没有想到对方强到这种程度,砍不动倒也罢了,那只骨象竟然也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那道宝印竟是避无可避!

  地藏菩萨看着他慈悲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宁缺根本没有思考,毫不犹豫说道:“好。”

  地藏菩萨微觉诧异,河底的怨魂骷髅却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些怨魂骷髅的脸上没有血肉,自然没有表情,笑声便是牙齿撞击的声音,听着很是阴森。

  锃的一声,宁缺真的把铁刀收回鞘中然后他取出铁弓,站在船首弯弓搭箭,黝黑的铁箭在河水里纹丝不动,直指骨象。

  地藏菩萨微微皱眉,宣了声佛号。

  弓弦上的铁箭是元十三箭。

  元十三箭在人间不知杀过多少强者,掀起无数血雨腥风,堪称修罗之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举起铁箭,宁缺要看看能不能杀佛!

  数年前在白塔寺里他没能射穿讲经首座但他现在境界更高身体里又有桑桑的神力,他相信这道铁箭一定能够把骨象上那僧人射死!

  船首生起一团白色的湍流,带动着河水高速旋转,弦上的铁箭骤然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骨象之前,此时地藏菩萨的佛号才刚刚出唇。

  一声轻响,像绣花针落在了石板上,又像是宴会开始的乐声,骨象之上水流骤乱,搅的光线有些昏暗,河水重新清澈后,铁箭重新现出身形。

  铁箭没能射穿地藏菩萨,甚至连菩萨的袈裟都没有射穿,因为铁箭根本没有射到菩萨的身前,而是钉在了一把伞上。

  那是一把看似普通寻常的伞,伞缘悬着无数串金刚石,在河水里缓缓旋转,伞柄被地藏菩萨握在手中,菩萨另一只手已经换了手印。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那把伞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竟能接住自己以昊天神力射出的元十三箭,其强度已经快要赶上大黑伞!

  悬绳之伞是为幢,这把伞便是佛经里传说的金刚幢!地藏菩萨右手金刚幢,左手无畏印,正是持地地藏,专门济度阿修罗道!

  地藏菩萨执掌六道,具六法象,铁刀砍不动,铁箭射不穿,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不可战胜!

  宁缺震撼无语,却毫不气馁,再次抽出铁刀,遥遥向着骨象方向斩出两刀,刀锋割裂河底的水流,变成两道极强大的锋利符意。

  正是他现如今最强大的手段,字神符!

  地藏菩萨法象再变,他左手持宝珠,右手结甘露印,变身成为宝珠地道,专门济度饿鬼道,能镇一切意,包括符意!

  两道极强大的符意,连流动的河水都切开,在水里留下两道极清楚的空间,然而来到骨象之前,却被那颗宝珠抵住,无法向前分毫!

  连无形的符意都能用有形的法器抵住,这颗宝珠到底是什么东西?佛宗怎么有这么多宝贝,地藏菩萨究竟有多强大?

  宁缺最强大的手段,都被地藏菩萨轻而易举地化解,此时他终于感到了不安,甚至有些绝望,便在这时,心里响起一道声音。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静:“放着我来。”

  宁缺想起多年前长安城的那个夏天,一场暴雨过后,他终于学会了符道,于是无论桑桑做什么事情,他都要去抢,老笔斋里不停起他的喊声。

  “放着我来。”

  后来桑桑长大了,桑桑变成了昊天,她现在虚弱的随时可能死去,依然比他强大很多,现在轮到她来喊这句话。

  站在微寒的河水里,宁缺觉得心里传来道道暖意,平静喜乐,但难免会有些担心,因为她现在实在是太过虚弱。

  “你撑得住吗?”

  “或者可以,事后可能要睡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小心。”

  宁缺闭上眼睛,下一刻便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桑桑的意识占垩据了主导地位,他只能静静旁观。

  这种感觉很奇异,也很无力,稍后与地藏菩萨的战斗,无论桑桑遇到怎样的危险,他都没有办法去帮助,只能这样看着。

  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闭上眼睛,地藏菩萨神情渐肃,隐约察觉到某种他不愿意看到的变化正在发生。

  金刚幢被河水冲击,丁当乱响,伞缘垂着的那些金刚石,渐渐被水洗的千疮百孔,最终变成无数白森林的人类头骨。

  地藏菩萨右手的无畏印也已散开,指尖在河水里轻轻扬起,然后如花一般落下,结成另一道手印,向世界散发慈悲之意。

  河底里的无数万恶鬼幽魂还有骷髅,感应到地藏菩萨的变化,纷纷跪倒在地,散出自己的觉识供养,虔诚地开始颂经。

  宁缺睁开眼睛,睫毛在河水里画出道道细线,只是睁眼闭眼间,他看到的地藏菩萨,与先前的地藏菩萨已经不一样了。

  菩萨左手的金刚幢已经变成了人头幢,佛经有云:此为檀陀,右手的无畏印,结成了甘露印,是为檀陀地藏,专门救助地狱道众生!

  地藏菩萨感应到了宁缺身上的变化,毫不犹豫做了自己的反应,化成了最慈悲、最严酷,也是最强大的檀陀地藏!

  宁缺看着地藏菩萨,面无表情说道:“死,或者让路。”

  地藏菩萨知道,宁缺已经不再是宁缺,说话的是昊天,不由动容,地狱不安,河水里的万千怨魂骷髅神情惘然,经声微乱,

  菩萨很快便平静下来,地狱自然平静,河水里的经声重新变得整齐,他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感慨说道:“天人合一,天又是谁?”

  这不是辩难,而是真的感慨,菩萨感慨昊天已经不在。

  死,或者让路……修行者说出这种话,会显得很强大自信,但昊天不会说这种话,她什么都不会说,会直接让对方死去,哪怕对方是地藏菩萨——这只能证明了昊天已经变得很虚弱。

  经声大作,有佛光弥漫,渗入宁缺的衣衫,触发桑桑神魂里的贪嗔痴三毒,只见一道鲜血从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散入河水里。

  这些血里有昊天神辉,极为滚烫,河水被烧沸,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泡,像珍珠般飘拂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依然没有表情,或者说,桑桑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伤在她心,痛在他身,她哪里会在乎这个。

  桑桑没有与地藏菩萨交谈,取下铁弓便是一箭射了过去。看似简单的一箭,但与宁缺的那一箭相比,威力不知道大了无数倍!

  地藏菩萨神情慈悲,手里檀陀自有感应,伞缘悬着的无数惨白人头,忽然间同时张开嘴,开始凄厉地尖啸起来。

  万颗白骨头颅同时尖啸,骨象前的河水仿佛生出一道无形的屏障。

  无论那道铁箭有多强大,哪怕是昊天射出的,依然不可能穿过那道屏障。

  噗哧一声轻响。

  地藏菩萨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前,发现一道黝黑的箭簇探出头来,上面染着数滴金色的血液,还有数缕袈裟上的金线。

  哪怕是最强的檀陀地藏,依然没能挡住这一道铁箭。

  地藏菩萨的脸上露出痛意,还有些惘然,因为他不知道这道铁箭是怎么来的。

  天意难测?

  不,天意不可测。

  昊天射出的箭,亦不可测。

  就在铁箭射穿地藏菩萨的同时,桑桑离开了船首,像真正的水一般,于水流里行走如意,瞬间来到骨象之前。

  檀陀上的数万颗人头还在尖啸,宁缺的五官流出黑血,眼神却还是那般平静或者说冷漠,毫不畏惧地落在了骨象头顶。

  他来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前。

  昊天来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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