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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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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守陵人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忽然对修行失去了所有兴趣?想了想后说道:“我已经通幽,自然不用太着急。”

  唐三十六盯着他,问道:“很得意?”

  陈长生微怔,说道:“这个真没有。”

  唐三十六指着林子里说道:“路上就和你说过,对我们这些修道者而言,天书陵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周园要重要无数倍,只有那些视力不好,只能看到身前数尺之地的家伙,才会把在天书陵观碑问道当作破境通幽的条件,你看看人苟寒食早已通幽,可没浪费半点时间。”

  陈长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青林里的山道上人影闪动,破空之声持续,离山剑宗四人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他转身望着唐三十六说道:“你不也还站在这里?”

  “我觉得你今天有些问题,所以决定跟着你。”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机会难得,不要耽搁了时间。”

  唐三十六说道:“反正至少还有一个月时间,不着急。”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确实不应该着急。”

  来人是苏墨虞。这名离宫附院的少年教士,在今年大朝试里的运气实在有些糟糕,对战第一轮便遇着了折袖这等强大的对手,好在他的文试成绩非常优秀,最后综合评判,险之又险地进入了三甲的行列。

  看着他,唐三十六不解问道:“陈长生不着急是因为他今天脑子有问题,而我是要盯着他,你这又是为哪般?”

  苏墨虞说道:“民间有俗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天书碑哪里这般好解,心态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越急越容易出问题。”

  唐三十六提醒道:“周园一个月后就要开启,时间可不会等人。”

  苏墨虞平静说道:“我不准备去周园。”

  唐三十六神情微异,陈长生也觉得有些奇怪,谁能对周独丨夫的传承不动心?

  苏墨虞说道:“经过大朝试,我才知道自己的底子有些薄弱,当初的那些骄狂现在想来何其可笑,所以准备在天书陵里多留些时间。”

  陈长生问道:“我们可以在天书陵里随便留多长时间?”

  苏墨虞微异道:“刚才碑侍说的话你都没听?”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应道:“嗯,我先前在想别的事情。”

  唐三十六觉得他这样的表现有些丢脸,抢着说道:“天书陵观碑的规矩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变过,你只要能够进来便随便停留多长时间,但如果你要离开,之后想再次进天书陵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陈长生看着苏墨虞问道:“你决定为了天书陵放弃周园?”

  苏墨虞说道:“周园虽好非吾乡。”

  青翠的山林里不时响起惊鸟扑扇翅膀的声音。

  唐三十六说道:“很明显,别的那些家伙都不这么想。”

  “周园如何能与天书陵相提比论?就算那里真有周独丨夫的传承,也不可能比山间的这些石碑更重要,前者乃是捷径,后者才是正道。”

  苏墨虞看着沉默的青丘,感慨说道。

  陈长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嘲笑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两点之间直线最近,所以最正的正道,本身就是最快捷的途径。”

  正道便是捷径?陈长生和苏墨虞闻言微怔,发现竟无法反驳。

  “你可以啊。”陈长生看着他赞叹道。

  “我说不过你,我先走了。”苏墨虞摇摇头,背着手向天书陵里走去。

  “我很担心苏墨虞的将来。”唐三十六看着渐要消失在青林里的少年教士的背影,微微挑眉,说道:“以前曾经有很多例子,包括现在也还有很多人被困在天书陵里,无法离开,希望他不会。”

  陈长生有些吃惊,问道:“被困在天书陵里?”

  “从不愿意离开到最后根本不敢离开,那些人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坐便是数十年,和囚徒有甚区别?”

  唐三十六说道:“那些人舍不得外面的繁华世界,不愿意发血誓成为碑侍,又舍得天书石碑带来的感悟造化,离开,或者留下,都是极大的诱惑,面对这些诱惑,如何选择,什么时候才能做出选择,本身就是天书陵对所有人的考验。”

  陈长生说道:“我不认为这种选择有多么困难。”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天书。”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当然,就算看到,我相信你也有能力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最想要什么,就像苟寒食一样,他肯定已经提前想好了,如果连这一道关隘都过不去,哪有资格在修道路上继续前行。”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如果可以在天书陵里一直看下去,那么,有饭吃吗?”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很有些无语,心想你又不是轩辕那个吃货,没好气说道:“当然有饭吃,你要看到死,就能吃到死。”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唐三十六懒得理他,指着满是青树的山丘说道:“天书陵里只有一条路,那些石碑都在道旁,看完下一层,才能去看上一层。”

  陈长生问道:“天书陵有几层?”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按道理来说,道藏三千卷里有不少对天书陵的描述,但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天书陵究竟有几层。

  “我不知道……嗯,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天书陵有几层。”唐三十六说道。

  陈长生闻言很是不解,说道:“据我所知,虽然天书陵登顶极难,但还是有些人曾经做到过,怎么会不知道层数唐三十六说道:“老太爷曾经对我说过,真进天书陵的那一天,我便能知道为什么天书陵没有层数。”

  “为什么?”陈长生依然不解。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第……我不是碑侍,第二,我不是导游,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问我这么多为什么?反正你只需要知道,那些石碑只能一座座看过去,最终能看懂多少块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陈长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有些糟糕,本想控制住不再继续发问,但实在压抑不住好奇,试探着说道:“最后一个问题?”

  唐三十六深吸一口气,说道:“说。”

  陈长生说道:“按照道典里的说法,祭天的时候,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都会从传说中的神道登临天书陵顶,就是你说的那条道路?”

  “不是。”唐三十六说道:“神道是另外的一条道路。”

  “可你才说过,天书陵只有一条路。”

  “那是对进天书陵观碑悟道的人来说。”

  “如果要登顶,哪条道路更近些?我觉着应该是神道吧。”

  “神道乃是南麓正道,并不是登陵的捷径,你不是那等畏难怕险的人,应该很清楚,书山无捷径,只能努力登攀“可你才对苏墨虞说过,正道就是捷径。”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首先,那是我在和他斗嘴,其次,不管那是正道还是捷径,反正你不可能从那条道路直接登临天书陵顶,你不用问我为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因为那条神道上有人看守,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强行登陵成功。”

  “你不要生气。”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第二遍,不要有第三次。”

  陈长生知道他这时候情绪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心想还是不要继续烦他,说道:“我随便去逛逛。”

  此时,进入大朝试三甲的年轻考生们都已经进入了天书陵,身影消失在青林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留在外面。

  唐三十六的音调微高,问道:“你真要随便去逛逛?”

  陈长生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陵园里的风景不错,我想四处走走看看。”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心想历尽千辛万苦,大家才成功进入大朝试三甲,得到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的机会,你不想着去那些石碑前静思求学,居然只想随便看看风景?你真当自己是游客吗?游客可进不了天书陵不理唐三十六如何吃惊恼火,陈长生把他留在原地,围着天书陵开始散步,初春的天书陵绿意喜人,陵下的园子里花树繁多,风景确实不错,他在其间停停走走,负着双手到处赏看,真像极了一名乡下来的游客。

  因为繁茂青树的遮掩,天书陵外的人很难看清楚陵里的画面,而陵上的人却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些行走在山道上的考生们,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发现他竟然没有登陵,而是在外面游览,不由好生震惊。

  陈长生居然没有登陵,众人震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接着生出的情绪则是各自不同。有的考生觉得他故作淡然,真真令人不耻到了极点,比如槐院的书生以及圣女峰那名叫叶小涟的小师妹,有的人则觉得以他现在的境界以及在大朝试里表现出来的水准,明明天书陵在前却不入,实在是太过不自爱,比如关飞白和梁半湖都如此想,苟寒食接过七间递过来的清水饮了口,看着山下坐在池畔石上发呆的陈长生,却生出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想法。

  他觉得今天的陈长生有些问题,应该是精神层面出了问题,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距离大朝试对战不过数日时间,在他看来,陈长生的意志坚毅甚至有些可怕,怎么也不应该在短短数日之内,发生太大的变化才是。

  天书陵是一座青山,面积很大,想要沿着陵下的道路完整地走一圈,不是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像陈长生这样停停走走,看着花树便停停,看着池塘便去发发呆,一路走着一路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更是走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了陵南。

  陈长生正在看道路上的那些五色石子拼成的图案,忽听着有轰轰水声从空中传来,他下意识里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银色的瀑布,从青山崖壁里某处倾泻而出,化作一道白练,落在数十丈高的崖壁间,四散流溢,变成数十道更细小的水线,穿行于嶙峋山石之间,最终落到地面。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他的第一反应是,天书陵南崖真的很陡,没有太多树木,怎么也看不到一座石碑?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那数十道流水,向下移动,只见道前有片极为宽大的黑色石坪,坪间有人工挖凿而成的浅渠,天书陵上流泻下来的清水,顺着那些渠向前方流去。

  他沿渠而行,只见渠中的水无比清澈,渠底那些白色的石头仿佛珍珠一般闪耀着光芒。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天书陵的正南处,瀑布的声音渐隐,石坪上的水渠则更加密集,他不禁想到,如果从天书陵的顶处往下看,这些浅渠会构成一幅怎样的图案?

  然后,他看到了传说中的神道。

  那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从石坪直接通向天书陵顶。正如唐三十六所说,想要登上天书陵,这条神道是最近的道路。但这条神道禁止任何人通行,只有祭天垩大典的时候,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才能行走于其上。

  神道上没有任何事物,两侧连树也没有,只有崖石。

  任何人,想着这条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大概都会生出走上去的强烈欲望。

  但没有人成功过。

  因为在神道起始处,在无数条浅渠清水之间,有座凉亭。

  亭子里坐着一个人。天呐网首发www,tiannawang,com

  那个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胸甲上到处都是锈迹,盔甲遮住了全身,从头脸到手,没有一处露在外面。

  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破旧的剑,剑锋上有很多缺口,剑抵在地面。

  从远处望过去,这个全身盔甲的人,就像是一座雕像。

  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怀疑,盔甲里究竟有没有人。

  但陈长生知道那是一个人。

  整个大陆都知道这个人。

  这个人在这座凉亭里,已经坐了数百年。

  很多人都在说,如果不是在天书陵前枯坐了数百年,这个人或者早就已经进入了八方风雨。

  因为数百年前,他就已经是大陆第一神将。

  他就是天书陵这一代的守陵人,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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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章 游客

  一身旧盔,满身灰尘,坐守书陵数百载。

  陈长生远远看着那座凉亭,看着亭下那位传奇神将,沉默不语。

  偶尔有山风起,带来瀑布里的水星,飘进凉亭里,落在那身破旧的盔甲上,没有办法洗去甲上的灰尘,大概反而会让那身盔甲锈蚀的更快些,盔甲里的人没有动,坐在石上,低着头、拄着剑,似乎睡着了一般。

  数百年来,大6第一神将汗青一直担任着天书陵的守陵人,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极大的荣耀,然而无论风雨还是飘雪,日夜枯守陵前,直至把自己也守成了天书陵的一部分,这又是何等样孤寂的人生?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金玉律。国教学院的院门破后,金玉律在竹椅上一坐,便是院门,只不过与凉亭下的这位传奇神将相比,坐姿大不相同,然后他想起数百年前那场大战,心想金玉律或者与此人还真的认识。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隔着十余道浅浅的水渠,静静看着凉亭下,沉默了很长时间,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偶生感慨、心头飘过复杂的情绪,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更多的还是敬畏与震撼。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对着凉亭恭敬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继续在天书陵四周的风景里行走。

  学宫里的风景,其实要比天书陵的风景更加美丽,只是那种美丽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虚假感,或者是因为那些湛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层太过完美的关系,看的时间稍长些,便很容易腻,让人有种想要远离的冲动。

  落落站在大殿最上方的栏畔,看着远处那些如丝如绸的云絮,漂亮的小脸上神情微厌,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天书陵?”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去了天书陵,金玉律离开皇宫后便来到学宫里看她,听着这话,苦恼说道:“殿下,您当然可以进天书陵,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天书陵,但不是现在,因为您……大朝试不是没成绩吗?”

  “那折袖为什么能进?”落落转过身来问道。

  “斡夫折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金玉律看着她,神情严肃说道:“周朝重军功,所以从娘娘到摘星学院,所有人都对他不错,但他毕竟是只孤魂野鬼,人类不会对他太过警惕,也不会太过重视。”

  “希望先生能帮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落落微怜说道。她比折袖的年龄要更小些,但她是妖族的公主殿下,在她眼里,所有妖族的少年少女都是孩子,而且折袖的身世血脉很让她同情,她是真的希望陈长生能够帮助折袖。

  金玉律叹息说道:“斡夫折袖的问题比殿下您的问题棘手太多,如果不是不好解决,您的母亲或者早就已经派人把他带回白帝城,怎么会让他在雪原里流浪这么多年,靠着猎杀那些落单的魔族生活。”

  落落知道金玉律说的是实情,轻轻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天书陵不便进,那周园呢?”

  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入周园,但她相信自己能够在一个月之内破境,哪怕不去天书陵观碑。

  “就算殿下您真的破境成功,陛下也不会同意您进周园的。”

  金玉律说道:“甚至就算陛下默许,京都里的这两位圣人也不会让您去冒险。”

  教枢处前的石阶上,教士和官员们不停地忙碌着,或上或下,看上去就像是四处觅食的蚂蚁。此时天色微暗,斜阳的光辉照耀在石阶上,把他们的影子拉的极长,石阶上又像是燃起了火,人们在其间穿行着。

  建筑最深处那个到处都是梅花的房间里,主教大人梅里砂睁开眼睛,有些疲惫问道:“那孩子在做什么?”

  辛教士在一旁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说道:“他……在到处逛,似乎在看风景。”

  “看风景?”

  梅里砂大人望向窗外燃烧的晚霞,浑浊的眼神被艳光洗的清澈了些许,神情微异问道:“难道从清晨到现在,他就做了这么一件事?”

  “是的。”辛教士有些紧张,低声应道:“他已经绕着天书陵逛了整整一圈。”

  梅里砂微微皱眉,房间里无比安静,气氛瞬间变得格外压抑。

  就在辛教士以为会迎来一场怒火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道笑声。

  老人家的笑声有些沙哑,但听得出来,是真正愉悦开心地笑,没有别的什么情绪。

  “在天书陵里,不看天书只看风景?”

  梅里砂扶着椅扶手,缓慢地站起身来,然后在辛教士的搀扶下,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座仿佛在暮色里燃烧的青丘,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缓声说道:“我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大明宫偏殿里,莫雨搁下刚刚批完的奏章,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殿前将要落下的太阳,想起今天是大朝试考生进天书陵观碑的第一天,望向身旁的女官问道:“情况如何?”

  女官将那些年轻考生们从离开皇宫到进入天书陵的过程汇报了一遍,详略得宜,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遗漏。

  莫雨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微微蹙眉问道:“陈长生做了些什么?看到第几座碑了?”

  那名女官没有想到莫雨姑娘居然会关心单独一名考生,微怔之后,赶紧去找到记录呈了上去。

  莫雨翻开记录随便扫了一眼,神情骤变,细眉微挑,霜意上面,说道:“这个家伙,他究竟想做什么在这等紧要关头,居然还要浪费时间”

  相同的情报,在正午的时候,便已经被送进了天海家。

  国教六巨头里,留在京都的三位圣堂大主教,坐在离宫正殿里,看着天书陵处传回来的消息,完全不知道该说些

  今天,整座京都城都在关注着陈长生在天书陵里的动静,因为他是今年大朝试的榜名,因为他如此年轻便已经通幽,更因为教宗大人已经两次通过某种方法表达了对这名少年的善意与爱护,人们很想知道他在天书陵观碑悟道,会不会再次带来什么震惊。

  陈长生做到了,他再次震惊了京都。

  整整一天时间,他什么都没有做。观碑悟道?他一座石碑都没有看,他甚至都没有真正走进天书陵里,他只是围着天书陵逛了一圈,看了很多风景,了很多呆,就像是一名真正的游客,还是最有闲的那种游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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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一章 篱笆墙畔两小儿

  进了天书陵却不看天书只看风景,没有人知道陈长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肯向天书陵里踏进一步,不肯去看那些石碑,只肯在陵下的园林里到处行走观望。

  看着远处将要落山的夕阳,他的手落在短剑的剑柄上,神识轻轻拂过那颗黑色的石头,感受着那股温润的气息,才清醒了些,明白原来观望代表着犹豫,而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下意识里不想继续修行。

  修行使人成长、使人强大,只有变成真正的强者,他才有可能按照凌烟阁告诉他的那些方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他还没有真正上路,却已经看到了长路尽头那些血腥的画面,以至于脚步无比沉重,难以迈动。

  以前他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在生死的面前,一切都非常简单,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思考,现在他离解决问题还远,却开始想这些,不得不说这显得有些矫情,当然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幸福。

  暮色渐浓,青丘仿佛在晚霞里燃烧,他已经绕着天书陵走了一圈多,来到了西南角一片林园里,看到了一间草舍

  草舍修建的很简陋,梁木上甚至还看得到树皮,显得极为粗糙,檐上铺着的草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黑黑灰灰很是难看。

  在天书陵里或者要停留很长时间,那么便需要寻找住宿休息的地方,陈长生不打算和那些考生们一道接受安排,下意识里不想太靠近青丘里那些至今没有见到的石碑,准备看看这里能不能留宿。

  他对着草舍礼貌地唤了两声,却无人相应,想了想后走上石阶,推门而入,现草舍里只有一些简单的陈设,桌面蒙着层浅浅的灰,摆在侧门后的水缸快要于涸,米桶里的米倒还很多。

  应该有人在这里居住,只是那人住的极其不用心。陈长生有些洁癖,看着屋里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却没有离开,想了想后,竟是在房间角落里找到水桶与抹布,开始打扫起来。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旧庙到国教学院,他最擅长的事情不是读书,而是打扫庭院,洗衣净面,没有用多长时间,草舍内外便被打扫的于净无比,水缸里清水荡漾,檐下蛛网没有踪迹,虽不敢说与先前完全换了模样,但至少算是达到他的标准,可以住人了。

  把米饭在锅里焖好,把房梁上系着的那根咸鱼切了三分之一蒸在上面,去园子里拔了些小白菜洗净待炒,做完这些事情后,他认真地洗了遍手,用手帕擦的于于净净,然后坐到石阶上再次看着风景呆。

  暮色渐退,天书陵渐渐变暗,风景不似先前那般美丽,却给人一种更加神秘的感觉,山上那些青树变成墨团,仿佛是些文字。

  数千年前,曾经有位魔君在天书陵里学道十年,周独夫当年,只用了三天三夜时间便悟透所有石碑,登上天书陵峰顶。像这样的故事,在天书陵的历史上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传奇的圣地。

  想着那些故事或者传闻,想着神道前那位枯坐亭下数百载的大6第一神将,陈长生的心神微荡,眼瞳因为夜色变得越来越黑。

  “向往,或者敬畏,都很正常,但……你只是这么看着,什么都不做,在我看来,是非常愚蠢的……浪费生命。

  一道声音在草舍破烂的篱笆外响起,那人的语很慢,语调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听上去就像是一无趣的曲子

  陈长生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站在篱笆墙外,那少年很瘦,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看着很是漠然,就像他那双淡眉一样。

  正是狼族少年夫折袖。

  陈长生知道以折袖在北疆立下的军功,可以很轻易地折算成进入天书陵的资格,只是他在国教学院等了对方数日对方都没有出现,此时却和大朝试三甲的考生们一道来到天书陵,不免还是有些意外。

  他对着篱笆墙外的少年揖手,想了想后说道:“听曲子看戏看小说,其实很多人不都在浪费生命?我也很想想这种感觉。”

  “但你……不是这种人。”折袖隔着篱笆墙看着他说道,声音依然有些于涩别扭,却非常肯定,不容质疑。

  陈长生默然,过了会儿后说道:“我有些事情始终想不明白,在那之前我暂时不想做什么,至少今天不想做什么

  他和折袖只是在大朝试里见过,并不熟悉,而且他对这个狼族少年的第一印象便是此人极其危险,非常警惕,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在夜色笼罩天书陵的时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狼族少年或者能够理解自己的困惑,或者是因为漫天风雪的残酷或者是与这名少年相关的传闻。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吗?”他看着折袖认真问道。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向同龄人询问有关生死、似乎显得很哲学的问题,在京都那些学院里,他绝对会被人嘲笑一番。

  折袖不是普通少年,所以他没有嘲笑陈长生,而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经过一番非常认真的思考之后,才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活着,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风雪漫天的北疆,活着是很艰难的事情,一个自幼便被逐出部落的杂血狼崽子,想要活下去更是困难,折袖拼命地活了下来,为了生存做了无数冷血的事情,但他却不认为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这个答案有些令人吃惊。

  陈长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谢谢。”

  折袖在篱笆墙外说道:“不客气。”

  陈长生问道:“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折袖说道:“清醒的活着,或者清醒的死去。”

  便在这时,草舍前方响起一声吱呀,篱笆墙被推开一道口子,一名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竟看不出多大年龄,垂落的头里隐约能够看到一双明亮而于净的眼睛。那男人看着站在篱笆墙两边的这两名少年,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最终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问出口。

  篱笆墙内外一片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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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二章 心血来潮

  那男人转身进了草屋,看着被打扫于净的地面与桌椅,沉默了片刻,然后闻着香味,找到了刚刚蒸熟的米饭和咸鱼,然后看到了摆在灶台上的那盆青菜,他用手撩起眼前的乱,回头望向陈长生,却没有说话。

  陈长生猜到这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应该便是这间草屋的主人,走上前去,拿起先前便已经准备好的一块猪皮,在烧热的铁锅上抹了抹,便把青菜倒了进去,挥动锅铲,随着滋拉拉的一阵碎响,不多时菜便炒熟了。

  青菜盛进盘里,因为没有什么油,闻着不如何香,看着也没有什么好卖相,不过陈长生吃饭向来讲究少油少盐,在西宁镇的时候经常白水煮菜,所以并不觉得不妥,接着,他把蒸熟的咸鱼切成段,搁了些葱丝,又开始盛饭。

  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搁到桌上,那名男子毫不客气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饭,陈长生又给自己盛了碗饭,回头却现桌边又多了一个人,折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篱笆那边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陈长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把碗搁到他的身前,又开始去盛第三碗米饭。

  青菜不多,三两筷子便挑完了,咸鱼真的很咸,非常下饭,只不过就像唐三十六在大朝试时对折袖说过的那样,陈长生和折袖吃饭的度都很缓慢,他们还在吃第一碗饭的时候,那名男子已经吃完了四碗米饭,搁了筷子。

  陈长生泡了杯茶,递给此人。

  折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那名男子喝了口茶,满意地揉了揉肚子,出一声很不雅的饱嗝。

  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这顿饭吃的很是安静,气氛很是诡异。

  陈长生和折袖几乎同时吃完,折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烧水洗碗,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想了想,没有与他去争,又去倒了两碗茶。

  折袖洗完碗后,把湿了的手在衣服前襟上随意擦了擦,坐回桌边,端起自己的茶碗,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望着陈长生说道:“你还欠我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那名正在闭目养神的男人一眼,仿佛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这几天一直在国教学院等着你过来拿。”

  “钱已经够了,唐棠出的价很大方。”

  折袖看着碗里的最后那点残茶,沉默片刻后,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陈长生说道:“你说,如果能帮我肯定帮。”

  大朝试对战的时候,唐三十六代表国教学院与这名狼族少年搭成了一个合作的协议,在其后的对战过程中,折袖很坚定地执行了那个协议,尤其是与苟寒食的那一场战斗打的快要天荒地老,陈长生能够拿到榜名,有他的很大贡献。

  折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经脉有些问题。”

  陈长生其实已经猜到折袖要自己帮他做些什么,闻言并不吃惊,问道:“你确认我可以帮你?”

  “你能帮落落殿下,便有可能帮到我,虽然只是可能。”折袖说道。

  妖族与人类联姻生出的后代,血脉融合往往会出现问题,有可能会生出一个天才,也有很大机率会生出废物,而即便是那些血脉天赋不错的后代,身体里往往也隐藏着些很凶险的问题,落落因为父母两系的血脉太强大,所以问题比较好解决,而折袖却没有这么幸运。

  他的经脉问题不仅会影响到修行,最可怕的是,会影响到他的心志,甚至威胁到生命。

  “病的时候,会很痛苦,最严重的时候,会让我失去理智,准确来说,就是会疯。我不知道自己疯后会做什么,可能会到处乱杀人,不然部落也不会在我那么小的时候,便把我赶走。”

  折袖神情漠然说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陈长生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在篱笆那头折袖会说,清醒的活着或者死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与识海相连的经脉出了问题,有些畸形。”

  因为自身经脉断裂的缘故,他一直在道藏典籍里寻找相关的知识,对此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说起经脉相关的问题,很少有人比他这方面的学识更丰富,后来在国教学院里对落落和轩辕破进行指导,实际经验也变得非常丰富,此时听折袖说完自己的情况,他很快便确认了问题所在。

  折袖没有看到希望后的激动,面无表情说道:“天机阁也是这么说的。”

  陈长生看着他,想了想后问道:“你想治成什么样?”

  “能活的久些,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要保证自己一直清醒,清醒的活着或者死去,只要清醒就行。”

  折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活着地活着,像条狗一样地活着。”

  他是孤单而骄傲的狼,行千里吃肉,不肯吃屎。

  “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努力想些办法。”

  陈长生说道,然后伸手开始替折袖把脉。

  他的食指与中指并列,如两把长短不一的剑,轻轻地搁在折袖的脉关上,就像搁在陈列兵器的架子上,似乎很随意,实际上很稳定。

  嘭嘭嘭嘭,清楚的脉象从指腹处传回,陈长生现这个狼族少年就像落落一样,心跳的频率非常快,就像是战鼓不停地被敲响,而且脉博异常强劲有力,皮肤表面就像紧绷的鼓皮不停微颤,让他的手指有些麻。

  忽然间,一道力量从折袖的脉关处迸,那道力量并不如何犀利,雄浑如潮水漫涨,然而却无比突然,仿佛瞬间,潮水便淹没了所有礁石,陈长生对此毫无准备,两根手指被猛地弹了起来他吃惊地望向折袖,折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很是漠然,但有个细节变化——眼瞳里的光亮变得黯淡了很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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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三章 踏雪荀梅

  折袖经脉里传来那道力量很强大,就像是一道洪水冲破了堵塞河道的石堆,呼啸而下,喷薄而出。陈长生能够想象到这道力量会给折袖带来怎样的伤害与痛苦。折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说明他常年、甚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这种痛苦,甚至已经麻木,然而他的眼光依然变得黯淡了起来,说明哪怕已经习以为常,依然没有办法完全无视这种痛苦,这种痛苦看来真的很可怕。

  陈长生沉默了片刻,再次把手指搭到折袖的脉关上,这一次更是缓缓地度了一道真元进去——他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判断,折袖的经脉是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还活了这么多年。

  夜色下的草屋非常寂静,油灯没有点燃,他专注地观察着折袖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双充满了倔强坚忍意味的眼睛,他认真地等待着,没有放过任何一瞬脉象的变化,然而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依然让他措手不及。

  啪的一声轻响,陈长生的手指再次被震到空中。

  这一次在真元与神识的双重感知下,他对折袖经脉里的异动有了更准确的认识,脑海里隐约有了些画面,心情于是随之变得愈发沉重,两道眉毛不知不觉得紧紧地皱了起来,那道如汹涌潮水般的震动,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收回右手,看着折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折袖的脸色依然一如平常,只是隔得近了,才能看到他的发间隐隐有些水渍,反射着草屋外的星光,点点发亮。初春微寒,意志如此强大的少年,哪怕天书陵崩于眼前也会面不改色,此时却流了这么多的汗,可以想象那种痛苦何其难以忍受。

  折袖这时候开口了,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没想到,你的真元居然这么弱。”

  陈长生完全没想到,这种时候他最关心的事情不是自己的病,而是这种事情。

  “是的,太弱了。”

  桌旁响起一道声音,来自那位陈长生和折袖快要忘记的男人。

  那名男人把脏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目光从陈长生身上转到折袖处,道:“心血来潮,居然还没死?”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道藏上曾经记载过的这四个字,便是折袖的问题。

  折袖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四年前,天机老人替他看病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会死。”他看着那名中年男人说道。

  少年缓慢的声音异常用力,就像石头与石头摩擦,又像剑锋切断骨头,非常肯定。

  那名男人摇摇头,不再理会,从桌旁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直接倒下。

  陈长生本想对他说说借宿的事情,没想到下一刻,便听到床上响起了鼾声,自然无法再开口。

  如雷般的鼻声响彻草屋,他不理解,那个男人白天做了些什么事情,居然会累成这样,示意折袖跟自己走出屋去,来到被疏散的篱笆围住的小院里,借着星光,看着折袖,欲言又止。

  “天机阁都治不好,但你有可能治好我。”

  折袖看着他缓声说道,语气不算无礼,说的内容其实却相当无理。

  陈长生想说的话,被这句话全部挡了回来,只好沉默不语,望向远处如黑山般的天书陵,轻声感慨道:“命运,果垩然都不公平。”

  折袖说道:“命运给了我强大的血脉天赋,附带难以忍受的痛苦与黯淡的前景,在我看来,这很公平。”

  陈长生说道:“但你不能做出选择,不能不要强大的血脉,同时不要这种痛苦,所以,我还是认为不公平。”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从来就没有公平。”

  可能是因为有极为相似的境遇,同病相怜,陈长生对折袖的观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知道这个狼族少年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很多痛苦与不甘,不愿意他的心境继续这般继续寒冷下去,说道:“但可以有相对的公平,比如我们进天书陵观碑,能悟出什么全看自己。”

  “天书陵就是最不公平的事情。”

  折袖看着星光下的天书陵,面无表情说道:“凭什么人类能够决定进入天书陵的规矩?凭什么魔族就不能看天书?”

  陈长生没有想到,不知杀死过多少魔族的他,竟然会替魔族鸣不平,不禁怔住。

  “我不是替魔族鸣不平,只是讲道理。”折袖说道:“天书陵里的这些石碑,其实和雪原里一块被啃剩的鹿腿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肉,所有人都想吃这块肉,都有贪欲,但只有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分配这块肉。”

  陈长生问道:“所以你想更强。”

  折袖说道:“不,我要变强,不是想分肉,我只想吃肉。”

  陈长生想了想,准备说些什么,这时,远处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

  “你在哪里?陈长生!你垩丫在哪里?”

  听着那个声音,陈长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就连折袖的神情都有些变化——大朝试上,这个声音的主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我在这里,三十六,我就在这里。”陈长生对着夜林喊道。

  天书陵乃是圣地,非常神圣庄严,行走在其间的人们往往下意识里都会敛声静气,平日里陵园里非常安静,今夜却被两名少年的大呼小叫声所充斥,陈长生喊完之后才醒过神来,不禁觉得好生丢脸。

  伴着一阵衣衫与草枝的摩擦声,唐三十六找了过来,一把推倒了六七尺宽的旧篱笆,来到陈长生身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余悸难消说道:“我真担心你脑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直接出了天书陵,还好没有。”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能不能不要喊的声音这么大?渔歌互答,那是离山剑宗的剑法。”

  唐三十六理直气壮说道:“这么大的地方,朝廷又没设个传音阵,那些碑侍又不是下人,不好使唤,除了喊,还能怎么找人?”

  这话很有道理,陈长生竟无言以对。

  便在这时,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所有人进天书陵之后,都只会想着抓紧时间观碑悟道,谁会像你一样不忘呼朋唤友?”

  “噫,居然是你?”

  唐三十六这才注意到折袖,微微一怔后,热情上前,把臂问道:“你终于来了,来要债的?”

  折袖很不适应这种亲近的表示,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唐三十六的手很自然地收了回去,又重重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说道:“能解决就赶紧解决一下。”

  陈长生揉了揉肩,心想如果不是在黑龙潭底莫名其妙地完美洗髓,今天还真要被拍坏,说道:“我会试试,但没信心。”

  便在这时,那名男子从草屋里走了出来,潦乱的散发遮住他脸上的倦容。

  陈长生行礼问道:“前辈您不再休息会儿?”

  那名男子看着唐三十六,说道:“太吵。”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找了过来,他有些高兴。”陈长生抱歉说道,又对唐三十六介绍道:“这位前辈便是这间草屋的主人,我想着既然要在天书陵呆上一个月,总不能餐风露宿,那样对身体不好,所以想要借宿……”

  他自顾自说着,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唐三十六根本没有听自己说话,而是怔怔地看着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把脏乱的头发绑到了后面,露出了脸,这也是陈长生和折袖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只见此人容颜清俊,眉眼之间自有一抹寒意,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冷酷,反而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虽然明明并不如何干净。

  唐三十六看着这名男子的脸,神情微异,显得有些困惑,接着想起些什么,眼睛忽然变亮,惊愕说道:“你……你是……你是荀梅!”

  那名男子微怔,看着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淡淡说道:“不错,我就是荀梅,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听着荀梅二字,折袖微微挑眉,明显也想起了此人的来历,只有陈长生依然不知道。

  “踏雪荀梅……怎么可能没有人记得前辈?”唐三十六看着这个名叫荀梅的中年男子,惊叹说道:“传闻里说前辈自那年大朝试之后,便一直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没有想到竟然是真的。”

  荀梅看着天书陵里隐隐能见的光点,微显惘然说道:“原来今年大朝试已经结束,难怪今天多了这么多人。”

  “是的,前辈,今天是今年这届大朝试三甲入天书陵的第一天。”

  唐三十六想到一件事情,把陈长生扯到身前,得意说道:“他是我的朋友陈长生,和前辈当年一样,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喔?你们是哪座学院的?”荀梅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国教学院。”

  荀梅点头说道:“榕树下出人才,倒也正常。”

  陈长生闻言微怔,心想一般人听着国教学院复兴,总会有些吃惊,怎么这位前辈……转念间,他才忽然想明白,这位前辈竟是根本不知道国教学院十几年前那场大劫,岂不是说此人已经在天书陵里观碑至少十几年时间,从来没有出去过?

  唐三十六对他说道:“荀梅前辈是三十七年前那届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很是吃惊,心想这岂不是说这位前辈在天书陵里已经停留了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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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四章 天凉王破

  荀梅看着陈长生摇头说道:“只是你真元如此弱,居然能拿到首榜首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大朝试乃是大年,要比前些年的竞争激烈的多,陈长生没什么反应,唐三十六却不依了。

  “即便让天机阁来点评,今年大朝试也要比前辈那一年强些。”他说道。

  荀梅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寂寥,说道:“我不知道今年有什么人参加,但我那年……有两个人没参加。”

  唐三十六微怔,想起曾经与荀梅齐名的那两个名字,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如果那两人参加了那一届的大朝试,那么即便秋山君和徐有容来了,今年的大朝试也无法与那一年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后,荀梅的情绪明显有些波动,不再理会三名少年,走到院间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天书陵开始发呆。

  陈长生看着这位前辈的背影,略生感慨。白天的时候,唐三十六对他说过,有些修道者会在天书陵里观碑很多年,没想到这么快便亲眼见到一个,只是此人在天书陵观碑三十七年,一步不出,必然有所隐情。

  一念及此,他觉得这位前辈的身影愈发显得凄凉,不忍心再打扰他,伸手阻止想要继续发问的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微异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问道:“吃了吗?”

  唐三十六这才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情,觉得饥饿感如潮水一般袭来,捧腹虚弱说道:“没。”

  陈长生把他带进屋内,把吃剩的咸鱼端了出来,又用热茶泡了一碗剩饭,说道:“青菜没了,将就着吃点。”

  “这能吃吗?这能吃吗?什么叫将就啊?青菜没了,你让我用茶叶冒充?那能是一个味儿吗?”

  唐三十六拿筷子挑出一片被泡至发黑的茶叶,恼火说道。

  陈长生没有理他,借着星光找到油灯,仔细地擦了擦后,点燃了灯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内。

  桌旁也被照亮,唐三十六把头埋在碗里,不停地吃着,碗前已经多了好些鱼刺。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忍不住想到,如果让京都学院里那些爱慕唐三十六的少女们看到他的吃像,会怎么想?

  折袖自然不会看唐三十六吃饭,他看着屋外坐在石头上的荀梅,说道:“没想到传闻是真的。”

  陈长生说道:“听唐三十六说,天书陵里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人。”

  唐三十六忙中偷空,抬头说了一句话:“但像荀梅这么出名的人可不多。”

  折袖说道:“很多人以为他早就死了……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几年,真是难以想象。”

  唐三十六在陈长生的眼光注视下,有些不xi惯地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说道:“他舍不得出去。”

  折袖想着当年的那些故事,摇头说道:“我倒觉得他是不敢出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摇头说道:“如此说不妥,最多也就是不好意思出去。”

  舍不得、不敢、不好意思,这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词。

  陈长生有些讶异,心想那位叫荀梅的前辈既然是三十七年前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必然不凡,何至于得到这样的评价?

  “荀梅前辈最出名的就是修行意志极坚毅,当年他七岁的时候,在云山先生门前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才得以被收入门下。”

  唐三十六说道:“踏雪荀梅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

  陈长生问道:“云山先生?”

  “云山先生是茅秋雨院长的老师。”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说道:“你没算错,荀梅就是茅院长的小师弟。”

  茅秋雨是当今大陆有数的强者,他的小师弟可以想象是什么层级的人物。而且小师弟里的小字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意义——小师弟必然是关门弟子,而只有那些天赋极其优异的人,才会被一个宗派或者学院派系收为关门弟子。

  比如离山那位传奇的小师叔,又比如现在的七间。

  “荀梅就是当年天道院最出色的学生,比庄换羽现如今在天道院里的地位不知高出多少,哎,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进天书陵把庄换羽喊过来?荀梅是他的天道院大前辈,看看他给荀梅磕头,真是极好的事情,又说回来,如果我不是进了国教学院,刚才岂不是也要磕头?真是极险的事情。”唐三十六大笑说道,却发现陈长生和折袖都没有接话的意思,不由微恼说道:“像你们这般无趣的家伙,世间有一个便足够憋闷,怎么偏偏出了两个?怎么偏偏你们两个还遇在了一起?真是令人憋闷!”

  陈长生不理他,对折袖问道:“荀梅为什么不敢出天书陵?”

  折袖没有来得及说话,唐三十六抢着说道:“这你算是问对人了,怎么说我也在天道院里呆过半年时间,这段往事最是清楚不过。当年荀梅是天道院的骄傲,天赋很是惊人,但不幸的是,在同龄人当中,有人比他的天赋更好,更优秀。”

  唐三十六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荀梅这一生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和天凉王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从十二岁时开始,他们便经常在各种宗派聚会里遇见,切磋比试不下百次,而每次都是荀梅输,而在某年的煮石大会上,荀梅竟是连输三场。”

  经过一年的京都生活,陈长生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但他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响亮。

  在秋山君之前,那是整个大陆最响亮的名字,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名字还在逍遥榜上,高高在上。

  天凉郡的王破。

  然后他注意到,唐三十六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神情非常凝重,很是警惕。他有些不理解,即便秋山君现在已经是点金榜的榜首,与王破这种成名已久的逍遥榜中人都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怎么看,唐三十六也不可能与王破之间有任何问题。

  “像荀梅这样天赋过人、意志坚毅,又肩负天道院重望的人,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生活在王破的阴影之下?他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三十七年,始终不肯出去,就是想在这里悟到真正的天道之义,然后战胜王破。”

  唐三十六看了一眼屋外,说道:“现在想来,天凉王破已经成了他的心障,他一天不能确信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便一天不会离开天书陵,不舍不敢不好意思……都是对的,因为他很清楚,当他走出天书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

  陈长生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星光下那个落拓的中年男人,心情有些复杂。

  无法走出天书陵,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陵外的世界或者说那个人吗?他不这样认为,曾经骄傲的天道院少年,不可能缺少勇气,至少面对他的一生之敌王破时不会缺乏勇气,不然当年也不可能连战百余场,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不敢走出天书陵?

  离开有时候便意味着永别,荀梅不敢离开天书陵是因为他害怕失去天书陵。从正值青春到落魄潦倒,整整三十七的岁月,尽数付予此间,天书陵让他变得更强,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离开。

  如唐三十六白天说过的那样,对修道者来说,天书陵就像一壶美酒,越喝越醉,越醉越想喝,面对这样一壶美酒,究竟喝多少为宜,是长醉不愿醒,还是浅尝辄止,是对每个人的考验,而对荀梅来说,因为那道来自天凉郡的阴影,这种选择更加艰难。

  只是荀梅天赋过人,又在天书陵里观碑苦修三十七年,现在的实力境界该强到什么程度?他已经这般强大,却依然没有自信能够战胜天书陵外的对手,那么天凉王破又强到了什么程度?

  可是,这终究是要解决的问题。唐三十六说,当他走出天书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并不是说王破真的会在天书陵外等他,而是说他出了天书陵便必须去找王破,如此才能给自己的人生、给这三十七年的观碑生涯一个交待。

  ……

  ……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生出一场清风,卷起地面的草屑,拂动树上的青翠嫩叶,发出哗哗如雨的声音。只有一场清风,却起于两个方向,那些草屑嫩叶被卷至林间,渐旋而起,像倒起的瀑布,将夜空降下的星空切成无数碎片。

  两袖清风茅秋雨,出现在场间,他望向一株槐树下,神情复杂说道:“二十年前我曾经请你来京都劝他出来,但你没有来。”

  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看着还很年轻,眉间却有些霜意,衣衫洗的很干净,黑发也束的极紧,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就像是一位曾经的少年公子因为家道中落,然后在客栈里做了三年时间的算帐先生。

  “他自己不想出来,那么谁都没办法劝他出来。”那人看着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茅秋雨说道:“那为何今天你来了?”

  那人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今夜会出来,所以……我来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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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五章 去陵南

  篱笆被推倒了,夜风能更痛快地进出,草屋四周的温度变得更低了些,和洒落庭院的星光相比,屋里那盏油灯显得格外黯淡,陈长生走到院子里,看着石上那名中年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荀梅当年便是天赋惊人的强者,如今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余载,一身修为不知增长到什么程度,自然知晓这几名少年来到了自己的身后,说道:“不是不敢,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我知道现在还不如他,那么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折袖自幼被逐出部落,便是在战斗中生存成长,虽然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实力境界极高,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态度,沉声说道:“没有打过,又怎么知道不如对方?把自己困在天书陵里,难道就有什么意义?”

  荀梅的声音变得有些寂寥:“我在天书陵里已经三十七年,不与外界交流,放弃了少年时最爱的书画,吃饭只求填饱肚子,睡觉只求保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观碑悟道、修行冥想,但我依然没有办法追上他,我也很想知道,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王破现在的境界水准?”唐三十六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山中不知岁月,你会问我们。”

  “每年大朝试结束之后,天书陵都会来新人,隔一段时间,师兄也会派人来看看我,我对别的世事不怎么关心,不在乎谁当皇帝,但我很想知道王破的现状,所以我知道他的现状,每一年的现状。”

  荀梅站起身来,望向天书陵外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京都灯火,说道:“我进天书陵那一年,他是青云榜榜首,接着我知道他进了点金榜,排在第二,后来他进了逍遥榜,再次排到了肖张的前面,我想那一刻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天凉王破,画甲肖张,那是比陈长生他们更早一个时代的名人,和如今秋山君地位仿佛,已然是当今大陆的真正强者,荀梅本来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拥有赫赫之名,却因为在天书陵里观碑,从未出去,从而渐渐被大陆遗忘,至少陈长生这样的人就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一直留在天书陵里,逍遥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而且极有可能会排进前五。”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

  荀梅转过身来,看着三名少年说道:“前五……确实也已经很风光了,但终究不是第一,终究要排在他的后面不是吗?”

  唐三十六有些无法理解这种心态,说道:“那难道继续留在天书陵里,被世人遗忘,你才能得到平静?”

  “天书陵是可能,是我超越王破唯一的可能。”

  荀梅眉间的那抹寒意越来越浓,却并不令人畏惧,只是显得愈发坚定:“只要我留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总有一天,我能成功地走到天书陵顶,彻悟天道真义,到那一天,王破如何还能是我的对手?”

  庭院里一片安静,不知道什么小动物从倒下的篱笆处钻了出去,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在对这段话表示反对。

  “前辈,您这三十七年看了多少块碑?”陈长生忽然问道。

  听着这个问题,荀梅微微皱眉,低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最开始那一年,我用了三个月看懂了十七座碑,那年夏天下了好大一场暴雨,那之后速度就降了下来,到冬天的时候,又看了五六座?”

  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这段岁月实在太过漫长,以至于最早的那些时间里的细节,他已经忘记了很多,需要很认真地回忆才能够想起来。他认真地回想着曾经的雪与雨,说道:“第二年好像看了四座碑,第三年是三座?有些记不清了。”

  他摇了摇头,望向陈长生说道:“真的记不清总数了。”

  “但很明显,前辈您观碑的速度越来越慢。”陈长生犹豫片刻后说道:“恕我无礼,也许您记不清这三十七年一共看了几座碑,但您应该能记住,已经有多少年没能再读出一座碑上的碑文来。”

  荀梅身体微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满是油污的旧衣随之在夜风里轻颤。

  “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便能读出十七座石碑上的碑文,这种天赋悟性,实在是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相信如果那座石庐如果没有被太宗陛下毁掉,我们应该会在上面看到前辈您的名字,可是……”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既然以您的天赋悟性,只能走到这一步,为何还非要继续在这里煎熬呢?我记得很清楚,王破当年在天书陵只看了一年时间,看了三十一座石碑便离开。”

  荀梅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急着表现自己的小孩子般,连声说道:“我虽然记不住一共读懂了多少座石碑,但我很肯定,绝对要超过三十一座!我比他看的石碑多!”

  “那又如何呢?”

  唐三十六曾经是天道院的学生,看着这位落拓的中年男人,下意识里想要帮助对方,听着这话不禁有些伤感,叹道:“以王破的天赋悟性,如果他也继续在天书陵里多留几年,肯定也能再多读几座石碑,可他为什么坚决地离开?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那里,继续留在这里,就算能再看几座石碑,与在天书陵里消磨的岁月也不成正比,那是一种浪费。”

  荀梅听着这话有些生气,然而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一时间不由怔住了,草屋前的庭院再次变得安静无比。

  “你是说……我在天书陵里的这些年都是在浪费生命?”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颤说道:“不!他的天赋与悟性都远胜于我,除了天书陵,还有什么能帮助我超过他?是的,现在他依然在我之上,可如果我在天书陵里都没办法超越在陵外的他,我离开天书陵又还能有什么希望?”

  “天书陵里的石碑可以帮助我们修行,但在天书陵之外也有很多事情能够帮助我们修行,不然王破为何会变得如此强大?”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说道。

  荀梅紧蹙着眉头,说道:“天书陵外能有什么比那些含着无上妙意的石碑更能帮助我们修行?”

  “有很多。”

  折袖神情漠然说道:“战斗,风雨,天地自身,还有贫穷苦寒,最重要的是,天书陵外有生死。”

  荀梅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的心里多出很多感慨,明明折袖只是个少年,实力境界更是比荀梅差的太远,此时却像老师教育小孩子一样对荀梅说话——在雪原上艰难长大的狼崽子比起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的修道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真实,也更准确。

  “但……这是三十七年啊……”

  荀梅转身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神情有些惘然,自言自语道:“那上面还有很多座石碑我看不懂,不知道怎么读,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能登上陵顶,读懂那些碑,掌握天道真义,便肯定能够胜过王破,要我这样离开,如何能够甘心呢?”

  说完这句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洒落在庭院里,也落在他的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陈长生总觉得看到了几络白发,一时间,夜风仿佛又凉了几分。、“他要去哪里?”

  看着荀梅有些萧索的背影,略显踉跄的脚步,陈长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怜悯说道:“应该是去天书陵看碑……三十七年来,也许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过的。”

  星光很明亮,用来写字或者有些困难,但用来观碑还可以,而且天书陵里隐约有灯光,想来有很多观碑的人也在挑灯夜观。

  “他不是去观碑。”

  折袖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些变化,看着渐要消失在夜林里的荀梅,说道:“去观碑的那条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说道:“难道是气糊涂了,竟走错了路?”

  陈长生有些后悔,道:“前辈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况不同,我们觉得正确的道理,对他来说不见得有道理。而且我们毕竟是晚辈,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错就是错,浪费生命就是浪费生命,和前辈后辈没关系。”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嗯……我想跟着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陈长生向篱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发了会儿呆,也离开了草屋。

  这间草屋在天书陵的西南方,过了林子向南走不远,便能听到陵南那数十道瀑布发出的轰鸣响声。

  夜色里,隐约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着行走,穿过如春雨般的水沫,便来到了那片满是浅渠的石坪前。

  星光洒落在石坪上,渠里的清水轻轻摇晃,画面很是美丽。

  荀梅踏过那些浅渠,踩出水花,打湿了衣裳,却浑然不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来到神道前,抬头望向天书陵顶,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无数日夜,他只想去到那里,只可惜却始终去不得。

  虽然这条神道直通天书陵顶,他却没有办法走上去。

  因为那人一身盔甲,静垩坐在神道前的凉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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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六章 闯神道

  天书陵远处隐隐有灯光,也能听得到瀑布的声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是星辉照耀着这里的山崖与直道,浅渠与石坪,只是那些星辉无法完全驱逐夜色,渠里的清水漆黑如墨。

  荀梅把视线从陵顶收回,望向神道,然后逐渐下移,来到凉亭,直至最后,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后,他向凉亭走去,踏破渠里的清水,仿佛搅动墨汁,溅起的水花却是银色的。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要闯神道?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看着这幕画面,心情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陈长生冲着荀梅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园里,借着星光,他看到了荀梅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同情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

  荀梅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与陈长生三人想象的不同,荀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什么惘然,更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人,微笑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

  陈长生看了眼凉亭,发现那位传奇神将仿佛依然在沉睡,稍一犹豫后问道:“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登陵。”荀梅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他没有回头,手指的方向却没有一点偏差,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自己要回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条神道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是登陵还是登临,陈长生没有听清楚,但无论是哪个词,意思都相同,这让他和唐三十六、折袖都变得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陈长生总觉得在荀梅说出这句话后,夜空里的星海仿佛变亮了一瞬,落在天书陵南石坪浅渠上的星辉变得浓了一分,凉亭下覆盖着灰尘、看着很破旧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来!更令他感到心悸的是,凉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着头,盔甲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在星光变亮的那一瞬,头盔下方却有一阵清风徐起,带出了些许灰尘!

  陈长生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哪怕是余光,望着荀梅问道:“为什么?”

  如果荀梅能够战胜凉亭下的守陵人,通过神道直接登上天书陵顶,那么怎么会在天书陵里苦熬了整整三十七年?只怕早就已经来闯神道来,既然他始终没有来,说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是的,荀梅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够过得了凉亭那一关?如果那人能够被轻易战胜,盔甲上如何会积了数百年的灰尘?哪怕荀梅曾经与王破、肖张齐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载,境界更加深不可测,可依然很难战胜凉亭下的那人。

  大陆三十八神将,汗青居于首位,这位在亭下坐了数百年的强者,只在五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人,逍遥榜中人固然境界高深莫测,但无论是天凉王破还是画甲肖张,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挑战他。

  听着陈长生的话,荀梅安静了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说道:“谢谢你们。”

  道谢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三个少年的脸上拂过。

  折袖自出生经脉与识海都有问题,无时无刻都要忍受心血来潮的痛苦,如果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他没有,这种少年的勇气实在少见。陈长生炒青菜,煮饭蒸咸鱼,这种平静心境他很向往,唐三十六在天书陵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呼小叫,让他看到了久违的青春的热血。

  荀梅没有说什么,但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去登陵的答垩案。

  今夜遇到的这三个少年,用勇气、心志、青春,让他醒了过来。

  三十七年的天书陵观碑岁月,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总要做些事情。

  “你们让我醒了过来,我要去见真实,所以我要去登陵。”

  荀梅再次指向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平静而坚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难道不应该是出天书陵去找王破一决高低?”唐三十六不解问道。

  荀梅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坪上,让渠里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颤抖。

  笑声渐低。他看着三名少年平静说道:“我的敌人真的是王破吗?”

  陈长生和折袖隐有所悟,唐三十六也渐渐皱了眉头。

  “不,三十七年之后,我修道生涯的阴影,早就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它。”

  荀梅继续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微笑说道。

  陈长生三人闻言微怔,然后沉默。无数年前,天书化作流火,落在这片大陆上,开启民智,直至教会了人类修行,毫无疑问,这座天书陵对人类来说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与地位,但对无数修道者而言,这座天书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那些石碑上难以理解的文字或者说图画,是他们必须翻越的高山,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对手,然而天书陵看着并不如何高险,实际上却将抵苍穹,单凭人力极难攀越,甚至击溃了无数修道者的勇气与精神气魄。

  荀梅醒了过来,见到了真实,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天书陵去找王破,而是选择来闯神道。

  ……

  ……

  天书陵外的那片树林里,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对话,按道理来说,根本传不到这里,但树林里的两个人,却明白了荀梅的心意,茅秋雨的双袖微微颤抖,很是动容,槐树下的那名男子双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无比明亮,直欲夺人心神。

  天书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荀梅的心意,一时之间却依然难以接受——刚刚从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梦中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然后去挑战,这自然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只是如果失败,便会进入一场更漫长的黑梦里,这未免太惨烈了些。

  陈长生与荀梅今日初见,话都没有说几句,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亲近的感觉,他很同情这个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意他刚刚醒来便要死去,说道:“请小心。”

  荀梅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向凉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旧衫渐湿。

  来到凉亭前约百丈处,他停下了脚步。

  天书陵南这片石坪是黑色的,凉亭前一大片地面却是白色的,与神道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这里便是分界线,或者,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凉亭下那人的脸被盔甲的阴影笼罩着,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间,头盔的阴影里有灰尘飞舞而出,在星光下,看着就像是极微小的萤虫。

  一道声音也随之从头盔下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浅渠里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天书陵南的山崖里,到处都是回响。

  仿佛那人沉睡了数百年,直至此时才醒过来。

  于是天书陵也醒了。

  天书陵北面那些隐约可见的灯火,随着这道响彻山崖的声音,微微有些摇晃,然后有些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嗤嗤嗤嗤。

  夜风微作,衣衫带风,苟寒食最快来到石坪边,紧接着,梁半湖、关飞白和七间也先后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关飞白向前踏了一步,看着场间微惊问道。

  唐三十六微讽说道:“这都看不懂?有人要闯神道。”

  “居然有人敢闯神道?是谁?”

  茗寒食猜到凉亭下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守陵人,大陆第一神将汗青,那么此时与他对峙的那个落拓中年男子又是谁?

  “荀梅。”陈长生说道。

  “踏雪荀梅?”苟寒食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

  七间吃惊说道:“荀梅居然还活着?难道传闻是真的,他一直藏在天书陵里观碑?”

  折袖在旁面无表情说道:“同样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

  七间这才发现是他,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握住了剑柄。

  折袖看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神道之前。

  “怎么就你们离山剑宗的四个人来了?刚才动静这么大,那些家伙难道没听到?”唐三十六有些不解问道。

  苟寒食说道:“那些人在观碑,不舍得离开。”

  如此深夜居然还在看那些石碑,陈长生有些难以理解,心想难道天书的诱惑真的有这么大?再想着荀梅这样天资纵横的人物,也被那些石碑困了整整三十七年时间,再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时,忽然觉得有些阴森起来。

  “逾线者,死。”凉亭里传出一道声音这道声音起于那件破旧盔甲的阴影里,很是平淡,却带着一股沧桑的意味,仿佛古老的城墙,表面上看着已经密布青苔,斑驳无比,甚至表面都已经开始酥松剥落,但实际上依然无比坚固,再强大的攻击,也无法损害其丝毫。

  荀梅站在那道无形的线前,看着凉亭说道:“我不想退,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那么总要试着看能不能越过这道线。”

  “数十年前,王破也是这么说的,但最终,他在这里站了一夜,也没有向前踏一步。”

  破旧的盔甲覆盖着凉亭下那位传奇神将的全身,他的声音也要通过盔甲才能传出来,显得有些低沉,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锋利的刀刃,更像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微甜的铁腥与血腥味便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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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七章 战风雪

  听着这话,石坪四周变得安静无比。

  众人明白,那必然是王破当初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年,确认再留在这里是浪费生命,却如很多人一样不舍离去,于是他也尝试着想要走捷径,然而最终他只是在这道线前站了一夜,晨光起时,便转身离开。

  天书陵外,茅秋雨望向槐树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荀梅沉默片刻,明白了汗青神将身为守陵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原来前辈您知道我是谁。”

  亭下的盔甲依然纹丝不动,那道沧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数十年前,大陆修行界开始迎来最近的一场野花盛开,天惊王破、画甲肖张、不动如山、踏雪荀梅……你们的资质最好,最有前途,与魔族对抗的希望,本就在你们身上……你在天书陵里看石碑看了三十七年,我便看你看了三十七年,你真的不错,今夜既然破了心障,为何不离开,却偏要来一试歧路?”

  “不,我的心障就在眼前,只是看到,并未破去,至于歧路,未必不是正道。”

  荀梅的目光掠过凉亭,再次落在天书陵上。

  汗青的声音安静片刻后再次响起:“王破是聪明人,你既然以他为目标,至少也要表现出相同的智慧。”

  “不错,我这辈子就想超过他,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如我。”荀梅说道。

  汗青淡然说道:“他不如你蠢?”

  荀梅想了想,说道:“他不如我笨。”

  汗青沉默片刻,说道:“有理。”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那个男人的手落在身前的槐树上,依然沉默。

  “一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闯神道的人。”天书陵南的凉亭里,汗青继续说道。

  荀梅说道:“我比较笨。”

  蠢和笨这两个字的意思似乎相同,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笨人可能有福报。”

  汗青说道:“我这个守陵人,本身就是天书陵里的一部分,胜了我,你便可以上神道。”

  荀梅神情平静,揖手为礼。

  这就是天书陵的规矩,也是应有之义,能够胜过大陆第一神将,必然是五圣人或八方风雨这种层级的强者,这种大人物要看天书,难道还要依足大周朝的规矩?只是陈长生总觉得,汗青神将这名话是对坪外这些少年说的。

  荀梅看了眼脚下,石坪在那里结束,神道在那里开始,黑的尽头便是圣洁的白。

  然后他抬膝。

  凉亭下,汗青依然没有抬头,容颜尽在盔甲阴影之中,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荀梅,虽然你活着对人类来说更有意义,但我是守陵人,守的便是天陵的规矩,所以我不会留手,你也可以尽情出手,不要有任何犹豫。”

  三十七载长梦醒来,要去陵顶见一眼真实,荀梅哪里会犹豫,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般,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他走的很寻常,脚落在地面上,很随意,没有什么声音。

  凉亭前的声音,依然是水声,西面山崖里的瀑布落石声,以及坪上浅渠里的清水叮咚。

  荀梅的脚,越过了那道线。

  夜色笼罩下的天书陵,忽然变得明亮了些。

  深夜时分,灯火微渺,能够把整座天书陵照亮的光源,只可能来自天空,来自那些繁星。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夜空里的繁星无比灿烂,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

  事实上,满天星辰并没有真的变亮,就算有,肉眼也不可能分辨出来,这纯粹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神识的感知。

  石坪旁的人们都有感应,却没有谁比陈长生的感应更清晰,因为没有谁比他的神识更宁静厚远。

  他甚至隐隐感知到,夜空里的无数颗星辰中,究竟是哪颗在先前变得明亮了起来。

  那颗星辰远在东南星域的深处,或者便是荀梅的命星。

  向前踏出一步,去见真实,命星有所感应,骤然明亮,荀梅……究竟修到了什么境界?

  陈长生想着在凌烟阁中静思时看到的那片星空,生出震撼的感觉。

  明亮的星光,将天书陵的山野变成了银色的世界。

  荀梅站在凉亭前,先前在庭院里束起的发,不知何时重新披散,那些污垢竟似瞬间被星光洗去,长发飘柔,那几络银白的发丝格外醒目。

  他站在神道与石坪之间,身体留在原地,明明没有向凉亭走去……但已经向凉亭走去!

  神道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脚印!

  神道由白石铺成,那脚印是湿的,自然无比清楚。

  荀梅踏水而来,他的鞋自然是湿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睁大双眼,折袖也愣在原地,他们在西宁镇旧庙和苦寒雪原里长大,很少见到这种真正强者之间的战斗,无法理解,不知如何解释这些脚印,相对而言,离山剑宗四子和唐三十六则要显得平静些。

  湿漉的脚印在神道地面不停出现,便像是个隐形的人正在行走。

  荀梅静静地看着凉亭下。

  没有用多长时间,脚印已经向凉亭方向延伸了十余丈。

  锃的一声厉响!

  凉亭下,夜风乍起。

  汗青依然低着头,未曾拔剑,然而身畔鞘中的剑,却已然跃跃欲试,离鞘半寸。

  只是半寸,却已似完全出鞘。

  数道灰尘,从剑鞘的边缘处迸发而出,弥漫在凉亭间。

  随着这些剑尘的弥漫,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从凉亭间生出,横亘于神道之上。

  这道气息,依然如铁,依然有血,肃严方正,如一道古旧的、染着无数军士血迹的城墙。

  没有人能看到这堵城墙,但所有人都知道,城墙就在这里,就在神道之上。

  荀梅的脚步停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湿漉的脚印,没有在神道上再次出现。

  他的视线穿过凉亭和亭下那个强大的人,落在远处的天书陵上,就像是火绳触到了炭火,嗤啦碎响里,便开始猛烈地燃烧。

  视线开始燃烧,目光开始燃烧,眼睛开始燃烧。

  荀梅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就像是新生的星辰。

  他的身体缓慢地前倾。

  神道上再次出现一个湿漉的脚印。

  一剑为城,他便要把这堵城墙直接撞碎!

  神道上,水迹渐显,脚印继续,那就是他的路。

  他要走神道,走到凉亭下,直至走到天书陵顶。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痛苦,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

  生命,就是要痛苦才真实。

  他要见的便是真实。

  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道上的足迹不停向前,快要接近凉亭。

  荀梅与凉亭之间依然隔着百余丈,但他已经能够看到,盔甲下那片幽暗里的那双眼睛!

  两道极其强大的气息,在天书陵南沉默地对抗着。

  浅渠里那些清水惊恐地翻滚着,然后逐渐向四方流去,柔顺无形的水,竟渐渐有了形状。

  甚至就连坚硬的黑色石坪地面,都开始变形,被那两道气息碾压的微微下陷,变成一道曲线。

  仿佛有个无比巨大沉重的、无形的石球,落在了地上!

  石屑迸飞,水渠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陈长生等人不停向后退去,才避免了被波及,看着眼前破裂下陷的地面,再望向神道上那两人,眼中满是敬畏。

  两道气息的对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荀梅盯着凉亭下,清啸一声!

  这一声清啸仿佛是戏台上的咿呀,一声为令,便有人在上方洒下纸片。那些纸片是假的雪,而此时,居然有真的雪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雪,而是星光!是被切割成屑的星光!

  星光成屑,簌簌落下,与雪没有任何分别。

  荀梅站在雪中,仿佛回到当年。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在先生门前站了三天三夜,直至积雪没膝。

  当年是哪一年?是三十七年前,是更早的那一年。

  将近五十年的苦修,三十七年观碑,他早已不是当年弱不禁风,被风雪冻至重病的孩童。

  他已经是快要抵达从圣境的真正强者!

  坪外观战的那些少年,直至此时,才知道荀梅的境界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由震惊无语。

  到了此时,凉亭下的守陵人抬起了头。

  始终被盔甲笼罩着的幽暗,终于被照亮。

  那是一张苍老而漠然的脸。

  一声断喝!

  无数灰尘,从盔甲的无数缝隙里迸散而出!

  他在神道前坐了数百年。

  这些灰尘便是数百年。

  数百年前,人类与魔族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末期。

  他是王之策的最后一任裨将。

  他终于抬头,望向荀梅,目光便是最锋利的剑。

  而他的剑,也终于真正地离鞘而出!

  星光被切碎成屑,缓缓落下。

  汗青神将的剑,在风雪之中纵横,如金戈,如铁马。

  凉亭之前,已是雪原!

  ……

  ……

  对荀梅来说,被切碎的星光,是当年先生门前的雪。

  对汗青来说,被切碎的星光,是当年战场上的雪。

  不同的雪,代表着不同的坚持,各有各的坚持。

  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荀梅看着那张苍老的容颜,仿佛就在眼前。

  这场战斗,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到了要分出胜负的时刻,两名强者,都释放出了自己最恐怖的手段,在石坪外观战的那些少年们,再也无法支撑,哪怕一退再退,依然被这场暴烈的风雪吹的东倒西歪,随时可能倒下。

  便在这时,苟寒食伸手握住了陈长生的左臂,陈长生会过意来,用力地抓住梁半湖的胳膊,彼此紧紧把臂而立,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就像是风雪里那些看着并不如何坚韧的小树,紧紧地并作一排,努力地抵抗着大自然的威力。

  在远处观战便已经如此辛苦,可以想见战局中的那两个正承受着什么。

  百战将军与寒门书生这场风雪之战,究竟谁胜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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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八章 谢谢你,不客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碎如雪片的星屑,在天书陵前的夜空里悬浮着。

  荀梅与汗青静静地对视。

  一片雪花,从凉亭的檐上落下,落在汗青的盔甲上,迅融化成水,紧接着,蒸为汽。

  时间重新开始运行。

  苟寒食神情微变,毫不犹豫松开把着陈长生的手,握住七间腰间铁尺剑的剑柄,闪电一般把剑抽了出来。

  陈长生的反应也极为迅,呛啷一声,从旁抽出唐三十六腰间的汶水剑。

  两把剑刺破少年们身前飘着的微雪,横挡于前。

  轰的一声巨响,在神道前响起紧接着是无数声碎响,无数冰块裂开,再接着是呼啸的风雪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场间才重新变得安静。

  星屑不是真的雪,凉亭前的神道上,自然也没有积雪。

  荀梅在神道上留下了数十道足迹,最前方的那个脚印里,却积起了雪。

  那个脚印本来是湿的,带着浅渠里的清水,此时却被冻成了雪屑。

  那些足迹,从最前方开始,逐渐变成雪色。

  步步成雪,足迹也随之变得模糊。

  仿佛就像先前走在神道上的那个人,开始后退。

  那些脚印不停化成雪,不停消失,不停后退,直至退到那道线。

  荀梅的意志,退了回来,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前倾的身体,如遭重击,变得挺直。

  轰荀梅离开地面,向夜空后方掠去,黑飘舞,其间隐着的几络白在星光下依然醒目。

  但更鲜艳的,却是他嘴里喷出来的那道鲜血。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那些扭曲的水渠上,溅起一大片水花。

  看着这幕,陈长生不顾依然危险的气息余波,向着那边跑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荀梅很亲近。

  石坪上的夜空与地面一样,到处都是裂缝,非常恐怖,只是数十丈距离,陈长生的衣衫便被切出了无数道极细密的口子,同时皮肤上也出现了很多道白色的痕迹,如果不是完美洗髓,肯定会鲜血淋漓,甚至可能都没办法跑到荀梅的身前。

  夜风渐静,雪屑尽数化为星辉,天书陵回复了安宁,苟寒食这才放下手中的铁尺剑。

  先前最后那刻,场间响起无数碎响,便是两位强者气息对撞产生的锋利气流,横扫四方的声音。如果不是苟寒食和陈长生见机极快,以剑势相抗,少年们肯定都会受伤。好在这场战斗虽然恐怖,但那些气息冲撞到了他们的身前只剩下了些余波,而铁尺剑是离山剑宗戒律堂的法剑,在百器榜上都有位置,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苟寒食的手背上却出现了很多道细密的伤口,正在向外溢着血水。

  他把铁尺剑递给七间,也向场间跑去。

  陈长生已经把荀梅从水渠里抱了出来,正在替他把脉。

  荀梅躺在地上,喷到衣服上的血水被渠水冲洗掉,也看不到什么伤口。

  苟寒食和陈长生一样,不知为何就觉得荀梅很亲近,先前荀梅闯神道时,都在默默替荀梅加油,自然不想他有事,问道:“怎么样?”

  陈长生把手指从荀梅的脉关处收回,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两个聚星上境、甚至可以说快要接近从圣境的强者之间的战斗,要比先前神道前的那些呈现出来的异象更可怕,荀梅的身体表面没有伤口,但实际上身体里的经脉都已经完全断裂,幽府已破,虽然识海未损,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和陈长生自己的身体情况完全不同。

  苟寒食默然无语。

  唐三十六等人这时候也赶了过来。

  凉亭里,汗青神将低头,苍老的容颜再次被盔甲所覆盖,幽暗一片,除了依然在飞舞的灰尘,仿佛根本没有动过没有人留意到,那处响起隐隐一声叹息。

  “麻烦送我出陵。”

  荀梅看着少年们,虚弱地说道:“我在这里呆了三十七年,实在是有些腻了,可不想最后还要死在这里。”

  虽然虚弱,但他的神情很平静,对修道者来说,求道而能得道,哪里会有什么不甘。

  苟寒食想了想,问道:“您……有什么想交待的吗?”

  “我还有力气说遗言,不着急这一时。”

  荀梅艰难地笑了笑,然后看着他们,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们这些孩子。”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郑重道谢。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我们没有做什么。”

  荀梅看着他说道:“我最终能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全因为你那句要清醒地死,怎么能不谢谢你?”

  陈长生看着他欲言又止。

  荀梅微笑说道:“是不是想说借宿的事情?”

  陈长生心想您都要死了,我怎么会问这个。

  荀梅说道:“就一间破屋子,你们想住就住吧,我在这里面呆了三十七年,每年大朝试后,总会看到有些孩子风餐露宿好些天后才醒过神来,到处都找住处……不过我喜欢清静,你们住便是,别的人就不要了。”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陈长生他们此时哪里会注意到这点。

  苟寒食把荀梅抱了起来,搁到关飞白的背上,少年们送着荀梅向天书陵外走去。

  那些碑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出现。

  来到天书陵正门,没有等唐三口喊人,石门自行缓缓开启。

  地面微微颤抖,陵外的灯光也变得有些摇晃,守陵的军士已经在外等着了。

  荀梅示意关飞白把自己放下来,向天书陵外走去。

  陈长生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异常复杂。

  这位曾经的天道院骄子,在天书陵里读碑三十七载,今夜终于可以出去了。

  只是,大概也只有今夜了吧。

  荀梅自己却似乎没有什么感慨,很随意地走了出去。

  进天书陵,出天书陵,三十七年不过是石门一关一闭之间,生死也不过一关一闭之间。

  天书陵外,有两个人一直在等荀梅。

  陈长生等人认得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站在门内纷纷行礼,又有些好奇,另外那人是谁?

  如果换作平时,茅秋雨看见陈长生和苟寒食这些年轻人,肯定会劝勉数句,但此时他的眼中除了荀梅,哪里还可能有别人。他急走两步,上前扶住荀梅,嘴唇微抖,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荀梅强行退后两步,行礼,然后声音微颤道:“师兄,我让你失望了。”

  茅秋雨听着这声师兄,老泪顿时纵横,说道:“这是何苦来,这又是何苦来”

  见着师兄流泪,荀梅再也忍不住,眼眶微湿说道:“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已算幸运。”

  然后他望向另外那人,说道:“真没想到,你会在陵外等着我。”

  那人的情绪很复杂,说道:“我总觉得你今天会出陵,却没想到,你会这样出陵。”

  荀梅有些惭愧说道:“这些年也让你失望了。”

  那人神情骤肃,极不赞同说道:“何来失望一说?今夜一战,你化星为雪,已窥神圣大道,如果汗青神将不是守陵人,不是穿着那身盔甲,未必能胜过你,若以境界修为论,你已经过了我。”

  荀梅闻言微怔,有些不自信说道:“你是说,我已经过了你?”

  那人说道:“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即便是此时。”

  荀梅愣了愣,说道:“从十二岁开始,我和你交手一百二十七次,我从来没有赢过,没想到,最后却让我赢了一场。”

  说完这句话,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极其开心,如天真的孩子,眉间那抹寒意也尽数消散不见。

  听到此时,陈长生等人才知道那人是谁,不由好生吃惊。

  只见那人一身布衫洗的极为于净,眉与眼之间的距离却有些近,所以显得很是愁苦,难道他就是那人?

  是的,这个明明已经握有槐院半数财富,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穷酸的男人,便是当今世间最著名的强者之一,天凉王破。

  王破看着荀梅,认真说道:“待将来,我修至从圣,代你登陵顶一观。”

  荀梅笑着说道:“那也是你,不是我,到最后了,你还要气我?”

  王破说道:“那最后应该说些什么?”

  荀梅对这个问题明显也很感兴趣,好奇问道:“你最想对我说什么?”

  王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谢谢你。”

  他说谢谢的时候,神情非常真挚,没有丝毫虚假,也不是安慰。

  是的,没有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天凉王破,荀梅何至于自困天书陵三十七载。

  没有那个坚毅不肯认输不停追赶的踏雪荀梅,又如何有现在的天凉王破?

  荀梅静静看着他,说道:“不客气。”

  石门缓缓关闭。

  陈长生等人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荀梅在茅秋雨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回到草屋里,少年们或坐在门槛上,或踩着篱笆,或看着天书陵,都沉默不语。

  苟寒食年龄最大,境界最高,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也没有。

  大朝试获胜,进入天书陵,对年轻人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应该意气风的时候,谁曾想第一夜便见着这样的事情将来他们这些人中,谁会对谁说谢谢,又是谁会对谁说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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