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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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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开门不见山

       正月初二,凉陵两州接壤处,横竖两条驿路交叉口子上,一支插有镖旗的马车队伍折入南北纵向的宽敞驿道,跟在两辆马车屁股后边,赶镖凶险难测,只要有相对安生的官道驿路走,都要快马加鞭,用作弥补山路河路上小心翼翼走镖拖延下的功夫,这支打着金门镖局旗号的马队排场不小,镖头镖夫加在一起三十几号彪形汉子,以青壮居多。镖队越过前边那两驾马车的时候,一辆车子突然掀起车帘,探出一颗头发灰白的脑袋,对一名镖师笑喊道:“壮士,还记得我吗?上回入秋那会儿,咱们一起在路边酒肆喝过绿蚁酒的。”

      这位镖师惊讶之后,放缓马速,凑近了那辆马车几分,满脸喜气点头大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令尊更是仗义得很,白请了我们兄弟几人两大坛子绿蚁酒和五斤牛肉,怎么,公子也是往陵州走?”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如今在陵州州城里混饭吃了,才在家过了年就得往那边跑,就是劳碌命。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头几里路就有家铺子,酒肉都地道,价格也公道,要是顺路又不耽误你们走镖,一起吃顿,也热闹些,还是我请客。”

      从辽东那边跑来北凉找生计的镖师当下就有些为难,他们兄弟三人当初被那条姓袁的疯狗逼得走投无路,宗门上下百余口就只剩下他们三个,那疯狗又有个在离阳朝廷堪称权势滔天的老丈人,想来想去觉着也就只有北凉管不着,不过如今虽说仗着一身武艺,好不容易有了只铁饭碗,可毕竟是寄人篱下,他不过是个新入镖局的镖师,还得处处看老镖头的脸色,一时间就有些左右为难。好在那在金门镖局里颇有威严的老镖头火眼金睛,对两辆马车细细打量了片刻,朗声笑道:“既然这位公子跟咱们的窦兄弟是旧识,那就算是咱们金门镖局的朋友了,前面那家铺子我知晓,本就是镖局下个落脚点,等会儿可不敢让公子破费,由咱们出钱买酒便是,这点钱金门镖局再穷也得掏!”

      徐凤年没有拒绝,不用他发话,担当马夫的徐偃兵已经鞭马快行。这个细节,让老镖头暗自啧啧称奇,不曾想不光是这位家世应该不俗的公子哥瞧着挺面善,连随驾扈从都是个明白人。

      两拨人同时到了那家对镖局而言很“干净”的熟悉铺子,掌柜的早就熟稔这些回头客的饮食习惯,根本不用多说,就吩咐店里伙计腿脚利索地赶紧上菜上酒,肉多饭多酒少,走镖不许酗酒是这一行铁打的老规矩,往往只有镖队里一两位德高望重又好酒的老资历才能小酌几口,徐偃兵和洪书文都直截了当干脆没有上桌,呼延观音也不饿,加上同乘一辆马车的女子下了车,她就更不愿意离开暖洋洋的车厢。于是那张有酒的主桌上就坐了徐凤年徐北枳跟裴南苇,她跟徐凤年并肩而坐。还有此次走镖带队的老镖头鲍丰收,以及本该没资格坐在这张桌上的辽东人氏窦良,裴南苇披有白狐扫雪的昂贵裘子,戴了顶狐皮帽子,原本这般装束,肌肤稍黑的女子就要被衬托得黑炭一般,可她如此穿戴,反倒有一番肌肤胜雪的景致韵味,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老镖头仍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收回视线,心想这辈子就他娘的没见过这般美艳的女子,这顿饭钱不冤枉。

      负责端菜送酒的年轻伙计差点把酒坛子打翻在地,涨红了脸,悻悻然一步三回头,被气不过的掌柜一脚踢得嗷嗷叫。

      徐凤年一如既往跟外人自称徐奇,跟窦良和鲍丰收一番浅淡交谈,大致知道了窦良的境况和金门镖局的规模,窦良性格直爽,只是脸皮较薄,没有跟这位徐公子如何客套寒暄,鲍丰收初次见面,就很熟门熟路拉起关系,口口声声到了陵州州城的金门镖局,他一定要亲自徐公子府上拜年,尤其是听说徐奇家住杏子街后,这位老江湖的眼神炙热了太多,要知道杏子街可是住着经略使大人跟一大批陵州权贵,最近更是多了一位姓徐的陵州将军!虽说杏子街很长,也有不当官的,可既然能住在那条街上的,哪怕手里头没权,那也是陵州最有钱的一撮人,用行话说,金门镖局一直走得是那麻雀镖,就是肉少没油水的小镖,大的镖局,走得那都是母猪镖,一趟镖就赚得拿钱拿到手软,要是能攀上杏子街的贵人,再口口相传,多摊上几趟,金门镖局借着东风一举打响旗号,就算真正发达了,否则谁乐意在走镖路上过年。徐凤年有五六次主动敬酒,不过大多都是跟窦良碰碗,这让窦良这位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感到一股无言的暖意,只是他不善言辞,就不顾是不是事后要被镖头阴阳怪气刺上几句,碗碗绿蚁滴酒不剩。

      酒足饭饱,徐凤年笑道:“我祖上也是辽东,就在锦州,跟窦兄弟勉强算是他乡遇故知,多难得。回到了陵州城,徐奇肯定先去金门镖局拜年,其余两位大哥也好好见一见,今天没喝痛快,先余着,到时候不醉不归。”

      鲍丰收笑呵呵道:“徐公子那边也得登门拜会,金门镖局万万不能失礼,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徐凤年哪里不清楚老镖头的小算盘,是生怕他“徐奇”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小户人家,得亲自看一眼府邸才能安心,也不揭穿,点头笑道:“没问题,以后如果有物件要走镖,既然有窦兄弟在你们镖局,那以后就专门劳烦你们金门镖局了。”

      镖局还得赶路,双方抱拳告别,鲍丰收跟掌柜结账时窃窃私语,多给了几块碎银,显然是知道徐公子还要加菜加酒,镖局这边一并先行付了。徐凤年坐回长凳,只是多要了一壶温热熨帖的绿蚁酒,给徐北枳和裴南苇都倒了小半碗,徐北枳轻声笑道:“窦良这趟镖走完,薪水怎么都得往上翻上一翻了。”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移话题说道:“陈锡亮既要盐铁整治又要全权处理漕运事宜,一个是跟地方豪绅较劲,一个是跟京官扯皮,地头蛇过江龙都惹上了。你觉得他行不行?”

      徐北枳淡然道:“不知。”

      徐凤年撇了撇嘴,继续问道:“你都要是陵州刺史了,陈锡亮还没有实打实的一官半职,你说他心里有没有疙瘩?”

      徐北枳只是喝酒。

      徐凤年啧啧道:“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么聪明的两个人,可以不用文人相轻,没想到还是逃不出这个怪圈。”

      徐北枳斜眼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无赖道:“小心我真给你放个屁啊!”

      徐北枳擦了擦嘴角酒渍,“等我当上了刺史,你趁早从陵州滚出去,我眼不见为净。”

      徐凤年自顾自骂骂咧咧,却无可奈何。裴南苇有些纳闷,这世上还有人能一物降一物了身边这位北凉世子?

      正月初三,陵州将军不曾进入陵州州城。这让许多嗅觉灵敏闻风而动的官场老油条们大失所望,纷纷从杏子街将军府邸撤离,白挨了一天冻,忍住跳脚骂娘的冲动,心里哀求着明天世子殿下千万要回到城里,否则这遭罪挨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正月初四的暮色中,杏子街访客走了大半,只剩下些零零散散本就住在街上的达官显贵,当他们看到那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差些就要泪流满面,老祖宗你终于舍得来了啊,一个个不管年纪老迈还算正值壮年,都迅捷地涌向马车,跟慢慢走下车的年轻人嘘寒问暖,每人的阿谀奉承除了世子殿下这个相同称呼,其余都不带重复一个字的,官场雏儿若是有机会站在一边旁听,肯定受益匪浅,恍然大悟原来马屁可以拍得这么炉火纯青。一些个往日拿腔拿调的大老爷,这会儿就跟祭祖拜图时见着了图画上的老祖宗一样毕恭毕敬。徐凤年笑眯眯一一应酬过去,哪怕没有自报门号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说出口,让那些年龄悬殊的陵州大人物嘴上抹蜜的同时,心中难免百感交集,光凭这一点退一万步说,殿下就算不聪明,可委实半点不傻啊。徐凤年停下脚步,让其中一位陵州五品官去跟经略使府邸知会一声,说明日再去给李叔叔拜年,那个一大把年纪以至于每次遇上难事总是回家养病的老人身形矫健得让同僚咋舌。徐凤年带着众人走入将军官邸,然后让品秩不高的徐北枳陪伴,在书房一一挨个跟诸位陵州“良心忠臣”叙旧,然后排在后头的,就看到前头的那些人都无一例外板着脸离开,只是眉宇间布满难以遮掩的喜色,慢悠悠到了廊道拐角处,顿时脚步如风,十有**是回家报喜去了。

      客人绝大多数皆是忐忑入府进屋,乘兴出门归家。

      被世子殿下摆在明面上即将扶持上位的徐北枳,不见半点喜色,站在窗口望向经略使府邸,神情凝重。

      徐凤年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指间滚动那枚铜钱。

      徐北枳开口说道:“散散心?”

      徐凤年想了想,“好,陪我去金门镖局喝酒,趁着陵州那儿的酒水里还没有什么世俗味和血腥气,你我要不多喝一点?”

      平生只在北莽喝醉过唯一一次的徐北枳点了点头。

      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州城另一端的金门镖局。

      先前跨过侧门门槛时,徐凤年略作停顿,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过了时候,也就看不见天气晴朗时才会显露的那座陵山山尖了。

      到了金门镖局门口,徐凤年自称是杏子街上的徐奇,认识老镖头鲍丰收和新镖师窦良,看门的年轻人眼睛一亮,听到杏子街三个字就足矣,比提到鲍丰收还有用处,不耐烦的表情一扫而空,都下意识弯了腰,只是见到一张和煦笑脸的公子哥,又立马直起腰,天晓得这家伙是不是吹牛,住在那条街上的公子哥,有几个没在陵州城内鲜衣怒马踩伤过人,还能跟他一个小镖局管门的小百姓笑嘻嘻?谁信啊!就住在镖局里头的鲍丰收急匆匆赶来,热络客气得无以复加,不光是他,连镖局大当家二当家都给惊动了,那徐奇也上道,直接就透露了身边那位同行公子哥的身份,在龙晴郡当过兵曹参军,如今给太守钟澄心算是打杂做些琐碎事情,不过马上要小步子升迁到州府衙门。如此一来,两位当家的不仅是欣喜了,还有些敬畏,陵州谁不知道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和嫡长子钟澄心,虽说传闻给那位骄纵跋扈的世子殿下给灭去一些气焰,可瘦死骆驼比马大,钟家无疑还是让常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北凉一流高门,能跟钟太守朝夕相处,岂是芝麻绿豆大小的金门镖局可以怠慢。

      窦良兄弟三人暂时还没有入住镖局,而是在外头租了一栋偏僻简陋的小宅子,镖局这边赶紧让人去请来喝酒,大当家的亲手架起一只大炭火盆子,一伙人落座后,畅饮不停。酒酣之时,两位当家的本就是性情中人,也不如先前拘束,谈笑无忌,窦良两个兄弟韦唐范渔阳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印象不差,又有大哥窦良此次走镖回来做了铺垫,早早给徐奇说了一大通好话,喝酒说话更是放得开。大当家俞修才的名字略显文绉绉,约莫是爹娘一心希望他以后能考取个举人什么的,不过粗粝得很,脸上挂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跟徐凤年徐北枳说起这档子旧事,也谈不上什么怨言,就是十几年前被一个强抢民女的将种子弟给当街划了一刀,他愣是没敢还手,比武功他一只手能打那龟儿子十个,但是比靠山,他俞修才输了十万八千里,认栽。这个老爷们到今天也就是笑着骂了句娘。徐凤年笑着转头跟徐北枳说了句,以后这类破烂事情就靠你铁面无私做恶人了。徐北枳无动于衷,只是大口喝酒。金门镖局这帮汉子也没太当真,就算两位都姓徐的公子哥身份不差,可陵州城盘根交错,连那个陵州将军都施展不开手脚,被上上下下合着伙糊弄,都说是经略使大人要给那位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呢,所以说只要是个外地人,甭管是谁,即便是士族为官的年轻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在这儿太岁头上动土啊?

      徐凤年举起碗,大概是第七八碗了,仍是干脆利落一饮而尽,镖局众人忍不住由衷喝彩,这酒量和酒品都硬是要得!徐凤年随意一抹嘴,笑道:“没醉趴下之前,赶紧说几句正经话,窦老哥韦老哥范老哥三位,都是徐奇的朋友,以后还得两位当家的和鲍老镖头多照应,徐奇这碗酒就当谢过了。”

      二当家章河已是舌头打结,举起大白碗,大声道:“徐公子爽快,咱们镖局小是小,却没谁是扭捏的娘们,章河也跟徐公子掏心窝,窦良三位兄弟本事不是没有,而是太大了,章河都看在眼里,像韦唐和范渔阳,其实别说跟窦良一样成为镖师,就是当个镖头,也是理所当然,可咱们小地方,规矩还是跟别的地儿一样,就是他妈的一个字,多!没法子的事情,谁都得一点一点熬,都得从媳妇熬成婆婆,否则别的人不服气,心里有怨气,我章河也不敢说什么明天就让三位兄弟当上镖头的大话屁话,也只能跟窦良三位兄弟赔个罪,大当家的,咱们都干了手上这碗酒?!”

      俞修才举起碗,哈哈笑道:“大伙儿都好汉满饮走一个,干了!”

      到最后,徐北枳也醉得一塌糊涂,已经靠在徐凤年肩头,金门镖局那些糙汉子更是七倒八歪,俞修才抱着酒坛子说着醉话,含糊不清,依稀是说这辈子咋就没能杀几个北蛮子。

      将军府头号管事孙福禄满头大汗出现在门口。他之前被世子殿下临行前告知要来这座小镖局。

      唯一还清醒的徐凤年只好背起不省人事的徐北枳,跟几位收拾残局的镖师笑着告辞,走出大门后,孙福禄低声道:“公子,经略使大人大半夜的,不知怎么就绑了个男人到府上了,这算哪门子的幺蛾子。”

      徐凤年嗯了一声。

      醉相奇差无比的徐北枳瞎折腾,一只手拍打着世子殿下的脑袋,一只手随意在世子殿下脸上涂抹。

      孙福禄被这幅场景震惊得嘴角抽搐。

      这位从北莽颠沛流离到咱们北凉的徐北枳,以后要是当不上北凉道的经略使,他孙福禄就直接改名成孙子!

      徐凤年背着徐橘子缓缓走向马车。

      步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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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输赢

       李功德被孙福禄安置在书房外的廊道上,许浑给五花大绑,受伤不轻,衣襟染血,身边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从,对谍子许浑虎视眈眈。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修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绰号泼猴的莲塘帮主齐名,不过一个在经略使府邸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一个一夜之间满门剿灭,死无全尸,可见当看家护院的家狗,比起当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李功德看上去还算平静,闭目凝神,只是两颗缩在袖口里的拳头一松一握,廊道尽头斜靠着那位白马义从出身的洪书文,像一尾毒蛇伺机而动。当洪书文站直身躯,李功德蓦然睁开眼睛,当他看到世子殿下背着徐北枳返回,与想象中的场景落差太大,难免有些懵了。李功德到底是官场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收敛心绪,让贴身侍卫先行离去,老人这一次没有拿腔捏调以长辈自居,而是郑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声道:“李功德连夜前来跟世子殿下告罪,还望殿下念在二十余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凤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将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给了洪书文,然后快步走来,扶住经略使大人的双臂,试图搀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头跪地,只听世子殿下焦急问道:“李叔叔为何这般行事,凤年如何当得起?翰林又怎么了?李叔叔起来说话!”

      李功德隐隐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应去救我儿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这里,也不会起身!”

      满身酒气的徐凤年怒道:“我不救谁都可以,唯独翰林不能不救,怎么会眼睁睁任由翰林陷入险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态?莫不是你身为堂堂北凉道经略使,做什么对不住徐家的心虚事情?!”

      李功德抬起头,老泪纵横道:“殿下,李功德对北凉忠心耿耿二十年,苍天可鉴,大将军对李家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认除去不敢否认的贪墨之罪,对北凉对徐家皆是绝无二心啊!”

      徐凤年蹲在失态的经略使大人身前,轻轻柔声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应该起来说话了,先说那所绑之人是谁,翰林又为何要我去救,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尽可以直说。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骁,我就不信在北凉谁能伤了翰林!谁能委屈了李家!”

      李功德这才颤颤巍巍仓惶起身,拿袖子擦了擦泪水,伸手指向那许浑,厉声道:“此人姓许名浑,是那金缕织造李息烽的亲信,也是离阳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携家带口出去踏春,李息烽这老奸巨猾之辈竟然假装与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然后今夜这许浑竟然丧心病狂潜入府邸,送了那碧眼儿的亲笔密信,扬言只要我李功德愿意叛逃北凉,以后在朝廷那边的地位,比起严杰溪那混账老儿只高不低,更说赵勾早已安排好李家的退路,李功德怎会如此忘恩负义,当下就将此贼拿下,只是可怜我儿翰林啊,已经被一纸军令调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经被沿着北方边境线强行向东押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由蓟州进入京城,殿下,李功德虽无半点背叛北凉之心意,可既然会被李息烽和许浑这帮阴险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这个经略使当得不正,才会被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殿下和大将军不论事后如何处置李功德,李功德绝无半点怨言,只是翰林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了京城,肯定会被那恼羞成怒的碧眼儿和赵家天子千刀万剐,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原来是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过担心,来,去书房坐着喝口茶,凤年这就分别传信给徐骁、褚禄山和幽州将领皇甫秤,一定会保证还给李叔叔一个安然无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点头谢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从来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对许浑这么块照理说指不定可以挖出许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钩,直接把许浑半张脸给撕扯了下来,然后似乎仍然嫌弃太过麻烦,一记仙人抚顶,可怜那许浑没有说一个字便立毙当场。满手鲜血的徐凤年漫不经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后小心翼翼一手扶着经略使大人,一手推门,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徐凤年停下脚步,身体后仰,对徐偃兵笑道:“麻烦徐叔叔让洪书文赶紧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后一封给皇甫秤,就说本世子准他私自调动两千轻骑,出关拦截。对了,再喊下人送壶热茶过来。”

      徐偃兵点了点头。

      李功德小声说道:“殿下,许浑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谍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话,似乎当初严杰溪逃离北凉,他也曾亲自参与,有了他在手上,就不用担心李息烽和金缕织造局不就范啊。迟些杀似乎更加稳妥。”

      徐凤年摇头笑道:“李叔叔小觑这些死士嘴巴严实的程度了,再说在自家地盘的北凉,我才懒得管什么李息烽什么织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赵勾密探,只要有个过得去的由头,想杀就随便杀了,我跟他们又不是亲戚,反正都是敌对双方你死我活,不用讲情分。做这种事情,就看谁心狠手辣,游隼鹰士在北凉以外落在赵勾手上,一样是这样的下场,要不然怎么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听着世子殿下格外闲适淡然的措辞,落座时看了眼年轻人那头不合时宜的灰白,没有说话。

      徐凤年笑脸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觉得皇甫秤和两千精骑还不够,还可以再多派遣两百游弩手和一千骑。”

      李功德赶紧附和道:“好的好的。唉,这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真是让殿下为难了。”

      徐凤年摆了摆手,徐偃兵亲自送来茶水,徐凤年就又跟他说了增添人马紧急出关的命令。

      徐凤年冷笑道:“好一个李息烽,真是不鸣则已一名惊人,在北凉当缩头乌龟十几年,要做就专做大买卖,挖徐家的墙脚挖上瘾了,送给赵家主子一个亲家还不知道满足,如今竟然连李叔叔也不肯放过,等过了今晚,我就去会一会这个金缕织造,到时候他可就没有许浑这般好命了。”

      李功德唉声叹气,望向徐凤年,诚心诚意说道:“殿下,如此一来,虽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却也自认是身败名裂,已经无颜也无心为官了,还望殿下让李功德告老还乡,去黄楠郡当个田舍翁。其实在殿下来陵州的时候,李功德就已经有这个心思,大江后浪推前浪,北凉人心所向,已经有了士子成林的气象,李功德自知才学浅陋,口碑更是奇差无比,不说正二品的经略使,便是当时兼着的陵州刺史一职,也难以服众。一开始殿下担任陵州将军,李功德就想着退仕之前,好歹给殿下打打下手一两年时间,也算圆了在北凉两朝为官的一桩心愿,是公心,也确实藏有私心,不曾想殿下才住进将军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场竟然就马上混乱不堪,那时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终归老了,本事太小,资历也浅,与其死皮赖脸被人骂走,还不如今天就恳请殿下开恩,放李功德回乡颐养天年。”

      徐凤年轻轻低头吹拂着茶水雾气,笑而不语。

      书房灯火昏黄,李功德双手捧住茶杯取暖,雾气蒸腾,一老一小的脸色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殿下,李功德辞官退隐,并非一味避嫌,确实是自知难当大任,当这个北凉道首任经略使大人,也就是赶鸭子上架,要说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瘾,也差不多过瘾了,如今北凉格局扩展,气象崭新,李功德读书不多,比起王熙桦这些读书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前几日亲眼看着负真在一扇扇门上新桃换旧符,就琢磨出一个以前没想明白的道理,旧春联写得再好,可一年下来风吹日晒,老旧不堪,不说其它,光是瞧着就不够喜庆,远不如新联子赏心悦目,况且当下北凉朝气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场,官场学问说到底,无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只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说整座北凉官场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级,最不济殿下相中的饱学之士,都可以顺势往上挪一挪,这就当李功德最后为北凉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凤年打断道:“先不说这个,李叔叔还年轻,现在说什么致仕退隐,悠游林下,为时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凤年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狭道:“我猜啊,张巨鹿跟朝廷少说也要给李叔叔一部尚书和一个大学士头衔,否则就太小家子气了。”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开密信,所以不知内容。”

      然后经略使大人将怀中密信放在桌上。徐凤年随意瞥了一眼,听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声爽朗,“要李功德来说的话,跟经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书,加上一个变不出银子来的殿阁大学士,都瞧不上眼,怎么都得让坦坦翁桓温的位置让给李功德还差不多,当然首辅大人要是乐意让贤,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纳,真是如此的话,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别莫要拦着李功德啊,明儿就赶马上任去喽。”

      徐凤年喝了口茶,哈哈笑道:“赵家天子要是有这份魄力,嘿,我还真不拦着李叔叔了,咱们北凉培养出来的官员,结果当上了朝廷首辅,传出去也好听,以后还不得无数士子涌入北凉当官?因为北凉是一块龙兴福地啊,本世子乐得他们一个个在北凉打拼二三十年,积攒够了苦劳功劳,然后跑去让朝廷客客气气收下养老,舒舒服服享受十来年的高官厚禄,死后个个被皇帝赐下美谥,多好的事情,北凉徐家得利,朝廷赵家得名,皆大欢喜嘛。”

      李功德会心一笑。

      徐凤年收敛笑意,说道:“李叔叔,你仍旧安心做你的经略使,还有翰林,我保证帮你毫发无损送回陵州。”

      李功德还想说话,徐凤年合上杯盖,搁在桌上,一脸不容拒绝的神,说道:“李叔叔,就这么说定了,什么事情都等翰林回来再说!”

      李功德只得站起身告辞,默默离开书房。

      徐凤年送到书房门口,坐回椅子闭上眼睛。

      这桩一旦传出去足以震动朝野的秘事,是他一手策划全局,徐渭熊和梧桐院负责推敲每一个细节。金缕织造李息烽跟北凉做了一笔生意,他的子孙作为人质都留在京城,他想要既能够活着离开北凉,又要让朝廷或者准确说是皇帝不起疑心,就务必要拿出一个滴水不漏的万全方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许浑是尽心尽责的赵勾大密探是真,李息烽跟朝廷要来的张巨鹿两封亲笔书信也是真,李翰林被调遣到北莽南朝还是真。真真假假,错综复杂,期间利益盘根交错,各自的大小动作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北凉这边一步都不能有差池,离阳亏得起,北凉输不起,赢了,金缕织造由朝廷机构变成北凉私产,大量潜伏北凉以及北凉四周的谍子都要被顺藤摸瓜,甚至许多边境上渗入军旅的离阳奸细,也要被连根拔起。如此一来,北凉泥塘淤泥,就能清扫干净些。徐凤年当这个陵州将军,一开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军务,而是要让北凉官场彻底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让那些士子安心扎根。如果李功德抵住了诱惑,那么徐凤年从前就对自己说过,会让这位李叔叔过足官瘾,万一没有,成了最坏的局面,即使有严家叛变在先,徐凤年一样也不曾要让李家覆灭的打算,只会名义上让李功德借故身体不适辞官返乡,安安心心当个黄楠郡的富家翁,如经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讲,他这一退,北凉官场就尽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愿,动起来。许浑做什么,都是李息烽的意愿,而李息烽对许浑的指点,又都是徐凤年的暗中属意。至于游弩手标长李翰林,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凉最为精锐的鹰士盯梢跟随,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师扈从夹杂其中,那些在关外负责接引的赵勾死士注定是死路一条。只是徐凤年知道,如此一来,当年四个一起长大一起逛青楼一起背黑锅的狐朋狗友,四个兄弟,一个不剩了。

      经略使大人带着那名心腹扈从慢悠悠走出将军府邸。

      李功德转头望了眼夜幕中略显阴森的官邸,笑问道:“你说世子殿下是怎么样一个人?”

      小宗师犹豫了一下,说道:“高手。”

      李功德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这位为人谨慎的江湖高人,自言自语道:“虽说无毒不丈夫,可有情未必不豪杰啊。”

      扈从不敢多嘴。

      李功德走到自家府门前,才要踏上台阶,突然缩回脚,笑道:“咱们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净净的杏子街。”

      李功德走到空旷寂寥的街道上,没来由感慨道:“众生皆苦,就看如何苦中作乐了。他人看你万般可怜,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那才算真本事。”

      “我啊,跟大将军一样,都老了。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子孙。”

      书房。

      徐凤年伸手握住茶杯。

      白瓷杯子砰然碎裂。

      半杯茶水溅了一身。

      既定为正月初三到陵州将军府邸,正月初四才到。

      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

      徐凤年一次又一次给了李家机会。

      此时桌上仍然只放了孤零零的一封密信。

      下这盘棋,占据地利人和的北凉怎么都不会亏,只有赢多赢少之分。

      但对他徐凤年来说,怎么都是输。

      是他自找的孤家寡人!

      徐北枳说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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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上浇油和雪上加霜

      别看陵州城西这边远不如城北富裕,不过卧虎藏龙,官衙胥吏大多居于此地,风波内幕很快就传遍大小酒肆。。王绿亭和孙寅挑了一家专卖剑南烧春的酒楼,坐在二楼临栏位置,又叫了一份名动北凉的驼峰炙,楼下言语喧沸,都离不开方才文泉街上的闹剧,起先都是怒骂那世子殿下的无良行径,往死里羞辱了董越骑黄兵曹以及一门忠烈的威远将军洪原,不但仗着陵州将军身份逼迫众人下跪,还要他们袒露上半身,让三人气得不惜自己卸甲,以此表明心迹,决意脱离北凉,再不给徐家卖命做事。然后一些耳目灵光的胥吏加入其中,才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原来是董周几家的千金公子当街纵马,跟世子殿下寻衅在先,还要调动甲士“围剿”了这位陵州将军,这让一边倒痛骂徐凤年不是个东西的局外人,都有些收敛,仍是嘀咕不过是狗咬狗一地毛,都不是啥好玩意。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知晓内情的胥吏披露真相,不断有小道消息涌入陵州各座府邸和酒楼,这才水落石出,于是民风雄烈的陵州破天荒开始默然。那些个最先骂世子殿下最凶的一伙人,都有些心虚的愕然。

      王绿亭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如释重负,放下筷子,看到卓对面的孙寅仍是无动于衷,夹了一筷子香味流溢的驼峰肉,放入嘴中。王绿亭笑问道:“这就是你的上策?我当时不知殿下说了什么,没有抽刀没有杀人,竟然就能让董越骑面对殿下背影,主动跪下,还以为是搬出北凉王和全族生死来压他董越骑低头。两个身经百战的老家伙,更是一个抱甲痛哭,一个当街就开始痛打孙子,有趣有趣。”

      孙寅摇头道:“我有上策不假,不过殿下给出了上上策。如此一来,董鸿丘几人心服不说,不说什么天真的纳头便拜,最不济能让这几位继续感激涕零于徐家第二代不忘他们的功勋,这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来得让性子耿直的武官更心安,他们所处的各自圈子,也就能暂时安分守己,感恩之下,愿意知趣为世子殿下后退一步。但更重要的是让紧密抱团的陵州武官出现了一条裂缝,亲身陷阵上过沙场的在职武官,与那些凭借父辈功荫为官的将种子弟,难免要在心底开始相互打量,再无法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至于最熟稔见风转舵的胥吏衙皂,看到上边都貌合神离,自然而然就老实做事,谁也不傻,陵州将军连钟洪武大将军撑腰的董越骑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他们这帮不入流品的虾兵蟹将,还不是信手拈来?世子殿下越是手提尚方宝剑,越是高高提起却不落在人身上,越是能让人心生忌惮,现在殿下仍是没有借用北凉王的威严,拿那尚方宝剑砍在董越骑黄兵曹身上,而是念着旧情,动之以理。可世子殿下这般连钟洪武都敢动的狠人,以前没人夸他城府,去也晓得陵州将军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茬。大家都猜想陵州迟早要来一场杀鸡儆猴的血腥祸事,肯定是要见血的,层层下推,深居简出的经略使大人没动,从头到尾都跪着的陵州治中周建树没有动,如今连董越骑身后的骄横校尉都没动,绿亭,那你说接下来是谁?”

      王绿亭会心微笑道:“就只能是搅合得陵州官场没过好年的那帮胥吏了。虽然你我知道殿下不至于跟他们横眉瞪眼,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只会觉得落在头上的刀子,偏偏要落不落的,最让人生不如死。”

      孙寅点了点头,神情落寞。

      王绿亭小声问道:“殿下有这等心智手腕,你仍是不愿出来为官?”

      孙寅反问道:“当什么官?掌政一方的县令?陵州七郡的太守佐臣?还是刺史府的幕僚?”

      不等王绿亭劝说什么,孙寅冷笑道:“我都当不好的。人贵自知,自知才能知人。我孙寅眼高手低,做了县令,无依无靠,又不愿把心思花在与那些地方豪横和胥吏家族打交道上,他们要收拾我,轻而易举。即便殿下给我做靠山,这些刁顽之辈有的是软刀子割肉的隐蔽法子,让我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身边无人可用,政策无法下达,最终让我所在辖境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别说什么离任升迁时的万民伞,恐怕要天天被县内百姓戳脊梁骨谩骂。难道我孙寅去当一个县令,还要让世子殿下附送一大批精干胥吏不成?至于辅佐太守和伺候刺史两事,孙寅的本领,也好不到哪里去。殿下兴许会是一位念情的明主,值得你王绿亭投效,值得董越骑之流对其印象改观,值得边境三十万铁骑为之效死,可对孙寅来说,没用。”

      王绿亭有些黯然,这就像男女情事,有个女子分明很好,可就是偏偏不喜欢。

      两人离开热闹不减的酒楼,比起以往的陵州城,显然多了许多高冠博带操着外地口音的风雅士子,王绿亭心情沉重,走入一条僻静巷弄,孙寅不喜豪奢做派,王绿亭就给他找了栋藏在这条巷子里的洁净宅子,有几分醺醉的孙寅自嘲道:“孙寅所学长短术所写正反经,自认不落窠臼,超出古人。可惜就是那在典籍上被人讥讽的屠龙技,在北凉确是一无是处。绿亭,你不用劝我了,推脱殿下的招徕,在紫金王氏做个塾师,也还能让殿下因亏欠,对你刮目相看几分,就当孙寅这些年托庇紫金的还恩了。”

      王绿亭一咬牙,说道:“孙寅,你的才学怎可一辈子当个塾师,青史之上,少了王绿亭是理所当然,少了你孙寅却万万不行!等我做上了金缕织造,拼死也要送你去……”

      不等王绿亭说完,孙寅怒道:“住口!”

      这一片民居,巷弄横竖交错,不过入夜时分,冷清寂寥。拐角阴暗处的一声咳嗽就显得格外刺耳。王绿亭如遭雷击,面无血色。孙寅叹息一声,他们停下脚步,看到一个貂皮毡帽的年轻公子哥走出阴影,对两人笑脸相迎。

      王绿亭缓缓跪下,闭嘴不言。

      才得富贵就又倾覆,真是世事难料啊。

      徐凤年笑道:“要是你王绿亭没有这份情义心思,只知官场钻营,也就是下一个严杰溪晋兰亭,本世子还真不放心把你放在金缕织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起来吧。”

      孙寅把王绿亭搀扶起身,淡然道:“孙寅,殿下说的是真心话,以后放心做你的金缕织造,别觉得愧疚我,事已至此,孙寅也说句心里话,我的性命在见过殿下之后,其实已经被丢在刀俎之上,未必能保得住,不出意外,十有**就要死得悄无声息,唯有孙寅一死,对你王绿亭,对北凉对朝廷,都有了交待。当时你绑我来陵州,问我为何像慷慨赴死一般,根源就是如此。”

      徐凤年望向孙寅,“我能让一身屠龙技得以有机会施展,但不敢保证是十年二十年,还是到最后都没有办法成事,不过对你孙寅而言,可好歹总算是有一线机会,你要不要跟我做笔大买卖?”

      不像那如丧考妣的王绿亭,孙寅始终坦然处之,笑道:“如果是今天之前,孙寅打死不信,不过此时此地,愿意洗耳恭听殿下见解,如果孙寅觉得有赚头,这比生意就做了。反正孙寅就一条命,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怎么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单独出现的徐凤年转身就走,孙寅慢慢跟上,手脚发软的王绿亭只能靠着墙,大口喘气。

      站在原地的王绿亭本以为孙寅生死未卜,最好的情景也不过是留下一条性命回来,没有料到孙寅才过了一炷香功夫就笑着返身,双目炯炯,神采奕奕。

      孙寅握住紫金王氏年轻家主的手,笑道:“绿亭,这是此生你我最后一见了。”

      王绿亭怆然道:“殿下仍是要你死?”

      孙寅摇头笑道:“下策。”

      王绿亭松了口气,“莫不是要你做他心腹幕僚?以后为殿下出谋划策?”

      孙寅仍是摇头,“中策。”

      已经尝到言多必失大苦头的王绿亭脸色阴晴不定,知晓他所想的孙寅还是笑道:“仍是上策而已。殿下又一次让孙寅有了一次意外之喜。绿亭,你别多想了,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若非如此,如何骗得过张巨鹿这些洞烛幽微的老狐狸。”

      王绿亭使劲握住孙寅,笑道:“我才不去庸人自扰,你过得好就行。那王绿亭就在北凉静等你去京城那边连中三元了,到时候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寅低声道:“我先前隔岸观火,闲来无事,在脑子里有一份针对北凉局势的长短六策,走,回住处,孙寅这就给你写出来,有了这份东西,你做个金缕织造就名正言顺了,之后还有些有关朝局走势的粗略腹稿,一并写出给你,到时候你稍加雕琢润饰,以后未必不能做到陵州刺史这一步。我明日就要回到黄楠郡,你得留在州城,今夜你我二人彻夜长谈,如何?”

      王绿亭笑道:“我习惯了与小娘子同床共枕,我要是睡过去,小心我对你动手动脚。”

      孙寅哈哈大笑。

      王绿亭从未见过孙寅如此舒心大笑。

      另一座小巷,徐凤年跟徐北枳并肩而行,身后跟着裴南苇。

      徐北枳缓缓说道:“按照两人身边谍子传来的消息,孙寅所学,是罕见的屠龙术而非乘龙术,我爷爷先前有过这类想法,零零散散跟我说过,只是不敢付之书梓。你真舍得他去京城当一枚说不定一辈子都用不上的棋子?”

      徐凤年笑道:“离阳朝廷自英华殿大学士唐屠苏起,传至老首辅刘仰厚,再至当今首辅张巨鹿,不管治理朝政的手段如何更改,不管是刘党还是张党,藏在深处的根骨意旨,其实一脉相承,薪火相传,像那当年蓟州韩家跟内阁第一人的刘仰厚,恩怨纠缠,老首辅没能拿下韩家,衣钵传到张巨鹿手上之后,一有机会,就跟皇帝借刀杀人,株连九族了韩家。庙堂党争,最重传承,跟世族门阀是差不多的德性。如今的户部尚书王雄贵,明面上是碧眼儿的头号门生,可我师父说过,王雄贵格局不大,远逊张巨鹿,皇帝和元本溪估计乐意让王雄贵接手张党,却绝不会让他当上首辅,张巨鹿和桓温也看得清楚这一点,以张巨鹿的个性,不怕死后被秋后算账,就算满门抄斩,也不会心软,帝王心术的卸磨杀驴,用起来肆无忌惮,哪一朝哪一代没有一两头肥驴被宰?张巨鹿怕就怕他的执政策略,到时候被朝廷更弦改辙。当初师父放任晋兰亭去京城,就是知晓此人不堪大任,未尝没有阴一把张巨鹿的心思,不过如今姚白峰在国子监公然训斥晋三郎,我估计张巨鹿也有些警惕了,说不定已经着手准备换一人,来辅佐未来要掌舵张党的王雄贵。孙寅这一去,正好。当然,孙寅的用处,远不是如此简单。当务之急,眼下北凉要做的,就是让孙寅去京城去得十分辛酸坎坷,这桩天大秘事,我打算绕过梧桐院,让褚禄山亲手来全权处置。”

      徐北枳笑道:“怕梧桐院经验不足,还是说怕二郡主太过劳心劳力?或者是去年打了一棍子褚禄山的游隼,新年就打赏一颗枣子吃了?”

      徐北枳突然看到徐凤年神情冷漠,徐北枳何等心思灵犀,心中一惊,不再玩笑。

      徐北枳心中哀叹。

      好不容易处心积虑给朝廷来了手火上浇油,北凉自家也没逃过一场雪上加霜啊。

      徐凤年突然自嘲笑道:“当个世子殿下和陵州将军就这么累了,你说去当家天下的皇帝,得是何等做牛做马?”

      徐北枳笑道:“一个会识人用人的皇帝,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劳苦。”

      徐凤年转动指间的那枚铜钱,一笑置之。

      韩崂山快不行来,轻声禀报道:“殿下,得到消息,一对不知底细的主仆,由陵州寒食郡入境,扬言要会一会拎得第五貉头颅回凉州的殿下,寒食郡出动了两拨四百余官兵甲士,都没能拦下。殿下,这是那对主仆的图象。”

      徐凤年一头雾水,接过两幅画有相貌的纸张,纸上写有详细言行,看完之后递给徐北枳,笑道:“这哥们牛气,大冬天的拎着一把桃花美人折扇,说是要绘尽胭脂正副两评上的二十位女子,真是怎么风流怎么来。橘子你瞧瞧,长相也是那种很能让女侠动春心的俊逸,比你还强上几分,你嫉妒不嫉妒?”

      徐北枳疑惑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物?什么境界?”

      徐凤年随口说道:“敢这么大摇大摆来北凉逛荡,而且矛头直指我徐凤年,没有一品境界不是找死是什么,他既然提及了第五貉,口气顶天大,那估摸着该是指玄境界了。”

      韩崂山轻声询问:“殿下,徐偃兵不在陵州,我若是离开州城去拦截此人?”

      徐凤年冷笑道:“不用你去,就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来州城,来了,再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活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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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密信

      跟徐北枳裴南苇一同坐入停在巷外的马车,徐凤年摘下貂帽拿捏在手上,愉快笑道:“树大招风,你远风波,扛不住那风雨自来。不过还真没想到,以前他们来北凉惹是生非,都是冲着徐骁来的,如今竟然有人愿意挑我来当垫脚石,看来几趟江湖没白走啊。这位摇扇子画美人的风流子,道行高低不好说,眼光真心不差。”

      裴南苇偷瞥了一眼这位可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世子殿下,结果一下子捕捉到,徐凤年把貂帽还给她,打趣道:“胭脂正副两评,北凉如今有四人,你这个已经殉情老靖安王的裴王妃是其中一个,要是被他画上桃花扇面,公之于众,惹得朝野震动,本世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哥们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如果徐偃兵韩崂山任何一人可以脱身,就没他什么事情了,直接揍成猪头丢出北凉”

      徐北枳轻声道:“可以趁机让陵州军政两座官场都动起来。”

      徐凤年自是一点就破,略作思量后点头道:“有道理,咱们跟那对主仆来一场猫鼠捕杀,陵州掌权校尉都尉都参与其中,加上官府兵房行房,还有游隼鹰士负责盯梢监视,共同编织出一张大网。这家伙不是想着出名吗,我就遂了他心愿,白白送给他一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给他机会,就看他有无本事接下烫手山芋了。有没有指玄境,一试便知。而且陵州武官的治军水准,他们手里头的刀锋是锐是钝,差不多也可以被这块送上门的磨刀石给大致磨出来。橘子,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不舍得杀他太快了。”

      一直当哑巴的裴南苇终于首次出声,柔声笑道:“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好心肠,对治下百姓如此,对擅权武官是如此,连无亲无故的外地人也不例外。”

      徐北枳开始闭目养神。

      对于这个被徐柿子专门用来恶心年轻靖安王赵珣的花瓶女子,他没有半点好感。

      徐凤年没有理睬言语挖苦的裴南苇,仍是不让徐北枳偷懒,说道:“你担任陵州刺史之后,文官这边别驾宋岩已经驯服,有金缕织造王绿亭在内的黄楠三个家族攀附于你,武将有韩崂山担任陵州副将,汪植跟你更是老相识,还有焦武夷出任陵州第三把手校尉,嗯,再加上一个跟你一样从北莽投奔北凉的年轻人,他会跟焦武夷一起给你的刺史府邸当左右门神,差不多算是搭好了架子。董越骑黄兵曹这帮从边境上退下来的功勋武人,暂时肯定会收敛几分气焰,也不奢望他们幡然醒悟就要对我做出死忠投靠的壮举,毕竟他们一手造成的陵州积弊,已经容不得他们意气用事,再说了,他们那帮没挨过刀子吃过苦头的子孙后代,夹起尾巴做人,做不了几天,迟早会旧态复萌,做长辈的,有几个能狠下心往死里跟后辈讲道理。所以这帮秉性难移的纨绔子弟,指不定相比从前的井水不犯河水,更加怨恨我这个把他们架到火堆上的可恶世子殿下。届时走了我这个陵州将军,就得由你来背黑锅。”

      徐北枳平静说道:“就凭他们?”

      徐凤年小声笑道:“反正陵州几百顶官帽子都交给你了,陵州事务我以后半点不管,只是我不拦着你杀人,当然,估计要拦也拦不住,但是你能少杀点还是少杀。”

      裴南苇想起了先前此人说要慢杀孙寅的酷烈阴毒,一点不怀疑新任陵州刺史会杀人不眨眼,而且肯定是杀人不见血不沾手的那种,这样的读书人,在青州在襄樊城,很少见,似乎直到她离开后,才出现一个。

      到了杏子街,即使有貂帽遮耳的裴南苇都察觉到了外头的异样,不是太过喧闹,杏子街除了深更半夜,正月里就没有不吵的时候,此时车帘外有着反常的安静。她掀起帘子一角,看到陵州将军府邸外车水马龙,文官武将都一个个穿着鲜亮公服甲胄,兴师动众得一塌糊涂,眼观鼻鼻关心,连相熟之间的窃窃私语都极少,仿佛是害怕被世子殿下误以为朋党货色。徐凤年走下马车,那班北凉徐家的四十余臣子,竟是自动文武分列左右,隐约是一个小朝廷的森严气象,徐凤年看见了陵州治中周建树大人,一个没什么名士风骨的文人,在文泉街,他的官职最高,可唯独他跪到最后。没有看到钟洪武一系的越骑校尉董鸿丘和兵曹从事黄钟,却看到了没有明确派系靠山的洪原,此人右手已经握不稳轻巧物件,故而那柄北凉刀常年悬在左腰。还有一些生疏面孔,不过看官服武袍,品秩都不低。上一次周建树等人进府,都得到了去殿下书房耳提面命的殊荣待遇,这一次殿下只是说要设宴犒劳陵州诸位,没那份运气了,无形中自觉比别的官员高人一等的周建树,跟着跨过门槛,差点偷笑得合不拢嘴。

      将军府邸大堂,从未如此灯火辉煌,光是稚童手臂粗壮的红烛就点燃了二十来根,宴席上不过是些粗茶淡饭绿蚁酒,年纪轻轻的陵州将军高坐主位,独自坐北望南。名义上仍是龙晴郡官员的徐北枳,跟今天进入州城的宋岩都坐在左边最靠前的位置,世子殿下的言辞不咸不淡,没什么故作高论,不过酒宴尾声,众人听到殿下喊出宋岩的名字,就知道好戏上场了,顿时正襟危坐,望向那个缓缓起身的黄楠郡太守,大家的眼神都很复杂,这个宋太守,不愧是经略使大人的得意门生,看风向比谁都准,乘龙术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不其然,世子殿下跟在座各位陵州父母官宣告了宋岩即将担任陵州别驾,一时间道贺言语不断,好似比祝贺之人自己当上别驾还要兴高采烈。宋岩叠手还礼一圈,眯眼笑着坐下,哪怕一些个人往年不对付的陵州官员,也没有遗漏,看来宋别驾暂时还没有要恃宠而骄的迹象。

      放下酒杯后的徐凤年手肘抵在紫檀椅子扶手上,相比下方诸位的刻板坐姿,身体微斜,就显得有些轻佻随性。若是以往,底下那些个猴精猴精的官老爷,也就要嘴上殷勤恭维,反正就是浪费些不要银钱的口水,但是心里就会不以为然。不过今天闹剧过后,再没有谁在私底下谩骂周建树这家伙是随风倒的墙头草,反而由衷佩服治中大人当初的远见。当官的之所以越来越圆滑,都是被恩师谆谆教诲过,被政敌坑惨过,被同僚飞黄腾达刺激过,给一点一点辛苦打熬出来的处世智慧。徐凤年不等他们平复心情,就又给陵州官场砸下一颗沉闷春雷,“宋大人荣升陵州别驾是一桩喜事,还有徐北枳将出任陵州刺史,此事本世子已经与经略使大人商量过,李大人并无异议。”

      周建树第一个猛然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公服双袖,似乎是下跪上瘾了,跪倒在地,脑袋朝向附近的徐北枳,沉声道:“下官参见刺史大人!”

      治中大人如此舍得老脸不要地给人带了个好头,那些在陵州跺脚震城的文武要员也就顺势纷纷拜见徐北枳,一些犹自不服气的,告诉自己就当给世子殿下跪下了,绝不是跪拜那个北蛮子身份的外乡年轻人。

      一场酒宴尽欢而散,群官起身告退,徐凤年和新任刺史大人都没有动弹,陵州别驾宋岩就不得不负责起这份送客职责。等他绕过那堵恢弘影壁,走回官邸大堂,就看到世子殿下跟刺史大人结伴迎面走来,宋岩快步迎上,徐凤年轻声笑道:“宋别驾恐怕要暂时在这里暂居半旬,你的官邸还需要些时日和人手,去置办物件和打扫干净,换成别人,随便对付一下就行,可宋别驾是本世子请来州城的贵客,半点疏忽不得,还望宋大人担当些。”

      宋岩诚惶诚恐道:“殿下多虑了,非是下官自夸,而确是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殿下真的不用在宅子一事上费心,下官又不是那两袖清风的清官,这些年自己也积攒下一份厚实家底,陵州城内即便寸土寸金,也买得起称心的住处,刚好趁机将贪墨银两一口气全花出去,以后本官若是敢在陵州别驾的任上搜刮民脂民膏,烦请殿下派人抄家便是,就当给陵州赋税做了些功劳。”

      徐凤年笑道:“跟别人不能这么说,跟你宋岩大可以坦诚相见,别的官员贪污受贿,只要被我逮住,不说一定摘掉官帽子加以刑罚,总归是要他们吃了多少就吐出来多少,不过你宋岩可以法外开恩,只要有功于陵州,收取银子装入私囊,不算什么。本世子不是那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苛刻之人,这句话今天就撂在这里,以后徐北枳胆敢拿此要挟你,你尽可以找我诉苦。本世子一定给你撑腰。还有,之所以多此一举给你置办宅邸,不是想着收买你的人心,本世子还没那么空闲,你也没那么简单就被我收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黄楠郡青荣观和莲塘两件祸事,你事后也知晓大概的缘由了,跟我这个陵州将军走得近了,高官厚禄会有,但也隐患不少,所以你记得跟宋小姐提醒一声,以后出城可以,但最好不要太过刻意隐秘,我怕陵州城里的游隼鹰士,万一有所疏漏,就挡不下一些祸事了。当然,大体上,陵州城内很干净了,我只是怕万一,因为很多事情只要有了万一,就什么都没了。”

      宋岩叠手作揖,语气沉重而激动,说道:“殿下如此厚爱宋家,下官定当倾尽全力辅佐刺史大人,为殿下排忧解难,为陵州百姓谋福祉!”

      徐凤年点了点头,等宋岩抬头后,笑问道:“宋小姐去隔壁那儿跟闺友相聚了?”

      宋岩在自己地盘的黄楠郡上,还能跟世子殿下隐隐拿捏几分架子,这会儿已经全无地头蛇气焰,毕恭毕敬答复道:“殿下英明。”

      徐凤年一脸无奈,玩笑道:“宋别驾啊宋别驾,你才刚到州城几个时辰,就已经心甘情愿给本世子当奴仆了,有点名士风度行不行?”

      宋岩一副天经地义的神态,闲适笑道:“要是哪天刺史大人再度高升,等下官顺利接任,肯定还得再卑躬屈膝一些。”

      徐凤年欣慰笑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本世子想要的那个陵州别驾宋岩。”

      徐北枳也抱拳说道:“以后有劳宋别驾了。”

      宋岩赶忙还礼,“理当如此。”

      道别之后,徐凤年跟徐北枳继续在府上闲逛,徐凤年轻声道:“如今陵州官员看待你徐橘子,就跟当初他们看待我这个陵州将军一样,兴许你还要惨点,好歹我是占据北凉正统的世子殿下,你则是个无法信赖的北蛮子,要不是如此,我也不会一口气帮你找来那么多人。柿子橘子,难兄难弟啊。幸好我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要是在陵州举步维艰,我可不管你。”

      徐北枳突然说道:“其实你一可以就把孙寅放在陵州刺史的位置上。”

      徐凤年摇头道:“不说什么先来后到,光凭你我的交情,也没有让他占据你座位的道理。你要是现在不当这个狗屁倒灶的陵州刺史,幽凉两州更不可能,以后怎么能以最快速度当上北凉道第二任经略使。孙寅如今的前程,对我对他,皆大欢喜。”

      徐北枳轻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徐凤年疑惑地嗯了一声。

      徐北枳叹气道:“古人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结果你两样都占了。”

      徐凤年大大咧咧搂过徐北枳的肩膀,爽朗笑道:“古人还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怕什么?”

      徐北枳笑了笑。

      徐凤年咦了一声,“橘子,你这可是头回夸我,不行,我得去爆竹庆祝下。”

      徐北枳挣脱开徐凤年的搂肩,没好气道:“滚你的。”

      世子殿下还真是一溜烟小跑离去。

      徐凤年在正月初四晚上见过经略使李功德之后,就再没有去过书房,也不准任何人进入,不说闲杂人等,连每日都要看几眼窗口凤仙花的呼延观音也不能例外。

      在徐北枳面前云淡风轻的徐凤年独自走到书房外,脸色凝重,推开房门,那封密信原封不动安静搁在书桌上,徐凤年脸色痛苦狰狞起来,又被他强行抹平,搬了条椅子坐下,跟密信面对面,世子殿下默然无言。他与李息烽约定自己原本正月初三日入城,最终拖到了初四,为的就是想让李功德见过朝廷张巨鹿亲笔手书的密信后,良心发现,在北凉和朝廷摇摆不定中,多一天时间的权衡思量,选择留在北凉。后来徐凤年妇人之仁地说出三封密信,分别送给徐骁褚禄山和皇甫秤,很多余地加上“三封”两字,为的就是让递出一封偷偷私藏一封张首辅密信的李功德,可以悬崖勒马。可这位北凉从未亏待过的李叔叔,仍是没有改变主意,就那样走出了将军府邸大门。至于为何李功德“画蛇添足”说出李翰林被诱往北莽南朝,横生枝节,徐凤年起先有点纳闷不解,但很快边关谍报密信就说明一切,他徐凤年算计朝廷算计赵勾算计张巨鹿桓温,可对方何曾心慈手软,顺水推舟,反过来打了个北凉措手不及,连许多蛰伏南朝的离阳大谍子都浮出水面,其中一人甚至做到了南朝掌兵三千的校尉,只为了成功将李翰林带往京城,如果不是徐偃兵紧急赶赴幽州支援皇甫秤,徐凤年恐怕就真的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凤年怔怔望着那封沾染上一些灰尘的密信。

      北凉就这般不得人心吗?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椅子瞬间四分五裂,怒道:“你李功德就这么人心不足?!”

      听闻动静的韩崂山刚要闯进书房,听到这句质问后又立即停脚。

      徐凤年低声阴沉笑道:“谁不想当皇帝,当不成皇帝,谁不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员?若不是你徐凤年自找麻烦,李功德就算要反出北凉,那也得等到徐骁死后,金缕织造李息烽才敢动手。”

      徐凤年踏出一步,攥紧那封密信,在他手上褶皱不堪。

      蓦然!

      徐凤年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

      两封密信的封泥有轻重之别,这一封,分明是所谓的真密信,李功德本该交出那封封泥浅淡的密信才对。

      徐凤年冲出书房,离开过廊后,朝着经略使官邸一掠而去,直接跃过了树立在两栋大宅子之间的高耸墙头。

      在李府花园飘然落地。

      跟在空中俯瞰到的两个身影打了个照面,那一双女子吓得不轻。

      徐凤年平静问道:“李叔叔在哪里?”

      两位女子中的李负真张大嘴巴,没有回过神,倒是年幼习武的宋黄眉一脸憧憬和崇敬,咽了口口水,笑脸相向道:“殿下,我跟李姐姐才跟经略使大人喝过了一壶春神茶,大人说他要去书房看书去了。”

      徐凤年笑着点头,蜻蜓点水,一掠而逝。

      宋黄眉刹那震惊过后,一个蹦跳,扯住李负真的袖子雀跃道:“看吧看吧,负真姐姐,我就跟你说世子殿下是那满身杀气的绝世高手,肯定杀过很多人,你就是不信!现在总信了吧?!就殿下这份神出鬼没的轻功,没有小宗师境界,根本使不出的!我看啊,外边传说世子殿下亲手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就是真事!我得趁着没被赶出将军府邸,赶紧跟殿下拜师学艺去,便是给他老人家端茶送水也乐意啊。”

      比起宋黄眉的眉飞色舞,李负真垂下眼帘,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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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敲门声,正在翻看一本前朝书籍《开元礼》的经略使大人抬起头,轻轻放下书,整了整衣襟,平静说道:“进来。”

      那个熟悉身影推门而入,对李功德说道:“陵州将军参见经略使大人。”

      李功德神情复杂,这个以曲意谄媚功力炉火纯青著称于世的二品大员起身后,沉声道:“世子殿下来得好,但是比起李功德心中预想,来晚了。之所以这么说,证明两封密信之事,确是殿下秘密策划,北凉需要这样的北凉王,故有‘来得好’一说。来晚了,则是不满殿下的妇人之仁,竟然在李功德仅仅递出一封密信过,既没有立即翻脸不认人,也没有马上拆信,知晓那封密信才是真信,这意味着这几天殿下都在犹豫不决,哪怕误以为李功德已经决心投靠朝廷,仍是不愿痛下杀手,这样的世子殿下,也就是当个陵州将军陵州刺史之类的,还算绰绰有余,慈不掌兵,以后如何去驱使三十万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没有反驳。李功德笑了笑,搬了两条椅子出来,两人对坐,与往常极不相同的经略使大人望着这张愈发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轻声感慨道:“殿下,你可能要问为何李功德会多此一举,既然明明没有投靠朝廷,没有被张巨鹿引诱,为何却要故意藏下一封‘假信’。很简单,殿下此次精心布局,几乎以假乱真,来试探北凉道文官之首的李功德,而李功德也想知道自己留在北凉,是否明智。殿下……”

      说到这里,李功德停下言语,不同于先前在书房那次,这回是发自肺腑的老泪纵横,流泪不止,李功德也不去擦拭,缓缓道:“殿下来晚了,说明殿下不是那为了己身功业人人皆可杀的乱世枭雄,李功德心里有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感激,翰林被我托付给这样一个北凉王,便是哪一天真要他战死沙场,李功德就算咬碎牙齿,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什么无毒不丈夫,李功德为官三十年,就没见过有几人真的丧尽天良,到头来不遭恶报,哪怕死前尊荣,也都祸及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而然。殿下手段阴沉,却不失心善醇厚,跟大将军如出一辙,这才是李功德真正想要的那个新凉王。真说起来,殿下可能不信,不是李功德老奸巨猾,一眼看穿了殿下的谋划,而是李功德认定了大将军的儿子,不会亏待李家,不会对不住翰林,这才从没有想过要去朝廷当什么狗屁的一品权臣,我若去了京城,翰林还不得跟我父子决裂,一辈子不认我这个爹?机关算尽,不过是为子孙谋福,儿子都没了,李功德已经五十好几了,当上了权倾朝野的庙堂巨宦,风光不了几年就得进棺材,一个御赐谥号,有卵用!再说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做官,能比得上在北凉当经略使舒心?李功德一辈子都在琢磨为官之道,钻研攀附之术,古话都说了姜注定是老的辣,我不至于在这把岁数走出一步大昏招。”

      “殿下,你放心,密信之事,李功德一辈子都不会跟翰林说起。这件事情殿下对北凉问心无愧,更不应该跟翰林他为此生出间隙,就当李功德恳请殿下,以免翰林钻牛角尖,殿下,到时候翰林就只能死在边关了啊!如果殿下对李翰林一人问心有愧,李功德也求殿下为了翰林着想,万万不要将此事说出!”

      从不曾跪过徐凤年的李功德慢慢下跪,沉声道:“殿下若不答应,李功德这就辞去经略使!”

      徐凤年将密信交换经略使大人,平静道:“李叔叔,徐凤年向你许诺一事,若是将来仍有机会在临终告知后代遗言,就会承诺只要有徐家荣华一天,不论之后李家子弟是否忠于徐家,哪怕犯下谋逆大罪,都会保李家一个平安,徐家绝不举刀杀人。”

      李功德身体颤抖,低头哽咽道:“老臣先行谢过殿下大恩!”

      门口李负真看到父亲跪地一幕,尖声道:“徐凤年!你要做什么?!”

      被世子殿下搀扶起身的李功德喝声道:“真儿,不得无礼!”

      徐凤年笑道:“李叔叔,要跟你告罪一声,从今日起徐北枳便是陵州刺史了。”

      李功德擦了擦脸庞,嘿嘿笑道:“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不值得殿下亲口告知。”

      “还有,翰林已经安然返回幽州。”

      徐凤年低声说完这句话就告辞离去,跟李负真擦肩而过。心中狂喜的李功德小心翼翼藏起密信,对女儿瞪眼道:“不知轻重!”

      李负真愤怒道:“爹,你是北凉道经略使,你跪徐伯伯,你对徐伯伯溜须拍马,女儿何曾废话半句?可他徐凤年不过是个陵州将军,这还没世袭罔替北凉王,就要让你下跪,他凭什么?!口口声声李叔叔,嘴上好听,他何曾真心将你当成长辈对待了?!”

      李功德眯眼死死盯着女儿,微笑道:“凭什么?就凭世子殿下在陵州翻云覆雨,就已经让爹这个经略使大人捉襟见肘,手忙脚乱。就凭他敢在北凉军中拿钟洪武这块硬骨头第一个下刀子,而不是捡软柿子捏徒增笑柄!就凭他活到了今天!”

      李功德看到女儿委屈得泪流满面,有些心疼,放低嗓音,走近到她跟前,帮她擦拭泪水,被李负真撇头躲过,经略使大人叹息道:“爹何尝不知他以前没把爹真心当长辈,再者爹当初一样没有将他当作世子殿下,不过以后都会不一样。你啊,就别跟爹赌气了。天底下女子做得最蠢事情,就是赌气二字。”

      李功德似乎还是觉着说话说重了,轻声笑道:“真儿,今天对李家来说是双福临门,比爹当上经略使还来得高兴,跟爹喝一杯?”

      李负真默不作声。

      老狐狸李功德漫不经心道:“爹新近知晓了些殿下去北莽的细节,唉,可惜翰林那孩子不在,爹无人可以诉说啊,要不真儿你勉为其难听听爹的絮叨?否则爹一个人喝酒也着实无趣。”

      李负真嗯了一声。

      ————

      陵州治中周大人打道回府,走下马车的时候仍是红光满面,周建树那个坐骑白蹄乌被世子殿下一掌拍死的儿子周聪文,生怕老爹在将军府邸惨遭不测,在门口翘首以盼了半个时辰,见到父亲一脸喜气后,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才算放下,正要开口询问,周建树笑眯眯道:“回府里说话。”

      父子二人落座后,挥手驱散几名善于服侍的水灵奴婢,周建树扯了扯官服领口,周聪文匆忙问道:“爹,这趟入府,那人怎么说?咱们周家会不会被记恨?”

      周建树皱了皱眉头,不过既然当下只有父子二人秘密私语,也就懒得在世子殿下的称呼上跟儿子上纲上线,慢悠悠说道:“怎么如此沉不住气,爹往日是如何跟你说的,笑脸笑言,静心静气,才能做成大事当上大官。爹不跟你卖关子,文泉街一事,陵州将军府邸那边根本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殿下所谋甚大,没功夫跟这帮不知好歹的军伍莽夫勾心斗角。酒宴上,殿下隆重推出了黄楠郡宋岩和龙晴郡徐北枳两人,分别担任令人乍舌的陵州别驾和陵州刺史,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爹考校你一番,你说说看好坏在哪里?”

      对官场倾轧并不陌生的周聪文开始仔细斟酌,沉默许久,说道:“好事在于爹是最早一批走入将军官邸的官员,新任刺史别驾两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想要拿捏爹这个陵州治中,也得掂量掂量殿下的眼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怎么都烧不到爹头上了。坏事是殿下不跟董越骑那帮老匹夫秋后算账,那他们的位置就还暂时牢固,爹在陵州军方里拉拢培植起来的人脉关系,在这场陵州风波里按照爹的授意,大多数都尉一直隐忍着当缩头乌龟,看来是没机会趁势上位了。恐怕回头爹还得跟他们做些弥补,以便安抚他们,少说就是几百两上千两银子,这回过年收礼不少,可原本送出就占了七八成,如此一来,咱们家算是彻底没有收成了。爹当官以来,过年不挣钱,可是头一遭啊。”

      周建树捻须微笑道:“不错不错。银子什么的,爹向来不太在乎,只要继续当官,该落入囊中的,怎么都不会少。很多蠢货哪怕家底不薄,可一旦见着白花花银子,就跟饥汉子见着俏娘们一样,吃相太差,无异于舍本逐末,在官场上走不长远。”

      周聪文愤愤讥讽道:“那董越骑三人还真是可笑,那人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就一个跪一个哭一个打,这帮没读过书的将种,也不嫌丢人现眼。不过总算知晓见风使舵,可就是太过生硬,远不如爹这么没有烟火气啊。”

      被儿子拍了一记马屁的周大人愈发笑脸灿烂,嘴角勾起,“这些匹夫仗着积攒下军功就成天鼻孔朝天,别看爹往日里与他们和和气气,其实哪里看得起他们半点,别人不说,就讲那个兵曹从事黄钟,到今儿翻来覆去,也才知道写姓名在内那十来个字,就这老儿能治理好陵州政事?他四个儿子,一堆孙子,就没一个有出息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关键是做坏事也就罢了,还做得那般明目张胆,这不是伸着脖子去求徐家砍脑袋吗?也亏得是殿下还念着旧情,懒得计较,换了别家主子,早给剁掉头颅串成糖葫芦来立威了。”

      周聪文冷笑道:“这个陵州将军也太心慈手软了,换成是我,早就在陵州杀鸡儆猴,死他几个将种家族几百号人,反正都是死有余辜的货色,到时候看满城惊惧,谁不服气!还能在愚昧百姓那边弄个好名声。”

      周建树朗声大笑,随即收敛笑意,沉声道:“这段时日,你不要出府露面了,殿下马上就要离开陵州,然后你再去跟那帮将种子弟相聚时,记住,只许说殿下的好话,谁若跟你反驳,你就跟他们当场翻脸!”

      周聪文犹豫了一下,笑道:“就听爹的,那群跟我称兄道弟的将种子弟,以前还能有些用处,越往后就越是值不了几个钱,迟早都是要跟他们翻脸的。”

      周建树一脸欣慰。

      ————

      董府,在文泉街上丢尽颜面的董越骑闭门谢客,董贞就眼睁睁看着她这个在钟大将军面前都能谈笑风生的父亲,意志消沉,穿上了衣衫不再袒胸露背,却始终对着那身越骑校尉的甲胄发呆。董贞几次劝爹吃饭,都不听,饭食只得热了一遍又一遍。

      原本还有些倔强不愿认错的董贞,哭着跪在父亲脚下。

      董鸿丘重重叹息一声,伸出一只布满老茧伤疤的右手,当年哪怕睡觉,也要双手抱着那柄北凉刀才能睡安稳。董鸿丘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道:“你以为六百老卒恭送世子殿下出北凉入京城,爹是睁眼瞎?是爹不愿承认而已。你以为市井传言世子殿下独身闯荡过北莽,是爹打死都不会信?只是爹不愿意相信而已。不光是陵州,整个北凉跟爹一样的旧将武官,都差不多。可爹今日下跪,仍然不是跪那年轻世子,是跪大将军,跪那些已经战死的北凉袍泽。如果不是今日卸甲,连爹自己都忘了身上有多少箭伤刀疤了。还记得爹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吗?爹之所以投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跟人拼命,不是爹吃饱了撑着,爹的祖上也是当官的,官还不小,你太爷爷是北汉的御史中丞,你爷爷也当过县令,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清官,后来全家都给趁着局势动荡而作乱的匪寇杀光了,他们杀红了眼,见着当官的就杀,根本不管是好官坏官,像是只要杀了当官的他们就是好人。刚投军那会儿,爹也只是觉得投了赏罚分明军律严苛的徐家军,有盼头,多杀些滥杀无辜的匪人,既能报仇,说不定还能重新让董家扬名青史。可能有些事情爹从没有跟你说过,以前是觉得没有必要,女儿家的,连大将军当年都说过子要穷养女要富养,既然你有个当官的老爹,那生下来就好好享福的命,爹也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言语,今天这场变故,爹才知道自己是错了,爹年少时家规仍在,小时候就知道瞧不起那些仗势凌人的权贵子弟,为什么一眨眼,自己的女儿,就变成了爹不喜欢的人物?你记得在咱家长大的孟雅吧,是你孟伯伯的遗孤,本来订了娃娃亲的,可你死活不愿意,嫌他没有功名没有家世,爹哪怕背信弃义,为了你也认了。当初如果不是你孟伯伯替爹挡下西蜀春山关那背后一刀,恐怕就是换成你寄人篱下二十年了。说这个,不是劝你嫁给孟雅,而是想告诉你,市井出身的孟伯伯在没死那会儿,就跟我常说以后他要是当了大官,一定要当个不欺负百姓的好官,谁敢在他辖境内为非作歹,他见一个杀一个,如果大将军不答应,他都敢骂大将军,嘿,有一次他跟爹这帮老部下吹嘘得正带劲,被巡视军营的大将军逮了个正着,你孟伯伯那时还是个小都尉,差点吓得尿裤子,你猜怎么着,大将军非但没有教训这个口无遮拦心比天高的小都尉,还蹲下来跟咱们一起唠叨家常,说你孟伯伯以后当官了,肯定是好官,大将军还说他不舍得骂。贞儿,你说说看,你爹怎么就变成了只要你孟伯伯活着,肯定是他第一个要杀的王八蛋?”

      在陵州骄纵刁蛮惯了的董贞只是哭,好似天塌下来,泣不成声。

      董鸿丘走到那具斑驳纵横的老旧甲胄前,眼神落寞,低声道:“贞儿,别哭了。爹带你去那座衣冠冢,你给孟伯伯敬几杯酒,如果爹没有记错,你十一岁以后,就再没有去过了。这些年你瞧不上孟雅,他哪里就瞧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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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与人言一二三

        徐凤年回府的时候没有再次翻墙,这让眼巴巴守在墙下原地苦苦守候的宋黄眉大失所望,很晚才从经略使府邸管事得知世子殿下是用脚一步一步走出宅子,宋大小姐惊呼一声,跑出李府。管事看在眼中,就有些嘀咕腹诽,这宋家千金也太冒冒失失了,比起安静贤淑的自家小姐差了十万八千里。管事随即就有些遐想连篇,北凉道都清楚翰林少爷跟世子殿下那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如果大小姐能当上以后的北凉王妃,啧啧,加上老爷已经是经略使大人,那么李家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北凉第一大豪阀了吗?老管事摇了摇头,唉,可惜小姐竟然跟那姓郭德寒门子弟厮混在一起,一朵牡丹花插在牛粪上了喽。

       徐凤年躺在凉亭长椅上仰视那座低垂璀璨的星空,对那个鬼鬼祟祟溜进凉亭的姑娘,视而不见。

       那姑娘也真是位吃苦耐劳的女壮士,熬得住性子,愣是咬牙挨冻了半个时辰也没出声。

       徐凤年坐起身,笑问道:“宋姑娘,找我有事?”

       缩在亭柱旁边躲避风寒的宋黄眉吓了一大跳,随后涨红了那张并不太过美艳的脸庞,低头捏着衣角嚅嚅喏喏,再没有当初在黄楠郡太守府邸对他出剑阻拦的女侠风范。

       徐凤年也不让她难堪,主动开口问道:“你练剑多少年了?要不要我教你几手容易上手的剑招?”

       徐凤年问话过后,哭笑不得,那姑娘就盯着自己发呆,喃喃自语,碎碎念着好像是说世子殿下的那双眼眸子比某人好看些,可她还是只喜欢那家伙。

       徐凤年重重咳嗽了一声,宋黄眉一屁股坐在另一边长椅,双手搂住肩膀艰辛御寒,很快恢复原本那直爽性格,嬉笑道:“殿下,我知道你是高手也是好人,我有个意中人,是黄楠郡一个帮派的外门子弟,叫窦阳关,他呀,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佩上北凉刀来娶我,可我爹似乎不太喜欢他,要不殿下发发慈悲,随手送给那个叫窦阳关一把佩刀,我爹保准不再反对!”

       徐凤年知道这姑娘肯定还不知道莲塘几乎死绝从陵州江湖除名一事,不过谍报上确实有提及逃掉了一个叫窦阳关的年轻人,是宋岩之女宋黄眉的情人,不光如此,窦阳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了个底朝天,徐凤年当时就做了批示,让鹰士对这人就此罢手。一个才入莲塘没几天的外门弟子,原本就可杀可不杀,既然跟宋家有这份牵连,就当送给宋太守成为陵州别驾的升官赠礼了。至于那个年轻人在逃过一劫后,是否记恨北凉,是否会立志为师门报仇,徐凤年不在乎,整个离阳江湖,也没有几人能像那个摇折扇的公子哥,有本事有望一路杀到他徐凤年眼前,更多人,都是到死都没有见过世子殿下一面。如果说那人能够脱颖而出,硬是让徐凤年再从谍报上看到他的名字,甚至不介意让他知晓莲塘张册的北莽谍子身份,然后送他去边境上磨砺一番,他既然想摸刀,从军以后,都能让他摸到想吐为止。只是人心难测,天晓得这姓窦的小子到底会选择走哪条路子,至于窦阳关跟宋黄眉能否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事情,既是不想,也是不可,如今的北凉,也许就数他世子殿下的光阴最为值钱。

       徐凤年收回思绪,笑道:“私人不得佩带北凉刀,再说以你爹的眼力,会看不出窦阳关佩刀的真假?”

       宋黄眉一副知足常乐的乐天性格,听到世子殿下这么说,只是一脸恍然,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坚持。其实换成寻常一些稍加市侩的女子,若是有机会跟世子殿下独处,那还不得可劲儿把自己折腾得花枝招展,逮住了世子殿下那就是宁肯错杀不可错放,要不然就是打蛇随棍上,借着女子身份,死缠烂打跟世子殿下讨要些承诺。这恐怕也是徐凤年乐意跟她随口唠叨几句的缘由。宋黄眉没有打扰世子殿下,却也没有离开,坐在长椅上,慵懒靠着廊柱,仰望星空。徐凤年是过来人,知晓这姑娘多半是思念那姓窦的江湖子弟了,就重新躺下,闭目养神,在脑子里仔细盘算陵州的收尾,原本远比幽凉两州更为复杂的陵州官场,在经略使李功德表态以后,相信以徐北枳的能耐,哪怕仍有些掣肘,但总算勉强打开局面,差不多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总不能总这么顶着陵州将军的官帽子在这儿鸠占鹊巢,不过真要走的话,还得先收拾掉那个胆敢闯凉的年轻高手。闭上耳朵的徐凤年察觉到宋黄眉起身后,蹑手蹑脚轻轻离去,他轻轻一笑,等她走远,打了个响指,对悄然出现的死士寅说道:“给陵州游隼知会一声,动些手脚,打磨打磨窦阳关,如果此人太硬气,就去掉些棱角,如果已是意志消沉,就让他遇上一位贵人,别让他早早失去了锐气。”

       死士寅正要离去,冷不丁听到世子殿下笑问道:“要不我自去会一会那把桃花扇?”

       春秋乱世,许多人为了避灾避难,逃遁远方,为了可以落地生根,不惜改名换姓,以至于朝廷订立天下品谱,才知道雨后春笋般多出了许多“氏”含糊不明的新姓,不过像世子殿下身边这位死士这样干脆连名字都没有的,不多。这个仿佛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男人,一如既往没有多嘴一个字。徐凤年摆了摆手,死士寅一闪而逝。始终没有睡意的徐凤年就沿着小径闲逛,一路数着灯笼,在猜测李息烽卸任之后,朝廷那边是否答应王绿亭接任金缕织造一职,因为这个口子一开,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还好说,权势彪炳的燕敕王,恃宠而骄的广陵王,恐怕就要都乐意借着北凉的东风,去拔掉织造局这颗肉中刺,想到这里,徐凤年笑道:“什么肉中刺,眼中钉才对。”

       走到官邸临湖的北面,讶然发现才当上陵州别驾的宋岩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是从春神湖搬运到北凉道的大玩意,离阳上下附庸风雅的名士对春神湖中捞起的巨石青睐有加,再说就算是再平常的石头,重达几千重,搬运数百里几千里,不贵也得贵了。宋岩意态闲适,一脚伸直,一脚屈膝,一口一口灌着号称半斤下肚便能烧穿肠胃肺腑的剑南春烧,等到徐凤年走到巨石上,宋大人才回过神,等他想要起身致礼,世子殿下已经盘膝坐下,他再起身就有些不合适,宋岩大致摸透了身边陵州将军的性格脾气,不去做那场面功夫,晃了晃黄泥酒坛,只是笑道:“殿下,见底了。”

       徐凤年笑道:“什么见底,分明还有两大口酒,舍不得就说舍不得。”

       宋岩也实诚,哈哈笑道:“还真是舍不得,这坛子酒在地底下埋了七八年光景,当时放了三坛子下去,李大人当上经略使大人后,喝了一坛,这趟来陵州,知道要升官发财了,加上也得离开黄楠郡,就想着把余下两坛子都搬来,忍着肉疼,也要送给殿下一坛,不曾想去后院一看,就剩下手里这坛了,一思量,就知道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偷去送人了,把下官给愁得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唉,女大不中留,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殿下,不要怪罪啊。”

       徐凤年玩笑道:“情理都给宋大人占去了,本世子还能说什么。”

       宋岩感慨道:“殿下这几年不容易啊。”

       徐凤年沉默片刻,等宋别驾仰头喝完一大口酒,轻声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去北莽见过北院大王赵淮南,以及去京城面圣,两趟出行,中间有很多波折,不过觉得最委屈的一次,还是第一次狼狈不堪的离家出走,在河州那边遇上一个富家子弟倒提着一柄私买而得的北凉刀,硬是被那厮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大包,要是当年在北凉,这类货色,早就给我放狗咬死了,也是那会儿才知道有没有徐骁这个爹在身边,真是天壤之别。至于后来也吃过一些亏,不过约莫是被当成过街老鼠习惯了,也就不再难以释怀。如果说什么苦头最苦,最难熬的就是上武当山之前的练刀,当时找了些亡命之徒给我当练刀的桩子,被马贼头一刀划在身上,血肉绽放的那种疼痛,痛得差点就要满地打滚,以至于当时都没胆量低头去看那道伤口,揭开疤茧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别练刀了,好在当时咬牙坚持了下来,那以后便总是忘不掉,哪怕这几年来有很多次命悬一线,的确是死去活来的遭罪,反而仍是觉得不如那一刀子来得记忆深刻。”

       宋岩怔了怔,抬手提起酒坛子,叹气一声,说道:“下官从不怕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不过想着谁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出血,十有**也就顾不得什么文人风骨了。手无缚鸡之力,说得就是宋岩这些读书人。”

       徐凤年打趣道:“是个男人就都不会手无缚鸡之力,一些青楼女子,缚鸡的本事,更是了得。”

       宋岩一口酒喷出来,低头看了看裤裆,笑出眼泪,顾不得浪费了那最后一口剑南春烧。

       笑过之后,宋岩转头望着世子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七**,苦事。”

       徐凤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终归还能与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岩默然。

       徐凤年说道:“宋岩,再去埋下三坛酒,七八年后,要是咱俩都活着,你就送我一坛。我还你一个不输经略使的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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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怎么杀一品高手

      才坐稳陵州将军位置的世子殿下走了,满城哗然。

      这让那些品秩比起治中周建树略低的州官们站在将军官邸外头面面相觑,懊恼得不行,这些官老爷可真是满肚子提了猪头找不到庙里菩萨拜的苦水,好在将军官邸里还暂住着一位陵州刺史和别驾,可惜新任刺史徐北枳大白天摆足了架子,发话拒不见客,只有苦哈哈等到黄昏的零散几位官员不肯死心,被府上大管事孙福禄告知可以入府一叙,让这些人一个个打了鸡血般兴奋,都觉着古语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欺我。不过手上贺礼只有一份,将军官邸的正主一走,里头的刺史别驾虽说官阶差了足足一品,可一条过江龙一尾地头蛇,实在是都不敢怠慢,好在那年纪轻轻的刺史大人善解人意,跟别驾宋岩一起在大厅门外恭候诸位大人,给足了颜面,贺礼自然仍是送给已经离开州城的世子殿下,那位徐刺史也不愧是殿下的头号心腹,笑言等他有了刺史府邸,届时再跟众位大人讨要见面礼,绝不手软。众人见着气态沉稳神意内敛的徐北枳,都有种吃了一大颗定心丸的感觉,此子只要别借着殿下的威势在陵州大开杀戒,合着规矩做事做官,那么一切好说,如今确是谁都不敢捣乱了,既然大伙儿皆是认命,对世子殿下服软,那他们也就有了台阶下,不用担心当那挨刀剐的出头鸟,可以放心去帮着陵州新主人递去柴禾,把火焰烧得高一些旺一些。他们看到徐刺史跟宋别驾不像是貌合神离,多次言语搭腔,显得颇为默契,更让在座几位心生忌惮,虽说暂时仍不知经略使李功德是怎样一个章程,可只要上头这两位联手一段时日,哪怕是不长久的新婚燕尔,事后仍会不免劳燕双飞,但李大人想要在这个关口兴风作浪,将军官邸这边最不济也有一战之力,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以后陵州局势如何那好歹是以后的事,他们这帮五六七品的官员无非是见招拆招。

      一起送走了这拨客人,宋岩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刺史大人,看架势,又要下雪了,喝个小酒,一块儿等雪?”

      徐北枳摇头微笑道:“才与隔壁那边交割了陵州事务,一团乱麻,府上人手不够,我是闲不住的性子,就不跟宋大人饮酒赏雪了。哪天真能闲下来,哪天一起补上,到时候宋大人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的。”

      宋岩笑着点头,望着徐刺史的孤单背影,心想你徐北枳是要做离阳庙堂上赵右龄那样“宠冠文武”的孤臣吗?

      徐凤年离开陵州州城,已经到达青蛇郡内,这趟出行没有秘密行事,而是捎带上了浩浩荡荡六百陵州精锐,陵州实权校尉屈指可数,例如越骑校尉董鸿丘是钟洪武旧部心腹,调动起来并不顺畅,但是偌大一座北凉粮仓,不可能真的让钟洪武之流只手遮天,徐凤年身边的木讷男子,姓黄名小快,他爹死后,破例世袭了原本不像杂号将军与寻常都尉那般可以父死子承的实权校尉,校尉名称也罕见,珍珠校尉,源于春秋战事中黄小快的爹在突袭破城之后,将数千颗头颅用绳索串起,挂满四方城墙,就如同四挂鲜血淋漓的珍珠帘子,以此迎接驰援之敌,示敌死战之心,之后更是守城有功,被徐骁许诺不论将来官至几品,只要是在徐家铁骑麾下当官为将,后代都可世袭功荫,黄小快果然在前年顺利接过了珍珠校尉的军职,只是在陵州始终被排挤孤立得厉害,在几位手握权柄的校尉中最为势弱。徐凤年跟黄小快聊过几句后,就知道他在陵州不吃香是有道理的,委实是太过一根筋,不识变通,便是见了他这位辞去陵州将军仍是世子殿下的人物,依旧一板一眼,几棍子打不出个屁,跟同为功勋之后的汪植相比,天壤之别,不过黄小快不知钻营只懂治军,反倒是让徐凤年对他心生几分由衷的欣赏,在陵州见多了滑不溜湫的腹黑官员,见着他黄小快,就跟尝过了一桌桌油腻山珍海味,突然端来一碗清爽的白粥,自然很对胃口。

      六百骑兵在驿道上向东驰骋,期间不断有谍子和斥候回传军情讯息,任是黄小快这样不谙官场攀附的死板校尉,也有些惊奇,原来不光是他手中六百骑兵赶往青蛇郡东风郡的交界处待命,还有几支别郡兵马也闻风而动,似乎是要撒网围剿一对主仆,以数千兵马针对两人,殿下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不过黄小快不敢对此置喙,本以为殿下在陵州孤掌难鸣,不曾想一掌翻覆间,整座陵州官场就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对混迹官场向来没什么天赋的黄小快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徐凤年身后有光杆子的陵州副将韩崂山,马队中有一辆马车,呼延观音已经被送往清凉山王府,只剩下一位仍是逛荡没过瘾的裴南苇,她时不时掀起帘子,看到不远处纵马前行的那个人,裴南苇眼神晦暗,搁在三年前,北凉世子如此在陵州境内大动干戈,落在官场老狐狸眼中,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是一场徒惹笑话的幼稚行径,可如今却是没几个还敢持有这份倨傲态度了,大多私下觉着这位未来北凉王,即使仍是比不上那位以后恐怕要离开京师就藩西蜀的陈尚书,却也悬殊得不算太离谱。

      徐凤年在一处驿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马,很快有一匹极为雄壮的青骓马,这一骑分明是单枪匹马而来,仍是给人马蹄踩地如炸雷的错觉,在黄小快的视野中,只见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前行。黄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枪的魁梧汉子,并无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见着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没有下马,那份说不清是武学宗师道不明是疆场大将的气度,让黄小快心折。徐凤年平静道:“徐叔叔辛苦了。”

      去幽州边关外杀了一个来回的徐偃兵轻轻一笑,“北莽洪敬岩忍着没有出手,否则还得多耽搁一些时日。”

      徐凤年调转马头,跟这位北凉继老剑神李淳罡之后又一位足以夺魁江湖的大宗师,一起并肩策马,忍不住好奇问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岩过招,胜算有几分?”

      徐偃兵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内,他死我活,毕竟如今我还占着一层境界优势,以后不好说,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誉为北莽的小拓拔,天赋异禀,等他接近陆地神仙境界,大抵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董卓的小拓拔是指这死胖子的军事才华,第五貉死后乘势接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在天下第一大魔头白衣洛阳离开北莽之后,已是当之无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据说拓拔春隼进入一品境,目中无人,第一个挑衅的就是这位柔然之主,输得很惨,不过愈挫愈勇,有了公之于众的三年之约,扬言他拓拔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岩打上一架,让北莽朝野刮目相看。江湖就是这样残酷,谁都可能沦为下一个风流人物的垫脚石,除了可以跟五百年吕祖一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么举世无敌。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于这种残酷无情,只是想要一举成名,练剑的相对苦闷一些,不说李淳罡邓太阿太神仙人物杳无音信,可仍有许多剑道宗师俯瞰着天下剑林,练刀的略好,就只有顾剑棠这么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不打赢他们,很难自称剑术刀法天下第一。

      风尘仆仆的徐偃兵融入骑队,小声问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对入凉主仆的底细跟脚?”

      徐凤年摇头笑道:“是横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听说过半点蛛丝马迹,不光是咱们北凉谍报不知所措,兴许离阳赵勾也得落个失察的罪名。其实这些年离阳江湖,本不该如此寂寞,只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师都给韩貂寺暗中宰杀,一些个追求逍遥的散仙人物,即便入了一品,与世无争,依旧没有能够逃过韩生宣的血腥猫爪,基本上人猫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带回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我实在想不通谁能逃过朝廷和赵勾的眼线,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面,不说那些风雨飘摇的二流江湖门派,便是龙虎山和吴家剑冢这几家,也不是有人说一品就一品的,跻身二品小宗师就已经殊为不易,更别提凤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讲规矩的,成为不了此列顶尖人物,不讲规矩的,都成了韩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晓得那厮是何方神圣,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本世子的麻烦,看来是觉得我这世子是软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会一会那人?”

      徐凤年还是摇头,“不急,如果陵州铁骑都是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再让徐叔叔收拾残局。”

      徐偃兵皱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刚境界,那么哪怕做不出一口气杀光七八百骑兵的壮举,想逃出生天总是不难的。除非那人落在易于骑兵冲锋的辽阔平原上,被多支战阵厚实的骑军围住,而且还得是不让其有片刻歇息的机会,否则很难掉。当年西蜀剑皇镇守国门,那是心怀必死之心的无奈之举,才被我北凉铁骑碾压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辅以一两种练气士精通的天象感悟,无疑会更加难以捕获。北凉军当年马踏江湖,对付江湖宗派,死得都是些不愿舍弃根基去背井离乡的江湖人,针对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网之鱼,也只能拿江湖出身的鹰犬去追捕围杀,用大将军的话说那就是以江湖杀江湖。殿下这般调兵遣将,是想在陵州练兵?”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是一场猫抓老鼠的嬉戏,老鼠太肥猫太弱,也没关系,反正被驱赶着出力的猫崽子多,在头顶游曳盯梢的鹰隼也多,那只老鼠总有打盹懈怠的时候,本世子就是要关起门来慢慢耗死他,先是层层阻截,先让他无法快速游荡推进,如果他想痛下杀手,一次次杀光殆尽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规模甲士围杀境地的觉悟。陵州出动军伍里的大量斥候,配合老游隼和新鹰士,无非就是拦一拦这只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连这都做不好,死了也就死了。他们身后站着的都尉校尉,还要被本世子迁怒斥责。这次练兵,不管那对主仆是否杀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场没杀人,本世子也憋了口怨气,省得幽凉两州的将士误以为本世子只会动嘴皮子不动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这个陵州副将,还是早些拿走,光是听到殿下这般九曲十八弯的官场门道,徐偃兵就头疼。”

      徐凤年一笑置之,笑问道:“徐叔叔,给讲一讲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了笑,“光讲没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凤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骑马,跟徐叔叔跑着去青蛇郡东风郡接壤处了?”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长枪一扫而过,仓促应对的徐凤年双手在枪身上一拍,结果被当场砸落下马,身形飘落在十几丈外,徐偃兵高高跃起,同时抬臂一枪,一枪丢掷而出,气焰雄浑,好似割裂天地。

      但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枪更快到达狼狈的殿下身前,一脚踏在殿下格挡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划出一道弧线的长枪枪尖所指,腰间那柄北凉刀铿锵出鞘,堪堪挡下这一枪之威,就被握住枪柄的徐偃兵一个抖腕,枪花绽放,徐凤年凄惨得只能一退再退,可谓险象环生。

      黄小快被这一幕惊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这厮是刺客,正要调动兵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马背上稳如泰山的韩崂山平静道:“无妨,下令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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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上乘剑术

    黄小快的六百骑都要进入东风郡,仍是没能见着世子殿下的身影,哪怕陵州副将韩崂山仍是老神在在的镇定模样,这位珍珠校尉也在马队停歇洗刷马鼻的空隙,偷偷让一名心腹斥候返回陵州州城禀报军情,黄小快不知董越骑在内其他几名校尉是否如此,反正他在城内有一只老甲鱼与他常年保持秘密联系,每年都能“巧遇”撞上几面。在暗处远望的韩崂山收回视线,瞧见那精锐斥候突骑远去,心中对黄小快多了几分欣赏。韩崂山的武道修为远逊名声不显的同门师弟徐偃兵,不过韩崂山自认无望登顶江湖,就将更多志向放在了边疆沙场上,这些年在大将军身边耳濡目染,对北凉格局也有了几分独到见解,天时地利人和,北凉地利一项,一直广受诟病,但是在韩崂山看来,北凉地狭贫瘠,民生不振,但这种弊端,未尝不是一种幸事,市井乡野有个“穷出力气”的说法,北凉四面树敌,无形中也造就了北凉百姓的勇烈民风,相对富饶江南,生长在穷山恶水的北凉人,真可谓人人彪悍不畏死,若非如此,北凉边境上哪来的丰富兵源?再骁勇善战的士卒,丢到了衣食无忧不见硝烟的安稳地方,消磨意气军心十几二十年,也就称不上什么悍卒了,这也是广陵王赵毅不如燕敕王赵炳的重要原因,广陵道位于朝廷版图的腋下之地,燕敕道却是如同那朝廷的右足,得天天行走,跟南疆蛮夷打交道,一个人的脚底板自然要比腋下肌肤要来得皮糙肉厚。韩崂山知晓自己只需等到殿下离开陵州,就要上位成为北凉道幽凉陵三州之一的实权将军,离阳王朝正三品的品秩,与刺史徐北枳分掌军政大权,况且他这个将军暂时只像是打理北凉后院的人物,可等到那个欺师灭祖的师侄陈芝豹离京就藩西蜀道,就是一场不亚于边境血腥杀伐的同室操戈,对于叛出师门的陈芝豹,身为师叔的韩崂山谈不上如何记恨,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师兄王绣死得也不是像外界设想那般憋屈冤枉,韩崂山想到这里,哑然失笑,若是加上当年那个不幸夭折在金刚境的小师弟吴金陵,他们这一门,接连出了枪仙王绣、相较大师兄犹有过之的徐偃兵、他韩崂山指玄境、吴金陵和新儒圣陈芝豹,以后说不定还有个接过手刹那枪的青鸟也要跻身一品,短短两代人两个辈分,就涌出了六名一品高手,这可比什么父子两状元一家三榜眼什么的阵仗,还来得声势浩大了,离阳加上北莽,也就吴家剑冢与棋剑乐府能够并肩屹立江湖。韩崂山想着是不是去请殿下拉出王家这杆武术大旗,指不定能吸引许多江湖高手进入北凉投身王家,以后北凉军旅未尝不能出现一个校尉都尉满地走的王家枪“王党”。

  六百骑在东风郡略作停脚,兵马不入城,原地驻扎休憩整顿,黄小快仅是让十几精骑护驾那辆马车,找了家上等酒楼以便让那位女子更加舒心些,黄小快不在官场上蝇营狗苟,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与那些对不起身上北凉甲胄的同僚为伍而已,既然这名女子跟殿下关系深厚,而他们又不急于赶路,乐得顺水推舟。只是好事多磨,当黄小快在风雪弥漫的城门口见到马车身影,后头除了他麾下身着便装的珍珠骑兵,不知怎么勾搭来了一大群当地骑士,逃不过鲜衣怒马纨绔公子见色起意的庸俗路数,还有一大帮江湖门派子弟蜂拥而至,黄小快在马背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这帮兔崽子竟敢劫胡劫到殿下头上了?那几名熬鹰斗犬的膏粱子弟也有眼力劲儿,猛然见到这辆马车驶向佩刀披甲的黄小快这边,立即勒马,赶忙吩咐身边帮凶不要胡乱造次,只是有几骑纵马狂奔,忙着给城里那几位公子抢娘子找乐子,一时间来不及停下马蹄,等到那驾装饰简朴的马车跟黄小快等将卒相距不过二十步路程,才察觉到情况不妙,正要调转马头,高坐马背上的黄小快眼神阴戾,摆了摆脑袋,身边一名膂力在珍珠骑军中出类拔萃的弓箭手面无表情,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挽弓激射,砰一声,羽箭破空而去,透颅而出,钉入雪地,驿路旁一堆惨白积雪,瞬间被这股鲜血泼出一堆鲜红。其余两骑江湖子弟恨不得坐骑没能多出一双马蹄,仍是被一一射死,无一例外都是给一箭穿透头颅,当场死绝。

  在北凉辖境,谁敢跟实打实军功傍身的将种比试豪横跋扈?

  黄小快面无表情夹了夹马腹,胯下那匹枣红骏马小踏前行,摘下腰间北凉刀,用刀鞘指了指为首一名披裘的公子哥,那厮脸色阴晴不定,终于鼓起勇气缓缓策马出列,正要自报家门,把他爹的杂号将军说出来,以免被这名身披校尉甲胄的外地武将给大水冲倒龙王庙。

  黄小快已经不冷不热说道:“陵州将军已经传令陵州六郡上下,不许五骑以上结伴当街快马,违者,初犯押入刑房鞭笞五十,再犯不论家世,父辈连坐,三犯就地处决!”

  那公子哥心中不以为然,不过眼下三人命丧当场,又看到这名校尉身后兵强马壮,陆续有骑兵,不像是一般行伍,只能乖乖嘴上赔笑道:“这位将军,小子顾润德今儿是初犯,这就主动去衙门投案自首,还望将军息怒。”

  黄小快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叫顾润德?东风郡洗武将军顾云石是你何人?”

  公子哥心中一喜,忙不迭说道:“正是小子家父,不知将军是?”

  黄小快阴森森笑了笑,收起北凉刀放回腰间悬挂妥当,抬起手臂挥了挥。公子哥愕然之间,就又有一箭于风雪中激荡掠至,正当他自以为无缘无故横死在家门口时,眼前一花,浑身颤抖,艰难咽了咽口水,瞧见那心狠手辣的外乡校尉身边站着一个陌生年轻人,手里握着那根原本应该索命的羽箭。珍珠校尉黄小快迅速下马,不光是他,所有珍珠骑兵都同一时间下马站立,站姿如一杆杆插于雪地的标枪,毕恭毕敬,眼神炽热。黄小快没有喊出身边世子殿下的身份,只是见到那只呆头鹅竟然胆肥到坐在马上没动静,就要怒而拔刀亲自杀人,破败衣衫远院不如顾润德华美昂贵的年轻公子摇摇头,把羽箭往后高高一抛,恰好丢给那名神箭手,对终于回过神滚落下马跪拜在地的顾家大公子温言笑道:“听说过你顾润德,以前跟一群雁州来的外地纨绔起过争执,把他们收拾得挺惨,事后放话说不管是谁,敢到咱们北凉撒野,你见一个就往死里教训一个。可怜你爹为此跟一位雁州将军私下赔了好些银子,顾大公子,不知你这两年还有没有这份骨气了?”

  顾润德抬起头,脑子急转,一边在肚子里猜测这人身份,一边给自己打圆场找台阶说道:“有的有的,这都是跟咱们世子殿下有样学样,殿下说过同样是当纨绔子弟,敢把矛头对向外地的爷们,才能说是在纨绔这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当出了宗师境界。这回是顾润德莽撞,打肿脸充胖子,想着给那位雍容夫人护驾一程,万万不是想做那抢人的恶劣勾当,只求着能让马车里的夫人安然离开。”

  顾润德一直在察言观色,当他看到那人笑着点头,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放下,听到那同龄人嗓音醇厚微笑道:“今天就算了,回城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吱一声,城中策马,只准等同于常人奔跑,五骑以上当街扰乱百姓,不说什么撞人,只要一经发现,就按照新颁下的规矩惩治,若有衙门胆敢包庇,一律剥掉官身,流放边境卫所,以前可以银子通神,以后不管用了。对了,顾润德,记得跟你爹顾云石说一声,我以前小时候经常偷他的酒囊,这位洗武将军若是还记仇,去凉州跟我讨要便是。至于你顾润德,如果有心不当祸害乡里的小纨绔,就投军好了,我给你跟身边这位珍珠校尉求个情,算是帮你开个后门。”

  顾公子啪一声,重重磕头在驿路地面上,“参见世子殿下!顾润德谢殿下洪恩!”

  顾润德可是知道他这个爹,这辈子最大的荣光,那就是给北凉王当近侍都尉那会儿,跟年幼的世子殿下有过这段香火情,这些年东风郡谁不知道洗武将军成天把这桩小事挂嘴上,有意无意把这个当一面天大免死金牌?否则以顾云石因伤早早退出北凉军的浅薄底蕴,哪里能让郡守大人刮目相看,次次私人酒宴不但一次不落下主动递贴邀请,还乐意把他老爹一个早已过气的杂号将军奉为座上宾?顾润德始终跪地不起,直到那位不像什么陵州将军更不像世子殿下的年轻人骑上一匹马,率领那支骑军快速消失在视野,这才满怀后怕地缓缓起身,顾润德擦了擦额头冷汗,因祸得福了,犹豫了一下,跟城内头等帮派的哥们说了要拿出八百两银子厚葬三人,那家伙其实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惹上了那个渐渐在北凉道上立起滔天威势的世子殿下,别说什么抚恤银子,不被满门抄斩就万幸,这会儿哪里还敢伸手要那狗屁银子,八百两是一笔巨额钱财不假,可那也得有命花不是?一向吝啬的顾润德越是坚持要给银子,这位混江湖的兄弟就越是胆战心惊,误以为顾公子这是要耍弃卒保车的官场手腕,顾润德难得大方一次,见那哥们一副死了爹娘的晦气表情,也就作罢,拍了拍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刘哥,兄弟我这回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后就是披甲佩刀的北凉武人了,虽说多半不在东风郡厮混,不过你们黑水帮那些来钱的脏活,兄弟总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别误了我的前程啊。”

  刘庭欣腹诽这将种子弟的翻脸无情,干笑着说道:“兄弟知晓轻重,哪能耽搁顾老弟的锦绣前程,这就去跟帮主说清楚,别的不说,先将贩卖人口的活计停了。”

  顾润德凑近了笑道:“从北凉外倒卖人口回来咱们陵州,还是大有可为的嘛,以后若是有机会,老弟我还会帮你们黑水帮在殿下那边美言几句。以往我爹顶多不管不问,心底是厌恶你们这帮江湖人的,以后嘛,肯定能照应你们黑水帮一二,你也晓得,我爹在郡守大人那边也是能说上话的。”

  刘庭欣马上开窍,欣喜若狂,抱拳沉声道:“这条财路,老哥拼死也要跟帮主求来一份四六开!”

  顾润德眯起眼,低声笑问道:“谁四谁六?”

  刘庭欣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恼恨自己没有说是五五开,竭力掩饰自己的肉疼表情,低头哈腰笑道:“自然是顾老弟六,黑水帮四。”

  顾润德哈哈大笑,返身骑上马,望向还要收拾残局的刘庭欣,指了指自己,然后伸出四根手指头,手势示意自己只要四六的那个四。然后掉转马头,再不敢快马扬鞭,只是缓缓回城。

  松了口气的刘庭欣悄悄骂了句娘,感慨道:“咋这当官的,一个比一个会做买卖?躺着占了便宜还能让人念他们的好,都是打在娘胎起就开始琢磨这生意经了不成?”

  刘庭欣最后望向驿路尽头,心想咱们的世子殿下的确是好身手啊,莫不是当真宰掉了北莽提兵山的第五貉?嘿,可得回去跟帮派兄弟们说道说道,老子也是近距离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容貌风采的,嗯,就跟他们说自己当时离了殿下不过十步,不,五步!

  徐凤年跟徐偃兵韩崂山黄小快三人一起在驿路上纵马,他当然不会费心思量顾润德跟刘庭欣各自的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师父李义山早就说过一个人位居高位,所作所为不过是聚势二字,规矩正统民心这些东西都涵盖其中,千百溪流汇聚才能成就一条势不可挡的大江,那些个根深蒂固的派系势力,原先铁桶一只的陵州官场也好,钟洪武一脉也好,还有边境上的燕文鸾也罢,就像是一座座离这条江水甚远的大小湖泊,徐凤年要做的就是在尽量不让北凉元气大伤的前提下,开凿出一条河道,尽数引入大江,拧成一股绳,至于这条江河能否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冲泻到海,荡涤天下,终归是事在人为。北凉地势居高临下,若非有北莽牵制,本就是狮子搏兔坐北望南的绝佳攻势。

  有折桂郡谍子传递来一封密报,那折扇公子大摇大摆到了郡内,一点都不怕被官府围剿的架势,先前因为生怕打草惊蛇,没有如何阻拦那对主仆,几支到达既定位置的骑军,以及跃跃欲试的官衙兵丁,都已就位,只等世子殿下一声令下,就可以收网。

  徐凤年坐回车厢,在猜测这名江湖后起之秀除了一身武功,到底还有什么凭仗,可以跟整个北凉道叫板。

  百无聊赖的裴南苇掀起帘子,任由风雪拂面,懒洋洋说道:“我要是那人,身上肯定兜着离阳朝廷的一层外皮,你们北凉跟朝廷虽说已经把脸面上的和气撕去得十之八九,但别忘了金缕织造局的主官,终归还是离阳如今仍然可以直接派遣的官员,到时候你就算兴师动众调兵遣将,围住了那人,他到头来一拿出这身份,你杀还是不杀?杀?北凉等同造反,难不成打算跟西楚复国遥相呼应?不杀,你这位世子殿下的颜面,就算彻底没了。怎么看,你徐凤年都是输的。”

  徐凤年眉头紧皱,然后舒展,转头瞥了眼云淡风轻的胭脂评上绝美女子,点头说道:“还真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这趟总算没白白带你出来散心。”

  裴南苇放下帘子,跟他对视,语气冷漠道:“你敢跟他打上一场?”

  悉悉索索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的徐凤年笑道:“别激将法,我死了,对你没好处。”

  裴南苇冷笑着反问道:“你确定?”

  徐凤年换好衣衫后,摘出盘发的一根乌木簪子,伸出手指随意梳理了一通,正要重新系发,裴南苇竟然挪坐在他身边,一手托发,一手握发。

  徐凤年愣了一下,打趣道:“难得,你还会伺候人。”

  裴南苇平静道:“真像入秋的芦苇,灰白灰白的。”

  徐凤年在她细细挽起头发时,肩头被一团丰腴压着,说道:“真像入秋的柿子,沉甸甸的。”

  裴南苇停下手上动作,见他除了嘴上不太老实,但从头到尾正襟危坐,比正人君子还来得道貌岸然,她便只是不动声色往后缩了缩身躯,继续帮他伺弄头发。

  徐凤年闭着眼睛说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爬上我的床榻。”

  她嗯了一声,“等我哪天人老珠黄了,说不定就会这么恶心你。”

  徐凤年一笑置之。

  等她系好头发别好乌木簪子,在她没醒悟之前就躺下,枕在她盘膝而坐的交错双腿上,微酣睡去。

  这一路给徐偃兵拾掇得惨绝人寰,实在是疲乏得厉害。

  裴南苇低头凝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大概是在犹豫吐他一脸口水是打下一耳光,神情复杂。

  徐凤年是真的熟睡过去,侧了侧身,面朝向她。

  裴南苇伸出手,悄悄抚在他鬓角,莫名其妙,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栗。

  这个男人,好像是以后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共主啊。

  仿佛就这样在她手心了。

  裴南苇沉醉于这样的异样感觉。

  她悄悄伸出手指,轻柔抹过他的眉心。

  徐凤年猛然睁开眼睛,见她垂首,眼神并不躲闪,徐凤年又缓缓闭上眼睛。

  裴南苇弯下身,一手拦住她那对鼓胀熟透的“柿子”,不去触及他的脸颊,一边如同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在他耳边说道:“你真能忍得住?”

  徐凤年默不作声。

  恼羞成怒的女子一把推开这有贼心有贼胆却偏偏假装清高的登徒子。

  徐凤年没了舒服枕头,随遇而安地重新躺好。

  裴南苇突然像是发现了天大秘密,愉悦笑道:“你那儿是不是废了?”

  徐凤年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见她越发幸灾乐祸,一把将她拉在身上。

  然后这位靖安王王妃很快就知道自己大失所望了,满脸涨红,挣扎着“翻身下马”,缩在车厢角落,躲得远远的。

  徐凤年嘴角翘起,洋洋得意说道:“我这门剑术十分了得吧?这就叫做下流剑术很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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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抛人皮

         驿路上由冻野骑军担当主角的战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有斥候将大略军情传递给西南北国校尉任春云,和西北风裘校尉朱伯瑜,两将反应迥异,身披鲜红甲胄的任春云佩刀而立,听闻马金钗吃瘪后哈哈大笑,抚摸马鬃,一脸幸灾乐祸。同州为将,品秩相当,既然大家头顶的官帽子差不大,那自然而然就是仇家了,贫寒出身的任春云早就瞧不顺眼那名字可笑的马校尉,麾下都尉标长都是陵州将种子孙占了坑,能调教出什么善战精兵,陵州平原有两块易于骑军伸展的平原区域用以练兵,去年任春云就跟马金钗就起了纷争,狠狠教训了一通华而不实的冻野骑军,不过任春云很快就在官场上被马金钗扳回一城,俸禄还好,谁都不敢在这座雷池动手脚,只是一批按律从幽凉边关分发给地方军伍配备的兵器军械,任春云只拿到一些连乙等资质都不到的“残羹冷炙”,一打听才知道是马金钗背后那个在北凉道兵库担当要员的亲家下了绊子,后来马金钗带着甲胄崭新的一百骑军借口剿杀游寇,来到任春云驻地辖境耀武扬威,若非任春云死死压下部将不许生事,差点就要闹出兵变。

       另一边的朱伯瑜就要冷静许多,他对马金钗的观感一向很差,只是从不摆在脸面上,真遇上了该喝酒喝酒,该客气客气,因此风裘骑军跟马金钗那批公子哥相处得还算凑合,主要缘于朱伯瑜亦是将种府邸里走出来的武官,父辈们曾经并肩作战,有换命的交情打底子,不过朱伯瑜虽说从未去过边境沙场镀金,功劳簿相当单薄,却是少见能沉下心去治理军伍的北凉青壮派校尉,这些年手握实权,常常被许多背着军功回陵州养老的杂号将军挖苦嘲讽,让朱伯瑜反而更乐意与马金钗这些家伙相处,毕竟虚情假意的觥筹交错,也好过那些家族子嗣后继无力的老前辈们的一见面就摆资历,个个鼻孔朝天。朱伯瑜现在担心没有在陵州官场大开杀戒的世子殿下,要借机拿马金钗之流开刀,连累他朱伯瑜也要被连累拉下马,世子殿下哪里会管你一个没战功的风裘校尉是洁身自好,还是跟马金钗沆瀣一气?不幸生了一张娃娃脸的朱伯瑜高坐马背,战马仅是乙等,风裘骑军中仅有的三十几匹甲等战马,都被他赠给有功都尉和精锐士卒。朱伯瑜挥了挥手,让那名按照风裘骑军自立规矩无需下马禀报的斥候返身再探,一身寻常甲胄的朱伯瑜呼出一口雾气,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看得出来那世子殿下对陵州官场可谓菩萨心肠,但是军政有别,有怀化大将军钟洪武这个前车之鉴,朱伯瑜断言陵州各郡驻军就没这份幸运了。

       桃花美人扇轻柔扇动,微风拂面,鬓角发丝轻灵飘动,一身黑裘的俊逸公子哥平视而去,呈现扇形战阵围杀而至的三支骑队,显然跟先前两百骑有着云泥之别,马蹄整齐一致,没有丝毫混淆。他凭借卓绝眼力,已经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一张张面孔年轻的骑卒,眼神坚毅,似乎得到授意,根本就没有去动轻弩的意图。北凉对劲弩的管禁十分严苛,私佩北凉刀还能靠着家世蒙混过关,若是胆敢持弩,哪怕是一架寸子弩这般闺妇可用的力小轻弩,一经发现,也要被当日抄家,绝无半点回旋余地。

       乐章在驿路上撒腿狂奔,脚下那条直线上泥屑四溅,气势骇人。给人当走狗实在当腻歪了的金刚境武夫今天只想着怎么酣畅怎么来,在他眼中,先前不堪一击的两百骑是身娇体弱需搀扶的小娘们,面前这两三百骑也无非就是力气稍大些的壮实女子,一样经不起他乐章几下鞭挞。性格跟名字极不相符的一品高手大笑着前冲,三根铁枪同时刺来,乐章双手握住两枚冰凉枪尖,拧成两团铁块,手腕往内一扯再往外一撞,不肯松手的两骑被他敲钟落马,中间那一枪抵住乐章心口,却没能扎出一个通透,反倒是被笑脸肆意的魁梧汉子继续前冲,向下斜穿而出的长枪在空中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可见这名骑卒的膂力和韧性都绝非马金钗部卒可以媲美。乐章作为江湖之巅那一小撮人中都可占据一席之地的卓绝武人,哪里在意脚下蝼蚁一口咬下是轻了还是重了,双膝弯曲,钻入马腹下,单肩硬生生扛起一匹迅猛前奔态势中的战马,乐章如同霸王扛鼎,将这匹马砸向骑队后方。被殃及池鱼的尾随几骑都倒地不起,只是很快就被侧向绕开死绝战马的骑卒拔肩上马,两名袍泽同乘一骑,又是一枪枪凶悍递向完全刀枪不入的乐章,总算被激起几分兴致的乐章猖獗大笑,猛然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骑的脑袋上,然后顺势蜻蜓点水,左右游走,踩踏下一名名骑卒和一匹匹战马,瞬间就让十几骑彻底失去战力,乐章似乎觉得仍不过瘾,落地后都懒得出手,只顾埋头冲撞,所到之处,战马剧烈撞击之后皆是碎骨而亡。

       百人骑阵很快就给乐章轻松穿透,不过乐章也没能闲着,左手百人骑队见状后,在领头都尉指挥下,没有蛮撞冲锋,而是领兵继续一弛而过,手中百杆长枪依次丢出,大多数刺在乐章身上的铁枪或滑落或弹落驿路之上,还有些没有刺中乐章的铁枪直接钉入驿路冻土上,乐章心存逗弄,也想着让北凉瞪大眼睛看一看他乐大爷的金刚体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枪林过后,右手百人骑又跟上了一阵箭雨,一夫当关的乐章都尽数笑纳,除了衣衫破碎,身体毫发无损,乐章看似托大,其实也在默默蓄力,试图一鼓作气攀至巅峰再战,原本不是不可以继续独猫戏弄群鼠,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骑队里隐藏着武林高手,在他乐章气机衰减时阴险出手,虽说万万不至于阴沟里翻船,可一旦丢了丁点儿颜面,天晓得身后那个心肠歹毒的公子哥会不会无聊时就拿他出气。伺候这个年轻主子,乐章真是比伺候祖宗还费心费力,心中恨极的他要是能境界高过那相貌俊美的年轻人,向来对名士娈童嗤之以鼻的乐章都已经不介意换一换口味。可乐章清楚得很,这种想想就通体舒泰的狠辣报复,这辈子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除非那人被突兀出现的神仙人物打落尘埃,他才有机会去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可北凉道上,已经出过一个老剑神李淳罡,陈芝豹也已叛离入京,就只剩下一个枪仙王绣的师弟,以及担当边境骑军统帅的袁左宗,难道这两位仅存的顶尖高手还能联手出现此地?

       驿道上直面乐章的百人骑虽然被贯穿,但很快就再度发起冲锋,山脚一支百人骑队在黄小快亲自率领也加入战场,左右两侧的百人骑一拨换弩一拨换投枪,哪怕对上了金刚境高手无法建功,但是阵势衔接紧密,表现远比马金钗的冻野骑军来得可圈可点。怡然不惧的乐章悠悠吐出一口气,雾气缭绕绵长,伸出双臂扭了扭手腕关节,似乎嫌那马蹄声嘈杂,一脚震地,沉闷轰响竟是隐约盖过了蹄声,乐章一脚一脚踏在驿路上,声势渐长,轰隆隆如平地滚雷,驿路上两支百人骑的马背起伏都厉害了许多,只是依旧无人怯战。北凉的官场争斗,尤其是军伍里的倾轧,一直被离阳朝廷的庙堂砥柱们唾弃为村野闹剧,扮演骂街泼妇吵不出上风的话,就只会卷起袖管蛮横械斗。比起朝廷里京城里,那些意旨绵延和门户接钵皆是一脉相承数代人的庙算,北凉这边短短二十年营造出来的氛围,如何入得了朝廷大佬们的法眼?只不过似乎很多栋梁文臣都忘记了,离阳朝廷有他们这帮治国能手的文脉传承,贫苦北凉也有独有的北凉铁骑的风骨传承,董越骑没能做好,但是诸如汪植,任春云,朱伯瑜,黄小快,等等,这些甚至没资格进入庙堂巨擘们视野的小小校尉武官,都做得不错。

       乐章就想亲手折断掉几根北凉脊梁,他当然不知道什么薪火相传,也懒得深思,但是眼前这支不太一样的骑军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老子好不容易跻身一品高手行列,到头来给一个后生当牛做马,到了北凉,总得让老子出这口恶气才行!

       乐章盯上了那骑甲胄出彩凉刀出鞘的骑将,浑厚气机充沛全身,只觉得像是地仙一剑也扛得下来,精气神已到顶点的乐章狂野笑声响彻驿路,跟那名骑将对撞而去,相距五十步时,高高跃起,长臂舒展,一拳砸下。一骑当先的珍珠校尉黄小快横刀格挡,人马北凉刀俱是猛然下沉,战马四蹄被这势不可挡的千钧之力压得瞬间折断,北凉刀锋仅是在那名汉子的拳头挤出一丝血痕,黄小快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背,仍是无力阻拦这头江湖恶獠的一拳砸下,压下一口鲜血,弃马侧移,刀锋在那人拳头上抹过,依然没能划破肌肤,身边都尉一骑同时长枪凌厉刺出,精准刺向乐章左眼珠子,逼迫此人无法追杀他们的校尉大人,更有一名骑卒一枪掷出,见缝插针般恰好刺向乐章裆部,转瞬之间的配合,毒辣而有效。乐章第一次皱起眉头。

       杀金刚境界的高手,精髓无非“水落石出”四字。耗光那川流不息的如水气机,没了圆满无缺的金刚不败,才算成功一半,假若给高手足够喘息机会,慢慢补全气机,恢复体内江河气象,就又得重头再来。不过高手的气机积蓄,从来都是散易聚难,气机转瞬流转数百里,这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境界,便是同为一品高手的金刚境和指玄境也一样可望不可即,像乐章接连两次陷阵,气机起伏跌至八成,期间任由枪林箭雨加身而不动如山,也仅是用笨法子恢复到九成。江湖上之所以将西蜀剑皇的战死评价为惨绝人寰,不纯粹是惋惜这名高手被碾压成一滩肉泥,更在于这名剑术宗师为了那个不值钱的姓氏,独力镇守西蜀皇城大门,所面对的敌人是一**潮水涌去的蝗群骑军,完全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只凭那吊着的一口气死战到底,简直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在黄泉路上。

       但乐章也仅是皱了皱眉头,他所正面对的不过是百人骑而已。

       随手推开都尉的刺眼一枪,脚尖一点,踩在那根骑卒丢出的铁枪上,借势一记膝撞砸在都尉脑袋上,乐章鸠占鹊巢站在马背上,战马惯性前奔,傲然而立的乐章无意间望向山顶,没来由泛起一股胸闷。

       有一骑缓缓下山。

       越来越快。

       乐章身后的远处,那把桃花扇被啪一声合上,公子哥晶莹素白手腕上系挂有另一端白鞘名刀的朱红长绳,猛然间绷直。

       一骑下山的同时,黑裘公子哥也敏锐察觉到被山上一人给盯上了,喃喃自语:“北凉还有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赵勾档案处为何从未提及。”

       乐章头皮发麻,跟白天见鬼似的,惊吓得魂飞魄散。

       那一骑马背上的人物双袖飘摇,从袖口到手臂之间,攀附萦绕有无数红丝,如同爬满了鲜活猩红的赤蛇。

       当年,就有这么一只“缠红绕蛇”的人猫,朝他乐章悠悠然骑马而来。

       被戳中软肋的乐章疯癫了一般,神情痛苦,蹲在马背上,双手十指钩住头皮,然后抬起头,眼珠子布满血丝,咬牙双手一拍,拍死了那匹战马,掠向那一骑。

       山脚和驿路上的珍珠骑军都下意识停下马,留给下山那一骑和始终势不可挡的不知名江湖武夫。

       那一骑飘落下马,继续“前行”。

       本以为起码要缠斗酣战几炷香的一对人,就那么飘飘然擦肩而过。

       双袖猩红愈发红。

       原来他手上多了一副从头到脚剥下的鲜血人皮。

       驿路这边三百骑不约而同瞪大眼睛,目送手拎新鲜皮囊的殿下一掠而去,在那名不再摇扇的公子哥面前停下,随手高高抛出那张人皮。

       这一幕,黄小快毕生难忘。

       腰佩一柄寻常北凉刀的世子殿下,对上了那把不输南华刀的“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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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百岁说百年江湖

       东海武帝城一直口口相传有三怪,怪在城中永远是外乡人士多过本地居民,怪在那面插满兵器的内城墙,怪在最后当然是怪在有一个活了百年来的天下第二。对离阳江湖而言,没有来过武帝城,就等于江湖人没有混过江湖,第一怪其实不奇怪,每年都有几位二品小宗师甚至是一品高手尝试登城,希冀着一举成名,例如当年剑九黄登楼,就引来了曹长卿之流的顶尖高手从旁观战,如此一来,就给武帝城吸引了大量来此猎奇的英雄豪杰。第二怪就更加合情合理,若是登楼失败,就得留下趁手兵器插在墙壁上,王老怪以举世无匹的姿态雄踞武帝城一甲子,在头十年中,往往一天就要迎接三四场挑战,久而久之,那面墙也就挤满了神兵重器,其中就有当年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的一份贡献。唯独第三怪,为何王仙芝明明是世间第一人,仍是自称天下第二,始终无人知晓内幕。武帝城内有众多的兵器铺典当行和校武场,这个就更好解释了,来武帝城不靠着打架出名能做什么?当世许多功成名就的豪侠,都是年轻时候这么一架一架打出来的。只是最近城内校武场都寂静下来,委实是前几天的那场吊诡至极的入城一剑,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去年北莽越俎代庖订立了武评十人,剑客中仅有桃花剑神邓太阿得以登评,可他传闻已是出海访仙,杳无音讯。

      但是却有一剑长久悬停武帝城外,等到满城江湖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这一剑终于动了,还是个砸那柄剑丢掷石子的稚童率先发现,等孩子兴匆匆跑回家跟开药铺的老爹说完消息,老爹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只当错过了热闹。不说什么陆地神仙的御剑,便是吴家剑冢的飞剑术,那柄剑估计也早就掠至武帝城的阁楼外了,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剑入城不假,却极为缓慢,慢到这柄剑飞了一个时辰,才从外城越过城头,在这柄剑有所动静的瞬间,阁楼中就有一名成名已久剑客掠虹坠至城头,正是王仙芝的四徒弟楼荒,四十六岁,佩剑“菩萨蛮”,楼荒可谓惊才绝艳的剑术天才,走了一条弃道求术的歪路,这就像一个人瘸腿走路,但是楼荒一条腿行走,就已经在江湖上一骑绝尘,王仙芝曾经有意在剑池宋念卿二度登楼时,让楼荒去守阁,只可惜宋念卿暴毙,但是楼荒的剑术造诣可想而知。楼荒盘腿而坐,横剑在膝,静等足足一个时辰,当那柄飞剑以龟速来到城头,楼荒才弹鞘出剑,以剑尖抵剑尖,但那柄入城之剑来势极其不成气候,但楼荒的菩萨蛮,不曾撼动丝毫,随后楼荒起身驭剑菩萨蛮,身形跟随出鞘剑一同步步后撤,三个时辰后,楼荒耗竭气机,手筋寸断,仍是没能让那柄无名长剑有纤毫停顿颤动,之后三个时辰,是城主三徒弟林鸦接过了挡剑之责,林鸦三十二岁,亦是胭脂评上的大美人,身材高大不输北地男子,身段雄奇,偏偏别有韵味,令人叹为观止,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拳法宗师,只是不论她如何蓄势捶打长剑,仍是没能挡下那柄长剑的匀速前行,最后一拳,林鸦拔地而起,高入云宵,一拳砸下,长剑下边方圆数十丈,楼房尽数坍塌粉碎,性格暴烈的林鸦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疯癫一般,奔跑如雷,去校武场扛回一只大鼎,狠狠砸在那把如同看她笑话的长剑上,依旧是无功而返,林鸦颓然坐地,目光呆滞。随后便是练气宗师宫半阙登场,作为王仙芝四名弟子上岁数最大的一位,宫半阙光头,顶有九颗戒疤,不披袈裟却穿道袍,城内扬言此人身具佛家金刚体魄,却负六种道门指玄秘术,更精通练气玄通,宫半阙的手腕也确实让人眼花缭乱,他没有像师弟楼荒师妹林鸦那般近距离接触长剑,而是站在内城阁楼,每次挥袖,就捎去墙壁上一件兵器,结果武帝城听了足足三个时辰的钟鼓雷鸣,一些内力孱弱的百姓,痛不欲生,纷纷逃出城外避难,宫半阙挥动一百零七袖,也带去了一百零七件兵器,十之七八都在撞击中毁掉,最终长剑临近阁楼不过二十丈,整座武帝城都觉得恐怕城主亲自出手,除非倾力而为,都挡不下这一剑入阁了。

      然后极少露面的王仙芝大弟子于新郎站在了那把剑前,只是当时城头真实情况,无人亲见,只有结局浮出水面后,以讹传讹,才说成了于新郎出了一刀,挡下了那不求快反求慢的“无理”一剑。实则当时于新郎根本就没有带刀,而是孑然一身飘落长剑之前,绕着飞剑慢悠悠逛荡了一圈又一圈,在飞剑剑尖相距阁楼不过六丈的时候,再次站在长剑之前,闭上眼睛,双指轻轻压在剑尖之上。

      此时此刻,阁楼顶层,是一幅没有谁能想象得到的场景,麻衣麻鞋的魁梧王老怪站在窗口俯瞰全城,阁内坐着那位吃剑怪物,更滑稽的是阁内毫无剑拔弩张的气氛,缘于吃剑老祖宗盘腿而坐,在喝一壶酒,而一位半蹲着的绿衣女童在扯动这老怪的那两缕垂膝白眉,在很认真地打结,小脸庞上的表情异常严肃,手上动作更是一丝不苟。而早已不被江湖知晓真名隋斜谷的吃剑老祖宗也不生气,反而笑着任由小丫头瞎捣乱,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当于新郎双脚离地,身体悬空,双指终于将剑尖往下压斜半寸,王仙芝点了点头,转过身,跟隋斜谷相对而坐,绿衣稚童抬起手摇晃了一下白眉系成的结,邀功一般对那武帝城城主灿烂一笑,在四名徒弟面前从来都不苟言笑王仙芝的微微一笑,招了招手,绿衣小丫头摇了摇头,显然还是白眉老爷爷的眉毛更好玩些,继续蹲着仔细打结,世间竟然还能有人不把王仙芝当回事?

      吃剑老祖宗笑道:“你对李淳罡也算仁至义尽了,只是以他的犟脾气,才不屑那佛道转世之说,既不做什么逍遥神仙,也不愿来世续缘。李淳罡便是李淳罡,一世恩怨一世了,一世不平一剑平。这才是让你王仙芝也愿意佩服的剑神啊。李淳罡生生世世都死了,酆都绿袍儿也就随之死了。邓太阿嘛,哪怕访仙归来,剑术剑道都不输给李淳罡,对你我来说,还是不如李淳罡更对胃口的。”

      王仙芝平淡道:“于新郎只能借着楼荒林鸦宫半阙的余势,挡下你半剑而已。怎么停下了此剑?”

      吃剑老祖宗没有理会,低头对那绿衣丫头笑眯眯道:“小妮子,去墙上帮老爷爷取一柄好剑来下酒。”

      长得灵气盎然的女童抬起头,哦了一声,小跑出去,还真去老老实实撅起屁股趴在城头,略显吃力地就近拔出一柄长剑,双手握住剑柄扛回了阁内。隋斜谷爽朗大笑,双指掰下一寸剑尖,丢入嘴中。看到绿衣稚童眼巴巴望向自己,仿佛有些嘴馋,吃剑老祖宗哈哈笑道:“可别学老爷爷吃剑,否则等你长大以后,会吓跑男人的。”

      隋斜谷见孩子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白眉上,对王仙芝说道:“既然你让几个弟子出手挡剑,明摆着是不想跟我打,也无妨,我暂时也没稳胜的把握,估摸着邓太阿也快回来,相比跟你一战,我更想知道李淳罡万里借剑给他,到底借得值不值当。若是我赢了颠峰时的邓太阿,再跟你打,胜算更大。不过按照你那来者不拒的脾气,怎么会让徒弟露这个面?你不像是快要死的老头子啊,怎么做出了类似托孤的行径?”

      王仙芝平静道:“我在等最后一战,那之后我便会飞升,等我走后,武帝城也就不复存在。起先韩生宣要学那高树露,屠尽江湖上一品三境高手,许多散人都逃入本城,之后武评就有了个规矩,不把武帝城城中人列入榜上。于新郎在内四名弟子,我准备让宫半阙和楼荒去京城,林鸦去南疆,于新郎何去何从,我仍是没想好,不过绿衣多半要交给他照料。”

      隋斜谷瞪眼道:“听你语气,最后一战不是我不是邓太阿,也不像是曹长卿啊,难道是拓拔菩萨?”

      王仙芝嗤笑道:“那个北蛮子?在我身后吃灰的命,我王仙芝在世一天,他就一天成为不了天下第一。他此时的武道修为,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王仙芝而已。即便被他取了那把兵器,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我。有何可战?”

      隋斜谷纳闷道:“当初齐玄帧是不愿跟你打,后来有望跟你一较高下的洪洗象也已经自行兵解,不过要我看,这两位,哦,算是一个人,都不如他们在五百年的身份,恐怕那位吕洞玄之后的整整五百年,你王仙芝都是无敌的。像那刘松涛,我当初帮忙守关的逐鹿山教主,比起李淳罡尚且略微稍逊一筹,再往前推个两百年,吴家剑冢的剑仙家主吴斗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称霸江湖四十载,撑死了就是另外一个刘松涛,四百年前引发浩劫的大魔头高树露,把江湖上所有顶尖高手杀得七零八落,确是身手不俗,但也就是比如今的拓拔菩萨稍强,今儿的江湖,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拓拔菩萨,李淳罡,邓太阿,加上那个白衣女子,单独拎出一个,除了高树露所在的江湖,否则随便丢在哪个江湖一百年里,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我也是。”

      王仙芝冷笑道:“还不是黄龙士造的孽。”

      绿衣丫头突然跑到王仙芝身边,好奇问道:“爷爷,你怎么不自称老夫了?”

      王仙芝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指了指对面的隋斜谷,微笑道:“这家伙比爷爷还老了二十几岁,不过他啊,也就是年纪大,本事不大的。”

      隋斜谷吹胡子瞪眼,捏断一截剑,丢入嘴中,怒道:“王仙芝,要不咱们现在就战一场?!”

      王仙芝仅是斜瞥了隋斜谷一眼,懒得理睬。吃剑老头那两缕被打了无数个大小结的白眉瞬间滑直,在空中激扬飘荡,绿衣妮子一看急了,赶忙跑去蹦跳着扯下两条高过她个头的长眉,搂在怀里,继续耐心打结。隋斜谷无奈叹息,问道:“你觉得陈芝豹借着龙树僧人圆寂的机会成就儒圣境界,是否已经打得过那藏藏掖掖的顾剑棠?”

      王仙芝摇了摇头。

      隋斜谷一脸纳闷道:“这小子天资卓绝,实为罕见,怎的跑去太安城当什么兵部尚书了,为何不封王就藩西蜀,也好有好的心境和闲暇功夫去提升境界。”

      王仙芝笑道:“陈芝豹在等同为儒圣的曹长卿战死于西楚复国,到时候他才能‘借势’,稳胜了顾剑棠,才有资格跟我一战。”

      隋斜谷愣了愣,随即喟然长叹,“后生可畏。”

      王仙芝默不作声。

      隋斜谷笑问道:“且不说已经在武评上的十人,你觉得未来五十年,谁能出头?”

      王仙芝闭上眼睛,缓缓道:“就剑而言,被你吃掉棠溪剑的卢白颉,原本剑意不俗,可大器晚成,做了兵部侍郎,也就彻底废了。王小屏原本误入歧途,如今跟刘松涛形影不离,既有问剑也有佛道砥砺,前途不可限量。城内齐仙侠以往只有龙虎山那半吊子仙气,却无侠骨,去了趟武当山,下山后如今大有改观,也有剑道扛鼎的可能。吴六鼎胜负心太重,注定不如女子剑侍翠花走得远。说刀,袁左宗肯定可以跻身天象境界,早晚而已。至于江斧丁,不好说,性子太邪,但因为武道路数跟我最为相似,运气不好,一辈子待在指玄,运气好,等我飞升,他不是没有机会直入陆地神仙。吴家剑冢家主,北凉徐偃兵,烂陀山和观音宗这两位,登顶成为天下第一人,希望都不大,但都是有机会成为陆地神仙的人物。如今的江湖变数太大,我也不敢断言他们的最终成就。不过这些人,撑死了也就是武评十人,仅是位置高低不同而已。但有两人,变数尤其大,听潮阁里那用刀的南宫仆射,已经‘悟剑’的西楚亡国公主姜姒,只是后者,多半是昙花一现。”

      隋斜谷格外记住了一个名字,“江斧丁?”

      王仙芝平淡道:“你可知我习武的心愿?”

      隋斜谷轻轻皱了皱眉,结果小妮子被雪白长眉拖拽得一个踉跄,吃剑老祖宗转头歉意一笑,绿衣女童报以微笑,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王仙芝双拳撑在腿上,“你可知李淳罡,你,拓拔菩萨,邓太阿,曹长卿,你们这些人境界跟我相差其实不多,为何真要死战,肯定是你们必败无疑?”

      隋斜谷气笑道:“还不是你这老匹夫仗着皮糙肉厚!”

      绿衣女童掩嘴一笑。

      王仙芝直视隋斜谷,问道:“你信不信你们几人联手与我一战,我仍可拼死杀尽绝了你们?”

      隋斜谷眯起眼。

      显然不信。

      但他不得不信!

      王仙芝站起身,阁楼顶层东西两向并无墙壁窗栏遮挡,故而东面可遥望东海,王仙芝轻声说道:“在我王仙芝由武道而非那天道成功跻身陆地神仙境界后,始终自称天下第二,并非世间有人可以与我生死之战,之所以如此,是怀念李淳罡无敌于世的那座江湖,那时候的王仙芝,仰视那一袭仗剑青衫,心服口服。正是他让我悟得了何谓一个人的江湖,正是李淳罡,让我走上了今天脚下这条走了一甲子的路。如果说江湖以为我那第二,是在以此嘲笑天下人,我也不会否认。谁有本事,就来做一个他们觉得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好了。”

      隋斜谷静待下文,王仙芝笑了笑,“但更重要的是,我心目中的敌人,是整个天下。”

      王仙芝握紧双拳,东海之上潮起潮落“所以哪怕武评身后九人,加上全天下所有一品高手,尽数聚于武帝城,我王仙芝仍是不虑败,只会胜!”

      隋斜谷双眉从稚童手中抽出,飘拂不定,绿衣丫头蹦蹦跳跳,想要抓住那两根白眉。

      王仙芝松开拳头,负手而立,东海复归风平浪静,“那江斧丁,若是不死在北凉,也就有了与整座江湖为敌的气概,唯有此,才能有与世为敌的觉悟。到时候的江湖上也许就是他跟南宫仆射两人的江湖了,至多加上一个洪敬岩,三足鼎立。你隋斜谷牵挂于剑,曹长卿牵挂于当年那观棋女子,你们心中都有所执,反而不如那无情无义的江斧丁走得轻松,可你们的所执,恰巧是你们成为顶尖武人的根基所在,更无奈之处在于你们即便可以散去一切,东山再起,但是你们仍然不愿放弃。”

      隋斜谷讥讽道:“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一辈子心无挂碍的武痴?高树露也不过是刻意让自己走火入魔,才到了这种传说中的天仙境界。王老怪王老怪,你还真是个怪物,我就纳闷了,怎么没有天仙下来收了你,要不弄几千道天雷劈死你也成啊。”

      王仙芝一笑置之。

      天仙?法相就算了,寻常陆地神仙都可以斩杀,根本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了人间,一样也得讲究他王仙芝的规矩。

      隋斜谷问双手指尖抹过眉头,问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谁打那人间最后一战?”

      王仙芝反问道:“你跟谁借的剑?”

      隋斜谷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道?他能宰了韩生宣,还亏得是我那一手千里御剑,他若是一心一意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了我的高度,可他得当那北凉王,哪能像你王仙芝这般心无旁骛钻研武学,别说十年,给他一百年,他也没资格做你最后一战的对手!”

      王仙芝平静道:“我被他两拳击退一千丈。”

      隋斜谷瞪大眼睛。

      绿衣女童也瞪大眼睛,一老一小,如出一辙。

      王仙芝缓缓说道:“他只要敢跨入陆地神仙境,我就会立即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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